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既然已經被發現,雲畔也不再糾結,握着手機走過去。
正在說話的阮希聽到腳步聲,立刻回過頭來,十分熱情地跟她打招呼,而後不由分說地把她推到周唯璨身邊。雲畔也沒推脫,很自然地挨着他的肩膀坐下。
錢嘉樂捂着冰袋還不忘往這邊瞟,一副生怕錯過任何八卦的表情。
只有周唯璨還是沒什麼反應,隨手將煙盒塞回羽絨服口袋裏。
靠得近了,雲畔才看到他指節上有幾道淺淺的紅色擦傷,於是問了一句:“又跟人打架了嗎?”
說完才意識到這句話很像在查崗。偏偏她沒有這個立場。
興許是怕她尷尬,阮希很貼心地接過話茬:“是為了幫我們的忙啦。最近錢嘉樂在幻晝不是人氣挺高嘛,酒吧老闆又給他多塞了一首歌的時長,所以排在他前頭的那個樂隊就少了一首歌。那幾個人不服氣,剛剛找碴來着。”
“那現在沒事了嗎?”
“嗯,都說清楚啦,本身他們也就是一時衝動。”阮希說完,又特意吹噓道,“再說了,璨哥打架很厲害的,那幾個男的也就是看着橫,其實都是紙老虎,一戳就破。”
雲畔轉過臉去看坐在自己身邊的人,再次確認除了指節的擦傷之外,其他裸露在外的皮膚全都完好無損,這才放下心來。
或許是在小巷的初遇太過銘心刻骨,那股濃濃的血腥氣在記憶里總是揮之不去,總之在她心裏,周唯璨是一個很容易受傷流血的人。
他彷彿沒有痛覺,也不會喊疼,可是這並不妨礙雲畔替他覺得疼。
他們就這麼肩並肩坐着,相互沉默,耳邊一時只能聽到阮希嘰嘰喳喳數落錢嘉樂的聲音。
或許是為了幫忙打開話題,阮希絞盡腦汁地道:“哎,你們知不知道,前幾天在食堂吃飯的時候,我剛好撞見一個女生給璨哥遞情書來着。”
錢嘉樂嗤笑,“什麼年代了還有人寫情書呢。”
阮希翻了個白眼,“寫情書怎麼了?你懂不懂浪漫啊?自己不寫也就算了,知道你沒文化,別人願意寫礙着你什麼了?”
莫名其妙挨了一通罵,錢嘉樂的氣勢瞬間弱下來,“誰說我不願意寫了,你早說想收情書啊,我今天晚上回去就熬夜寫。”
雲畔忍不住問:“你也是頌南的嗎?”
“對呀,”阮希說,“不過我是社會學專業的,平時在學校里跟璨哥基本見不着,那天也是碰巧了。”
怪不得她跟周唯璨好像挺熟,原來都是頌南的。
不是雲畔以貌取人,是阮希看起來實在不像學霸類型的女生。
她熱烈又直白,而且生命力旺盛,和尋常的大學生不一樣。
阮希特地看了她一眼,才繼續往下說,“不過情書璨哥沒收,所以,我們當時都在猜他是不是有喜歡的人了。”
錢嘉樂沒有領會她的意思,頗為無語,“怎麼可能,他不是剛分——”
話沒說完就被阮希瞪了一眼,“你能閉嘴嗎?沒一句是我愛聽的。”
她聽得出神。
她好像還不知道周唯璨喜歡什麼類型的女生。如果是方妙瑜那種,那麼自己和他的理想型簡直沒有絲毫相似之處。
雲畔側過臉去看他。
可惜,從開始到現在,她從來看不出那雙黑色眼睛裏頭究竟藏着什麼,最後終於忍不住問:“你在想什麼?”
