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魂
柔軟的觸感只存在了一瞬,隨後便變得冰冷。
“臭丫頭,你要累死老娘嗎!”
清朗的女聲響起,寧拂衣眼睛忽然恢復了光明,朝面前一片虛空看去,只見那裏出現一片無際的草地,一個年輕女人正抱着一個圓臉女娃,大聲呵斥着。
“飛,飛飛,飛飛飛飛……”六歲的寧拂衣絲毫不理會女人的憤怒,還在張着短手,像鳥兒一樣飛舞。
“我怎麼就做了這樣的孽,生了你這麼個小妖怪!”寧長風白眼都快翻到腦後勺了,她將寧拂衣往地上一扔,抹了一把頭上的汗,全然沒有了掌門風範。
“可惜我這無雙的根基和天資,娃娃卻是個笨蛋,尋常修仙人的孩子六歲了怎麼都能有點仙力,你呢,連話都還不會說!”寧長風叉着腰破口大罵。
六歲的寧拂衣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被凶,咬着手指淚眼汪汪地委屈了一會兒,然後便忘了,又開始向著天空伸手:“飛飛飛……”
“飛飛飛飛你個頭!”寧長風沒好氣道,最後還是拗不過寧拂衣,彎腰將她扛在了肩上。
“這次飛哪兒去?”
寧拂衣樂得露出一口七零八落的牙,指向遙遠的東方。
“你娘的,換個方向,再飛都要飛出八荒了!”
“飛!”
……
眼前場景漸漸蒙上一層迷霧,寧拂衣猛然睜開眼,呼吸急促,眼下有些潮濕。
她瞪着繪着五顏六色花紋的屋頂,連忙伸手將眼淚抹去,警惕地便要起身,然而一旁伸出雙柔軟的手來,撐着她手臂將她扶起。
抬眼一瞧,柳文竹正關切地望着她:“衣衣,你可還有不舒服?”
寧拂衣愣了一下,連忙左右四望,她正身處於一個寬闊的房屋內,屋內熏香繚繞,房屋兩旁擺着數張紅木床榻,每張床間都有屏風相隔。窗外已然是黑夜了,寂靜到只能看見不動的山影。
此處是弟子休憩的寢殿。
她不是摔在褚清秋身上了嗎?怎麼會躺在這裏?難不成是褚清秋送她……
好像看出她疑惑似的,柳文竹輕輕解釋:“你方才忽然跑出雲深殿,我怕你身子沒好出什麼意外故而跟了上去,也幸好我跟着,不然你還不知要在山頂上趴多久呢。”
……
果然,是她自作多情了,褚清秋那般的人,怎麼會肯送她回來。
她甚至不肯幫她翻個身。
寧拂衣在心裏翻了個白眼,隨後低頭看向自己。
身上的疼痛已經消失了,仙力也好似恢復了一點,雖然還是比不得別人,但總歸比原來的近乎枯竭要好一些。
重生之後褚清秋的一切行為都同上一世不同,故而她方才忽然有了猜想,然而現在昏迷一次后,又覺得那樣的猜測甚是離譜,也不知該如何問出口,才能不被褚清秋懷疑。
罷了,既然如此,往後再問不遲。
“其他人呢?今日又無需修鍊,她們都去哪兒了?”寧拂衣忽然想起什麼,蹙眉問道。
只見柳文竹的表情閃過一絲尷尬,那雙剪水秋眸垂下去瞧了一會兒,才下定決心般回答:“衣衣,掌門是因走火入魔仙去的,故而神魂破碎,難以轉生。”
“所以現在這個時辰,大伙兒應當都守在宗祠外,等待為掌門重聚神魂。”
重聚神魂……寧拂衣心頭湧起一陣怒火,於是猛然起身,眼前卻再次湧上一團黑霧,連忙伸手握住屏風,方才站穩。
“衣衣!”柳文竹焦急攔在她身前,將她扶住,“我便是害怕你身體支撐不住,才聽了平遙長老的話不同你講。”
“重聚神魂需要有至親之人護法,我不在,又有何人……”
話說一半,寧拂衣便頓住了,隨後話語都轉為一聲瞭然的冷笑。
她不在,自然是有人的,即使她在,為母親護法的也未必是她。
“李朝安?”寧拂衣挑眉問。
柳文竹知道寧拂衣同李朝安一向不和,只能點點頭。
寧拂衣為何知道,因為上輩子便是李朝安為寧長風護的法,所有人也都覺得,應當是李朝安為寧長風護法。
為什麼呢,因為寧拂衣是生女,而李朝安是養女。寧拂衣是個廢物,而她李朝安是個天才。
