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第三十四章
寧安在為了期末考試發奮複習,她的男朋友拉薩爾,她的同桌,搬了一把椅子,就坐在她旁邊看着她寫題目。
對於這種行為,她表示十分的譴責和抗議,但是她也知道,拉薩爾的父母對於他這個流落在外多年,剛找回來才幾個月的孩子寵溺到沒有任何要求,學習什麼的根本無所謂。
但是她不行!
“拜託……不要再看我了,我詩句都默錯了。”寧安和拉薩爾從小一起長大,在福利院的時候他就是這副黏她到不行的樣子,即便過了這麼多年,她也沒完全習慣。
更重要的是,他長得又是一副讓她會臉紅的模樣,她真的很難招架。
拉薩爾閉上眼睛,過了三秒鐘,他睜開,過會閉上,又睜開,循環往複,就像一個被設定好程序的機械人。
寧安合上作業,紙頁撞擊發出輕輕的“砰”聲,拉薩爾立刻睜開眼睛,期待已久:“安安,我們去換衣服。”
他的男朋友最近有了一個新的愛好,那就是玩換裝遊戲,買了好多衣服掛在衣帽間,一有時間就把她拽過去。
“我不想玩這個,我還有好多沒有複習,下周就是期末考試了。”寧安搖搖頭,馬尾辮跟着晃動,她從書堆里抽出錯題本,看起數學題。
“哦,那我等你。”拉薩爾將頭抵在自己的胳膊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
就算明天是周六,她也要早睡。
她從抽屜里拿出吹風機,朝男朋友招招手,原本趴在床上一副無聊模樣的男生立刻坐到了椅子上。
“不。”
“安安,你怎麼對我不客氣?”她的男朋友搖了搖她,就像精力旺盛的大狗狗,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十幾次下來,他們兩個人就將這棟房子裏的每個角落都逛了一個遍。
果然,拉薩爾又沒有吹頭髮,也許連毛巾都沒用上。
“不行!你比我還大一歲,下次要是再讓我看到你頭髮滴水,我就給你剃光頭。”寧安覺得自己不能再心軟了,果斷放下狠話。
“不痛,很舒服。”拉薩爾甚至撐起身體,想要她捏一捏左邊的耳朵。
她摸索着,將那張完全戳中她審美的臉一頓揉搓,聽他含糊不清地叫她。
反正等她意識到,他們兩個人居然住在一棟只有他們的房子裏時,她的東西已經被拉薩爾全部搬到這裏來了。
拉薩爾還沒消停,寧安被他搖得睡意全無,乾脆掀開被子,打開床頭燈,惡狠狠地瞪向罪魁禍首。
不過,也有行不通的時候,比如現在。
她的手指纖細雪白,搭在他的耳垂上,意外地和諧,就像雪花覆蓋大地,終究要與它融為一體。
“都說了……不要咬耳朵……”寧安先是捶着禁錮在她腰間的手臂,意識到力氣相差懸殊之後,她嘗試推開他跟討食狗狗一樣的男朋友,結果當然是沒有成功。
她有時候覺得這樣好像有點不合適,半夜醒來想着去其他房間睡,奇怪的是不論她的動作有多輕柔,她的男朋友總能精準地抓住她的手腕,疑惑地問:“怎麼了?”
“安安,我想要你幫我吹。”他的男朋友是理所當然地提出了自己的要求,一點都不羞愧。
“你……痛嗎?”
拉薩爾不是第一次聽寧安這樣說,他轉過頭,留了一個頭頂給她,當作沒聽見。
等到她的耳珠被拉薩爾蹂..躪得通紅,還有淺淺的咬痕,他終於放過了又氣又羞的她。
她每次也只能用一些借口比如看看燈關沒關、作業漏沒漏、想喝水等等,應付過去。
等到她把頭髮吹了十成干,拉薩爾也沒說話,寧安以為自己把話說重了,想着安慰一下他,結果他的男朋友真誠地問:“你喜歡光頭嗎?”
她忘記自己是怎麼答應的,也許是因為他拉着她的手不放,就像溺水之人抱着最後一塊木板,也許是因為他站在福利院的門口一直等她,下雨了連司機送給他的傘都不知道打開,也許是因為從小照顧他們的阿姨說拉薩爾和她都是好孩子,他們在一起就更好了。
她的男朋友眨着金色眼睛,在橙色燈光的映照下,零碎的短髮落在頸子上,黑色襯得蜜色更加熱烈,紅到深沉的唇彎出弧度,笑得更滿足了,像是對那本小說里“你這妖精”最為貼切的描述。
寧安翻了兩頁,投降似的望向她的男朋友:“你可以找點其他事情做做,比如玩玩遊戲,看看書,打籃球什麼的。”
寧安無數次這麼想,怒氣沖沖地抓過渾身好像散發著愉悅氣息的拉薩爾,連空調的冷氣都不能讓她的憤怒降溫。
寧安閉上眼,想起趙莉莉之前神神秘秘地借給她看的小說,裏面有些情節的描寫都讓她震驚了,原來可以那麼做啊,真神奇,就像進入了一個新世界。
她現在和她的男朋友住在一起,大概有兩個月的時間。
六月,天氣漸漸熱起來,寧安洗完澡,穿了一套有小兔子圖案的棉質睡衣走進卧室。
拉薩爾會把她說的每一句話當真,寧安偶爾會覺得有些愧疚,盡量不因為他異於常人的思維方式而糊弄他,而是努力和他講清楚。
“那我下次自己吹。”
全身心投入到複習中,時間過得很快,等到寧安在最後一項計劃後面打上一個大大的鉤,她望向桌子上的兔子鬧鐘,已經10點了。
拉薩爾的耳珠比她的要更為圓潤,並且肉感十足,寧安想着,如果她再用點一點,會不會讓他痛到叫出聲?
“拉薩爾,你也太懶了,頭髮濕濕的就往床上跑,枕頭都被你弄濕了,就算是夏天也不能立刻幹掉,下次你要是再這樣做,我絕對不幫你吹。”寧安的手撩起男朋友濕軟的捲髮,將吹風機調大最大風速,力求速戰速決。
雖然性別不一樣,但是感覺到了就行。
寧安有些泄氣,他們成為戀人關係不到三個月,拉薩爾向她表白,她覺得自己似乎也沒有拒絕的理由,再加上他當時打扮得實在好看,似乎還噴了好聞的香水,迷迷糊糊地就答應了下來。
她的男朋友就是一個聽不懂人話的笨蛋。
好吧,她的提醒再次被無視。
可惜她看起來完全沒有威懾力。
“你、你要是再偷襲我,我就對你不客氣了。”寧安背過身,將自己的被子蓋好,壓好被角,不理人了。
幸好她的男朋友很遲鈍,從不質問她,只會跟在她後面一起仔細檢查一遍。
她和她的男朋友住在一個房間。
但是也沒人告訴她確定關係之後就要做一些像這樣親密的事情……
她總覺得有些太快了,有點,異樣感。
可是情侶之間這樣是正常的。
寧安被自己繞進了一個死胡同,一看時間都12點多了,索性被子一蒙,趕緊睡覺。
她的男朋友學着她的樣子捏自己的另一隻耳朵,但終究沒有達到兩邊的平衡,失落地閉眼。
房間裏的空氣似乎被無形的手撥動,連帶着地板、床和柜子都變得像是水波一般扭曲。
拉薩爾睜開眼睛,金瞳如同無機質材料鑄成一般冷漠,如同一位高懸於天空之上、俯瞰眾生的真正神明。
扭曲消失得無影無蹤,彷彿從未來過。
寧安像是感受到了什麼,眉頭略微蹙起,睡得不怎麼安穩,過了一會呼吸平緩,沒有醒來。
一切都歸於平靜。
周六是一個大晴天,寧安買了一些吃的給福利院的孩子們,她和拉薩爾從小在這長大,這裏的阿姨叔叔們都很好,再加上有很多好心人贊助這裏,他們過得還挺好的。
“安安,最近學習上的壓力大嗎?不管怎麼樣,身體是第一位的,可別熬夜啊。”李阿姨接過她手裏的東西,笑眯眯地給他們倆倒水喝去。
寧安趕緊接過,道謝,說了一些學校里發生的事情,逗得對方直樂。臨走時,李阿姨和孩子們朝她招招手,眼裏滿是不舍。
多麼美好的畫面啊。
“我下周會再來的。”她大聲說道。
路過一家新開的奶茶店,她的男朋友心血來潮,拉着她進去。
寧安想着也許是因為今天有30多度,太熱了,拉薩爾才把她拉進來涼快涼快,她想了一下自己口袋裏還有多少錢,應該夠兩杯奶茶。
干坐着怪不好意思的。
點了兩杯果茶,等到付錢的時候,營業員笑着說:“不用了,這是少爺的意思。”
寧安還有些沒反應過來,她“啊”了一聲,望向懶懶地靠在椅背上的男朋友。
對了,她男朋友的爸爸媽媽很有錢來着。
不過,拉薩爾少爺,總感覺不搭……
拉少爺?
也不對。
將奇怪的聯想打散,寧安也沒硬給,走到休息區,將兩杯奶茶一起遞過去:“你要哪一個?”
“安安,你要哪一個?”
寧安指向了百香果那杯,她的男朋友自然地拿走了另一杯。
中間寧安望着外面人來人往的景象,有些走神,也許是因為夏天的陽光太熱烈,蒸騰着地面,熱氣讓人、車和樹都變得模糊虛幻。
等到她想再喝一口,卻發現她的西瓜奶茶在神的手裏,只剩下五分之一不到了。
的手裏……
“拉薩爾,快還我。”模糊念頭轉瞬即逝,她氣急敗壞地將杯子奪回來,寧安握着冰涼的杯身,就像握着一個燙手山芋。
“安安,你的好喝,給你嘗嘗我的。”她的男朋友伸出舌尖,將唇上艷紅的西瓜汁勾走,抿去,非常自然和流暢地將奶茶遞給她。
現在,燙手山芋變成了兩個。
寧安將它們都還給了她的男朋友。
回到家裏,她還有些生氣,剛換好鞋就對拉薩爾說:“你下次拿我的東西要和我說一聲,你這樣太過分了。”
她的男朋友愣了一下,想要摸摸她的臉,被她避過去。
“我是你的男朋友。”拉薩爾盯着自己落空的手,指出了一個事實。
也許是因為走了一路有些熱,寧安被沒來由的焦躁逼得說出了一句連她自己都有些震驚的話:“那我們分手。”
三層小樓里安靜得像是陰涼的夜晚,沒有人發出任何聲音。
寧安在想自己怎麼會說出這種話,只是一件小事而已,他們才交往了兩個多月的時間,連一百天的紀念日都沒到,她怎麼就會想要分手了?
都怪這天氣,都熱得她不清醒了。
她的男朋友往前走了一步,她心裏一虛,以為他要發脾氣,雖然他很少生氣,但每一次哄起來可難了。
他小心翼翼地牽起她的手,將它放到他的頭頂,這是什麼意思?
很快,寧安就察覺到了手底下的毛茸茸感,她正想着他什麼時候戴了發箍……
他帶着她,輕輕一拉,她就跟變魔術一樣,摸出了一隻白色的兔子耳朵?
再摸一下,還有一隻?
嗯?嗯嗯嗯?
“安安,我給你摸耳朵,不要分手……”她的男朋友低着頭,內粉外白的耳朵也跟着垂落,軟弱無力的樣子,和他一起請求。
第二節課下課有個大課間,班主任領了一個新同學進來,不知道為什麼這個時候還有轉學生,寧安好奇地望向自稱塔蘭的金髮碧眼混血兒,和他含笑的眼神撞了一個正着。
他被安排在最後一排,沒有同桌,寧安一扭頭就能看到他。
轉學生很受歡迎,僅僅過了一下午,寧安就發現大部分女生好像都喜歡和他講話,趙莉莉和她分析了一下,她覺得是因為塔蘭長得很能激發母性,他又很會聊天,逗人開心。
有嗎?
趙莉莉立刻舉了幾個例子,寧安被她說服了,還真是。
回到小樓,她的男朋友窩在床上,在她進來時,用非常委屈的聲調喊她,好像在控訴她早上和中午毫不留情地拋棄了他。
“等放假我們就想辦法把這件事解決了,你別急,就幾天時間了。”寧安好聲好氣地安撫她的男朋友,眼下期末考試最重要。
拉薩爾不吭聲了,毛茸茸的耳朵蹭着她的手心,寧安只能拿捏着力道,從上到下,給他順了一遍毛。
至於粉色的耳內,她不敢碰。
到了晚上,寧安被她的男朋友搖醒了,她打了一個哈欠,穿拖鞋,心想着考試那兩天可不能再熬了。
不過這次,他們沒有出卧室,她的男朋友就跟發現了什麼新遊戲一樣,開始圍着她轉圈圈。
被叮囑不要動的寧安沉默地看着拉薩爾轉就跟陀螺一樣,轉了十幾分鐘還不停,反倒是她的眼睛都看花了。
“你先自己轉吧,我困了,先睡了。”頭有些昏,寧安撐不住,拉過被子,閉上眼睛。
拉薩爾開始圍着她無聲地轉圈。
一股低沉的,彷彿從喉嚨里發出的哼聲讓寧安皺起眉頭,恍恍惚惚地想着怎麼開了空調還有蚊子?
過了幾秒,手裏毛茸茸、黏嗒嗒的觸感讓半睡半醒的她下意識捏起來,什麼東西,就跟發霉的果凍一樣。
“唔,安安……”彷彿貼着耳邊的低啞語調讓寧安腦子一激靈,頓時清醒了,趕緊開燈。
她的男朋友趴在床沿,面對着她,難受似的,發出悶哼聲,抬頭,渴望地望着她。
“安安,我……發倩了。”
寧安沒有聽清拉薩爾說的話,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在他的臉上。
她的男朋友臉上多了濕潤斑駁的痕迹,因為看上去比較粘稠,寧安篤定不是眼淚。
而是……
他的耳朵好像生病了,粉色的內部正以驚人的速度分泌某種濕滑的液體,在地心引力的作用下,流過頭髮、額頭、臉頰、下巴……
床單上的一塊地方也被浸濕了。
盡量冷靜地分析當下讓人頭大的狀況,寧安跳下床,抽出一把紙巾,想擦一擦疑似生病的耳朵,手都在抖。
但是沒用,不如說更刺激了液體的溢出,連她的手都沒能倖免。
然後,更讓她震驚的事情發生了,拉薩爾的兩隻耳朵就跟吃了激素一樣,瘋狂生長,瞬間就長到了估計有一米高了。
兔子的耳朵有這麼大嗎……
此時的她還沒有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直到大耳朵彎下來,將她推向男朋友的方向,她跟拉薩爾一樣跪在地板上,額頭抵在他的胸膛上。
棉質的布料吸水,耳朵貼在她的身體背面沒幾秒,她的衣服就變得沉甸甸的。
這是在幹什麼?
寧安猜想是不是“中西結合”終於發揮作用了,而拉薩爾正在和某種不可知的邪惡做鬥爭,才搞得自己這麼狼狽。
她握住男朋友的雙手,默默給他力量,也許撐過這一回就好了:“難受就喊出來,我在這,你別怕,會恢復正常的……”
即便得到她的鼓勵,她的男朋友也沒有太放肆,繼續隱忍而壓抑地低低喘熄,耳朵卻和他本人相反,各種不規則地滑動,翻轉,沒一會,寧安的睡衣就濕了大半。
濕黏的感覺很不舒服,寧安想要換個衣服,而且膝蓋有蒊點疼,她跟男朋友說了一聲,背部卻被耳朵壓着,明顯是不願意放她走。
“我過一會就回來了,啊,喂,等下……”
寧安心驚膽戰地揪着絨毛,一隻耳朵托着她,一隻耳朵貼着她的後背,他的男朋友站起來,伸手,將她的褲腿往上卷,露出光潔瑩亮的小腿。
寧安覺得,這情況不對勁,她的男朋友在和邪惡的鬥爭中,似乎失敗了。
“安安……我發倩了……你不能走……我好難受……”拉薩爾握住她的腳踝,臉上濕漉漉的,不仔細看還以為他哭了一樣。
然後,深紅濕潤的唇落在她雪白黏糊的腿上。
與此同時,三層小樓外,金髮碧眼的少年悄無聲息地推開門,走上樓梯,腳步雀躍,就像踏着專屬於春天的小曲。
雪妖的發倩期可不容易度過呢,一般的女雪妖都受不住。
寧安小姐真可憐……
來到二樓,他的頭頂,悄悄冒出了兩隻“兔”耳朵。
第36章
寧安慌亂中好不容易才掙脫拉薩爾的桎梏,她踢了他好幾下,打滑了幾次,才讓他的親昵沒有越過膝蓋。
他困惑地望着她,不能理解她的反抗,開口緩慢:“安安……照顧好我……”
她被托在半空中,腳沒落地,從這個視角看過去,寧安才發現卧室真大,牆真高,然而她和男朋友之間的距離卻很短。
“我、我明白了,我去給你找一個乾淨枕頭,它很有用,相信我。”想起老闆熱心給自己科普的小技巧,寧安努力鎮定,嘗試自救。
“枕頭?”他的男朋友喃喃地重複了一遍,寧安趕緊趁熱打鐵,一頓誇誇,用了幾百字形容枕頭有多麼的軟,能夠做到百分百配合,保證讓他感到舒服,成功度過發倩期。
“安安,我不對枕頭髮倩……你說,照顧好我……”她的男朋友穿着純黑的睡衣,因為粘液的作用,衣服緊緊地貼在她的身上,就像被透明膠帶裹住,底下的輪廓映得清清楚楚。
寧安想起來自己之前說的豪言壯語了,但是她之前也沒想到還有這種“照顧”,恨不得翻到地上,撞暈過去就好了。
到底是什麼邪惡的東西在作怪,她也要詛咒它!
“我知道了,你先別急,這樣,你放我下來,我們先去洗個澡,不然黏糊糊的,都不舒服。”腳踏不到實地,寧安覺得自己就像被一根絲線吊著在走鋼絲,心臟都要跳到罷工了。
也許是“洗澡”觸動了拉薩爾,他定定地望着她,高度開始下降。
剛摸到地板,寧安試探性地走幾步,差點滑倒,天知道什麼時候那些液體在地上積累了能漫過她的腳背的程苡糀度。
而且,她發現後背傳來很強的吸力,就像最粘的泡泡糖,她伸手一摸,果不其然,有極富柔韌性的線將她和耳朵連在一起,數量還不少。
畸形的耳朵,膩人的水液,可怖的眼神,這個房間好像成為了邪詭之物的巢穴。
現在,站在她面前的,到底是不是拉薩爾?