周唯璨聞言,也看向她,眸光很亮。
他身上的羽絨服拉鏈微敞,露出裏面的衛衣領口,以及鎖骨處銀鏈的邊緣,被燈光照得閃閃發亮。
片刻后,才慢吞吞地開口:“想、你——”
這個回答實在出乎意料,在雲畔驚訝到近乎凝固的眼神里,他像逗貓似的,終於說完下半句,“是不是在我身上裝了定位啊。”
說到最後,還若有似無地覷了阮希一眼,對方頓時心虛地把腦袋藏在錢嘉樂背後。
雲畔也跟着緊張起來,強作鎮定道,“沒有啊,就是、就是湊巧偶遇而已。”
生怕被抓包,阮希清咳一聲,做賊心虛道:“那個,我突然有點餓了,要不我去便利店給你們買點吃的吧!”
錢嘉樂順水推舟地響應,“走,男朋友陪你去。”
說完,兩人簡直是迫不及待地雙雙逃離現場。
冰涼的台階上很快就只剩他們兩個人。
雲畔偷偷看了周唯璨一眼,發現他並沒有生氣,才抱怨似的說:“誰讓我給你打電話你都不接。”
少頃,又嘆了口氣,“我這兩天都睡不好。”
周唯璨抬眸,“就因為我沒接電話?”
“嗯,”她低頭撿了顆石子在地面上胡亂比劃着,努力想把自己說得可憐一點,“不敢睡,想着萬一你什麼時候就打過來了呢。”
耳邊傳來一聲輕笑。
雲畔臉有點熱,沒有回頭去看他的表情,裝出一副專心致志的樣子,用石子在地上寫字。
反反覆復,一筆一劃,寫來寫去都是他的名字。
良久,聽到他問:“我名字挺難寫的吧。”
雲畔動作微滯,看着地面上那個潦草抽象到難以辨認的“璨”字,趕緊反駁,“沒有,是我不習慣用石子寫字,多寫幾遍就好了。”
周唯璨沒搭腔,卻稍微坐近了一點,垂眸去看瀝青地面上歪歪扭扭的字跡。
路燈將兩人的影子糾纏在一起,親密得過分。
雲畔又聞到了他身上那股淡淡的洗衣液香氣,乾淨而冷冽,像冬日雪水。
控制着想要和他挨得更近的衝動,她握着石子,認認真真把他的名字又寫了一遍。
這次果然順眼得多。
與此同時,周唯璨的手機響了。
低頭看了眼來電顯示,他沒有接,也沒有掛,任由它一聲又一聲地響。
雲畔裝作不在意的樣子問:“誰啊?為什麼不接?”
周唯璨掃了她一眼,不多時,竟然在她面前摁下了綠色接聽鍵。
他們靠得極近,手機就放在台階上,不開免提也能把對面的聲音聽清楚。
是一個女孩的聲音,似乎有些驚喜:“沒聽錯吧?今天怎麼有空接我電話了?”
周唯璨口吻散漫:“什麼事?”
“也沒什麼,就是我今晚有演出,大概半個小時之後開始,如果你有空的話,可以過來聽聽。”
雲畔的心一下子提起來,不過很快,就聽到他回答:“我今晚沒空。”
女孩有些失望,不過也沒強求,“那你什麼時候有空什麼時候打給我唄。我等你啊。”
“再說吧。”
周唯璨不置可否道,隨即掛了電話。
雲畔等了幾秒,見他沒有任何想跟自己解釋的意思,於是酸溜溜地問:“她是誰啊?”
“朋友。”
“什麼朋友?”
“普通朋友。”
“是嗎?”雲畔沒有點到為止,不受控制地追問,“普通朋友為什麼會有你電話?”
周唯璨看着她,用漫不經心的口吻問,“那你又為什麼會有我微信?”
她聞言,沉默片刻,而後輕聲說,“……所以我也是你的普通朋友嗎?”
不遠處有一對情侶站在路邊打情罵俏,男生摟着女生的腰不肯鬆手,嘴裏還在說著一些肉麻到讓人起雞皮疙瘩的情話。
藥店對面的花壇里原本栽滿了花,如今已經徹底枯萎,壇底結着一層薄霜,荒涼衰敗。
周唯璨靜靜地看着她,許久,從煙盒裏摸出一支煙來,夾在指間,問她,“不是普通朋友,還能是什麼。”
還能是什麼?
這不是明知故問嗎?
她費盡心思千方百計,從來都不是為了和他當“普通朋友”。
雲畔思考了一下,學着他的樣子反問,“你說呢?”
