06
「且視他人之疑目如盞盞鬼火,大膽地去走你的夜路。」——史鐵生《病隙碎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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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一周。
海城開始連綿不絕地下雨。
顧名思義,海城是一座沿海城市,地處東南區域,四季分明,但每個季節都很潮濕。
像是被浸透墨水的宣紙,擰來擰去,還是怎麼都氤不幹。
且,九月尤甚。
明明該是夏秋交替時節,從悶熱到涼爽過度,但海城卻只有降雨量節節高升,氣溫一點都不見回落,只能任憑“秋老虎”橫行肆虐。
周三上午第一節課結束,老師佈置了一份隨堂練習,讓班上同學放學前完成。
窗外,雨滴淅淅瀝瀝地打在玻璃上。
教室里依舊開足了冷氣。
顏北梔坐在最後一排,勉強寫了幾道題,默默站起身,將外套從後頭儲物櫃裏拿出來,披到身上。
早上雨有點大,她出發得匆忙,一路跑到地鐵站。打了傘,但雨絲還是飄到了衣服和頭髮上,弄得全身都有點潮。
等濕氣自然風乾之後,再吹空調,只感覺通身發冷,像是要感冒的前兆。
但是,顏北梔心裏明白,自己不能生病。
宜光每學期除了期中期末兩次大考,每個月都會有月考,中間偶爾還有大周考之類。
普通學生考好考差全憑自願,不過對顏北梔卻不同。她是特招生,享受到私立學校的各項免費福利,自然必須要表現實力。這是入學合同上籤訂的明確條款。
更重要的是,學校考試大多自主命卷。
名師金卷,這是普通高中拿課外參考書出卷、所不能比擬的。既然來了,就要把握這種機會。努力提升自己,才有可能走出生活的困境。
她不能放棄。
所以,不能生病,不能躲懶,也不能錯過。
螢窗雪案,是窮人的獨木橋。
思及此,顏北梔攏了攏衣服,遲疑片刻,決定還是去洗手間,拿吹風機再吹一下衣服和頭髮。
學校每個洗手間都配備了吹風機和眼部、頸部按摩儀。女洗手間還會有女生生理期用品、護手霜,以及一次性清潔濕巾、一次性梳子牙刷等。
像豪華酒店一樣,種類齊全,十分貼心。
第一次看見時,實在令顏北梔覺得大開眼界。
她放下筆,悄無聲息地站起身。
然而,下一秒,教室門口傳來了林清樂的聲音。
“顏北梔。”
顏北梔一頓,條件反射望去。
林清樂懷裏抱了一疊表格,人高腿長,身材豐滿姣好,長長的頭髮披散在身後,乍一眼都是賞心悅目的姝色容色。只是眼睛裏的傲氣,讓少女顯得難以靠近。
她雖然坐在顏北梔前排,距離很近,但幾乎不會和她說話。
討厭之情溢於言表。
會主動叫她,泰半是因為對方是班長,需要傳達一些老師的指示。
果然,林清樂停在講台邊,頤指氣使地點點她,“顏北梔,老柴叫你過去。”
顏北梔:“哦。謝謝。”
她離開座位。
習慣性地從較近的後門走。
剛到門邊,就聽到白濛和林清樂開始講話。
“清樂,學生會今天是不是要出名單了啊?你已經提前看到了嗎?”
“還沒呢。”
“但今年你應該能申上花房吧?盛厭有沒有說過什麼?”
“不知道呀。他要是會說什麼就好了……”
提到盛厭,語氣里的倨傲徹底消失不見,變成了懷春少女的滿腔情愫,還能聽得出些許游移和緊張。
不遠處,顏北梔眼皮都沒有掀一下。
腳步加快,自顧自將教室甩在身後,兀自遠去。
……
柴衛上午有課,人在教學樓這個教師辦公室。
除了他,辦公室里還有好幾個老師,正笑着聊天說笑,一派輕鬆愜意。
顏北梔敲敲門,成功打斷這氛圍,“柴老師,您找我?”
柴衛看到她,收了笑,回到自己桌邊,再朝她招招手,“顏北梔,你到這裏來。”
顏北梔“哦”一聲,靠過去。
柴衛從桌上拿了張紙,遞到她手中。
“這是學生會那邊發過來的名單,課外項目上有你的名字。上次,你怎麼還說自己沒申請上呢?”
顏北梔:“……”
她掃了一眼,在【花房】那欄看到了自己的名字、班級和學號。
真是陰魂不散啊。
還是說,因為運氣太差,所有現實都會和預想背道而馳嗎?
顏北梔將表格還給柴衛,思忖數秒,低聲開口:“柴老師,這個項目我不想去,請問怎麼才能取消申請呢?”
柴衛“啊”了一聲,不解,“為什麼不想去?是不方便嗎?”
