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顏北梔”這三個字,從盛厭口中念出來,有種奇妙動聽的韻律感。
比起抑揚頓挫,更像是情人間的繾綣親昵,能叫人臉紅心跳。
但如果對陌生人而言,就是不懷好意、沾花惹草。
顏北梔微微蹙起眉,算是對這個大名鼎鼎的“盛厭”同學有了初步了解。
盛厭盛厭,確實十分討厭。
她沒有動,也不打算回答,沉默以對。
抿着唇,端看他想做什麼。
“……”
因而,氣氛悄然停滯數秒。
黃毛杭景一骨碌從地上跳起來,飛快地閃到顏北梔身後,將房間門重重關上。
“咔噠。”
門落了鎖。
隨着這輕微一聲響,顏北梔眉頭跳了跳,站直不由得挺直了一些,似乎是想給自己增加點氣勢。
她淡聲開口:“為什麼要向你們自我介紹?”
盛厭挑眉,視線從申請表上挪開,落到顏北梔臉上。他盯着她,表情有些似笑非笑,重複一遍提問:“嗯?為什麼?”
杭景靠在門邊,從口袋裏摸出一包煙。
想到盛厭不喜歡在室內聞到煙味,又把煙塞回口袋,去旁邊抽屜里找了兩粒口香糖,丟進嘴裏。
他一邊嚼口香糖,一邊為顏北梔解釋:“因為厭哥是學生會會長啊。要為學生會打工,當然得他審批。美女,你到底是不是宜光的學生啊?怎麼連這都不知道?”
“……”
聞言,顏北梔幾乎沒有絲毫遲疑,徑直走過去,走到盛厭面前,倏地一把抽走了他手上捏着的申請表,“那我不申請了。”
就算穿上校服,難道和他們就是一路人了嗎?
她壓根不在乎。
“現在我可以走了嗎?”顏北梔問。
她這一串動作足夠出乎意料,盛厭手中驟然空下來,便順勢仰頭看她。
他眼神很沉,像一彎深潭,深不見底。
緊緊盯着旁人時,似是有殺伐氣從裏面漾出來,扼得人不能呼吸。
小小年紀,竟然已經有了點上位者那種高不可攀的氣勢。
想來,這都是金錢和地位給他這種人的底氣。
實在讓人心生厭惡。
顏北梔不再等他回答,轉過身,自顧自地往門邊走。
眼見着指尖就要觸到把手,杭景趕緊挑過來,一把按住門,“老大?怎麼說?”
盛厭玩味地“嘖”了一聲,手指在沙發上輕輕叩了幾下。
沉吟數秒,開口:“讓她走。……我們總不好強迫新同學吧。”
顏北梔順利離開這個學生會辦公室。
最後一眼,是她在走廊里側身時,餘光不小心掠過辦公室裏面、盛厭所在的位置。
他還是坐在沙發上,沒挪動半寸。
坐姿懶懶散散,漫不經心。
但又架不住身材好,手長腳長,怎麼樣都像是在拍畫報,看着還蠻有感覺。
他和杭景一樣,穿了一身薄款連帽衛衣,不過上面沒有字母LOGO,就是純黑色。袖口處挽起,挽到小臂上,露出一截手腕。掌心壓在黑色沙發皮面上,襯得五指修長白皙,骨節分明。
顏北梔眼神很好。
哪怕只是一閃而過,視網膜也能飛快抓住一些細節。
比如說,沙發上放着那本蓋臉用的書,書名是《帝國的崛起》,硬殼精裝。
又比如說,盛厭右手食指上,戴了一隻金屬黑的男戒。
……
顏北梔前腳剛走,宗想想後腳就推門而入。
她還是那副睡不醒模樣,一直揉着眼睛。走進辦公室,便直奔空沙發躺下。自然,講話也是有氣無力:“……厭哥,你還打女生啊?”
沒頭沒腦一句話,成功把杭景的注意力吸引過去。
“想想,厭哥打你啦?!什麼時候的事兒?”
盛厭抄起旁邊的書,隨手丟到杭景身上,“你找抽吧。”
宗想想:“不是我,是剛剛從這裏出去的那個女生。她臉頰上有巴掌印。不是你們扇的嗎?”