李朝安是在寧拂衣終於學會說話的時候被帶回來的,那會兒寧拂衣已經十來歲了,身體還是個小孩兒模樣,但她心裏已經和明鏡似的,知道門中除去母親外的幾乎所有人,都覺得她這輩子就是一個痴愚呆笨的傻子了。
或許母親也是這般認為,只是她從來不說,只會拎着寧拂衣的耳朵罵她為什麼打翻飯菜。
而李朝安不一樣,她是寧長風少時好友的女兒,出生便帶着五彩霞光,一歲擁有仙脈,三歲便達初境,十歲就突破了凡境。
她長得也討喜,大眼睛櫻桃嘴,到了雲際山門后,博得了所有長老和師兄師姐的喜愛,弟子們私下常說,掌門將李朝安帶回山門,為的就是培養下一任掌門。
畢竟親生的廢了,只能再練個小的。
“文竹,我要去宗祠。”寧拂衣忽然對着柳文竹說,她眼尾還有些淚水,晶瑩着粘着睫毛。
“我想見寧長風,你送我去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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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漸重,好像凝固的墨汁,多少燭光都驅不散。
柳文竹沒有資格進入祠堂,寧拂衣獨自穿過眾低頭默哀的弟子,站在了祠堂門外,仰頭去看上面的牌匾。
牌匾上刻着四個大字:一命嗚呼。
這名字是寧長風起的,也是寧長風親筆,四個字寫得七零八落,好不難看。
除去祠堂外,雲際山門的其他地界,比如名叫一睡不起的寢房,和名為一瀉千里的茅廁也都是寧長風親筆,剩下那些好聽的比如雲深殿,則是當年四大長老實在無法忍耐,專門去紫霞峰求褚清秋賜的名。
別人起也不是不行,但別人起的名字,寧長風都不用。
今日需要回憶的地方有些多,太多寧拂衣已經忘卻的記憶接二連三出現在她腦子裏,使得她有些頭痛,寧拂衣用食指壓着太陽穴,堅定地邁步走入。
祠堂很大,大到能容下滿門弟子,也很高,抬頭都望不到堂中央石像的頭。此時空蕩無人,長老們都不知去了何處。
而祠堂中央如今擺放着一座透明的冰棺,冒着騰騰寒氣,寧拂衣自然知道那裏面是什麼,她腳步急切地走上前去。
棺中滿是盛放的梔子花,女人穿着一身華麗的衣袍躺在其中,彷彿安睡,眉眼冷峻,和寧拂衣有着七分相似。
另外不像的那三分,是少了三分邪。
“寧長風。”寧拂衣喃喃說了句,她伸出手,想要觸碰母親的臉,一側卻忽然吹來一道硬風,將她手打開,在白皙手腕上留下一道深深的紅印。
“你做什麼!”一聲嬌喝傳來,隨後響起眾人腳步,寧拂衣捂着手腕回頭,心中磅礴的殺意奔騰而出,將她眼前衝擊得有些發昏。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明眸善睞的少女,她滿頭青絲捆成幾束,又用一花環固定,衣裙鮮艷如同陽光下盛放的春天。
“李朝安。”寧拂衣一字一句道,慢慢轉過身去。
來的人很多,也都是熟面孔,大多是門中長老以及輩分高的內門弟子,皆一臉凝重,站定在寧拂衣面前。
而在人群之外,立着一道白色身影,寧拂衣朝那裏掃了一眼。
“拂衣,你來此處做何?”平遙長老上前一步,責備道。
“這是我母親,我還碰不得了?”寧拂衣沒理會平遙,先同李朝安道,隨後才轉向平遙長老,“我來此處,自然是送我母親。”
“義母神魂本就不齊,誰知你笨手笨腳會不會將剩餘的也碰散!”李朝安伶牙俐齒道,她撞開寧拂衣上前,攔在寧拂衣和冰棺之間。
寧拂衣捏緊了拳頭。
“好了。”平遙長老嚴厲地打斷她二人,“拂衣,你先出去,待我等聚齊掌門神魂,再同掌門告別不遲。”
“我若不願呢。”寧拂衣輕輕道,“棺中躺着的是我的生母,不是她李朝安的,自然要由我來護法。”
“就憑你?”李朝安打量了一番寧拂衣,鄙薄道,“你的修為,豈配給義母護法。”
“護法只需鮮血,同修為何干。”寧拂衣分毫不讓,“你的身份,豈配給母親護法?”