那顆石子不知道什麼時候起被她緊緊地攥在手裏,又硬又硌,尖銳的凸角來回摩擦着皮膚,她卻完全感覺不到疼,注意力都在別處。
她不知道自己的小動作為什麼會被周唯璨發現,然而他千真萬確地伸出了手——掌心覆上她的手背,用一種很輕卻不容拒絕的力道,將她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掰開,停止了她近乎自虐的行為,丟掉了那顆石子。
雲畔微微失神。
而那人已經利落地起身,隨手撈起地上不知道誰扔的飲料瓶,準確地丟進垃圾桶里,回頭看了她一眼,“走了。”
她下意識地問,“你要去哪?去看她演出嗎?”
等不來回應,她乾脆起身,從後面匆匆抓住了他的手腕。
冷白色月光照亮他們交握的手,周唯璨停下腳步,沒有甩開她,也沒有回頭,“我去哪,不用跟你報備吧。”
雲畔抓着他的動作放輕了一點,不過沒有放開,反而破罐破摔地說,“你要是不告訴我的話,就別想走了。”
其實只是一句毫無底氣的、算不上威脅的威脅,沒想到,他卻妥協似的退了一步,說:“我還有工作。”
不可思議地眨了眨眼睛,雲畔得寸進尺道,“什麼工作啊?這麼晚了,不能明天再做嗎?”
“不能,晚上送外賣賺得多。”
說完,他稍稍用力,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可是她卻抓得更緊了,像在跟誰較勁似的,“……要不你帶我一起去吧,說不定我可以幫上忙呢。”
藥店大門被誰打開,帶起一陣風,吹亂了他額前的黑色碎發。
周唯璨徐徐轉過身來,竟然扯着嘴角笑了一下,“你能幫上我什麼忙?”
雲畔看着他,腦海里又閃過那晚他等在醫院門口的場景。
這麼辛苦才掙來的錢,遞出去的時候連眼睛都沒眨一下。
雲畔不想看他這麼累,不想看他挨耳光,不想看他難過,所以她托謝川,把雲懷忠平時給她買的一部分沒拆封的禮物找人低價倒賣了,新辦了一張銀行卡,往裏頭存了三十萬。
遲疑了幾秒,雲畔鬆開他的手腕,轉而從大衣口袋裏拿出那張銀行卡,逐字逐句地斟酌過後,盡量邏輯清晰地表達自己的想法:“我這裏有一張卡,裏面存了點錢,之前看你去醫院……不知道你家裏人是不是生病了,如果需要的話,可以先拿去用。”
抿抿唇,又補充,“如果不夠的話,我這裏還有,隨時可以——”
周唯璨打斷她,“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她的聲音不自覺地低下來,莫名心虛,“你也可以當成是借給你的,等你有錢了再還給我。”
“不用了。”他抱臂站在影影綽綽的光線里,神情未變,“我不喜歡別人多管閑事。”
雲畔微怔,心裏懊惱萬分,這實在不算一個恰當的時機,不應該現在就說出來的。之前方妙瑜也說過,他不願意借別人的錢。她明明知道的,卻還是犯了相同的錯誤。
因為她真的太想讓周唯璨早點回家,睡個好覺了;太想讓周唯璨以後不要總抽五塊錢一包的煙,吃七塊錢一碗的面了;太想讓周唯璨活得輕鬆一點了。
因為這些“太想”,她在衝動之下做出了錯誤的選擇,而更可怕的是,明知是錯,她還在不死心地勸說,“你就用這筆錢去給家人看病,然後再慢慢打工來還我的錢,不是一樣的嗎?”
冷風越吹越凶,幾片枯葉如蝶般輕盈飄落,遮住了地面上歪歪扭扭的名字。
周唯璨就在此時開口:“雲畔,我真的沒空陪你玩。”
心臟猛地收縮了一下,像極了溺水之前的窒息感。
這就是疼痛嗎。
那支沒點燃的煙仍然被他捏在手裏,細細的煙絲從他指尖撲簌簌掉落,像燒過的灰燼,周唯璨看着她,神情沒有半分動搖,“而且,剛分手就跟前女友的朋友摻和到一起,也挺沒意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