如果不是的話……是誰?
寧安被動搖了,某種潛藏在意識深處的念頭開始翻滾,即將浮出水平面。
“寧安同學,打擾了。我覺得你好像遇到了一點麻煩,我可以幫幫你嗎?”有人在禮貌地敲門,寧安瞬間回神,警惕地望向門外,莫名的念頭被打散,重回混沌。
這個聲音,放學的時候趙莉莉還誇過好聽,是塔蘭?
沒有得到允許,門板手轉動,這位不速之客他也進來了。
看着和拉薩爾同款的兔耳朵,寧安生出了一股是這個世界不對勁還是她不對勁的巨大迷惑感。
“重新做一個自我介紹,我是塔蘭,是拉薩爾的同族,我們是生活在北極的雪妖,我們中有部分族人嚮往人類生活,離開了家鄉,來到人類聚居的地方,城市。”塔蘭對房間內的景象沒有露出半點驚奇,嘆了口氣,用帶着點惆悵的口氣訴說他們自己的身世,頭上的耳朵很配合地一起低頭。
這段話的信息量太大,寧安需要好好梳理一下,她望向她的男朋友,對方沒有排斥和反駁,像是默認了。
“你是雪妖?你爸爸媽媽也是?”
沒等拉薩爾回應,他的同族,也是她的同學,已經搶先答應了下來,還跟她講了一個遷徙途中不小心丟失孩子的悲傷故事。
寧安還是覺得很怪,不過鑒於拉薩爾在用臉蹭她的小腿,她暫時沒有提出更多疑問,直接問塔蘭:“你們的發倩期該怎麼辦?”
塔蘭半蹲着,伸出一根手指,攪和着地上的粘稠東西,真多啊。
得多渴望才能分泌出這麼多催情的液體。
可惜對人類沒用。
“我們雪妖一族的男性真的很可憐,特別不受同族女性待見,為此我們發倩的時候不得不將自己原本寬厚龐大威猛的耳朵變得像雪兔那樣小,只有這樣才能招她們喜歡,取悅她們,贏得交..配的權利。”塔蘭的耳朵直直地垂下來,像是可以為他保暖,“我猜這位同族從小沒有見過其他雪妖,所以,你就成為了他想要追求的對象。”
寧安想起拉薩爾一直將他的耳朵往她手裏塞,還圍着她轉圈圈,原來是在求愛?
她想要將臉上濕淋淋的東西抹去,結果手上也能拉出透明絲線,按照這個勢頭,她就算用紙擦也會被黏住。
不過幸好拉薩爾似乎不懂到底該怎麼做,只憑着本能抱着她的小腿不放,就像,兔子抱着主人的腿……
腦海中突破底線的聯想讓寧安的臉紅得像一團火燒雲,她轉頭看向一直笑眯眯的塔蘭,她不相信他來這一趟只是為了跟她講一個故事。
“怎麼才能儘快結束他的發倩期,我,那是什麼……”寧安頓了一下,她的眼前似乎出現了長條狀的幻影,代替了彷彿從水裏出來,剛爬上岸的男朋友。
塔蘭有些意外地望向寧安,碧綠的眼睛泛起漣漪,彷彿重新認識了一次面前的少女。
很厲害啊,寧安小姐。
“我想起來了,您只要拒絕他就可以了。女雪妖不願意的話,一般是用爪子在男雪妖身上留下深刻的痕迹,所以,你只要讓他覺得痛就可以了。”塔蘭不在意鞋襪被弄濕,一步一步走到陷入怔怔狀態的寧安身邊,輕輕戳了一下她。
這一下讓寧安的靈魂回到了自己的身體內,她聽見塔蘭的話,伸出雙手,粉白的指尖,乾淨圓潤,毫無攻擊力。
她決定試試,捏緊拳頭,在男朋友肩膀上狠狠捶了一下,警告他的手不要越過膝蓋。
拉薩爾抬起頭,金色的眼睛裏彷彿蘊含著熬煮好的糖漿,讓寧安不自覺地往後挪了挪,她怕陷進去,攢出氣勢:“別太過分,不然我就打你了。”
“安安打我,喜歡。”說著耳朵也跟着晃了晃,帶起一陣風。
如此卑微的發言讓寧安的第二拳都有些下不去手,塔蘭在旁邊哼了一聲,意味不明地說了一句:“寧安同學這麼喜歡雪妖,真是榮幸啊。”
寧安沒有理會在一邊陰陽怪氣的塔蘭,她覺得他就是來看熱鬧的,根本發揮不了多大作用。
沒有被否認,塔蘭用一隻手捏住自己的長耳朵,明明是所謂的最敏[gǎn]的部位,他卻像是感覺不到痛一樣,將它緊緊攥在掌心,面無表情,像是想要捏碎它好發泄鬱氣。
“安安,照顧好我,想要更了解……”拉薩爾的手正在解她睡衣的最後一粒扣子,寧安嚇了一跳,也顧不上猶豫了,重重地打在他的手背上,連道紅印子都沒有留下。
“都說了不是這種照顧!你看清楚我不是雪妖啊,我沒有大耳朵,你先忍一忍……”寧安想着拉薩爾身上哪裏比較脆弱,她的眼神不可避免地向下瞥去,痛苦地扭過頭。
她做不到。
某種意義上,看了趙莉莉給她的小說,她覺得那東西就像某種醜陋的怪物,她覺得害怕,還有一點微妙的厭惡。
塔蘭靜靜地看着寧安和拉薩爾糾纏,她旁邊就有可以當武器的東西,他也在這裏,寧安同學卻沒有喊他。
她應該知道該怎麼做,她退讓了,任由大耳朵將她覆蓋住,上衣扣子被解開兩顆。
他手裏緊緊握着一隻雪白的耳朵,紅色的液體像是倒流的小溪,污染了幾乎形成透明黏膜的地板。
寧安長這麼大沒跟人動過手,可是目前的形勢已經不能讓她只顧着防守了,趁着拉薩爾的臉貼着她軟綿綿的肚子,就跟那些吸貓的人一樣心滿意足,不知道東南西北,她快速用右手探進男朋友的脖子下面。
這一刻,他們不像戀人,像積怨已深的仇人。
她揪住了那快皮肉,拉薩爾立刻睜開了眼睛,她繼續加大力氣,刻意用指甲來回磨着那一塊凸出的軟骨和覆蓋它的皮膚,就像惡作劇,完全不考慮對方的感受。
“安安……”她的男朋友眉頭緊皺,想要抬頭,被寧安硬是壓了下去。
“痛嗎?”她覺得自己手指都插進骨頭的縫隙里了,趕緊向拉薩爾確認。
拉薩爾沒說話,寧安只能繼續用指甲折磨那裏,看起來有用,起碼人不動了,耳朵也不動了。
可能只過了幾分鐘,大耳朵發出了“噗”的一聲,大片的粘液如同瀑布一般傾瀉,房間裏就跟發了洪水一般,寧安原本撐着身體的右手被這力道一衝,不出意外地打滑,被原本癱在她身上的男朋友摟住,沒有磕到後腦勺。
耳朵變得越來越小,直到消失,寧安抄起黏在男朋友面頰上的濕發,看到了正常的、屬於人類的耳朵。
太好了。
她趕緊檢查拉薩爾喉嚨的地方,她下了狠手,希望傷口別太嚴重。
嗯……
紅都沒紅,連掐痕都沒有,寧安想着不愧是非人類,還挺厲害。
可是,沒有受傷的話,他怎麼會變回來?
她的男朋友此時就像經受了最營養的雨露澆灌而成的花苞,綻開,肆意散發著香氣,搖曳着慵懶迷人的風情。
“安安,喜歡,下次還要。”拉薩爾揚起修長、水珠不斷往下流淌的頸子,好像希望她再碰碰他。
寧安看着一臉饜足的男朋友,神色複雜,她覺得自己好像幹了一件錯事。
算了,能變回去就好,至於其他事,就當作黑歷史永遠封存吧。
以及,她發誓她再也不會碰兔子,一下都不會。
“寧安同學,要我幫你一起打掃嗎?我在家裏也經常拖地。”塔蘭頭上的耳朵也沒有了,寧安在打掃的時候覺得液體的顏色變得好像有些鮮艷,不過因為迫切地想儘快解決,她沒有深究。
婉拒了塔蘭的熱心幫助,寧安自己一個人將卧室的地板擦乾淨,換床單等等,等到一切都結束了,她發現對方居然還沒走。
難道她沒有說“學校見”嗎?
“寧安同學,就算作為人類你也如此美麗,我發倩期的時候可以請你幫幫我嗎?就像剛才那樣就可以了。”
寧安用看變態的眼神看了塔蘭一眼,就算是非人類也不能耍流氓。
趙莉莉看錯他了。
被拒絕了塔蘭也沒有氣餒,繼續用天真無邪的臉龐說著不合適的話,一本正經到寧安分不清他是開玩笑還是講正事:“其實,我還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想要拜託寧安同學,我還有一個同族,他是我的遠房親戚,他小時候見過寧安同學,他一直偷偷喜歡你,現在他快死掉了,你可以去見他一面嗎?”
“這樣,他也算死而無憾了。”
寧安揉了揉太陽穴,怪事一件接一件:“他叫什麼。”
“彌亞。”
沒印象……
塔蘭踏着夜色離開了三層小樓,當他的笑容攀升到頂點,倏得潰散,冷冷的月光照在他冰涼的臉上,像是鍍了一層白霜“嫉妒,好嫉妒啊,我也想要……寧安小姐……安安……”最後兩個字,他念得尤其輕碎,就像一碰就碎的虛幻泡沫。
作者有話說:
第37章
期末考試結束,寧安在一個天氣很好的晴日和塔蘭去見了他所謂的遠方親戚。
毫不意外,她的男朋友也跟着一起。
塔蘭沒有說謊,這個她記憶中完全沒有印象的彌亞的確生病了,他氣息奄奄地躺在床上,耳朵灰撲撲的,唇色發白,髮絲雪白,似乎輕輕一掐就能折斷。
“希望沒有嚇到你,寧安同學,他現在的樣子不大好看。”塔蘭同情地望向彌亞,將他的耳朵往外拉一拉,露出了有星星點點黑色的內耳。
寧安倒是沒有覺得不適,只是奇怪自己怎麼從沒有見過他,他又為什麼要見自己。
彌亞勉力睜開眼睛,她發現他瞳孔的顏色很特殊,像是夜晚的銀河不小心落下了星光,正巧被他接住了。
和她的不一樣。
“寧安小姐,好久不見。”
寧安沉默,她真的覺得自己完全沒有見過他。
見她沒有反應,彌亞也沒有露出異樣的神色,極力露出一個笑容,襯得他的臉色愈發慘白:“希望,你能記起來……”
“你都沒有和寧安同學說過幾句話,她怎麼能記起來,彌亞你不要太難為別人。好了,你的願望實現了,應該感到滿足了吧。”塔蘭擋在她面前,寧安注意到彌亞的耳朵在顫動,過了一會,他就不動了。
“我可憐的同族,我會找個好地方埋葬他的。寧安同學,謝謝你,你滿足了他最後的願望。”塔蘭嘆了口氣,將被子輕飄飄地給彌亞蓋上,寧安只能看到他露出來的兩隻僵硬、衰頹的耳朵,和塔蘭、拉薩爾的完全不一樣。
沒有傷心,她只覺得這一幕透着莫名的違和感,就像獅子在水族館的舞台上表演跳舞,哪哪都不對。
“沒關係。”她丟下這三個字,有些心緒不寧地離開。
返校那天,寧安小心翼翼地看向總排名,是熟悉的數字。
就算考前出了怪事,她的發揮也依舊穩定,幸好幸好。
他的男朋友依舊交了白卷,穩坐年級倒數第一的寶座,不過他不介意,老師則是習慣了,人家父母都不在乎,家境又在那,用不着他們操心。
“安安,你真厲害。”拉薩爾的眼神落在數字“1”上,毫不吝惜自己的讚美。
“是啊,寧安同學真厲害,完全比不過。”塔蘭的聲音從旁邊傳過來,像是清晨窗外嘰嘰喳喳的小鳥,帶着全然的喜悅。
然後班主任就當著全班同學的面大力誇獎了新同學,第一次考試就比第一名少0.5分,希望大家多多向他學習。
寧安默默地看了一眼塔蘭,他朝她眨眨眼,具體什麼意思她不懂,危機感卻是升起來了。
這位非人的存在,不是“比不過”,而是差一點就比過了。
面對同學們的哇聲,塔蘭很淡定,做着自己的事情。
他將手裏的成績條搓成小球,再拉開,用中性筆在“2”前面寫了一個筆直的“1”。
它們之間的距離很近,頭和尾差不多貼在一起。
暑假來了,寧安花了不少時間給福利院的孩子輔導作業,當然她自己的學習也沒落下,一天安排得滿滿當當。
中間休息的時候,李阿姨端來切好的西瓜,贏得一片歡呼。
孩子們一人一片,啃得香甜,寧安拿了一片給她的男朋友,他能一直不打擾她也很不容易,必須獎勵。
“安安,你也吃。”拉薩爾記得寧安喜歡喝西瓜汁,他在新端上來的盤子裏挑了一片最大的,放到她的手心。
“好。”寧安心情很不錯,小口小口吃起來,拉薩爾放慢了速度,和她差不多同時吃完。
一直坐着腰也會酸,寧安乾脆帶頭出去走走,呼啦啦二十幾個孩子全都合上作業本,房間裏一下子空了一半。
順着走廊走,經過辦公室,裏面的工作人員都朝她笑,寧安也笑着打招呼。
一路過去,最後一個房間,空間很小,是堆放雜物的地方,透過窗戶還能看到裏面堆疊的桌椅。
她伸出手,窗戶上的灰塵沾到了她的指肚上,蒙上一層陰翳。
很久沒打掃的樣子,當然也不會有人進去整理。
“拉薩爾,你看到了嗎?裏面有一個小女孩……”寧安湊近了一點,想要看得更清楚。
拉薩爾順着她的視線看過去,很肯定地否決:“沒有。”
“有的,她就在桌子底下,抱着自己的膝蓋,好像穿着短袖,你湊近一點看。”寧安有些急了,她用袖子使勁擦着積灰的窗戶,把拉薩爾牽過來,讓他仔細瞧。
“安安,我看到了你,沒有小女孩。”她的男朋友指着玻璃中的倒影,他和她都在窗戶上。
寧安的呼吸有些急促,她不明白拉薩爾為什麼會看不到,那個小女孩明明就在那裏,一個人在哪裏。
她想要開門,沒推動,她開始砸門,被拉薩爾拉住,指着鎖孔她才意識到需要鑰匙。
她急匆匆地跑去辦公室,但那裏的人都不知道鑰匙在那,那個雜貨間早就被廢棄了,誰也不用負責。
“安安,我幫你開門。”
她的男朋友輕輕一推,一直緊閉的生鏽鐵門開了,寧安沒有想他是怎麼做到的,下意識將拉薩爾推開,自己先進去。
她半蹲着,朝桌子下面伸出手,語氣溫柔到不可思議:“你怎麼在這裏啊,跟姐姐一起出去吧,門開了。”
小女孩往裏面退了退,小聲說:“我做錯了事。”
“是什麼事情?”寧安耐心很好地繼續問。
“我惹李阿姨生氣了。”小女孩的聲音悶悶的,將自己抱得更緊了。
李阿姨是一個脾氣很好的人,寧安從沒見她發過火,怎麼會讓一個小女孩自己呆在燈都開不了的小屋子裏?
“那你做了什麼事情讓她生氣了?可以和我說一說嗎?”寧安注意到小女孩又往後退了退,背部抵着後面亂七八糟的東西。
小女孩沉默,似乎不知道該怎麼描述,過了一會才怯怯地開口:“開水瓶壞了,碎了,好像,應該是……我弄壞的。”
“你不確定是不是自己做的嗎?”
“他們說是我做的。我有時候生病,記不清發生了什麼,應該是不小心弄壞的。”
“不小心的話,道個歉就可以了,我帶你出去,和李阿姨說一聲,她不會再生氣。”
“不行,不行的……”
面對小女孩的一再拒絕,寧安的倔勁也犯了,伸手抓住小女孩的手臂,想要把人拉出來,可是對面的力氣大得很,任憑她怎麼拖就是不動,就像一塊大石頭。
另一股力量將她拉起來,她的男朋友疑惑地問:“安安,沒有小女孩,你在找什麼?”
寧安眉頭緊緊皺起,蹲下`身還想再找,卻發現小女孩真的不見了,只有黑洞洞的一片。
帶着一肚子的不解,寧安繼續教孩子們寫作業,她仔細觀察了一圈,也沒有發現剛才的小女孩。
她沒有看清她的長相,但是她覺得只要再見到,她一定能認出來。
學習結束后,寧安悄悄問一個平時表現活潑的孩子:“這裏有一個穿短袖的女孩嗎,她比較害羞,之前惹過李阿姨生氣,生過病。”
那個小女孩想了想,將頭搖成了撥浪鼓:“沒有,寧安姐姐,我們才不會惹李阿姨生氣,我們可乖了。”
寧安有些尷尬地站起身,和她道謝,小女孩爽快地說“沒關係”,收拾好東西,和在外面等她的小夥伴手牽手走了。
回到三層小樓后,寧安還在想那個小女孩,李阿姨也說沒印象,難道真是幻覺,那也太真實了。
心不在焉地抹好牙膏,寧安一邊刷牙一邊想着她到底長什麼樣子,看能不能有更多線索。
將漱口杯放好,她抬頭,和鏡中的自己對了一個正着。
那一瞬間,有什麼一直被緊緊壓住的東西迅速生長,衝破層層阻礙,從暗無天日的隱蔽之地,來到稍微光亮、能被看清的地帶。
“白色,好像是白色,彌亞,女孩,奇怪,不,不奇怪……”寧安閉上眼睛,嘴裏念叨着她自己不理解的語句,顛三倒四。
“不行的,不行的,不能推門,李阿姨說要等她來了才能出去。”
唯一一句清晰的話回蕩,寧安猛地捂住自己的嘴巴,她剛剛說了什麼?
