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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畔那晚沒有跟他們一起去KTV玩,不過後來謝川給她發了視頻,裏面一群人抱着話筒鬼哭狼嚎,唱着沒人能聽出調子的歌,地上的酒瓶也東倒西歪。
而方妙瑜眾星捧月般坐在沙發正中央,笑盈盈地看着他們打鬧。
視頻里沒有拍到周唯璨。
雲畔也沒有問。
方妙瑜過完生日回來,隔天就感冒了。
據她所說,是從KTV回來那會兒打不到車,在馬路邊上多站了幾分鐘,結果就被風吹感冒了。
連着兩三天方妙瑜都昏昏沉沉的,還發起了低燒,課也都請了假,在宿舍里不分晝夜睡得昏天黑地。
雲畔中午和晚上回來的時候會從食堂帶飯給她,雖然方妙瑜表現得一切如常,飯都會準點吃,之前追的韓劇也沒落下,但是雲畔某次半夜起來喝水的時候,聽到她躲在洗手間,低聲啜泣。
心裏大概能猜到是怎麼回事,無非是和周唯璨吵架了而已,不過雲畔表面上一直配合地裝作不知情,仍然每天該做什麼就做什麼。
除了不想讓方妙瑜尷尬之外,更重要的原因是,她不喜歡多管閑事。
雲畔骨子裏其實是有些冷漠的,如果不是因為方妙瑜這次談的男朋友是周唯璨,她可能連這麼一點僅剩的好奇心都沒有了。
隔天晚上,她照舊上完晚自習回來,手上還提着謝川幫忙帶的兩杯奶茶,一推開宿舍門,就看到方妙瑜兩隻眼睛腫得像桃子似的,正坐在書桌前,對着窗外發獃。
這下真是想裝看不見都不行,雲畔把其中一杯三分糖的茉莉奶綠遞過去,斟酌着問:“怎麼了?”
方妙瑜接過去,插上吸管喝了一口,好半天才說:“沒什麼,跟周唯璨吵架了。”
把自己那杯全糖的奶茶也拿出來,雲畔邊喝邊想,方妙瑜這一周以來哭的次數都趕上開學兩個多月的總和了。
潛意識裏她並不想追問關於吵架的細節,於是含糊地安慰,“談戀愛吵架很正常的,你別放在心上,今晚好好睡一覺,明天就好了。”
“好不了的,”方妙瑜勉強露出一個笑,神情落寞,“矛盾就在那裏,只要不從根源解決,就永遠在那裏。一碰就着。”
剛談戀愛一周而已,能有什麼無法解決的矛盾呢?
雲畔終於忍不住問:“什麼矛盾?”
這次她沉默很久才開口,“打個比方,就像一塊被水包圍的冰,你無法預料,是水先融化冰,還是冰先凍住水。”
這個答案實在有些抽象,方妙瑜笑了笑,故作輕鬆地解釋,“我也說不上來,就是周唯璨這個人……太難懂了。就算對你好,也總是隔着一段若有似無的距離,看不見摸不着,再想走近也無從下手。不過這些我追他的時候其實就知道,他也說過,他不是一個適合談戀愛的人,只是那個時候我被熱情沖昏了頭腦,以為自己不在意。”
說這些話的時候,她看上去很清醒,很成熟,但也很不甘。
雲畔覺得自己似乎懂得這種不甘,可又無法用語言確切地表達,最終也只能保持沉默,連象徵性的安慰都不知該從何說起。
夜漸漸深了,宿舍樓里卻還是靜不下來,甚至能聽到隔壁宿舍震耳欲聾的笑聲,應該是在玩真心話大冒險,時不時能從幾個女生口中聽到謝川的名字。
雲畔打了個哈欠,抱着衣服去洗澡。
方妙瑜仍舊懨懨的坐在書桌前,喝光了手裏最後一口奶茶,準備上床睡覺。
剛起身,手機鈴聲倏然響起。
低頭看了一眼來電顯示,她像是在慪氣,直接把這通來電摁斷了。
雲畔洗完澡,換好睡衣從洗手間走出來的時候,迎面就聽到她的聲音:“畔畔,能不能幫我個忙?”