顏北梔含含糊糊,試圖找借口:“我花粉過敏。”
“花粉過敏?那你怎麼自己去申請這個啊?這些活動都是學生會組織的,學校和老師不會幹涉學生會的正常運行的。我今天只是想讓你來補一些入學缺失的個人信息,正好單子發過來了,才順便通知你。”
柴衛嘆了口氣,又推了推鼻樑上的金邊眼鏡,“……你要是實在做不了,就去找他們負責人商量一下,看看能不能換人。但應該是不能換去別的項目了。”
顏北梔瞭然。
應該就像康易維之前說過的那樣,在私立學校里,學生話語權是很大的。
再加上盛厭身份特殊,他當會長,學生會甚至能直接和校領導分庭抗議。
無意繼續糾纏這事,她垂眸,朝柴衛道謝,“知道了,謝謝柴老師。要填的表在哪裏?我現在寫。”
……
臨上課,顏北梔才填完信息,離開辦公室。
柴衛讓她抱了一套考卷,交給課代表發下去,所以也沒法再繞一圈衛生間去吹頭髮。
雨還在繼續下。
陰冷感和悶熱沉重在身上交替更迭,綿綿不休。
顏北梔步子邁得大了點,踩着上課鈴,把考卷交給課代表。
回到座位。
老師還沒來。
她輕輕“吁”了口氣。
前座,林清樂將手機隨手丟進口袋,難得一見地主動扭過頭,默不作聲,看了顏北梔一眼。
這一眼,不再是她慣常那種不屑神情。
竟然帶上了令人毛骨悚然的陰冷感。
顏北梔:“……”
她不明所以,不知道自己離開這十來分鐘,又是哪裏惹到了林清樂。
幸好,老師及時進來,打斷了林清樂的視線。
“同學們,上課。”
顏北梔深吸一口氣,將單科筆記本找出來,翻開到新一頁,開始全神貫注地聽課。
宜光的老師,和她開學前預想得一樣,講課速度非常快。但卻並不是隨便把知識點一筆帶過,而是注重在學生能力培養,將各種重點綜合起來,試圖讓大家能融會貫通。
這種模式,課上只要稍微一走神,就有可能再也跟不上節奏。
顏北梔本就狀態不好,神經還得繃緊,一節課下來,整個人只覺得精疲力盡,恨不得立刻趴下睡過去。
但今天,註定是不平凡的一天。
或許,引發燎原野火的火種,往往只在一場雨後的細微之處。
世間種種,都妄圖有跡可循。
一下課。
林清樂立刻站到顏北梔面前。
“顏北梔,你動了什麼手腳。”
她叫“顏北梔”的聲音很清澈悅耳,但語氣和說“窮鬼”時沒什麼分別。
顏北梔還是迷茫,不過倒是很給面子地直起身,“什麼?”
林清樂敲了敲她桌子,語調開始不受控地上揚,“你是怎麼通過花房項目的?這個項目從來沒選過女生去做。”
“……啊。”
顏北梔驀地反應過來。
林清樂蹙起眉,“啊什麼啊!你幹什麼了?說說看唄。”
顏北梔:“我不清楚。”
白濛還在旁邊確認校網的公示單,這會兒才終於加入這場“拷問”。
明顯,她很擅長旁敲側擊、煽風點火,“新同學,你在學生會裏是不是有認識什麼人呀?嘖,聽說每次花房項目的人選都是由盛厭親自選的,該不會……”
這句話,不知道是觸及“盟友”哪裏的逆鱗。
林清樂轉過頭,狠狠地瞪了白濛一眼。
“盛厭怎麼會認識這種人!”她低喝。
白濛有些訕訕,“我不是那個意思……”
“……”
要不是情況不合適,顏北梔都想笑了。
現代雖然不是奴隸制社會,但確實還是有一些隱性的階級壁壘。
像她自己,和宜光私立里這些學生,沒有交集才是理所應當。林清樂也沒說錯。
她抿了抿唇,淡聲開口解釋:“不認識,也不清楚。柴老師說課外項目有補貼,我就申請了。”
“就這樣?”
林清樂滿臉寫着懷疑。
顏北梔揉了揉鼻樑,知道這節課間註定也無法休息,便先把剛剛沒完成的隨堂習題拿出來,拿了支筆,再應一聲:“嗯,就這樣。”
她講話總是清冷淡漠,人也沒什麼過多表情,顯得說什麼都很具有可信度。
林清樂盯着她看了很久。
似乎並沒有打算偃旗息鼓。
她眼神微微一轉,從旁邊喊了個女生過來,問:“琴琴,我們班這期黑板報是不是還沒有出啊?”