她將母親二字咬得極重,把李朝安堵得說不出話來,小臉紅成一片。
“拂衣,朝安說得對,你修為太低,萬一出了什麼差錯,到時候更加麻煩,還是交給朝安吧。”另一個中年男長老開口道。
“是啊,就算不看修為,以你如今的身體恐怕也難以支撐。何況掌門平日裏也十分疼愛朝安,由她來護法,掌門應當也會滿意。”又有一內門弟子開口相勸。
你一言我一語,說得寧拂衣心頭戾氣愈發旺盛,好像有一團火在體內燃燒似的,隨時會爆裂。
寧拂衣雖然沒有天資,但往日有寧長風護着,她也從不需向任何人低頭,同樣唯有寧長風,才能讓她心甘情願地彎下脊樑。
比如上一世,無人允許她來護法,她為了能見寧長風神魂最後一面,跪在褚清秋門前,聲聲泣血地求了一夜一天。
那時她認為自己是個廢物,那便是她該得的。
可如今她再也不是那個未經歷過風雨的寧拂衣了,她什麼都不怕,她誰都不求。
“朝安,不要再耽誤時間了。”男長老看了一眼時辰,手一揮,長生燈便騰空而起,落於李朝安手中。
長生燈乃仙界神器,世間唯有這一盞,就存放在雲際山門,據說此燈可三萬年不滅,能夠上通天下通地,找尋故去之人魂魄,聚於燈芯,以求超度。
李朝安得意地看了寧拂衣一眼,左手抓着那長生燈,右手便要取血,誰知忽聞什麼東西鑽破空氣的聲音,手腕頓覺一陣黏膩。
她低頭看去,忍不住發出一聲凄厲的尖叫,下意識用力揮手,險些將手裏的長生燈揮飛了去,驚得一旁的平遙長老連忙召出一道仙力,又將那燈拿了回來。
“什麼東西!”李朝安嚇得花容失色,右手用力在空中亂甩,可手腕上那黏膩的東西卻好像鑽入她肌膚了一般,無論如何都甩不掉,
旁邊幾個長老都不知發生了何事,一時間只面面相覷,無人出手,最後還是一內門弟子指着李朝安手腕,驚叫道:“那是何物?”
“不好,是蠱蟲!”那男長老大驚失色,伸手要除去,卻被平遙長老按住了手。
“且慢,蠱術陰毒,不可妄自動手。”她怒目抬頭尋找,“蠱術乃禁術,何人這般大膽!”
從一旁傳來一聲笑,幾人眼神一震,不敢相信地看向了正勾着細長手指,眼底毫無笑意的寧拂衣。
“拂衣!你可知掌門下令不得修習蠱術,何況今日掌門仙體還在此,休得胡鬧!”平遙長老氣得漲紅了臉,厲聲斥責。
少女正筆直站着,微勾的唇讓她顯出幾分陰毒,她沒有看平遙長老,而是將眼神落在嚇得淚如雨下的李朝安身上,手指微微一動,那細長黏膩的蠱蟲便猛然抬起頭,作勢要往李朝安皮膚中鑽。
李朝安雖是修仙天才,但平生最怕蟲子,更別提形態噁心的蠱蟲了,當即便僵直了身體尖叫,彷彿馬上便要暈過去。
寧拂衣看着她這般模樣,心中一陣暢快。
“我不管她有多高的修為,更不管寧長風待她如何,我母親的魂魄,豈能容外人染指?”寧拂衣輕輕挑着指尖說,火光在她臉上打出明暗的交界,散發著邪惡的危險氣息。
寧拂衣往日雖不學無術,但也向來沒什麼鋒芒,眾人哪裏見過她如今這般模樣,一時間皆是震驚。
“我的母親,只有我能護法。”寧拂衣又開口,聲音偏執得低沉。
她失去得多了,也失去慣了,故而養成了這樣的偏執性格,凡是她要得到的,無論面對何種局面,付出什麼代價,她都不在乎。
如今她雖然沒有魔力,但做了幾百年的魔頭,一些掩人耳目的不入流的小招數還是會的。
對付李朝安,綽綽有餘。
“寧拂衣,你放肆!”一旁的男長老作為李朝安的師父,看見李朝安這般受折磨,一時忍不住怒意,抬手便喚出一道寒光。
平遙長老來不及阻止,眼看着那寒光衝著寧拂衣面門而去,其餘眾人皆是倒吸了一口冷氣。
寧拂衣早想到了會有這一出,她臉上笑容收都不收,只微微偏頭,便要硬扛下這道鞭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