衛生間的鏡子、地板、燈泡等都變得柔軟,像是掛上了一層水幕,只能從彎曲的介質中反射面前的景象。
“安安,你還沒有好嗎?”她的男朋友在催促她,聲音卻有些失真,彷彿是從非常遙遠的地方傳來,到她耳朵邊已經沒剩多少音量了。
寧安深吸一口氣,匆匆忙忙地洗了一個臉,開門,和拉薩爾四目相對。
“安安,你怎麼了?”拉薩爾對於寧安的情緒變化很敏[gǎn],他直接問了出來。
什麼事都沒有。
她應該這樣回答。
“拉薩爾……你喜歡現在這樣嗎?我們兩個人在這間房子裏。”
三層小樓里只有兩個人,當其中一個人說話時,另一個能聽得很清楚。
拉薩爾毫不猶豫,點頭,笑容讓客廳都變得熠熠生光:“喜歡。我是安安的男朋友,安安是我的女朋友。”
寧安可有可無地嗯了一聲,在她的男朋友如同往常一般去拉她的手時,她躲開,藏在背後。
“安安……”
“我不喜歡。”寧安的指尖嵌進掌心,很痛,是真實的,“我不喜歡,男朋友,女朋友,雪妖,都不喜歡。”
“安安……”
“沒有人叫過我安安,太親密了,沒有。”寧安近乎一字一頓地戳穿虛浮的表象,趙莉莉氣呼呼的模樣一閃而過,模糊又蒼白。
“別……”拉薩爾想要碰碰寧安,落空。
“趙莉莉,李阿姨,孩子,班主任,同學……都不是我的,他們也不喜歡我。”寧安看着另一個人眼裏的自己,前所未有地確定,“我只有……我自己。”
“神,我喜歡自己,喜歡寧安。”
“寧安,喜歡寧安。”
“我知道了,寧安……別哭。”
作者有話說:
第38章
寧安記起來了。
趙莉莉從沒有跟她說過話,她是很開朗的女孩,能跟班上的每個人都聊幾句,除了她。
班主任不喜歡她,哪怕她的成績很好,也沒有當著同學的面誇獎她。
孩子們不需要她輔導作業,他們總是離她遠遠的,喊她“紅眼睛的鬼”。
李阿姨不會捨不得她,福利院因為經營不善,十六歲的時候她搬了出去,她笑得很放鬆,好像丟掉了一個大包袱。
她沒有可以驕傲地介紹給別人的人,她也不會成為別人口中的“我的同學”、“我的朋友”和“我的孩子”。
相互衝突的記憶讓她覺得自己好像被撕扯成了兩半,一半站在岸上冷淡地看着她,一半在淤泥里掙扎着伸出手。
用袖子擦乾眼淚,寧安靜靜地看着困惑又無措的神,他穿着寬大的校服,卻能將硬[tǐng]的輪廓撐起來,就像在籃球場上能引起女孩子們鼓掌尖叫的那種男生,像她不經意路過會停下來看幾眼的男生。
“寧安,我不做你的男朋友,你不做我的女朋友,不要傷心,我不想你哭。”神在和她的眼神對峙中略帶遲疑地妥協,雖然寧安覺得他並沒有理解她的意思,但到這個程度已經夠了。
空間開始扭曲,三層小樓如同被潑了顏料的油畫一般,色彩變得濃稠軟滑,立體的建築被消解成平面的圖案,寧安捕捉到神臉上一閃而過的疑惑。
他沒有驚訝,當然對於神而言,很少有東西能讓他感到這種意外的情緒,可是疑惑又是為什麼?
和他沒有關係嗎?
沒有確鑿證據,寧安將猜測壓在心底,往前邁出一步,腳下出現深不見底的漩渦,由於慣性的作用不可避免地踩空,跌入沒有實感的地帶。
“寧安小姐,您欠下的所有債務都已經還清,感謝您為黑石城做出的貢獻。”老管家彬彬有禮地開口,長長的捲軸被火苗吞噬,化為粉末。
寧安意識到發生了什麼,她沉默點頭,心裏卻毫無喜悅。
假的,都是假的,她明明還沒有到黑石城。
失重感席捲而來,她繼續跌向下一個空間。
幽靜的山谷,寧安心裏湧現無盡的憤慨,一個急剎車,她望向那片花田,以及更遠的地方,神和飛翼獸車所在的位置。
在這個地方,神好像也會被限制,是不是意味着,她可以……離開?
涼意從腳底升起,沿着血液流動到四肢百骸,她沸騰的情緒猶如被潑了一層冰水,凝結成塊。
她已經做出了選擇,這是已經發生過的事情。
迎着山風,寧安最後看了一眼樹林,往坡下走去。
她沒有到達目的地。
寧安不知道自己經歷了多少類似的場景,每一次她都做出了記憶中的選擇,不讓一絲一毫偏離。
她明白在進來之前,為什麼有那麼多人狂熱地追求理想之鄉了,能夠彌補遺憾,做出更好的選擇是一件非常具有誘惑力的事情。
就算是理性上知道是假的,感覺太真實了,也容易混淆,有幾次,她差點沉浸在美好的幻象中,偏離軌道,卻因為看到“自己”而清醒。
她和“她”相依為命,她卻想要拋下“她”。
“她”在指責她的背叛。
現在,她站在最開始的三層小樓,好像從沒離開,神手中長着一雙翅膀,蠶寶寶一樣蔫蔫的小東西卻昭示着不同。
“寧安,你回來了。”神金色的眼眸輕輕掃過她的神侍,他知道她沒有變得快樂,“你,沒用。”
后一句是對着發光蠶寶寶說的,神修長有力的手指緩緩捏緊,蠶寶寶發出無力的哀叫,就像嬰兒的哭鳴。
寧安還沒有搞清楚這到底怎麼回事,可不能讓神把這麼可疑的東西給滅了,好不容易才從指縫裏摳出奄奄一息的蠶寶寶。
蠶寶寶用晶瑩的觸角蹭了蹭她的掌心,寧安奇異地明白了它想要說的話。
“救救我……”
神將被他撕下來的翅膀隨意地點燃,語氣平靜:“寧安,它很沒用,不用救它。”
不只是沒用,它還讓他失望了。
蠶寶寶抖得彷彿下一秒就要昏死過去,寧安背過身,避免神看着它更不悅,不確定地問:“你是理想之鄉,能改變人的記憶?”
“我不是理想之鄉,我是夢境之主,我喜歡給其他生靈送去美夢。”蠶寶寶,現在是夢境之主,它將軟乎乎的身體蜷縮成一個球,十分害怕的樣子,“我本來在旅行,很開心,突然被虜到一個可怕的地方,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我……”
說到這裏,夢境之主卡殼,用自己帶着觸角的一端瘋狂撞着寧安的手心,力氣太小,一點都不痛,倒是寧安怕它把自己撞散架,不得已將它倒提着。
“我要最美的夢,最美的夢,必須要完成,命令,是【祂】的命令……”夢境之主的狀態越來越不穩定,寧安將一個熟悉的發音記下,發現自己所在的空間也變得扭曲莫測,她猜測自己也許快醒了。
“神,一會見。”寧安望着一言不發,陷入沉思狀態的神,閉上眼睛。
她需要“醒來”。
神慢慢地走到寧安身邊,雪白的面龐寧靜平和,如同死去一般。
他留下了一具殼子。
“安安,我想要這樣叫你。”他牽起“寧安”的右手,唇角笑容溫柔包容,就像沒有人和事能讓憤怒,“我是第一個。”
“安安……安安……安安……”他念得繾綣情深,似乎練習過無數次,兩個字融化在他的唇齒間,再細細地嚼碎,咽下去,“沒有回應,就是默認。”
“安安,我想脫掉你的鞋子。”
“安安,我想撕碎你的襪子。”
“安安,我想要咬你的小腿。”
自始至終,“寧安”都沒有回應。
寧安睜開眼睛,發現她還站在人群中,不知道夢和現實的時間流速是否一樣,但是看自己的狀態,似乎並沒有過多久。
“我不是成為神侍了嗎?神主,神主,我在這裏。”
“不對,不對,我的妻子不是你,她在哪,我要去找她。”
“讓我繼續啊,理想之鄉,求您快出現,我願意付出一切……”
人群中的騷動愈發嚴重,寧安察覺自己的手心裏有軟綿綿的觸感,屏住呼吸,儘力從人潮中擠出一條生路,往寬闊的地方去。
塔蘭和彌亞的目光相撞,不約而同地錯開,就像見到了世界上最厭惡的對方。
“夢境之主,夢境之主,你醒醒。”寧安小心翼翼地用手撥弄着和拇指差不多的小身體,沒有得到反應,要不是觸角還在間歇性顫動,她會以為它已經死掉了。
“寧安小姐,你居然抓住了災禍的真面目,真厲害啊!”塔蘭用她考了年級第一的語氣讚歎,寧安總覺得有股說不出的古怪。
就像她曾經真的和他成為了同學。
將疑似睡過去的夢境之主放進錢袋,寧安可有可無地嗯了一聲,繼續清點背包里東西,避免遺漏。
“你清醒一點,那都是假的,綠城依舊屬於人類,你沒有征服理想之鄉,沒有達成回到家鄉的條件。”過了一會,低沉的聲音闖進寧安的耳朵,她將東西迅速收好,藏在樹后,悄悄觀察。
科莫爾半蹲着,滿頭大汗,他的面前是抱頭,一副拒絕和外界交流樣子的拉葉嘉,綠色的皮膚上有非常明顯的抓撓痕迹和紅杠子。
“不要說了我讓你閉嘴!”拉葉嘉猛地抬頭,將科莫爾掀翻在地,揮舞拳頭,寧安看得出來,也聽得出來裏面的毫不留情,就像和真正的敵人在戰鬥。
寧安想起自己在夢中經歷的一切,得到之後再失去,比從未得到還要令人懊惱。
幸好,她自己拉住了自己。
“什麼狗屁綠城,那是綠精靈之森,那是我們的家鄉,和人類沒有半點關係,是我們的,我們親手搭建,一點一點做起來。”
寧安靜靜後退,沒想到臨走之前還聽到了一個大消息。
對啊,綠色的皮膚,是很明顯的特徵來着,她怎麼就忘了、
不想摻和進去,她乾脆地轉身,一隻箭矢卻更快,破空而來,她覺得自己可以躲掉,往側邊的草叢一躍,有人卻比她更快。
塔蘭扔出了腰間的小刀,彌亞凝聚出雪花直射而去,神是最快的,箭矢化為黑煙,前兩個人的行動因此落空。
這一切都發生在片刻之內,
好奇心害死貓。
寧安覺得這句話說得太對了,
“啊,是寧安小姐,為什麼每次都是你,也太巧了,世界上真的會有這麼巧合的事情嗎?”拉葉嘉握着弓箭,面色不善。
真的就是巧。
她也搞不懂怎麼每次她都把自己搞得像了虧心事一樣。
“我不是故意偷聽,對你們的事情不感興趣,我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她不想了解綠城和綠精靈之間的恩怨糾纏。
也許她還是受到了一些夢境的影響,她現在一心想回到黑石城,讓老管家把“賬單”當著她的面燒了。
拉葉嘉覺得幾個月沒見,這個一陣風就能吹走的小姐好像變得堅定了些,好像有根無形的杆子從內里撐住她,讓她不會輕易倒下和退縮。
“希望你沒有騙我,不過你就算知道了我的身份並且宣揚出去,也沒什麼用,沒有人相信一個綠精靈會和人類混在一起。”
寧安點頭,在對方警惕的注視中,她戳戳塔蘭,讓他繼續帶路。
之後的路程很順利,除了塔蘭總是纏着她讓她上交夢境之主給冒險者之家,這樣就可以一躍成為七級冒險者。
寧安微笑,拒絕。
夢境之主第一次醒來是在一個夜晚,它悄悄爬出錢袋子,小腦袋左搖右擺,像喝醉酒,最終選擇將觸角搭在寧安的手背。
“他在做關於你的美夢。”
對你來說,也許是噩夢。
作者有話說:
第39章
“我可以觀察神的夢境嗎?”寧安身處一片純白空間,她面前是揮舞着小翅膀的夢境之主。
夢境之主落在她的掌心,看上去它恢復得不錯,比第一次見到的時候慘兮兮的樣子好多了。
“這很危險,我會儘力保護你,作為條件,我需要你幫我調查關於祂的消息。”夢境之主能夠感覺得到這位人類少女身上有濃厚的,和她的神類似的氣息。
那位被尊稱為“神”的存在,給它帶來的壓迫和恐懼又和曾經的祂有幾分相似。
在漫長的歲月里,它多數時候渾渾噩噩,清醒時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就是為祂獻上最美的夢境。
為了找到最美的夢,吸引無數生命前來,為他們營造趨向完美的夢境,但是它無法判斷“最美”的標準是什麼。
它忘記了最重要的東西。
“祂是誰?”寧安一直覺得冬日之神口中的祂就是神,夢境之主的反應告訴她兩者並不能劃上等號。
夢境之主的身體變得淺薄,極盡透明脆弱,就連一張紙都比它堅強百倍:“祂就是祂,我不知道,無法描述,一切,卑微,絕對臣服,那位神,和祂有一點相似……”
寧安看出來夢境之主的思維又陷入了混亂,鑒於它之後還要保護她,她趕緊碰碰它的觸角,答應下來。
夢能反映人的內心,神也許也不例外,她想要了解神真正的想法。
從第一次見面到現在,神對於她而言還是一團深不可測的迷霧,她完全不理解驅使他做出行為的核心動機是什麼,她和他就像兩個隔了十萬八千里的物種,當然人和神的差距本來就足夠大了。
就像這次,她問神為什麼不願意離開夢境,按照他抓住夢境之主那個輕鬆勁頭,應該不難。
他給出的答案是——做你的男朋友,滿足你的願望。
就好像他這樣做只與她有關。
因為她想要一個男朋友,所以他成為她的男朋友。
她不敢再繼續分析下去,不安的情緒在路程中逐漸發酵,她需要這個機會。
“他的夢境裏有你,保護你自己的最好辦法就是潛入你自己,盡量不要驚動他,保持夢境原本的模樣……”夢境之主叮囑了她幾句,寧安認真記下。
“那麼,三聲后,你就會進入他的夢,不管看到什麼,他對你做了什麼,都請保持絕對的鎮定,我會悄悄提示你,不要回應我。一、二、三……”
寧安很快意識到這是初始之地,也是她和神初次見面的地方。
“不要動。”
她聽從指令,保持雙手交握,貼在腹部的標準侍立姿態,放鬆精神,思緒遊離,試圖將自己和這副具有實感的軀體分離,將自己看作一個路過的旅客,只是暫時住在這。
還是將這副殼子看成福利院吧,這樣割裂感更強。
即便已經做了一些準備,當一雙手臂從後面環住她,手掌覆蓋她的手背時,一種彷彿從靈魂深處溢出的、讓人汗毛倒立的麻意依舊擊中了她,她得用盡全力才能保持不動的僵立姿態。
“安安,這是我們第一次見面的地方,我想要你一直在這裏陪我,你卻把我騙出去了。安安,你真壞……”神貼着她的耳邊說出了彷彿撒嬌一般的話語,潛入的狀態下,寧安的視線不受限制,她清楚地看見神的金色眼眸里,彷彿燃起永不熄滅的烈焰,襯得整個神愈發肆意,無所顧忌,癲狂。
他,會不會燒死她。
她帶他出去,也有不想他一直被鎖住的考慮,也不能說“騙”吧,那可不是一個好詞。
寧安想起自己當初拿着衣服吸引神的景象,前所未有地冷靜下來,心如止水,起碼她現在還活着。
“安安,你願意一直在這陪着我?”
她保持沉默,神不需要她開口,他自己得出了讓他滿意的回答。
“你願意。安安,你真好。”
寧安在自己的身體裏瑟瑟發抖,神本來就不大正常,現在好像病得更加嚴重了。
下一個場景是飛翼獸車裏,神托着下巴,問她:“安安,我不喜歡那些花,你不要去摘嗎?”
“好,那我們繼續走。”
“安安,我會做飯,你不要留下他。”
“安安,沒有人叫過你安安,我想要叫你安安,可以嗎?”
“安安,我真開心。”神緊緊抱着她,寧安看着他重疊度極高的雙臂,幸好不是實體,要不然按照這力道,腰會斷的,一定會。
從頭到尾,她一動不動,盡職盡責地扮演沒有生命跡象的大號娃娃。
要是被神發現了,說不定他連表面功夫都不做,直接在現實里來個時空倒流。
她之前從沒有發現神有這麼多的不滿,和她完全不一樣,他每一次都做出了不同的選擇,累積下來形成了讓她暈眩的數字。
神對與她有關的大部分事情都不滿意,就連她把用來消磨時間的發球球落在旅館,他也要找回來。
最近的是彌亞給她遞了一個水果,現實中一言不發的他在這裏磨着她拒絕,還要將他趕走。
“安安,你為什麼不說話?”
神疑惑的語氣讓寧安頓時高度緊張,和之前不一樣,她此時應該開口嗎?神有設置這樣的程序嗎?
冷靜下來。
夢境之主沒有給她提示,說明目前她還不算危險,應該處於可控的範圍之內,而且按照之前的情況,默認是正常情況。
她沒有開口。
“安安,你累了,應該休息。”神將她放倒在帳篷里鋪的毯子上,擺出她平常習慣的側卧姿態。
夢境之外,他和她也是面對面睡着的。
“安安,我睡不着,和我說說話,好不好?”神的手指揉捏着她的耳垂,向下,到頸邊,動作和語氣都很溫柔,寧安卻收到了來自夢境之主的警告。
新的場景,她需要做出自己的判斷。
“和我說說話吧,安安,我想要聽你的聲音。”
“安安,說話。”
神的眼眸沉寂,冷冰覆蓋所有,模模糊糊地能夠窺見其下的星火,逐漸連成一片,彷彿下一秒就會衝破看似堅不可摧的冰面,全面崩潰。
寧安嘗試接管這具殼子,她逐漸感受到神壓在她頸邊的力道,充滿無形的壓迫感。
神,變得不耐煩了。
這裏不是現實,她不是“寧安”,只是一個滿足神遺憾的工具,這是她對自己目前的定位。
不會得到優待,需要滿足他的要求。
“神……”她緩緩吐出喊過無數次的稱呼,不是很準確的發音,可能只有五分相似,但不妨礙神明白她的意思。
神的瞳孔顯而易見地放大,他感到意外。
她的頭髮在變成黑煙,神在用他毀滅其他東西的方式毀滅她。
對於身處夢境的人來說,夢境就是真實,像是鈍刀子割肉一般的痛感擴散。
做錯了嗎?
她想要脫離這裏,夢境之主緘默。
“安安,你現在有點像寧安。”她的痛苦終結於神撫過她嘴唇的那一刻,她的軀體在瞬間恢復,快得彷彿錯覺。
“寧安……寧安……你是我的【禮物】,為什麼不屬於我,如果我把你吃了,你就是我的了,對不對?”
和吃對應的,那個聽不懂的詞,是“食物”嗎?