五分鐘后,雲畔披散着半乾的長發,裹了件厚厚的白色毛絨外套,走出宿舍。
——“周唯璨現在就在我們宿舍樓下,說給我送感冒藥來了。真是的,我病都快好了才想起來給我買葯。”
——“我決定稍微吊他一下。等會兒你替我下去一趟吧,拿個葯就行。他要是問我身體怎麼樣了,你就照實說,記住千萬別誇張啊,他不喜歡別人這樣。”
十點半,宿舍準時熄燈,樓道里黑漆漆的一片。
雲畔用手機照明,慢吞吞走完了三層樓梯,繞過趴在桌上打盹的宿管阿姨,走出宿舍樓。
拖鞋踩到地面上的那一瞬有些潮濕,雲畔往外走了幾步,才後知後覺地發現,下雨了。
雨下得不算大,然而被凜冽寒風裹着,冷得像屋檐下結的冰。
她忍不住裹緊了外套,站在宿舍外頭四處張望,視線越過青藍色的夜空、光禿禿的樹榦和樹枝、最後定格在橘色路燈底下,那個正在打電話的黑色身影。
雲畔在這一瞬間忘記了正在下雨,也忘記了自己下樓的目的,近乎本能地向那個身影走去。
而他的聲音也逐漸從模糊到清晰:“先用Matlab把八個點的相對位置畫出來,然後根據編號和坐標構建鄰接矩陣。”
似乎是在給誰講題。至於具體是什麼內容,作為設計學院的學生,雲畔的確聽不太明白。
又走近一點,藉著路燈的光,發現他臉上的傷已經徹底痊癒了,露出原本削瘦落拓的輪廓。
或許是聽到了她的腳步聲,隔着短短的距離,周唯璨偏頭看她。
“等我到宿舍再說吧。”他掛斷了電話。
黑色發梢被雨打濕,長長的睫毛上也掛着水珠,稍微一眨眼,便大顆大顆地滾落。他站在一株不再翠綠的水杉樹下,看上去很累。
現在已經晚上十點半了。
他是不是剛打完工,宿舍都沒來得及回,就風塵僕僕地趕過來,給鬧脾氣的女朋友送感冒藥。
雲畔無法停止聯想。
對於下來的人是她而非方妙瑜,周唯璨似乎並不驚訝,更無失望,只是把手裏的白色膠袋遞給她,客氣地說:“麻煩了。”
沒有問她方妙瑜睡沒睡,身體現在怎麼樣了,以及是不是還在生氣。
雲畔下樓時打好的腹稿全沒派上用場,只好接過那袋葯:“下雨了,我上去幫你拿把傘吧。”
“不用,”周唯璨擺擺手,“挺晚了,你早點睡吧。”
橘黃色的燈光攀上他肩膀,把他牛仔外套上兩顆銀色紐扣照得閃閃發光。
原來是這件外套。
雨不知道會不會越下越大,想到他還要穿過學校,再穿過馬路,才能回頌南,雲畔試圖堅持:“我回去很快的,你在這裏等一下。”
不再浪費時間,語畢,她立即轉身,匆忙返程。
沒走幾步,就被人從後面握住手腕。
雖然隔着厚厚的衣物,然而那隻手實在太過冰冷,很難忽視。寒氣甚至把她凍得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
就在雲畔僵住的瞬間,那隻手即刻收回了。
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他手指上有殘餘的,類似汽油的味道,指尖正往下啪嗒啪嗒滴着水。
雲畔垂眸,看着那些水滴砸到地面上,破碎之後,被掩埋。
“跑什麼,”周唯璨在她面前站定,燈光照出他煙青色的眼角,口吻懶怠,“我從後門翻牆過來的,就幾步路,不用打傘。”
雲畔於是點頭:“那我回去了。”
對方也點頭,沒有任何類似“再見”或“晚安”的道別語,很乾脆地轉身,跑進蒙蒙雨幕里。
他的背影浸泡在雨水裏,也浸泡在她的目光里,忽遠忽近。
雲畔不受控制地往前跟了幾步,喃喃道,“下雨了,牆根可能很滑。小心。”
而周唯璨步履未停,甚至速度更快了些,一路跑到教學樓拐角,轉眼沒了蹤影。
她的聲音很輕,被雨聲和風聲吞沒。她知道他聽不見。
時間一點一滴地流逝,雲畔仍舊站在原地,任由雨點打濕發梢和衣領。
那片銀杏葉已經枯萎,燦爛不再。
壽命比她想像中還要短暫。
回到宿舍的時候,裏面黑乎乎的,方妙瑜把她很喜歡的一款香薰蠟燭點上了,放在桌面上照明。她還維持着雲畔出門之前的那個姿勢,望着虛無空氣發獃。
雲畔把裹着潮氣的那袋感冒藥放在她的桌面上,她這才回神,一邊拿葯一邊說:“外面下雨啦?你沒淋濕吧?”頓了頓,又忍不住問,“他帶傘了嗎?”
雲畔搖搖頭,“他說是翻牆過來的,回去很近。”
方妙瑜似乎愣住了,好半天才想起去找手機,低着頭在鍵盤上敲敲打打。
少頃,大概是沒等來回復,便打開了手邊濕淋淋的膠袋。
裏頭裝着兩盒綠色包裝的感冒藥,以及一盒退燒藥。方妙瑜把那三盒葯並排放在桌面上,看着看着就忍不住笑了,之前的陰霾一掃而空。
雲畔不知道自己出於什麼心理,竟然開口勸了一句:“別生氣了。我看他的樣子還是挺關心你的。”
“嗯,我知道的。”方妙瑜單手撐着下巴,眼睛彎成了月牙,“再說,哪次吵架不是我先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