女生點頭,“是啊,主題不是規定了國慶嘛,我還在考慮排版。”
林清樂笑了笑,指着顏北梔,嬌聲說:“那你帶着新同學一起吧,她剛轉來我們班,還沒有什麼參與感。最好有點集體活動,能讓人家融入進來嘛。”
女生:“行啊。”
林清樂:“我看新同學的字不錯,就把寫字的部分給她做好啦。下周有板報和教室創意評比,這是關於班級榮譽的事情,不能出什麼失誤哦~”
“知道的。班長,你放心吧。”
當事人還沒有說一句話,這件事就這樣被敲定下來。
塵埃落定。
那個叫“琴琴”的女生是班上的宣傳委員,全名叫張希琴。她不知道林清樂在打什麼算盤,爽快地加上了顏北梔的微信。
當晚,她將自己的板報設計圖發給顏北梔。
張希琴:【你先看一下。】
張希琴:【……反正主題就是迎國慶,你會畫畫嗎?】
看到消息時,顏北梔剛洗漱完,看着陳丹彤躺下去。
客廳只開了一盞小燈。
光線黯淡。
她坐在架子床上,看着手機屏幕,默默皺起眉。
遲疑半晌。
顏北梔開始打字。
【不會。但是我必須要做這個嗎?】
張希琴秒回:【啊?你不想做啊?】
【但是我覺得你還是做一下比較好吧。】
【班長都那樣說了。】
【很簡單的啦,就是寫點黑板字。你不會畫圖的話,我來畫就行了。】
【我們之前的黑板報,每期也都是班上同學一起幫忙出的。】
【清樂可能是想給你一點表現的機會嘛。】
她打字飛快,消息一條連一條,不見停息。
顏北梔有點被逼上梁山的感覺,卻又找不到合適的方法來拒絕。
為了防止林清樂繼續在別的地方找麻煩,只好暫時答應下來。
顏北梔:【好吧。】
顏北梔:【我可以寫。】
張希琴:【好噠!麻煩啦!那你這周五下午不要去參加社團活動哦,我們爭取一下子搞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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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五,雨總算停下。因為沒出太陽,天氣依舊陰沉沉的,有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視覺效果,總顯得預兆不好。
下課鈴打響。
顏北梔開始收拾書包。
林清樂轉過身來,笑吟吟地說:“顏北梔,你答應了琴琴今天要出板報對嗎?我幫你去整理花房吧。”
“……”
原來是在這裏等着。
挺好,反正她本來也不想去。
顏北梔“哦”一聲,動作不停,“麻煩你了。”
“說好了。那你加油哦。”
林清樂回過身,又換了一副面孔,同旁邊的白濛咬耳朵,“……算她識相。”
她壓根不在乎顏北梔聽沒聽到,理了理長發,步伐輕快。像只小鳥一樣,飛出了教室,直奔花房而去。
花房門沒有鎖,裏面安靜祥和。
沒有別人在。
林清樂終於踏進了自己夢想之地,臉上的笑意簡直止不住。
她先轉了一圈,東碰一下、西摸一下,動作都很輕,只是想像着盛厭在這裏時的模樣。
最後,回到門邊,目光開始逡巡。
在矮花架上,找到一本花房工作手冊。
林清樂把那本冊子拿起來,開始細細研讀。
一切都是美好而靜謐的。
彷彿能瞬間永恆。
直到,煞風景的聲音從門外響起。
“……你怎麼在這裏?”
林清樂心裏一顫,整個人幾乎快要蹦起來,倏地轉過身,“盛厭!你來啦!”
……
教室里,顏北梔聽張希琴講解幾句,很快明白了自己今天要做什麼。
宜光每個月都有教室環創評比。打分內容包括黑板報、還有兩邊牆上的裝飾、以及教室整體創意。
一般是月初兩周時間給每個班做,第三周開始評分,第四周展示。
這兩周里,張希琴和班上另外兩個宣傳委已經把教室兩邊都貼上了紅色元素,教室后那面黑板底圖也已經畫完。剩下就是要填上內容、再補充畫面元素。
顏北梔負責寫字。
張希琴也留下,要畫完最後一張圖,以及其他一些元素。
顏北梔已經看過內容文稿,知道大概字數。
她站到教室中間,觀察了一下板報整體畫面,先在心裏分配好字的大小與距離。
接着,拿起粉筆,踩着凳子,站到黑板面前,開始工作。
“沙沙。”
“沙、沙沙沙。”
時間在粉筆與黑板摩擦中,悄然流逝。
張希琴率先畫完最後一筆,長長地鬆了口氣。
“顏北梔,你還有多久?”
顏北梔停下動作,看了看,“大概還要寫10分鐘。”
說話時,有一點點輕微鼻音。
張希琴點頭,“我這邊搞完了,我就先走了?你寫完不用收拾,直接鎖上教室門就行。”
顏北梔:“好。”
話音剛落,白濛突然出現,遠遠喊了張希琴一句:“琴琴!好了嗎?就等你啦!”
張希琴:“來了來了……”
兩人肩並肩離開。
頓時,教室只剩下顏北梔一人。
空空蕩蕩,顯得有幾分凄清寂寥。
顏北梔並不在意,繼續完成自己要做的部分。
又過了十來分鐘。
最後一個字終於寫完。
她端詳片刻,滿意地點點頭,放下粉筆,準備撐着儲物櫃、從椅子上下去。
在這裏站這麼久,保持着同一個姿勢,感覺身體都僵硬了不說,還有點頭暈。
顏北梔不趕時間,動作非常小心翼翼。
只是,她沒預料到,椅子附近的地上有一灘水。
“砰——”
“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