神一直以來都是這麼想她的,比較可口的食物,所以才對她不一樣,甚至某種程度上算得上優待?
她的鎖骨被咬了一口,她甚至還能清晰地感受到被吮xī的尖銳刺痛。
夢境之主依舊沒有反應,像是中斷了她和它的連結,寧安只能試着分離自己和這副軀體,有些不容易,比一開始沒有粘連起來的時候更複雜。
就像要分開融化到一半的糖水,拉出的糖絲千絲萬縷,麻煩極了,只能耐心地一個一個解決。
“寧安,我捨不得吃你,你長大了,我們換一種方式融合在一起,好不好?”神的語氣溫柔到能滴出水,寧安的直覺卻告訴她事情要糟。
忙着脫離危險境地,遲疑片刻,點頭,她要趕快剝離自己。
神親手脫下了她全身的衣物,鞋子、襪子、裙子,甚至連內衣的模樣都沒有錯。
寧安已經顧不上生氣了,神的眼中是豐沛充盈的渴望和滿足,她看得心驚肉跳,一邊叫着夢境之主,一邊瘋狂地“削糖絲”。
夢境之主不是故意不幫忙,它正在全力以赴地尋找夢境的薄弱地帶,實在沒工夫回應她。
自從寧安第一次回應了她的神,這片夢境就像從一潭死水變成了沸騰的岩漿,每一處都在叫囂、吶喊着同一個對象,彷彿絕對忠誠的民眾正在為他們的女王加冕,他們的眼裏只有坐在高位上的她。
無數雙手伸出,匯聚在一起,他們為她捧上王冠,卻又渴盼將她拉下王座,跌入它們中間。
夢境在緊縮,在閉合,在吸納,要是動作再不快點,連它也會被關在這場盛大的夢裏。
“寧安,我第一次這麼做,會慢慢地進入你,你別害怕,我不用觸手,用你喜歡的。”
因為還剩一些“糖絲”依依不捨地勾連,寧安能夠隱約地感受到她被小心地分開,有某種溫熱的東西貼近,像是半固態的水流。
還有一點,還有一點,她努力不分心,專心致志地做着分離工作。
“你這麼脆弱,我會很小心的,它現在還小……”神生怕她不明白,用可以催眠的溫柔細膩聲音給她講解,像是她真的存在一般,安撫她的情緒。
然而逼近、逐漸入侵的異樣感受快把寧安嚇死了,狠狠地削掉最後一根“糖絲”,寧安失去了感知、操縱這具身體的能力,從極度的壓迫感中死裏逃生。
視野瞬間變得開闊,她能夠看到正在發生的一切……
作者有話說:
第40章
神黑色的短髮變成雪一般的冷白,和她的長發混合在一起,分不出彼此。褪去的黑色在他的身體上流動,將陽光般迷人的蜜色吞噬,呈現極具壓迫感、能夠將心臟壓縮到極致的冷硬。
黑與白相連,色彩的落差讓這一幕變得頹靡。
原本埋在她頸側的他抬頭,單手捧起她的臉,翻湧着滾燙情感的金眸和她無神的雙眼對上:“不對,安安,變回去。”
他停下了咄咄逼人的入侵,仔細端詳着她,從上到下。
寧安沒想到神會這麼敏[gǎn],但是這種情況下,她要是順着他的心意變回去才會真的完蛋。
那種被全然掌控、無法逃脫的禁錮和束縛感,回憶起來都是要做噩夢的程度。
“我快找到突破口你再撐一會。”夢境之主的提醒簡潔急促,沒有停頓,好像有東西在後面窮追不捨,死死咬住它不放。
寧安不知道它說的“快”到底有多快,是給她畫的餅快,還是真的快……
“安安,你不是喜歡白髮嗎?給你摸……”沒有等到回應,神一改強勢,袍子底下,緩緩蟄伏,用自然垂落的發蹭着她的臉頰,又刻意放輕聲調,哄孩子一般,“你是不是覺得不舒服,你跟我說,我會改的,你變回去,好不好?”
這也是畫餅。
神的眼睛裏充斥暴烈、混沌的情感,他甚至都不願意掩飾,就那樣坦然地展現在她面前。
他在騙她。
意識到這一點,寧安往後面退了退,藏得更深,她怕他下一秒就會伸出手,將她抓出來。
耐性逐漸喪失的神站起身,所有的表情都褪去,平靜地盯着她,做出判斷:“安安,你讓我失望了。”
讓神失望的結果是她的身體又開始變成煙氣。
等到腰部以下全被湮滅,寧安跑又跑不掉,左右為難,急得轉圈圈,被逼得沒辦法,她只能嘗試分出一點意識,附着在軀殼上,努力操縱它。
必須成功。
“痛……”
幾乎是在她剛發聲的那一刻,神活了過來,連帶着衣服一起,迫不及待地修復她,以抱孩子的方式讓她離開毯子:“寧安,不痛,已經好了。”
下巴被迫抵在神的肩膀,她注意到一陣清涼的風掀開帳篷的帘子,夢境之主熒光閃爍的小翅膀就像照亮黑暗的太陽。
它貼着地面,要不是她的視力有了質的飛躍,還真捕捉不到它的前進,只會以為它在原地休息。
按照這個速度,它得挪到什麼時候才能帶她離開夢境。
沒等寧安發愁這件事,更嚴重的問題出現,神似乎意識到了什麼,想要回頭。
“痛。”她又分出了一部分意識和軀體連接,發出微弱的呼喊,將神的注意力引回來。
“寧安,哪裏痛?”確認沒有外傷,神的眉頭深深蹙起,對於這個有點像寧安的“安安”,他要幫她消去痛苦。
寧安第一次在沒有外界刺激的情況下,伸手摟住神的脖頸,黑白對比鮮明,讓她生出一種會被吞沒的窒息感:“這樣不痛。”
神似乎被她主動貼近的動作弄得迷惑不解,怔楞之後,搭在腰間的手臂如同蛇一般緩慢收緊:“我知道了。”
夢境之主依舊在磨蹭,寧安為了拖時間只好繼續扮演能夠吸引神注意力的合格娃娃。
“壓到,痛。”這是實話,雖然只是一部分意識感受到似有似無的疼,寧安能夠從親密的接觸中推測出神沒有意識到他用了怎樣可怕的力道。
能造成她說到的效果很正常。
神的懷抱稍有寬鬆,他的視線下落,吐出模糊不清的句子:“小心……不行……”
“寧安,做一些讓你舒服的事情就不會痛了。如果不舒服,你告訴我,不要變回去,可以嗎?”
寧安時不時的喊痛,勾住神的心神。當夢境之主距離她不到一米,神用近乎蠱惑的語氣向她徵詢,可是沒有等到她的回答,他就已經將她抵在帳篷邊緣,背後是厚實的布料。
“我有學習一些人類的技巧……”神將她往上托的高了一些,細細碎碎的吻沿着額頭往下,寧安閉上眼,柔軟的觸感落在她顫動的眼珠外,有那麼一瞬間,她以為神已經看穿了她的存在。
可她不敢坦白。
只能用這裏不是現實世界安慰自己。
“不舒服……”寧安轉過頭,明確地表達出自己的拒絕,她不想和神有戀人之間才會有的親吻,那樣會顯得她和神的關係充滿甜蜜可愛的氣息。
神的吻落在她的頭髮上,手臂在一瞬間縮緊到極致,她這回沒有喊痛,希望神能明白她無聲的暗示和反抗。
“寧安……寧安……那你親我,不舒服也沒關係。”過了一會,過於熱烈的色彩在神的金眸里全然綻放,他好像發現了世界上最大的秘密那樣興奮,抱着她轉了一個圈,自己沿着帳子滑落,上半身斜斜地倚靠,是平常那副懶散的樣子。
寧安跨坐着,上和下的翻轉讓她生出了一種自己能夠掌握一切的感覺,被緊扣的手指卻告訴牽着她的鏈子握在神的手中。
此時的神不是她看習慣了的外表,失去蜜色肌膚的遮掩,熱烈燦爛的表象被無情地撕毀,一股難以言喻的憤怒和失落從她的心底升起。
為什麼不保持她想要的模樣,起碼這樣她還能有些安慰。
寧安的心情很微妙,就像買了一個可愛的小狗杯子某天洗了一次后卻發現外面的圖案掉色,變成了亂七八糟的奇怪圖形。
“寧安……”他拉她的右手,連帶着她的身體也往前傾。
夢境之主距離她越來越近,寧安蓋住了神璀璨的眼睛,唯一稱得上艷麗的色彩只剩下一處,她緩慢地靠近,俯身,神的呼吸趨近於無。
“不好看。”一線之隔,她停住,輕輕地說。
趁着神僵硬的間隙,夢境之主立刻將她帶出來,回到一開始的純白空間。
“他的夢境崩塌了,很快就會醒,你不應該在最後刺激他,應該換一種方式。”夢境之主的小翅膀都快扇出殘影了,他不明白她的膽子怎麼這麼大,居然敢挑釁或者說戲弄她的神。
寧安也是心有餘悸,她只是賭一把,賭神會陷入迷惑,放鬆警惕。
至於會不會被神發現,反正這只是一個夢,她是神想像出來的“安安”。
從頭到尾都是神和“安安”,和她寧安沒關係。
就算倒霉透頂,被神識破了,那時候的她也會有辦法糊弄過去的。
夢境之主被寧安非常具有自我安慰精神的發言給震懾到了,它晃晃觸角,落到光圈裏,身形消失:“祝你好運。別忘了我們的約定,我在夢中等你。”
光怪陸離的夢境影響了寧安的睡眠質量,她睜眼就知道自己起晚了。
神好像已經盯着她很長時間。
“早安,神。”她鎮定地打招呼,繞過神,去洗漱。
神拉住她,欲言又止的樣子,寧安的心情無比平靜,她覺得自己的定力得到極大提高,以後應該不會再出現看着神發獃的情況。
她從未如此清晰地認識到,依賴一個虛幻的安慰和寄希望於現實的真人沒有區別,他們不會回應,安慰也會破滅。
在另一個世界,沒有人會在她冷到全身僵硬的時候抱住她。
這個世界,神讓她的隱秘幻想成真,但是幻想之所以美好就在於它是假的。
不是所謂的邪神,沒有觸手,不會擺弄她……
她應該早一點明白。
“寧安……早安。”猶豫之後,神將毛巾遞給她,說出了日常的話,沒有什麼特別的。
她點頭,哼着不知道從哪裏聽來的小調,心情很好地跟塔蘭和彌亞打招呼。
神眼神深沉地望着她的神侍,夜晚的夢境翻滾,他用食指抵住自己唇,無聲地念出:“不好看……”
自從彌亞加入他們,寧安的食物種類愈發豐富,她收集了很多有着各種各樣功效的菌菇和果子,體會到屯東西的樂趣。
她將一種綠油油果凍似的水果包起來,裏面有不少白色的斑點,彌亞說這種果子叫“咯吱果”,人吃了會發出咯吱咯吱的叫聲,吸引一種蜇人很痛的小型鳥,如果時機夠巧,它們還會圍着發出叫聲的人下蛋。
不知道有什麼用但說不定哪天就派上用場了,抱着這樣的想法,寧安背包深處的“嘴巴”吞了不少東西。
塔蘭想要幫她拎包,寧安以要鍛煉自己為理由,擋了回去。
神也不例外。
起身,一陣暈眩感襲來,她差點沒站穩。
“寧安,給我。”神摁住背包帶子,間接地給她的肩膀施加壓力,她妥協了。
她心裏隱約有猜測,可能是因為進入了神的夢境,才導致她最近時不時的會頭暈、四肢無力、嗜睡等等,反正身體狀況比之前要差。
不過再有幾天,就要進入極北之地了,她不想耽誤時間,沒去找神官,而是吃了一些雜七雜八的東西,好像有點用。
她自己是這麼覺得的。
走了一段路,寧安控制不住自己的視線,總是往左邊移動,神抱着她的綠色背包,就像抱着一隻大青蛙,真的很不搭。
“神,還是給我吧。”
神的腳步加快,寧安不得不小跑起來跟上他,跑着跑着景色變了,後面的彌亞和塔蘭沒影了。
“神,神,等一下。”寧安氣喘吁吁地拉住神的袍子,盡量把話說清楚。
“寧安,為什麼騙我。”
頭頂傳來的平靜聲音讓寧安心裏一沉,她這才發現腳下踩着的黑色土地變成了泥沼一樣的形態,正在往外咕嚕咕嚕冒着氣泡,破裂后又生出裊裊黑煙,不斷向上蒸騰。
天空如同被抹了一層鍋底灰,不復湛藍明亮。
“寧安,為什麼說我不好看。”神抱着她的背包,彎下腰,朝她露出一個溫柔動人的笑,“為什麼不眼睛亮亮地看着我。”
潛伏在她意識里的夢境之主跟瘋了一樣警告她,很快它自己也陷入了混亂的狀態。
“我想要保護好你,不想弄壞你,可是你讓我……難過……”神遲鈍地表達着自己的感受,他們之間的距離以一種緩慢的速度拉大,涌動不休的冰涼淤泥漫過寧安的小腿,向膝蓋堆疊。
在這片詭異的地帶,她唯一能夠依靠和支撐的,只有神。
她掙扎着伸出手,穿過群魔亂舞一般的霧氣,精準地抓住神的小拇指。
神低下頭,用渾濁的金眸凝視着她,她親密地和他五指相扣,好像是一個信號,或者兩個人都懂的暗號。
“因為,第一次親吻在夢裏,我會覺得很遺憾。”她仰起頭,以一種毫無防備的姿態面向僵立的神,閉上眼,睫毛緊張地顫動,像是被風雨擊打后蝴蝶殘破的翅翼,“現在,我可以親親你嗎?”
“神……”
作者有話說:
安安:騙子,有用,就行。
第41章
“可以。”
寧安等到了她想要的回答,緩緩睜開眼睛,和神在泥沼中對視,繚繞的霧氣也蓋不住他明亮生輝的面龐。
真好看啊,可惜是假的。
她拉住神的領口,手指將光滑的衣料捏出褶皺,不知道潛藏在袍子裏的觸手會不會感到痛。
“神,用夢裏的樣子好不好,我喜歡,因為不好意思,才說不好看。你不用變成我喜歡的,我喜歡你本來的模樣。”寧安的手指碾過神的面頰,似乎想要將可口的奶蜜擦乾淨,露出真實的底色。
神渙散的神智集中起來思考一個問題,寧安喜歡他夢裏的外表嗎?
對於他的人類殼子,神並不在意,完全是為了寧安才存在,夢裏他變成黑色其實是因為觸手狂熱地撞擊着表皮,想要衝出來將寧安包裹。
這麼說的話,寧安喜歡他原本的模樣,沒有錯。
神得到了讓他自己心滿意足的答案,沒有心急地展露所有面貌,選擇改變頭髮和表皮的顏色,彷彿夢境再現。
他面前的是真正的寧安,需要小心。
就像玩最高級的換裝遊戲,神變了。
深沉、冷淡的黑在她的手指底下緩緩流淌,不一會就覆蓋裸露出來的全部肌膚。
她從沒有見過這樣的膚色,拋去蜜色消逝的失落,她開始以一種好奇、客觀的目光觀察神的新外表。
“寧安,你怎麼還不親吻我?”神跪下來,袍腳和泥潭親密地不分你我,語氣里滿是疑惑和不滿。
淤泥逼近她的腰部,底下彷彿有冰涼濕滑的活物在她的裙下玩耍嬉鬧,而她的雙腿就是為它們提供愉悅的好用工具。
莫名其妙的,寧安想起小美人魚的故事,她為什麼要拚命將王子推上岸,將他留在屬於她的國度,深海,不好嗎?
岸上不是她能適應的地方,她會消失的。
她的手滑進神交疊的領口,換來神的低頭,他的頭小幅度地晃動了一下,保持上身前傾的姿勢,沒有動。
暖融融,彈乎乎,一點都不尖銳,和表面顏色完全不同的觸感。
“神,在親之前,我想好好看看你。”一隻手揪着袍子,另一隻手在神的胸膛上遊離,撥開衣物的遮擋,指尖不經意地摩攃過豆子一樣凸起的邊緣。
神抓住她的手,將她從泥沼的玩弄中拉出來,寧安發現自己的裙子乾燥,就像剛才的狼狽不堪只是一場可笑的幻覺。
可是托起她的沸騰泥海沒有消失,目之所及,樹、花、草甚至天空都不見了,全是它們。
“寧安,我給你看。”神迫不可待地將她的兩隻手都貼近,就像邀功似的。
寧安垂下眼,任憑神急促沒有章法地捉着她的手胡亂撫摸,等到他眼裏的渴望與欲求滿溢出來,才湊到他的身前,張口。
這是她第一次咬人,就憑她的這點力道,神也不會感覺到痛。
事實證明她是對的。
“寧安,你也想吃了我嗎?”神用黏糊糊的親昵語氣說出了讓人頭皮發麻的話,論變態,她還是比不過他,只能發泄似的狠狠地咬下去。
神深吸了一口氣,寬鬆地環抱,有些為難地拍拍寧安的背,安撫氣惱的神侍:“現在不行,還有,你咬不動。”
我知道了。
她換了一個目標,焦黑土地上唯二倖存的粉梅花苞,她摘不下來,用剛才泥沼逗弄她的方法對付它總可以出出氣。
“寧……安……”神身體緊繃,戒備到極致,肌肉呈現硬質感,只能從喉間擠出滴着香滑乳膏的話語,像是不耐的催促,又帶點隱晦的懇求。
不得不承認,神體就是與眾不同,寧安好幾次失了分寸,讓梅苞承受無情的磋磨,也只讓神發出了短促的呼吸,摟着她的臂彎稍微緊了一些,壓抑的低吟聲調高了一點。
他難受,不是真的難受,而是舒服的難受,和她不一樣。
她好像,吃虧了。
泥沼變得平靜,悄無聲息地褪去,寧安看見熟悉的花草樹木和澄澈天空,以及,震驚的彌亞和一臉陰沉的塔蘭。
“寧安……再親親我……”神毫不在意另外兩個人,睜着明亮璀璨的眼睛,恣意地敞着胸膛,故意將被她弄得紅腫濕潤的那塊挺起來,希望她能繼續。
“神,我們還要趕路,晚上在做好不好?”寧安的手撫過神柔軟美麗的捲髮,將翹起來的弧度壓平。
神思考了一下,將袍子穿好,鄭重地點頭:“好。寧安,你不能騙我。”
“不騙你。”
極北之地位於瑪希帝國的最北邊,這片廣袤無比的區域只有一座人類城市,黑石城,因為氣溫低、地勢險峻、穢物出沒等原因,人很少,其他種族挺多。
一年多之前,她坐在飛翼獸車裏,離開寒風呼嘯的地帶,踏上前往聖萊耶的旅程。
現在,誰能想到,她帶了一袋子的紅星鑽,還有一個半邪神、半個人回來。
寧安用厚實的皮毛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她身體還沒養好,頭暈、四肢無力的癥狀偶爾還會出現。
“寧安小姐,你需要再多吃一點,你都瘦了。”塔蘭生起火,從匣子裏抽出一溜紫色的果子,她還記得這種奶果能讓產後的馬拉獸儘快恢復。
“之前已經吃了足夠多的滋補食物,不能再吃了。”彌亞帶着兜帽,和塔蘭爭論起來。
他很平靜,塔蘭卻像炸了毛的貓一般,手裏鋒利的小刀轉個不停,似乎在考慮從哪裏刺進去會讓彌亞更加痛苦。
寧安已經很習慣他們兩個一天三吵,現在還是白天,她卻已經有點困了。
此時他們在山洞裏躲避突如其來的狂風,堅硬的石頭並不會讓人覺得舒服,神卻懶散地躺在鋪了薄毯的地面上,神態自然,沒有不悅。
他的視線總是落在她身上,所以每次她望向他,都不會落空,簡直像是某種無法違背的規律。
“寧安,到我這裏來。”神朝她伸出手,掌心向上,紋理清晰,笑容弱化了冷硬外表的鋒銳,如同一隻無比依戀主人的大狗。
實際上,卻是等候已久的獵人在誘哄他的獵物落入精心設計的陷阱。
她拖着沉重的身體,神仰面躺好,做過不下三次,他們非常默契。
寧安將皮毛解開,留下裏面單薄的春裙,她趴在神的身上,鋪被子,將兩邊收好,裹住她和他,不留縫隙。
寄生一樣,她勾住神的脖子,貼着神滾熱的身體,覺得很開心。
看起來不暖和沒關係,真正能發熱才是最棒的。
“神,有點燙。”寧安和神還處於磨合階段,還需要她手動調整溫度,熟練地拿頭髮在神的脖子上掃來掃去,繃緊的血管凸出,像特殊的印紋。
“寧安,這樣可以嗎?”