杭景一愣,忍不住笑出聲來,“不是我說,你把厭哥當什麼人了啊。”
宗想想睡眠不足,壓根懶得動腦子,直接往他字面意思回答:“當少爺唄。大少爺有點非人愛好,可以理解。我們搞藝術的人,想法很自由開放的。”
“……快睡吧你。”
杭景不和她爭辯,摸了摸下巴,細細回憶起來。
剛剛,他第一眼看到顏北梔,就覺得眼前一亮。
他還以為對方是盛厭新的追求者,想幫幫她,這才出聲喊醒盛厭。
在宜光里、或者說在他們這個圈子裏,女生大多有錢、從小會打扮,從小耳濡目染下,也有品位有審美,漂亮靚麗的非常多。
顏北梔和她們都不太一樣。
她人很瘦,冷白皮,皮膚很好,顯得十分透亮。普普通通的平劉海和黑色高馬尾,沒有化妝,卻五官分明,一對眼珠葡萄似的,眼尾微微下垂,下巴尖尖的,微微上翹。
一筆一劃,都是恰到好處。
關鍵是,她站在那裏,整個人看起來脆弱又有破碎感。
明明是屬於那種我見猶憐的女生,氣質偏偏又有點清冷,相當特別。
杭景是男生,能欣賞得了美女,但不可能觀察很仔細,哪能注意到她臉上有什麼巴掌印啊。更何況,宗想想是搞藝術的,從小在色彩盤邊打轉,眼睛毒得很,不是一般人。
他抓了一把頭髮,懶得多想,把手柄找回來,重新開了局遊戲。
頓了頓,又順嘴問一句:“這妹子到底是哪來的啊?和我們一屆的,怎麼從來沒見過啊?”
盛厭指腹抵着額頭,正在閉目養神。
聽到杭景問,他沉吟半秒,眼睛裏閃過一絲笑。
“她是轉學生。”
杭景一下就想起來了,拍了一下大腿,“噢!學校挖來那個市一學霸?哇靠,還是美女學霸嗎?”
盛厭:“嗯。”
杭景有點詫異,揚眉,“她不知道宜光的特招補貼全是你家出的嗎?她還沒看校園手冊嗎?那是怎麼知道學生會這個課外項目的?”
盛厭揉了揉鼻樑,低笑一聲,“我怎麼知道。”
杭景從小和盛厭一起長大,算得上穿一條褲子的兄弟,熟悉非常。
陡然間,便聽出了一點端倪來。
他“噼里啪啦”地按着手柄,把搖桿弄得搖搖欲墜,竟然還有辦法分心調笑:“那你有什麼想法嗎?挾恩圖報的話,應該很容易弄上手。”
盛厭:“沒什麼想法。”
唯一的想法就是,終於落到他手心了。
盛厭站起身,走到辦公室最裏面那張桌子旁,拉開抽屜,隨意地翻了翻,找出一張申請表。
這張和剛剛顏北梔交來那張一模一樣。
他垂眸,思索片刻。
又拿了支水筆,拔開筆帽,“唰唰唰唰”,行雲流水地開始填表。
一行一行,幾乎完美復刻了剛剛看過那張,只是字跡更加潦草一些,不如女孩那般秀氣,鐵畫金鉤似的。
填到最後。
盛厭在【整理學校花房】前打了個勾。
他將申請表舉起來,對着光打量片刻,滿意地吹了口氣。
……
正午時分。
日頭愈發曬。
顏北梔匆匆回到家,不知不覺間,臉都曬得發燙。
房間裏靜悄悄的。
陳丹彤應該還沒醒。
顏北梔把書包放在沙發上,來不及休息,又要開始洗手、做飯。
她做家務還行,廚藝水平卻十分有限,平時主要還是陳丹彤燒。但這個葯藥效比較重,吃完一粒,陳丹彤會睡得很沉不說,再醒來也會有點迷糊,懶洋洋地不想動。
這種時候,就需要顏北梔來掌勺。
家裏房間小,隔音水平也堪憂,她怕吵醒陳丹彤,不敢開老式油煙機炒菜,就隨便拍了點黃瓜,再加早上包餛飩剩下的肉餡,捏成丸子,煮了一鍋肉丸粉絲湯。
顏北梔把菜端出來時,已經是下午一點半。
陳丹彤也醒了。
氣氛彷彿陡然低沉下來。
顏北梔習以為常,給她盛了一碗飯,放到桌上,“媽,吃飯了。”
陳丹彤沉沉地“嗯”一聲。
坐下來,又想到了什麼,動作微微一頓。
“你早上去新學校報道了嗎?”
顏北梔低眉斂目,“去了。”
陳丹彤:“碰到那個人了嗎?”
話音落下,顏北梔幾乎沒有絲毫猶豫,“沒有。我又不認識那個人。”
陳丹彤冷笑了一聲,“沒關係,之後總會認識的。”
“……”
剎那間,顏北梔開始懷念曾經那個溫柔又和藹的媽媽。
幾年之前,陳丹彤還是一個普通中年婦女。
脾氣溫和,為人親善,講話慢吞吞的,總是未語先笑。
雖然沒念過多少書,學歷不高,但做得一手地道的海城本地菜,嘗過的人都會稱讚。
每天,顏北梔放學回到家,迎接她的總是陳丹彤的關懷和飄香的飯菜,讓人心情平和,疲憊一掃而空。
所以,陳丹彤到底是怎麼變成現在這樣的?