“可以,神,你真厲害,我先睡了。”寧安親在張揚勃發的血管之上,神的喉結滾動,剋制地嗯了一聲。
寧安睡著了。
山洞裏安靜得很,只有噼里啪的火星子迸濺的聲音。
塔蘭扯下彌亞的兜帽,將刀尖抵在雪白的長耳邊上,手速飛快地剃掉絨毛,只剩光溜溜的耳朵,不知羞恥地袒露內里,看上去怪異極了。
“明明昨天才剛剃過,又長得這麼茂盛了。發倩期的雪妖,噁心的耳朵,你有夠賤的,不能去找別的人和雪妖嗎?”低低的聲音回蕩在彌亞耳邊,他的聽覺很靈敏,一字不漏。
這樣的侮辱彌亞每天都要聽好幾次,引不起他回擊的想法。
塔蘭沒趣地嘁了一聲,目光落到洞穴深入,鼓起來的厚被子像巨蛛產下的白卵,伴隨着幼蛛的呼吸正在輕微起伏。
那裏有拉薩爾大人,還有寧安小姐。
他們親密地貼在一起,拉薩爾大人忍得好辛苦,在他的建議之下模擬出來的器物可憐巴巴地蜷縮,連悄悄戳弄都不敢,忍下欲求不得滿足的煎熬,生怕吵醒靜靜地伏在他身上的寧安小姐。
她看上去很憔悴,原本因為發育而逐漸豐盈的血肉正在萎縮,如同一枝被吸走水分的雪茸花。
所以說,要多吃一點啊,寧安小姐。
為什麼不聽我的話呢?
我又不會害你……
橫衝直撞的怒火在塔蘭體內發酵,他將刀子往旁邊一插,在碰到石壁之前以人類不能達到的靈敏程度及時收住力道,停下來,和躲到一邊的彌亞沉默對望。
“噁心。”
彌亞戴上兜帽,保持沉默。
她需要休息。
寧安醒來的時候身上還是沒力氣,頭也點痛,夢境之主在她的意識里上躥下跳,跟無頭蒼蠅一樣嗡嗡嗡,說著她聽不懂的話,唯一清晰明白的詞就是祂。
也許它在催促她儘快打聽消息。
彌亞作為冬日之神的神侍,他沒有聽過這個詞,也許只有這個世界的神明才知道祂的存在。
至於神和塔蘭,一個一臉迷茫,一個無辜攤手,指望不上。
“寧安,吃晚餐。”神細心地將她的衣服一層一層穿好,靈活的手指穿梭在皮毛之間,明明之前連自己的袍子都不會拉上,現在連扣扣子都會了。
“神,你覺得我什麼時候才會好?”寧安看着自己細了一圈的手腕,像是冬天半折不落的枯枝,從骨子裏透出冷凄,有些苦惱。
神捧過她的手,笨拙地合攏,努力讓她更暖和:“會好的……”
他可以感受到寧安的虛弱,卻沒有辦法幫助她。
他會入侵、感受、變化,卻不會修復。
他想要回到過去,寧安卻不願意,用細弱的聲音說害怕,害怕她的記憶會變得混亂。
“我不想吃。”
寧安覺得暈暈沉沉的,還想睡,索性將神的手拉下來,往他懷裏一倒。
“寧安小姐,不吃的話是好不了的。”塔蘭手裏拿着奶果,笑眯眯地朝她晃晃,可惜對她沒有半點誘惑力。
她閉上眼。
“拉薩爾大人,寧安小姐的身體還在發育,需要大量進食。”
“你準備給她吃的量已經超過了人類能夠承受的,之前就有冒險者貪食奶果爆體而亡的例子,你繼承了記憶,應該知道。”
“閉嘴,噁心的傢伙,你才什麼都不知道,拉薩爾大人,請您將寧安小姐的嘴掰開……”
渾渾噩噩之間,有圓滾的果子撬開她的唇,擠進來,苦澀的汁液在口中蔓延,爆炸,她下意識就要吐,被一雙手鉗制住。
“寧安,吞下去,後面有甜的給你吃。”彷彿在雲端飄蕩的柔軟聲音縈繞,寧安嘴巴鼓鼓的,努力看清楚面前的人。
雪白頭髮,鎏金眼睛,冷黑皮膚……
誰啊?
是神。
確認了這一點,寧安昏沉的大腦也沒有清醒,用力扒拉着控住她的手,那隻手有些猶豫,放鬆了力道,被她抓住破綻,將苦得要命的液體吐了出來。
地上,好像是紫色的,像毒藥。
不好的聯想讓寧安更加抗拒,她直勾勾地盯着神:“你要害我。”
“不是。”神愣了一下,深紅的唇開開合合,寧安沒有聽清,覺得神越來越像另一個世界毒殺丈夫的潘金蓮,而她就是重病的武大郎。
她不能留在這。
寧安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了兩步,被坑洞絆倒,好幾條手臂接住她,拉住她,攔住她,把她按住。
她一個一個看過去,覺得誰都不順眼,都攔了她的路。
“拉薩爾大人,寧安小姐已經神志不清了……會瘋……”
有人在說她壞話。
寧安望向那個金色頭髮的人,長得很可愛,嘴巴卻那麼毒,為什麼要那麼說她?
“神,他罵我,你罵回去。”寧安這會不覺得神是壞蛋了,她找到了更壞的傢伙。
神放了幾顆乳果在掌心,一邊說著“邪惡”“醜陋”“低賤”之類的話,一邊將小巧的果子塞進寧安口中,讓它立刻融化,不顧對方的抗議,抬高她的下巴,揉捏她的喉嚨,迫使她咽下去。
等她憤憤地開口,直接灌蜜水,讓她說不出話。
循環往複,寧安吃了十幾個奶果下去,吃到最後,都分不清哪個是甜,哪個是苦,大腦裏面彷彿有一層白霧,稍微想一點事都費勁,只想休息。
“寧安,睡吧。”
有人將她抱起來,放到一張暖烘烘的床上,還給她蓋上了厚實的被子。
真舒服。
中間她被人吵醒,喂她吃了很多難吃的東西,氣得她捶床,結果把自己的手弄痛了,委屈地掉眼淚。
“寧安,打這裏,這裏是軟的。”有人急匆匆地拉着她的手,摸索着另一片地方,比剛才硬邦邦的觸感要好,毛茸茸的,她都捨不得,嘟囔幾句也就放棄了。
這種半睡半醒的狀態持續到風暴結束,將近半個月之後,寧安第一次真正意義上清醒過來。
地上各種食物堆積着,五顏六色的液體隨處可見,像是經歷了一場戰爭。
發生了什麼?難道是有人攻擊了他們?
“寧安,你不難受了嗎?”神期待地望着她,她打量了一下自己,覺得渾身充滿了力量,非常踏實。
“寧安小姐,你長高了。”塔蘭走到她旁邊,比劃了一下,好像是長高了幾厘米。
她原來是160,現在大概有164。
除此之外,她的眉眼好像也長開了,身體曲線更加明顯,說不出來的感覺,就像一夕之間變成了成熟的大人模樣。
雖然不知道怎麼回事,但這感覺真不錯。
“我們……”寧安剛想說看看外面的情況,被撲面而來的扭曲景象嚇了一跳,卡殼了。
那景象:“寧安小姐,我們收拾好再出發。”
寧安揉了揉眼睛,看得愈發清楚,是兩根黏在一起的觸手,眼珠和黑色絲線糾纏在一起,好像親密無間的愛人。
“為什麼這麼專註地看着我呀,覺得我好看嗎?”觸手蹦蹦跳跳地朝她靠近,寧安轉身就跑,慌不擇路和什麼撞了一個正着。
天吶,那、那是什麼……
寧安覺得自己好像看到了這世界上最詭異恐怖的褻瀆畫面,再一眨眼,又不見了。
“寧安,你怎麼了?”
是神。
寧安轉頭,觸手揮舞黑色絲線,眼珠顫動,她和它對上視線了。
“寧安小姐,你怎麼了?”
類似的詢問讓寧安全身都發麻,她感覺到了難以言喻的危險、惡兆,卻不明白它的源頭是哪裏、在哪裏。
“寧安小姐,你還好嗎?”
彌亞戴着兜帽,她沒有看到任何異象,可她還是不放心,試探性地伸出手,捏住帽沿,彌亞沒有反應,像是默認了。
她說了一聲抱歉,掀開,有毛茸茸的耳朵隨之豎起來,不經意地抖動兩下。
很可愛,壓抑的心情得到了一點安慰。
“真過分,寧安小姐生病的時候是我在精心地照顧,為什麼你一醒來就去找那隻下賤、只會用耳朵勾引人的混血……”
抱怨的聲音那麼清晰,喋喋不休,似乎在等着她來安慰。
然而她暫時不想轉身。
作者有話說:
第42章
一直躲着也不行,寧安下定決心,面無表情地轉頭。
觸手在發瘋,粘連又分開,搖晃又顫動,代入一下,塔蘭應該是很生氣。
可惜她對於生病的事情印象模糊,不能體會到他的辛苦。
當下最重要的是,那股讓她心裏很不舒服的顫慄感揮之不去,就像她的感知器官一下子靈敏了幾百倍,她像在一個巨大的漩渦當中,周圍都是潛伏的危機。
“寧安,你不舒服嗎?”一隻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不,那不是手,而是恐龍的利齒,蟒蛇的信子,鬼魂的吐息,總之是一切能讓她覺得可怕、想要逃離的東西。
邪神,他是邪神。
經過了這麼長時間,寧安終於感受到來自靈魂深處的,對於某種未可知存在的恐懼,對於“邪神”這一模糊的指代有了更加具體、生動的體驗。
“寧安……為什麼害怕?”神往她的方向邁了幾步,寧安就後退了幾步。
明明是人類形態,寧安卻覺得完全不能用人的眼光去看待神,她不理解到底發生了什麼,但是本能在尖銳地向她預警。
離開,離開,離開……
“我感受到了很不好的東西,在附近。”寧安貼在洞壁上,手指嵌入凹凸不平的地方,尋找能夠支撐她不滑落的外部力量。
她沒有直接點明“不好”和神的聯繫,可是神已經聰明到明白她的暗示。
不好……
神不喜歡這個評價,可是寧安看上去就像一條皺巴巴的毛巾,非常可憐,他生不起氣。
“拉薩爾大人,寧安小姐好像覺醒了很厲害的能力,她能看到我們了。”塔蘭其中一根觸手上的所有眼珠都擠到一側,直勾勾地盯着她。
他們再次對上了視線,寧安不確定她看得到底是哪裏,是人類的頭,手臂,腹部,還是腳?
“我可以看到塔蘭的樣子,是觸手。”
寧安避開了他的視線,神若有所思,他想到寧安口中的喜歡,既然她喜歡黑色,為什麼就不能喜歡他真正的樣子?
他望向他的神侍,不滿被一種莫名的情緒取代,連隱藏起來的觸足都蔫蔫的,沒有力氣揮舞和思考。
手指那麼用力不會痛嗎?
“等我適應就好了。”寧安倉促抬頭,按捺下激烈的心跳,安撫好像在生悶氣的神,她還沒有自信到神會對她包容到這種程度。
“寧安……”神的身影籠罩她,語氣莫名雀躍,這不尋常的反應讓寧安摸不着頭腦,很快她就知道原因了,因為神想出了一個好主意。
他說只要把他大部分的身體丟掉,她就不會害怕了。
輕描淡寫,平平淡淡,像是建議今天天氣真好我們出去玩一樣。
“拉薩爾大人說得對,不過能夠容納您尊貴身體的地方不好找,請將這個任務交給我。”還沒等她發表意見,塔蘭已經單膝跪下,將任務接下來了。
不是,這是不是太快了。
寧安看向在場的另一個正常人,彌亞的表情難得緊張,面色白到幾近透明,他也覺得這種事很離譜。
“寧安,別怕,我會解決的。”
神將她抱進懷裏,貼在她耳邊許下承諾,捏着她劈裂的指尖,寧安的身體不可避免地僵硬,就像被天敵抓住命脈的倒霉小動物,連掙扎都做不到。
神善於解決製造問題的人,這回終於輪到他解決自己了。
某種意義上,他可真是一視同仁。
不過,如果失去了絕大部分身體,神是不是就會變弱,這樣的話,其他神明是不是就有辦法制服他了?
這念頭一出,寧安覺得自己有些呼吸困難,即便可能性微小,也讓她覺得動搖。
不過,現在想這些還太早了。
寧安走出洞穴,本以為被風暴席捲過的枯原會空曠乾淨,可是她看到的卻是黑煙繚繞的景象,不斷地從褐色的土地上蒸騰,跟神之前放淤泥差不多。
“神,你看到那些黑色東西了嗎?它們在飄。”
“看到了。”
“塔蘭,彌亞,你們也可以看到嗎?”
一個肯定,一個否定。
只有彌亞看不到那些四處飄散的霧氣。
寧安伸出手,想要抓住一縷,煙氣穿過她的手指,如同游魚一般溜走。
“這是什麼?神,這和您有關嗎?”
神搖頭,不知道,他也不在乎。
寧安開始懷疑自己生病把腦子給燒壞了,才讓她能看到這種陰氣陣陣的詭異景象。
有清悅的嘯聲傳來,讓寧安從巨大的虛幻感中清醒過來,這個聲音,她記得,是黑石城的巡邏隊。
對於這個最初收留了她的城市,寧安很有好感,踮起腳,連近在咫尺的危機都被她忽略了。
不過,她的外表變了,不知道他們能不能認出她來。
黑石城巡邏隊騎着駝獸,身着輕甲,手拿黑鞭,看上去威風凜凜,寧安有些緊張,在攔和不攔之間猶豫,轉頭看到塔蘭還是搖頭晃腦的觸手模樣,立刻朝着隊伍揮手和呼喊。
“我……”
“大小姐,您怎麼回來了,神明允許嗎?不對,肯定是允許的,真是一位寬宏大量的神主。”領頭的隊長眼前一亮,翻山下獸,在她面前單膝跪下,等到她叫他起身後,難掩驚喜地說出了一長串話,將近兩年的時間過去了,他們依舊很熱情。
寧安和他簡單說了兩句,轉過頭客氣地向塔蘭道謝,感謝他一路上的照顧,如果他有其他事就可以在這分開了。
“寧安小姐,我正好要去拜訪黑石城城主,真巧啊。”塔蘭像是聽不出來寧安話里的意思,用輕飄飄的巧合就將寧安堵了回去。
說起來塔蘭之前的確說過去黑石城有任務,這麼看來居然不是借口。
他出示了自己的冒險者徽章,得到了小隊長尊敬的目光。
在維坦大陸上,七級冒險者就是普通人心中英雄般的存在,這代表他不僅完成了高難度的任務,還意味着他至少探索過七次災禍並且成功生還。
了不起的少年。
一路上,塔蘭和小隊長打得火熱,他很會說話,等到了黑石城門口,兩人已經稱兄道弟了。
只是寧安看着扭來扭去的糾結觸手和另一個人類聊天,實在受不了,乾脆在馱獸背上閉目養神。
黑石城的城主府用巨石搭成,象徵意義大於實際意義,其他城民多是住帳篷,方便。
“大小姐,歡迎您回來。”老管家還是一彬彬有禮的模樣,儒雅謙和的樣子和黑石城的粗獷話鋒格格不入,寧安卻覺得異常親切。
在黑石城裏,她不是神侍,只是大小姐,別人都這麼喊她。
她的直覺從未停下過警戒,但是因為看到了熟悉的人和事,她沒有那麼驚慌害怕了。
而且,這裏的黑霧沒有外面那麼猖狂,也許是人氣驅趕了黑氣。
抱着車到山前必有路的心態,寧安將神介紹為自己神主的信徒,是個合理的借口。
彌亞則沒有遮掩自己的身份,引來了不帶惡意的好奇目光,畢竟黑石城內沒有一座神宮,極少有神侍願意踏足極北之地。
神深沉的肌膚沒有引來歧視的打量,畢竟這裏的每個人都有着看起來很健康的麥色、蜜色、棕色皮膚等等。
除了她和老管家。
她將一袋子紅星鑽交給老管家,難得讓對方震驚一回,寧安有些驕傲,讓他當面點數。
“按照市面上的均價摺合,您的債務已經一筆勾銷了,剩下的五顆紅星鑽和這些金可銀可請您收好。”老管家將捲軸燒掉,寧安一眼不眨地盯着它變成灰燼,被侍者清理乾淨,一股莫名的失落突然湧上心頭。
一直以來都想做的事情完成了,失去了目標指引,寧安捏緊錢袋子,遲鈍地回了一個“好”。
“大小姐,這一路想必您也累了,您的房間有人每天打掃,請休息。”老管家的笑容溫和慈祥,寧安好像又回到了之前,她每次曬完太陽,他都會推着她去休息。
“他也和我一起。”
老管家的眉頭動了動,掃過一直沉默的高大信徒,沒有反對。
極北之地的氣候很奇怪,大部分的時候都很冷,偶爾很熱,極少溫和,這裏的四季就跟玩一樣,絕不適合普通人類居住。
因此有人將這裏稱為“神棄之地”。
寧安剛清醒那會也很不適應,但是黑石城城主為她找來了很多有奇效的東西,比如特製的大衣、遮陽傘等等,沒有像別人口中說的“生不如死的日子”那樣糟糕。
神望着臉上帶着笑容,安然入睡的寧安,金色眼眸變幻莫測,一隻頂端帶有珠子的黑觸足悄然探出,以肉眼無法捕捉的頻率猝然前進,將一隻長着翅膀的肉蟲子隔空吸出來。
夢境之主還沒有反應過來,小命就被拿捏住了,一點聲音都不敢發出來。
“我好像,見過你。”
它對上神的視線,混亂不堪的記憶再度浮現,在自身沒有意識到的情況,它就要發出尖嘯,然而被觸手緊縛的窒息感打斷了。
剛長好的翅膀再度被撕裂,它看到寧安的神伸出一根食指,抵在唇上,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她在休息。”
他凝視它,不帶半點情感,似乎在冰冷地解剖、研究它。
“我想起來了,你是我的……【禮物】。”
在那個特殊的音節發出之後,夢境之主像是被雷電擊中了,渾身抽搐,表皮顯露黑色紋路,皮開肉綻。
它擁有塑造美夢的能力,但是卻沒有辦法送自己一場美夢將那段可怖至極的噩夢覆蓋。
“神,那個詞,到底是什麼意思?”
冷靜的女聲打斷了神對夢境之主的觀賞和玩弄,觸手心虛似的迅速消失,夢境之主掉落在地上,飛液四濺。
“寧安,你醒了。”神擋住了寧安的視線,笑容如常。
“神,【禮物】到底是什麼意思?”沒有被糊弄過去,寧安在夢境之主被抓走的那一刻就醒了,只是想要看神要做什麼才一直偽裝熟睡,控制意識活動降到微弱程度。
神有些苦惱地皺起眉頭,似乎不知道該怎麼解釋才好,半晌才開口:“就是可以讓我覺得愉快、有趣的東西。”
“不是吃的?”
“可以吃。”
寧安沉默,將所有相關的事情串聯在一起,特別是神曾經顯露出的操縱時空的能力。
她組織好語言,聲音有些不穩地問:“是你將我帶到這個世界的嗎?”
神在點頭和搖頭之間猶豫,不過既然是他的禮物,那應該和他有關,所以他選擇前者。
“小黑,也是你的一部分。我還是一個嬰兒的時候,它就跟着我,怎麼可能,那時候就看上了我,覺得我有趣?”寧安捂住額頭,她的猜測有依據,可她完全不能理解神的想法,怎麼會有神認為一個嬰兒有趣。
“小黑是誰?”神的重點偏移,疑惑不似作假。
“就是一直戴在我手腕上的黑鐲子,和你的觸手很像,選侍宴開始之前,它消失了……”寧安比劃着,描述着,神的臉色愈發冷淡殘酷。
“我沒有和你在另一個世界的記憶。”神查遍觸手,最早也只是他和寧安在他的身體內初遇,他本能地明白,那是他的【禮物】,屬於他。
並且,第一次生出了想要滿足【禮物】的念頭,變成她渴望的人類形態。
那麼、不是他、又是誰、陪伴了、寧安、十七年。
“寧安,你和其他觸手度過了那麼長的時間,形影不離,為什麼,你怎麼能這麼做……”神的皮膚鼓漲又憋縮,和他異樣的外表比起來,他說出的話又是那麼可憐,就像無力地指責戀人出軌的卑微懦弱角色。
“額……”
被控訴的寧安詞窮,沉默,低頭。
因為,神哭了。
背景是破體而出、喝了假酒一樣狂熱舞動的大團觸手。
作者有話說:
安安:哭了,好可憐(棒讀)
第43章
如果任何從眼中留出的液體都能算眼淚的話,那神大概是哭了,除了顏色不一樣之外,它符合淚水的其他特徵。
“寧安,你明明不喜歡觸手,但是說起小黑,你卻是笑着的。”神的臉上掛着一道一道的痕迹,腰部以下已經完成觸足化,將她的房間擠得滿滿當當,肉質的鼓動伴隨着摩攃過牆壁和地面的輕微窸窣聲,寧安覺得自己應該害怕,但是看神哭得在地上積累了一灘黑水,她覺得這場景還挺……新奇?
就像第一次往小黑嘴裏塞沙子,寧安知道自己這樣做很奇怪,但手卻控制不住地想要去探索一番。
她的全身都泛起針扎似的麻意,身體通過不可避免的生理反應警告她遠離危險,可是她身後沒有退路。
沒有人能代替她安慰陷入失控狀態的神。
“它陪伴了我很長時間,還能幫我儲存東西,還有,如果你看過我的記憶應該知道,沒有人和我聊天,我就只能和它說話。”起碼在另一個世界,小黑對她的意義是不同的。
寧安的解釋沒有得到神的理解,他捂住自己的臉,將蠢蠢欲動的觸手壓回去。
他知道現在的寧安還不能接受他真實的形態,會嚇到她。
“但是,它已經離開了,我現在只有你。神,是你陪我從聖萊耶到黑石城。”足有電線杆那麼粗的觸足湊近,包裹她的雙腿,收緊,她不得不坐在它身上,在不抓住表面的情況下盡量維持身體平衡。
神抬起頭,眼眶裏不再湧出黑色液體,臉上橫七豎八的印記還在,只看上半身真像一隻哭花了臉的大黑貓:“我沒有在萬神宮裏燒過花,沒有給你送過花,那也不是我的觸手。”
急忙之下,寧安將自己的所有猜測都倒了出來,神一一比對之後,才發現有人先他一步動了他的禮物。
而他現在才知道。
咔嚓咔嚓的聲音打破沉寂,牆壁出現如同蜘蛛網一般的裂縫,寧安心裏直抖,她可不想讓別人撞見這一幕,黑石城的人都挺好的,不想他們被神嚇個好歹。
“神,你別著急,我們重頭把線索捋一遍,把那個傢伙找出來。”寧安微微低頭,摸了摸纏在她腿上的觸手,努力不去碰那些張合的吸盤。
“找……出……來……”神重複了一遍,被雜質侵染的金眸恢復光亮,膨脹到擠壓牆壁的觸手緩緩收縮。
要把神的注意力引開,她需要一個確切的對象。
寧安想起夢境之主和冬日之神都提到的祂,神必然和祂存在某種聯繫,正合適。
隱去冬日之神和她的對話,寧安重點強調了夢境之主曾經被祂抓走,而它覺得他和祂很像,神在原地瘋狂舞動的觸足逐漸平靜下來,似乎也陷入了思考。
“我不知道祂是誰,我去問塔蘭。”
“等下,神,先變回去。”寧安伸手,喊出聲,她不敢想像神頂着這副半人半觸手的模樣出去會引發怎樣的災難,她總不能說神是一種很新的異種族吧。
神遲疑片刻,他看了一眼被柔軟觸足環抱的寧安,以及自己腰部以下的景象,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個人類殼子被他弄壞了。
“寧安,我這樣,是不是很醜?”
“還、還不錯。”寧安告訴自己不要猶豫,但話說出口,對上形態各異的觸手盛宴還是磕絆了一下。
神揮舞着觸足,就像在冰面上滑冰一樣溜過來。現在他和天花板差不多高,為了方便交流,他將觸手收縮,如同花瓣一樣展開,讓上半身保持在和平常相似的位置。
近看壓迫感更強,寧安覺得自己能撐着不跑都是意志力超群,戰勝生理本能的榜樣。
“我不是故意的,寧安,我從沒有這樣生氣過,你別害怕。”神用正常的人類手指整理她亂糟糟的頭髮,就像之前她幫他梳理一樣,攏起一把頭髮,從上往下划。
寧安發誓這是她目前經歷過的最弔詭的景象。
她坐在吸盤觸手上,觸手的主人繞到她身後,小心翼翼地幫她扎頭髮,口中還不依不饒地要她誇他的觸手好看,比之前的小黑和吐花觸手都要好看。
雖然寧安覺得自己對於觸手沒有什麼偏好,也完全分不出美醜,還是順着神的心意,勉強挑了幾個沾邊的褒義詞,比如強壯、修長之類的,意思不重要,意境到了就行。
“寧安,你就像石頭一樣僵硬。”神的手指在她的後背畫了一個“1”,寧安完全沒有覺得放鬆,反而更緊張了。
神沒再說話,用紅絲線將寧安的頭髮紮好,多的那兩截躺在白色上,鮮艷顯眼。
紅色好看。
寧安小聲道謝,手指不經意地勾着發尾:“神,你可以恢復成人類形態嗎?這裏是人類的城市,方便一點。”沒有覺得你這樣不好看的意思。
避免太刻意,她將最後一句吞進肚子裏。
“寧安……我暫時,變不回去。”承認自己做不到什麼對於神來說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的嘴唇先是禁閉,之後開開合合,在寧安的眼神鼓勵之下,僵持了好久,終於說了出來。
“那就盡量縮小吧,神,你先坐着,我給你找能遮住下半身的裙……東西。”寧安在自己的背包里翻翻找找,將一條墊單從“嘴巴”里抽出來,房間柜子裏有剪刀和針線,大致比了尺寸,她開始縫合。
彷彿回到了做“寧安娃娃”的那段日子。
“寧安,可以要紅色嗎?”
“神,黑色和您更搭。”寧安差點把自己的手戳到,拒絕了神期待的建議。
最後的成品還可以,能包住所有的觸足,就是,嗯,看上去像裏面藏了一個大裙撐。
幸好,神對於自己親手做成的半身裙不排斥,還挺高興。
“神,如果有人問你,你就說你中毒了,腿腫了,明白嗎?”
“明白。”
神一口答應下來,撫摸着柔軟的面料,他現在穿上了和寧安一樣的衣服,真正的人類衣服,
這次,她不會再害怕到變成堅硬的石頭。
“咳,神,總之,請小心,別暴露了,特別是在人多的地方,咳。”神捏着裙子,新奇地轉圈圈,就像貴族小姐在落地鏡前欣賞自己美麗的裝扮,寧安原本不想笑的,可是這一幕太……
她一時都找不到合適的形容詞。
要是頭髮長點,能蓋到腰,看背面就是那種路上經過都會多看兩眼、特別成熟的大姐姐。
啊,觸手尖端冒出來了。
寧安頓時心如止水,再次和神強調了謹慎走路,不要戳破,不要讓觸手漏出來。
神保證他會做到。
已經問過一次塔蘭關於祂的事,說不定神親自問會有不一樣的結果。寧安出去前順手撿起夢境之主,它自動出現在她的意識之海中。
神默許了她的動作。
老管家說塔蘭在和城主大人商量事情,寧安示意自己知道了,轉頭就看到面色蒼白的彌亞定定地望着神,特別是他怪異的下半身。
“寧安小姐,控制不住,要小心。”纖塵不染的神侍白袍被他捏出褶皺,寧安明白他在提醒自己,這一路上,彌亞和塔蘭杠了不少次,卻從沒有對神發表看法,這還是第一次。
點點頭,她希望彌亞回到冬日之神身邊,但是他堅定地搖頭,她都能想像藏在兜帽里的耳朵也跟着轉來轉去。
少年最後看了一眼她,微微低頭,離開。
還完債之後,寧安原本想在黑石城給神建神宮,找信徒,誰知道神是邪神,她還是不要坑害別人了。
那麼,她還能做什麼?
“大小姐,得到了中央財政支持后,黑石城的模樣變了不少,連巡邏隊都用上年輕馱獸了,如果您有興趣的話,可以在城內四處轉轉。”老管家放下筆,招來一個年輕侍衛,讓他領着她走走。
閑着也是閑着,寧安將毛絨大衣一裹,出門了。
當然,神也在。
黑石城的人口不多,不超過千人,之前城內荒涼得很,如今卻多了不少新東西,比如圖書館、商鋪等等。
黑石城實行軍事化管理,食物統一分配,每個人都要接受操練。
寧安第一次看不到她腰部高的小孩一拳打碎一顆大石頭,皮都沒破,朝她齜牙一笑,愣了好久。
大概就是沒有對比,沒有傷害。
逛了一圈,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寧安覺得城內的黑氣也越來越多,它們的目標,好像是神?
神沒有特別明顯的反應,任憑它們纏繞、堆積,在寧安眼裏,神變成了一個霧氣流動的“大黑球”。
不大對勁。
神人形的時候可沒有出現這情況,是觸手吸引了它們嗎?
“神,把那些黑氣消滅吧,我覺得不太舒服。”沒有讓侍衛繼續跟隨,寧安拈起黑煙,不出意外,依舊被它們逃掉了。
神揮手,黑霧急速後退,撤出一片清朗,然而沒過幾秒,無數黑氣聚集,如同流星一般,它們從四面八方趕來,就像這裏有它們所渴望的寶物,絕對不能錯過。
同時尖銳的嘯聲響起,寧安意識到這是集結信號,而這種信號,是穢物出現的標誌。
無數刺激大腦和耳膜的囈語從已經成型的畸形穢物中出現,它有着數不清的手、腳和臉,固定在一大團不定型的黑色肉質物體上,不斷有肉膜脫落,長出新的器官……
寧安控制不住乾嘔:“滾啊,噁心的東西。”
“去死吧,邪神。”
“死吧,邪神。”
“殺了邪神。”
充滿憤慨的話語讓寧安猝然抬頭,什麼邪神……
她的眼睛倒映着,黑石城城民一擁而上,將神圍困起來的離奇景象。
他們怎麼會知道……
“大小姐,感謝您為剿滅邪神做出的一切,接下來就交給我們了。”老管家站在她身後,依舊是彬彬有禮的謙和模樣,卻讓寧安覺得無比陌生。
不遠處,神倉促地抓住寥寥幾片布料,觸手被拉扯撕咬,他卻彷彿感覺不到痛一般,喃喃自語:“我保證過,不能弄破……”
作者有話說:
第44章
自從能感知到神的危險性之後,寧安不是沒有動過想辦法把神封印起來的念頭,可是因為神給她的印象太過強大,她知道自己得謹慎行動。
她還是會珍惜自己小命的。
誰能想到沒過多久就能目睹黑石城的人奮不顧身撲向他的一幕。
“你怎麼知道他是邪神?”人潮將神帶往遠處,神沒有受到過這樣的攻擊,他看上去獃獃的,抱着殘缺的布料,也不知道反抗,觸手被雪亮的長矛、刀劍等冷兵器扎中沒反應,有人直接上手上嘴咬他也不管。
這是什麼新式邪神嗎?
老管家帶着她遠離危險區域,冷靜地看着這一切,指揮着一波又一波的人或者留守或者衝鋒,分別對付穢物和神,抽空回道:“穢物因為它而聚集,他就是冬日之神口中的邪神,穢物的起源。早在三年前,城主大人就得到神侍帶來的神諭,終有一日,邪神會復生,黑石城是唯一有可能殺死邪神的力量。”
穢物,是對出現在極北之地的詭異、骯髒、不潔之物的統稱,沒有具體形態,也不知道它們什麼時候會出現,黑石城存在的意義很大程度是為了消滅穢物,保衛瑪希帝國。
但是穢物是幾千年前被發現的,它的存在比瑪希帝國的歷史還要悠久,神的記憶以和她的相遇為開端,之前大概率被困在初始之地,又怎麼會跟穢物扯上關係?
如果二者真的有關係,那麼穢物、神和祂應該也有聯繫……
謎團越來越多,寧安盯着老管家沉靜嚴肅的面容,靈光一現,想起當初一定要當面結清債務的承諾,遲疑地問:“當初,你們讓我去當神侍,是因為知道……我會將邪神帶回來嗎?”
沉默良久,老人回了一句維坦大陸經常聽到的話。
“神明在上。”
神明。
又是神明。
她就像一隻提線木偶,從一開始,她的所有行動就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掌握,它推着她走出黑石城,又引着她將神帶回來。
他們對她的關心照顧,也只是為了讓她遵照神明的心意嗎,好讓她答應條件嗎?
寧安沒有再深究這個問題,已經沒必要了。
“塔蘭被城主解決了嗎?”