她被生活吃掉了嗎?
變成了偏激又瘋狂的行屍走肉了嗎?
答案不言而喻。
顏北梔沒有辦法拯救她。甚至,她都沒有辦法拯救自己。
她舀了一勺丸子。
咀嚼時默默地想了想,還是決定不說校服的事情了。
……算了吧。
-
開學第一天,因為校服而引發的難熬,逐漸開始顯露。
顏北梔是轉學生,並不太清楚宜光的各項傳統。
比如,開學第一天會有開學典禮。
而開學典禮,大家都要穿正裝校服。
偌大一個禮堂里,放眼望去,所有人都是藏青色西裝,內搭白襯衫,衣冠楚楚。男生還要打領帶,搭同色系西褲。女生則是領結,配深藍色條紋百褶裙。像是誤入了什麼校園劇拍攝現場。
唯有顏北梔,穿了一件白色運動服,與這裏顯得格格不入,顯眼又古怪。
毫無疑問,周圍人都看了看她,開始竊竊私語。
顏北梔卻是面不改色,任憑他們去看、去討論、去嘲笑,始終巋然不動,定力強得非同一般。
這下,連康易維都開始有些佩服她。
他在班級隊伍里換了個位置,換到顏北梔旁邊,悄悄給她比了個大拇指。
“新同學,你好酷啊。厲害。”
顏北梔客套地笑笑,“還好。”
康易維:“雖然但是,清樂沒通知你今天要穿校服嗎?你沒有加班級群嗎?你這樣,一會兒老柴肯定要找你談話。”
林清樂是班長。
這本該是她要乾的事。
顏北梔確實沒有收到通知,但就算收到了,她也沒有合適的正裝,最多換個深色衣服來,可以讓自己看起來不要那麼矚目而已。
她無意解釋,搖搖頭,乾脆不再應話。
……
沒過多久,柴衛果然過來找她。
顏北梔走出隊伍,在眾目睽睽之下,跟着柴衛走到禮堂最後排。
柴衛推了推眼鏡,低聲說:“顏北梔,你怎麼穿成這樣就來了呢?”
顏北梔一怔,疑心他是不是忘了之前自己說的話。
沒辦法,她只好再次重申:“柴老師,校服太貴了,我買不起。”
柴衛扼腕,“不是讓你去申請課外活動項目嘛,沒申請上?”
顏北梔淺淺一笑,輕描淡寫地點頭,“嗯,沒申請上。”
況且,就算申請上了,也不可能沒幹事先給錢吧。
再怎麼樣,她也沒法在開學第一天就買上校服。
這下,連柴衛也有些無可奈何。
他只是宜光的老師,和這裏的大部分學生出身不同,還是普通人。
雖然學校教職工工資很高,但他也絕對說不出“你讓父母去想想辦法”這種朱門酒肉臭的話來。
剛好,開學典禮即將開始。
柴衛揮揮手,示意顏北梔回到隊伍里去,“你先過去吧,我再幫你想想辦法。”
顏北梔低聲說了句“謝謝”。
……
雖說宜光是私立學校,但作為一所高中,開學典禮流程和普通學校也大差不差。
先是校長講話,介紹介紹學校、介紹一下上一屆高三升學數據等等。
接着,就換教導主任上來,做一下新學期動員。
最後由新生代表和學生會代表上台發言。
盛厭上台時,引起底下一片騷動。
“是盛厭誒——”
“他好像比暑假前瘦了點啊。”
“好帥……”
還有相熟的男生在下頭鼓掌起鬨,“哦吼!厭哥——”
……果然是人氣超高。
顏北梔抬頭,望了他一眼。
今天,盛厭也穿了正裝校服,不過他沒有打領帶,裏面的白襯衫紐扣解開兩顆,領口微敞着,露出一截修長脖頸,有點玩世不恭的隨性散漫感。
顏北梔注意到,他的西裝領子上,別了一枚金燦燦的徽章。
金光一閃而過,只有拇指大小,看不清徽章具體是什麼。
她剛剛看過康易維的校服,只有胸口別了胸牌,其他地方並沒有這樣的徽章。
正思索時,下一秒,一道目光自上而下地投到她身上,強烈到不容忽視。
顏北梔條件反射般抬眼。
剛好與台上的盛厭四目相對。
隔着大半個禮堂,盛厭遙遙朝着她牽了牽唇角。
接着,他對着話筒,居高臨下地、慢條斯理地開始自我介紹:“大家好。我是高二T班的盛厭,也是宜光高中學生會會長。”
“……”
顏北梔渾不在意地挪開注意力,隨手理了理頭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