按照塔蘭對神的尊崇,神出了事他不可能這麼晚還不趕到,那麼唯一的可能就是他來不了了。
“按照城主大人的實力,有八成的可能性。大小姐,黑石城因為穢物被困在這片荒蕪之地,祖祖輩輩都要留在這裏和它們對抗,在平均壽命達到一百二十歲的情況下,我們黑石城有記載的、最長壽的人只活到了五十歲。大小姐,您明白這其中的意義嗎?”老管家眉頭緊皺,看上去他們因為人多佔了優勢,實際上連邪神的一隻觸足都沒斬斷。
根據大小姐房間裏的穿鏡傳來的影像,那些東西還會變大,不得不防備。
他們不求能像神諭所示,剿滅它,只要讓他受到重創,讓穢物變得更少,就值得了。
寧安第一次見到黑石城和穢物的戰鬥,冷兵器時代沒有殺傷力強大的武器,人類卻可以將自己訓練成武器。
用近乎肉搏的方式,他們野蠻地撕扯着穢物的肢體,那些噁心的器官脫離母體就變成了黑霧,在寧安的視線中,它們又回歸了到最初的形態。
彷彿,在等待下一次聚集……
倒下的人越來越多,皮膚上浮現古怪的紋路,立刻就有同伴給予他們致命一擊,熟練地好像做過無數次。
可是穢物只變小了一點點,可以忽略不計的程度。
“你們連穢物都打不過,還想要殺死他嗎?”寧安忍不住了,她揪住一團黑氣,就像死死抓着一捧流沙,唯恐它滑落。
這回,沒有跑掉。
寧安愣住了,趕緊又試了一次,不是錯覺。
這意味着,她也能和黑石城的人一樣,抵抗穢物。
“如果他們解決不了穢物,那些孩子會上嗎?”少年模樣的人排在隊伍的後面,再有幾排,就要輪到他們了,寧安莫名有些焦慮。
老管家眉頭緊鎖,沉默着讓下一批人衝上去,沒有人猶豫,這對於他們來說是習以為常的事情。
只不過,這次的穢物稍微難纏一些,沒有之前的好對付。
“大小姐,這種時候您就不要添亂了。”
忽視老管家的警告,寧安甩開侍衛,她不想去所謂的安全地方,她要做一次任性的大小姐。
老管家和城主把她當作誘餌,可其他人,是把她當作真正的大小姐。
被孩子們推着在外面逛的時候,他們都高興地喊着“大小姐”。
“大小姐,您今天真好看。”
“大小姐,太陽曬,這小子沒力氣,我給您撐傘。”
“我幾天前抓到了一隻雪妖,皮毛沒怎麼破,等晾乾了我給總管送過去,您穿着肯定暖和。”
從高處往下縱身一躍,她跑過怪異的屍體,洶湧的呼聲,刺眼的日光,黑石城的衛兵顧不上她,他們一個個都在專心致志地撕拉穢物,眼裏是偏執麻木的陰沉。
穢物真的很醜。
寧安捂住嘴,有人倒下,她填補空缺,朝距離她最近的開合牙齒伸出手,她有點怕它會咬她,可是她都跑過來了,還佔了一個位子,不做點什麼太可惜了。
她捏碎了它,手心裏有濡濕感,紅色的血從裂開的縫隙溢出來。
上一次受傷還是因為狂暴深淵……
後面傳來轟然巨響,寧安顧不上,她換了一隻手,這次她的目標是一顆白色的眼球,滴溜溜轉,像是殭屍的眼睛。
“寧安寧安寧安……”
旁邊的人像是被一陣風颳走,半人半觸手的神着急忙慌地捧着她已經不滲血的手,只知道喊她的名字。
“我沒事,那個,你後面的東西,在纏着你。”穢物像是急着享用大餐,從後面給神來了一個緊緊的擁抱,看上去就像神背了一個醜陋噁心的大包袱,寧安剛說完就乾嘔了幾聲。
黑石城的人真的很厲害,起碼沒一個吐,還都那麼勇猛。
寧安直起腰,眼睛因為生理反應變得濕潤。
神才發現後面有東西,就是它讓寧安對着他露出了不舒服的樣子。
“寧安,我這就把它吃了。這個,不小心被我弄破了,你別生氣。”神將手裏緊緊攥着的單薄料子給她看,寧安點點頭,示意她不怪他。
“那下次還給我做嗎?”
穢物將神的頭包裹住,寧安條件反射地地閉上眼,斬釘截鐵地說了一個“好”。
快吃了它吧,她頭好痛。
神這才放心地對付那個巴着他不放的丑東西,啊,有和寧安的手上一樣的氣息。
它傷害了寧安。
這個念頭佔據了神的全部大腦,他的觸手極速膨脹,特別是帶有吸盤的觸手,臃腫程度是其他觸手的兩倍多。
黑石城的人雖然疑惑,但他們樂得看邪神和穢物自相殘殺,總管又遲遲沒有發出下一道命令,沒有人再不計代價地往上沖。
穢物被觸手撕咬,之前一直沒有發出聲音的它第一次出現了類似人類的痛苦反應,嘈雜的囈語被尖叫取代,無數個舌頭和嘴巴瘋狂顫動和開合,寧安隱約捕捉到“求”、“快”之類的詞。
它,懂通用語,可能有一定的智商。
這個事實讓寧安覺得毛骨悚然,《神跡》裏簡單地提過穢物和災禍是人類的原罪,神明無法消除它們,除非消滅人類。
神明不忍對人類的一部分降下神罰,因此採用賜予眷顧的方式幫助人類和他們的原罪抗爭。
在神明的眼裏,原罪是什麼意思?原罪從哪裏來?神是原罪的起源嗎?
寧安討厭這些雲裏霧裏的描述還有那些神明遮遮掩掩的話語,起碼神沒有那麼多彎彎繞繞的心思,甚至直白地表示她就是為他提供愉悅的東西。
感覺這麼一對比,神的形象略微高大了一些,雖然還在及格線之下。
神“吃”了好幾天,不斷地有黑霧從遠處飄來,他照單全收,一點都不挑。
他剛用餐沒多久,塔蘭拖着黑石城城主走過來,委委屈屈地表示這個老頭好壞,偷襲他,要不是看在她的面子上,他就要不小心絞死他了。
塔蘭依舊是觸手模樣,寧安仔細觀察了一會,眼珠子掉了幾顆,黑絲線參差不齊,並不是像他說得那樣輕鬆。
“寧安小姐,你這麼看我,我會不好意思的。”兩隻觸手同時“低頭”,互相摩攃,扭扭捏捏的,像害羞的小姑娘。
太詭異了。
寧安默默轉頭,不看了。
觸手立刻趴在地上,一動不動,蔫了。
“寧安,我把它們都吃了。它們再也不能讓你受傷了。”神跳飄過來,語氣驕傲,拉着她的手摸他的其中一隻觸足,估計是吃得太飽,連吸盤的收縮和擴張都變得緩慢。
起碼在黑石城這塊,空氣中的黑霧的確都沒有了。
寧安站到神面前,和城主、老管家、侍衛、彌亞他們隔着三米的距離僵持着,像是在玩“誰先開口誰就輸了”的遊戲。
“這裏已經沒有穢物了,還有,不知道你們看沒看到,他吸收了很多能夠凝結成穢物的黑氣。再退一步,你們也打不過他,真的。”寧安認輸,她用硬邦邦的語氣說了一通,希望他們能想明白。
這次是碰上神發獃,下次要是再攻擊他可就沒那麼好的運氣了。
黑石城都沒有一座神宮,幹嘛還要為那些不願意眷顧他們的神明賣命。
寧安沒有將這些話說出口,現在,他們的立場是對立的,說得再多,他們也聽不進去。
黑石城城主沉吟片刻,一頭白髮的中年男人定定地望着她和神:“黑石城上下為之前的無禮道歉,我作為城主願意承擔任何代價。請問,如果在極北之地建立這位尊貴神明的神宮,日日獻祭,可以讓穢物不再出現嗎?”
“黑石,你怎麼敢……”白袍神侍的責問被不客氣地打斷。
“彌亞,有一句話我想說很久了。不眷顧抵抗穢物的我們的神,我們黑石城不需要。你回去告訴冬日之神,不是神明拋棄了我們,而是我們背叛了神明。”
寧安震驚到將神的觸手捏出了五個指洞,當然並沒有破,神為了她捏得舒服,將原本堅硬的黑絲線觸足也變得像水一樣柔軟,細細的黑線不動聲色地纏在她的手腕、手背和掌心,就像可以保暖的毛線手套。
黑石像拎兔子一樣將彌亞丟給老管家:“如果你覺得生氣,就讓神來懲罰我吧,如果你能在這用神力的話。”
寧安眼睜睜地看着彌亞臉都氣白了,被老管家抓住耳根后又變得紅彤彤的。
管家這動作是不是太熟練了……
“尊敬的寧安之神和寧安之神的神侍,以黑石城城主的名義,我希冀成為您的信徒,衷心地懇求您的眷顧,讓穢物消失在極北之地。”
黑石,她名義上的父親,跪倒在神的面前,言辭懇求,他剛剛侮辱了冬日之神,斬斷了自己甚至黑石城的退路,表達了自己的誠意。
神沒有理他,他連被人類咬觸足都不在意,更何況有人在他面前說話了。
寧安想起自己一開始的目標,讓神擁有至少一個信徒,好像,可以實現了?
塔蘭嗤笑一聲,被這個老傢伙撕咬的痛他還記得:“真是可笑呢,之前還冒犯拉薩爾大人,現在又舔着臉祈求眷顧,天底下哪有那麼好的事情,你的老臉比馬拉獸的屁股還大。”
拽拽神的袖子,寧安忽略塔蘭的話,直接詢問神的意見。
“寧安,我只眷顧你一個人。”神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有些悶悶地補了一句,“不要再忘了……你不要強迫我,我不想被其他人弄髒……”
作者有話說:
安安:?你聽聽你自己在說什麼話
第45章
面對神的控訴,寧安盡量裝得若無其事,回了一個好,免得他還繼續跟她討論一些聽上去不適合在大庭廣眾之下討論的事情。
不過,穢物的確也是一個問題。
極北之地廣闊,不能保證神這一次就能全部消滅它們。
寧安意識到自己其實已經偏向答應黑石的請求,就算他之前幫着冬日之神欺騙她,可是比起噁心的穢物,那種憤怒變得微弱。
“寧安,你要是不喜歡那些東西,我可以留下一部分在這裏,如果它們再出現,我就立刻消滅它們。”神看出了神侍的遲疑,他難得動起腦筋,提出一個好建議。
是像塔蘭那樣的一部分嗎?
“寧安小姐,我不想留在這,我本來想要和黑石城談一筆交易,沒想到老傢伙太陰險了,我討厭這個地方。”塔蘭往她的方向蹦了幾步,也許在別人看來他是小跑過來。
神用他那隻屬於人類的修長手指,輕輕鬆鬆地拔下一隻吸盤觸足,如果她沒記錯的話,是吃穢物吃得最凶,曾經被填充到臃腫肥厚程度的那隻。
“尊敬的寧安之神,向您起誓,我會精心照顧這一珍貴的恩賜。”黑石面不改色地跪下,雙手高過頭頂,想要接過那隻胖胖的觸手。
經歷過穢物襲擊的人,他完全不覺得這“恩賜”有什麼問題,硬要說的話,還要好看一點。
心理素質真強。
寧安想起自己第一次見到在洞穴里擊殺的穴矮人的觸手,腿都打顫,說話也抖。
神忽視了臣服於他的人類,直接將觸手往遠處一拋:“寧安,它能自己去找穢物。你不要害怕,我會將它們全部吃掉,一點都不留。”
“嗯……謝謝。”神是因為她才破壞了自己的身體,寧安的視線掃過空缺了一塊的位置,沒敢多看,就像有細小的石子填滿了心臟的每一條縫隙和喉嚨的出口,莫名的堵塞感。
寧安還有話想問,他們回到了城主府,老管家在處理穢物入侵后的爛攤子,沒有跟着過來。
“在撿到我之前,你就得到了神諭嗎?”不然怎麼會那麼巧。
高大的男人搖頭,聲音沉穩:“不是,大概半個月後,我接到了由彌亞傳達的神諭。當時的我判斷,如果能解決穢物的源頭,我願意遵照神諭行事。在您回來之前,我並不能確定,直到,寧安之神顯出身形。”
沒有用“邪神”,看來黑石是堅決和其他神明撕破臉了。
目前神的邪神身份似乎只有神明和黑石城的人知道,她翻遍了《神國》《神跡》《侍書》等流傳範圍很廣的記載,也沒有找到跟邪神有關的信息。
和路上碰到的冒險者閑聊,他們也沒聽過。
她猜測,如果她不把神帶出來,這種查無此神的狀態會一直持續下去,像是某種禁止探索的禁忌。
說起探索,那些災禍和神也有關聯。
冬日之神和大地女神提供的模糊不清話語就跟鬼魂一樣陰魂不散,時不時地飄出來,提醒她,祂的存在。
是謊言,還是實話,寧安不能確定。
作為中心的神自己就是一團謎,她無法向他求證。
目前能確定的,是那些神明應該早就知道她是神的【禮物】,按道理來說,將她留在黑石城不是更好嗎?這樣神就不會被觸動。
怎麼還趕着她去喚醒神?
總感覺,除了神之外的神明,有點慫?
寧安想得入神,黑石沉默不言,沒有打擾她。
“寧安小姐,那些神明很壞對不對,那個神侍彌亞也是,我們把他丟在這吧。”塔蘭從寧安和黑石的對話中將事情猜了個大概,抱着雙臂,非常不滿。
還有彌亞。
塔蘭不提她都要忘了。
“你們準備怎麼應付彌亞,畢竟他是神侍……”神侍可以看作是神意志的化身,放兩句狠話和傷害神侍的意義是不一樣,前者是撕破臉,後者大概是宣戰的程度。
正好老管家走進來,準備彙報善後事宜,這次黑石城的損失不算大,更別說還得到了強大的助力,值得慶祝。
他聽到這個問題,笑得溫和優雅:“大小姐,幾千年來都沒有神明踏足極北之地的記錄。就算冬日之神想要來解救他的神侍,我們也會將人好好地還給他。我剛好知道發倩期雪妖的弱點,彌亞目前在藥物作用下已經睡過去了,您不用因他煩惱。”
真熟練啊,不過之前就有人送她雪妖皮毛……
寧安對於黑石城民眾的彪悍程度有了新的認識。
當天晚上,寧安換了一個房間休息,原本的要維修,牆壁上的“蜘蛛網”過於顯眼,是個人都能注意到。
她沒有跟她名義上的父親說過幾句話,大多是老管家和她交流,之前負責照顧她的侍女這次一直沒有看到,也許是因為穢物逝去了。
雜七雜八地想了很多,寧安覺得自己的情緒就像退潮后裸露的礁石,沒有留下太激烈的痕迹,是一種很微妙的平實。
她要不要因為他們利用了她這件事繼續憤怒?
寧安皺起眉頭,努力回憶剛聽到這個消息時的狀態,引來神疑惑的詢問,她知道自己失敗了。
好吧,不管怎麼說,他們救了她,她的命很寶貴,值得她多還一次。
就這一次。
“寧安,我的觸手長出來了。”神獻寶似的將新的吸盤觸手給她看,比之前要短瘦,透着一股營養不良的可憐樣。
她伸出一根指頭,戳了戳它的表皮,它用尾巴尖勾她的手指,像是控制不住的本能反應。
“神,如果你沒有信徒的話,有可能會像其他神明一樣被遺忘,消失,你不擔心嗎?”寧安拍拍黏人的觸手,它落下去,過了一會又纏上來,再拍,落,重新勾住,就跟玩遊戲一樣。
神自己也黏了上來,和她在床上並排坐着,代替新觸手,他興緻高漲地玩着她的手指。
“神,這件事很重要。”寧安嘆了口氣,她什麼時候才能和神實現順暢、絲滑、高效的溝通。
“我不需要人類。”神歪着頭思考了一會,抓着她的手在發燙,“你在擔心我?”
說出的話也燙得她眼皮一跳。
她答:“嗯。”不管是出於什麼理由,這是事實。
手心熱得可以流漿,磨蹭她腳腕的觸足卻涼似冰河。
“寧安,我好高興,有些控制不住,你別害怕,不會傷到你,保護好你。”神像是大狗一樣,嗅着她頸間的氣息,蜷曲的短髮擦過她的頸子,又麻又癢。
神很危險,警報一直沒有關閉,只不過她在盡量適應,不露出異樣反應。
此時神親昵的行為讓她很分裂,一方面她相信他沒有說謊,這種程度沒什麼,另一方面,她無法忽略皮膚刺痛的生理反應。
結果就是她看上去像是靈魂離體,遲鈍僵滯。
神的低語像是從遠古時代流傳下來的咒語,帶着蠱惑人心的力量:“寧安,我不會真吃了你,別怕我。擔心我吧,我喜歡你擔心我……”
神被一股激烈又陌生的情感支配,這讓他迫切地想要和寧安融為一體,在知道寧安和別的觸手有過接觸后,他的這一念頭愈發強烈。
他要寧安向他證明,他是不一樣的。
“寧安,你看看我,我和其他觸手不一樣,你不要再認錯了,不然我會很生氣……難過……”
神的唇碾壓她泛着麻意的頸子,像是要把她的不適全部驅逐,危險和曖.昧讓她覺得大腦有些暈乎乎的,努力聽清神的呢喃。
他又提起了這個倒霉話題,寧安覺得有些心虛。
她哪裏分得清,再說,那個祂還和神有說不清道不明的聯繫,她覺得自己才冤枉,同一個坑踩兩次。
“你要安慰我。”神的宣言擲地有聲,彷彿沒有回絕的餘地,之後又軟下來,“我不像夢裏那樣從下面進,從上面,和你融在一起,親親,好不好。”
嗯……比起下面,上面好像更安全。
寧安覺得自己走在一條鋼絲線上,下面是不斷冒着氣泡的泥潭,上面是,是金、紅、黑交織而成的柔軟幕布。
應該選擇哪一方?
她望向神,觸手化后,他一直裸着上半身,毫無羞恥心地袒露胸膛,讓那麼多人看,連袍子都不會變。
這種行為叫什麼,有傷風化、影響市容,還有,不守男德。
好像有奇怪的東西混進去,但她沒有多餘的理智思考了。
“神,你要是能變回衣服和腿,我們就試試。”寧安的手點在神的鎖骨處,虛虛地指向觸手,提出條件。
她的腦子一定是壞掉了。
說完寧安就後悔了,這種事不是他們這種奇怪的關係能做的,應該是更親密的戀人或者夫妻才可以。
神沒有給她反悔的機會,金眸里折射出攝人心魄的光芒:“好。”
寧安咬緊嘴唇,想着是不是加一個時間限制,還沒考慮好,穿着黑袍的神就出現了。
太快了,怎麼能這麼快。
她是不是被神耍了?
神將袍子扯得鬆鬆垮垮,露出一側的粉紅,在深沉底色映襯下,顯得更加小巧、可愛和扎眼。
“寧安,這裏也親親好不好,一共只做了兩次,我還想要……”神深紅的唇里吐露着讓人羞恥的話,他說他自己晚上用手弄過,可是一點都不舒服,他自己又親不到,想趁着她睡覺,悄悄讓她揉捏和咬磨,又怕打擾她休息,讓她生氣。
神沒有說是她的錯,但是每一句又都在控訴她的不對。
他在暗示她,是她讓他品嘗了欲.望的美妙滋味,她要負責。
“別吵了,我知道了。”
她伸手。
第46章
黑與白對比分明,神默許了她的一切動作,任憑她的手莽撞地摸索和探索。
偶爾發出低吟,大多數時候他壓抑着自己,寧安懷疑神以為聲音大了會讓她不喜歡,或者,讓她清醒過來。
他的一切,毫無反抗,無條件地向她開放。
柔韌的肌肉顯出起伏,往下,稍微用點力氣還能隔着它感受堅硬的骨骼,寧安才意識到神並沒有看上去那樣無力,他明明可以撐起自己的身體,卻懶散地頭抵着她的肩膀,將重量施加在她身上。
“寧安,我不覺得痛,你可以再用力一點。”神抓住她的手,指尖碰到了一開始觸及的地方,他帶着她重重地按壓下去,圓潤的指甲攻擊力不強,似乎只能劃出一道淺淺的凹痕。
在不知情的人看來,也許她是一個很惡劣的人。
如果白色代表着乾淨,那麼和它相對的黑色,意味着什麼?
“唔,寧安,我不會被弄破的,你別擔心……”神吐出綿長、彷彿從胸腔中蜿蜒而出的氣息,動作卻愈發急迫。
見她不怎麼配合,他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了她一眼,將她的手翻來覆去地檢查:“是不是弄痛你了,我不是故意的,寧安,別生氣,不摸這裏,親親上面,好不好?”
神大大方方地將自己的臉懟到距離她不到三公分的位置,不得不承認,就算換上深沉的皮膚,神也和丑完全不沾邊,不如說,將他內在的野性和異常徹底地激發出來。
在千萬人中,一眼就能發現他的不同,不只是在外貌上,還是莫名邪詭危險的氣場,她之前糊裏糊塗沒感覺,現在卻無時無刻不在接受如同被陰冷深海衝擊的不適。
可是作為始作俑者的神毫無自覺,他不知道該怎麼做,或者說,就算知道,他也不會放過她。
“寧安?”
他又在用那種無防備、不設防的姿態迷惑她。
“張嘴。”
神的眼睛眨了眨,聽話地將唇瓣分開,一條扁扁橄欖狀的紅色縫隙撞上她的視線。
這樣可以嗎?
寧安沒有理會他的疑惑,徑直將自己的食指塞了進去。
硬質牙齒,柔軟舌頭,溫暖潮濕,和人類沒有什麼不同,誰能想到不久前他還是半人半觸手的怪……邪神。
神微微低頭,喉嚨滾動,努力挽留着侵入他的異類,臉頰微鼓。
到指根了。
含得很深,到處都是濕淋淋的,卻沒有水液從唇角流出,他控制得很好。
“你的裏面,和小黑不一樣。”寧安恍惚想起自己之前把東西塞進小黑身體裏的行為,脫口而出。
神的睫毛顫動,一排細細密密的小鉤子像是在引誘她觸摸,玩耍。
他抹去了所有的濡濕痕迹,寧安看着自己的手指,乾燥,除了發紅,沒有異樣,和之前從觸手裏拿出來一樣。
真神奇,抽出來前,它還在漩渦里飄蕩,現在卻乾乾淨淨的,像是被精心清理過一樣。
“寧安,我更好。”
寧安好像從裏面聽出了一絲驕傲,再看神鎏金閃爍的眼眸,他應該在等她的肯定。
她重重地點頭,得到認同的神笑容極致純粹,他全身心地為此感到喜悅。
真耀眼。
她也是真的搞不懂。
“我更好……”神柔順地彎下脖頸,看他的架勢,準備將每個手指都耐心地照顧了一遍,只為了更進一步證明他更好。
吞咽聲不時響起,咕嚕咕嚕,在這個安靜的房間裏。
“寧安小姐,關於你的身體,我有些事情想要和你說。”
清朗的少年聲音打破了透着迷離光影的氣氛,寧安下意識要抽出手,被神攔住。
他還沒有做完。
“下次再說吧。”雖然知道塔蘭是神的一部分,寧安也不想他撞見堪稱隱秘的場景。
屋外沉默。
沒有腳步聲,他沒有走,就站在外面。
塔蘭也有很神一樣的感知能力嗎?
如果有的話,是不是意味着他能看到神和她正在做什麼?
在第三人在場的情況下,寧安的羞恥心像是死灰復燃,急忙後撤,神抓得更緊,含糊不清地說:“還有……等一會。”
門被打開,一身勁裝的塔蘭走進來,不經意地將手裏的東西塞進匣子裏。
這就是七級冒險者,什麼奇怪技能都會。
咦,她又能看到人了?寧安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個好消息。
“寧安小姐,你和拉薩爾大人在幹嘛呀?”塔蘭的語氣天真無邪,步伐雀躍,在她旁邊半蹲着,又形成了她被夾在中間的窘迫情況。
“你出去。”右邊的吞咽聲響起,寧安抿緊嘴唇,有些惱火和不耐煩。
塔蘭一怔,碧綠的眼眸像是雨後水位上升的湖泊,沒一會湖水就溢上了岸。
不像神的眼淚是黑色的,塔蘭的是貨真價實的透明眼淚。
“我也想和你更親密,可是你更喜歡彌亞,你看他的時候比看我的時候多得多,寧安小姐,為什麼不喜歡我?”塔蘭將臉湊到她的左手邊,滾滾而下的淚珠落到她的手心,感覺一時半會是停不下了。
“我沒有……”寧安的話還沒說完,塔蘭賭氣般地張口,做了和神一樣的事情。
她的腦子裏像是發生了一場史無前例的爆炸,他們在搞什麼?
不是,神在搞什麼?
“神,快放開,我們,我們親一下就睡吧,我累了。”寧安差點也急得掉眼淚,幸好神過了幾秒就將她的小拇指吐出來,在神的逼視下,塔蘭也沒有再繼續,最後用舌狠狠地勾住,才依依不捨地放開。
微弱的光線照射,兩隻手都是乾乾淨淨的,可是她明白它們經歷了什麼,她把神當作小黑“研究”了一回。
還有臉頰一會鼓一會癟的塔蘭,他又在幹什麼,她已經把手抽出來了,為什麼他還要這麼做?
想要逃離的心情主導一切,寧安站起來,彎腰,快速在神的臉上親了一下,聲音響亮,沒有纏綿曖昧的氣息,完成任務一般。
“我先去洗漱。”
神沒有追究神侍的敷衍,抬起手,他想要碰那一塊皮膚,停在半路,捨不得覆蓋。
寧安第一次主動親他。
之前,她說,只有夫妻之間才能做這種事。
那麼,他們現在就是夫妻了。
神自然地得出了結論,他甚至沒有和寧安討論,無比篤定。
塔蘭沒有再流淚,陽光可愛的臉上沒有任何錶情,直直地盯着神,尤其是某一塊。
半晌,神和他對視:“祂是誰?”他想起來要問什麼了。
遲疑了一瞬,塔蘭顫唞着跪下,身體正面幾乎和地面緊貼,喉嚨里發出低沉、嘶啞混亂、不似人類能夠發出的聲音:“我知道一點,拉薩爾大人,我也想要,想要,寧安小姐……”
他沒有說完,神望着自己的一部分,眼神起了波瀾:“你在,提出條件?”
塔蘭沒有說話,如同默認。
等到寧安磨蹭夠了,拖着疲憊的心回來,塔蘭已經不見了,只有神面向她,靜靜站立。
“他終於走了?太好了。”寧安鬆了一口氣。
“不是,我把他吃了。我正在從他那尋找關於祂的消息……”神說到一半停下,她的追問沒有得到回應。
都是些什麼事。寧安眉頭緊皺,隨便吧,她不管了,反正是神自己的事。
“它想將你鎖在黑屋子裏,不給你吃東西,不穿衣服,一直和你融為一體,叫你安安,肚子大了,孩子,沒有停……”神突然開口,跟背書似的說了一串,眼神逐漸迷茫,聲音漸低,可她還是聽到了。
“它、我也想……”
作者有話說:
第47章
寧安在神的面前鼓掌,啪啪啪的聲響持續了好久才引來他的注視,不念叨“我也想”了。
塔蘭那傢伙,天天笑呵呵的,誰知道他腦子裏想的是這種氣人的事情。
不愧是神的一部分,在做夢這方面,他們倆都挺厲害了。
秉承着有問題要及時解決不能拖延以免惹出大麻煩的理念,寧安決定把神的觀念扳回來,不能跟塔蘭學壞了。
雖說本來也沒多好就是了。
還沒等她想好該怎麼說,神先毫無預兆地拋出一個讓她懷疑人生的要求。
“寧安,我們已經是夫妻了,要找一個房間,永遠住在那裏。”
不是,“我們”是什麼意思,這個詞有其他含義嗎?不會是指她和神吧。
是的。
向神確認后,寧安頓時覺得自己心臟難受,呼吸不暢,頭暈眼花,哪哪都不舒服,就像生了一場大病,還得堅強地繼續友好、親切、和平地溝通。
當聽到神用“你主動看了我的身體還親了我”的理由作為支撐,寧安立刻就要反駁,可是神的記憶力在這種時候好得驚人,甚至將她的原話複述了出來。
“只有夫妻才能主動看和觸碰對方的身體,親吻也一樣。”
“神,我只是一個卑微的人類,不能打破規則。”
發育期間,為了將神打發到帳篷外面,她不知道說了多少類似的話,現在都報應回來了。
寧安這邊絞盡腦汁地想新借口,神已經將關於她的記憶片段吸收完畢,開始解析。
神在思考。
對於寧安來說,這不是一件好事,因為她不能按照一般的思維方式去猜測神的想法,她到現在都記得神為了讓她不在心裏哭而去找太陽這件事。
太離譜了,能記一輩子的程度。
“其實,除了夫妻之外,還有一種關係,可以看看和親親。”寧安直覺不能讓神按照他自己的意志走下去,她要換一條思路。
“是戀人嗎?”神牽住她的手,站在她面前,眉眼舒展,無害地像一隻家養的寵物。
就是體型大了些。
“對。”本來寧安在朋友和戀人之間糾結,被搶答后,她慶幸自己沒有再想着忽悠神,他對於人類知識的學習在逐步增長,冷不丁地就能給她一個驚喜。
更重要的是,他還召回了“塔蘭”,那可是繼承了一個人記憶的觸手,等他完全消化了也許會比他更了解這個世界。
神知道戀人的意思,夫妻就是由戀人組成的,之前在夢裏,他和寧安就是一對戀人。
現在,他們是一對真正的男女朋友了。
神在房間裏走來走去,臉上是膚色都掩蓋不了的潮紅,自從她回答“對”之後,他就一直是這種焦慮又興奮的狀態,口中說著她聽不清的話,一個勁地嗡嗡,好像有成百上千個人在這裏。
“寧安,我做錯了,沒有告白。”神恍然大悟,雙手握拳,隨即氣惱地一揮手,石桌子化成齏粉,可憐地落了一地。
神一天天念着喜歡她,她之前也說過喜歡神的身體,但是好像都稱不上和告白有關的“喜歡”。
“寧安,你等我一下。”沒等她問清楚,神就和龍捲風一樣衝出去,門也化成了粉,和石桌子隔着不遠的距離兩兩相望。
要是再多待幾天城主府會被神拆了吧。
這間屋子也住不了了,寧安索性就坐在門外的階梯上,看星星,看月亮。
不知道這裏的月球是不是和她那的一樣,不過從它晚上能根據月轉不同從大圓變成小圓來看,可能性不大。
“極北之地難得有這麼好看的夜晚。”溫和沉穩的聲調,自帶讓人信服的力量。
老管家走路很輕,她又想着神跑哪去了,等他開口才發現。
寧安:“是啊,之前一到晚上就烏漆嘛黑的,不點火根本看不清。”失去黑霧的遮蔽,一切都變得明朗。
寒暄兩句后,兩人一時沉默。
還能說什麼呢?
“那位大人,好相處嗎?”
寧安無意識地揪着自己的頭髮,之前從沒有人問過她。
她在這個世界度過了接近三年,其他的人和事都像蜻蜓點水般輕飄,一帶而過,只有神在她的記憶中留下濃墨暈染的一大片,裏面充斥着各種綺麗的色彩,奇妙地交融在一起。
“還好。”大多數時候,神都是好相處的,沉默,順從,這一點她並不否認。
老管家欲言又止地看了她一眼,臉頰上略有些鬆弛的皮肉抖動,過了一會才鄭重說道:“大小姐,謝謝您。”
寧安的手指擦過階梯,望向指肚,沒有灰,打掃得很乾凈,禮貌地回:“沒關係,畢竟你們救了我。”
“如果您和那位大人願意留在這……”
搖頭,寧安直接拒絕了老管家的提議,讓神留下一部分吞噬黑霧已經夠了,雖然她還沒想好之後該做什麼,但是她並不願意留在這。
如果沒有得知真相,如果神不是邪神,她應該會在極北之地建起神宮,尋找合適的信徒,等到她去世以後,神也不會因為被遺忘而成為無名之神,消散在波濤洶湧的時光長河裏。
“願您事事順利。”老管家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知道挽留不住。
會順利的。
寧安朝他笑笑,站起來,拍拍裙子。
月亮又變小了一點,從一個雞蛋變成了乒乓球,大概再有兩個月轉天就亮了。
新的一天就要到了。
咻地一聲,漂亮的煙花綻放在寧安的眼底,接連不斷,好像有人很有毅力地在往水裏扔石子,激起陣陣漣漪,一個挨着一個,往外面擴散,侵染平靜的湖面。
今天是什麼節日嗎?
她望向沉默坐在另一邊的老管家,對方也很驚訝,眉頭蹙起。
過了一會,煙花平息,模糊了遙遠和靠近界限的天邊,超大的花球慢吞吞地移動,生怕自己少了一片葉子,一片花瓣。
這麼奇怪的事情,寧安的第一反應就是神乾的。
等到堪比半個籃球場那麼大的花球落到城主府門口,圍觀的民眾已經一個一個被衛兵以不安全的理由驅散。
花球後面走出了一個穿着紅色袍子、抱着花束的神。
袍子依舊是原來的簡單樣式,腰部一條不到一指寬的帶子繫着,顯出勻稱、肌肉分明的身材。
不過這不是最讓她震驚的,因為神他穿上鞋子了,雖然是那種幾條紅絲帶隨意綁成的樣子,但能讓人一眼認出來這個簡樸東西到底是什麼。
紅與黑交相輝映,寧安的手拂過自己的眼睛。
“寧安,我喜歡你,我會對你好,盡量不讓你生氣,消滅一切讓你不開心的東西,和我在一起,好不好?”
他站在她面前,這回花枝沒有擋住她的視線,她能夠清楚地看到神無比鄭重的表情,壓成一條直線的唇,撲閃不停的睫羽,無風自動的袍腳,青筋凸起的手背,搖搖欲墜的花枝。
他在緊張嗎?
旁邊的老管家壓下心驚肉跳的感覺,默默退到門內,這景象實在是太駭人了。
神,就算是邪神,怎麼會對人類產生接近於愛的情感……
寧安沒有注意到管家離開,她意識到這次不是像之前那樣的玩笑、隨意和糊弄。
神在認真地向她告白。
“我……”
上次類似的場景是在綠城,他說想和她共度一生,被她拖過去了。
現在,已經到了可以回答的時候了嗎?
寧安發現自己發不出聲音,像是被什麼外在的力量卡住了喉嚨。
如果她答應下來,他們就不再是神和神侍,而是戀人。
要和散發著邪詭氣息、下半身會變觸手的他談戀愛嗎,還是初戀……
她沉默的時間有些長,久到花枝被神折斷,他趕緊從後面的花球抽出來好多根,急匆匆擺弄好,繼續抱着,一眼不眨地盯着她。
之前的殘枝化成黑煙,彷彿無事發生。
他在做什麼啊……
沒忍住笑出聲,寧安偏過頭,捂住嘴,微卷的發搖晃,神的視線也跟着動。
“煙花是你放的嗎?”
神點頭,聲音像是伴着愉快的音符:“好看嗎?”
“好看。”
“有好事發生要放煙花,夢裏是這樣的。”
寧安想着他應該是說關於她所在的另一個世界的夢。
沒有問煙花從哪裏來的,在神第三次補充花枝時,她叫住他:“是誰喜歡我啊?”
“是我。”
“你是誰啊?”
“我是寧安的神。”
不是邪神,不是拉薩爾,不是祂,排除一切可能的選項,他說他是只屬於她、只眷顧她的神。
寧安抽出一朵艷麗的日盞花,遞到神手裏:“為什麼穿紅色?”
“喜歡。”
“為什麼喜歡紅色呀?”
“你是紅色的。”
“我只有眼睛是紅色的。”
“不只是眼睛,寧安,你是讓我想要吃下、捧起、纏住的紅色……”神說不好,用手比劃着,在他眼裏,她是美麗的紅色。
“這樣啊……”寧安拖長了調子,神有些懊惱地低頭,手裏的花束化為煙氣,除了她遞過去的那一枝,完好無損。
“神,你也是我想要觸摸、探索的顏色。”寧安停頓了一下,終於說出了埋在心底的滾燙話語,“我,喜歡你。”
神抬起頭,愣愣地重複一遍:“我……喜歡你……”
寧安深做了一個深呼吸,踮起腳,壓下神的頸子,親在他的唇上,一觸即離:“對,喜歡你。”
用手指摩攃着唇,神的眼裏泛起潮浪狂涌般的可怕情感,直直地朝她襲來,寧安的直覺將警報拉響到極致,她硬是撐着沒有倒下。
“寧安,安安,寧安小姐……我好開心啊,我帶你去屬於我們的房間,我們要有一個房間。”
什麼房間?
五彩斑斕的扭曲黑色覆蓋了一切,寧安無力地閉上眼,瞬間失去意識。
神歷6238年春,極北之地被黑霧覆蓋,與外界聯繫中斷。夏,五大災禍暴動,數位神明隕落。
神歷6240年,眾神下達神諭,邪神在黑石城復蘇,需集眾人之力剿滅。
神歷6241年,黑石城,寧安醒來,發現自己在一個肉繭里……
作者有話說:
第48章
寧安的記憶停留在對神說“喜歡你”那一刻。
現在,神不見了,她在一個濕潤鼓動的狹小地方,身體被柔軟的物體壓得抬不起來,就像被困在繭里的毛毛蟲,翻個身都做不到。
心臟跳得很快,像是被裝上了最大功率的發動機,撲通撲通,幾乎要突破胸腔。
“安安,你醒了。”
沒等多久,一隻手撕開黑暗,將她抱起來。
是神,他看上去沒什麼變化,可寧安卻從遮天蔽日的黑霧中感受到讓人心驚膽戰的可怕氣息。
“為什麼會有這麼多穢物……”她的身體還有些僵硬,任憑神抱着她無目的地瞎晃。
神將她往上託了一些,讓她的頭可以正好壓在他的肩膀上:“安安別怕,不是穢物,是我。”
一隻手撫摸過她的長發和後背,寧安卻沒有覺得被安慰到,她一肚子的疑惑沒有得到解答,一連問了幾個問題,她怎麼會被關起來、黑霧又是怎麼回事等等。
“安安,你不是說過在一起就要住在一個房間嗎?我將這一塊都變成了我們的房間,只有我們兩個人。”
是的,這一路走來,黑石城的建築都完好無損,唯獨沒有看見一個人……
“你把他們……”
“我把其他人關起來了,他們在繭里,沒有死。”神知道寧安不喜歡看他傷害人類,他可不想惹她生氣。
“神吶……”
“我在。”
寧安都快愁死了,她還有些使不上力氣,但不妨礙她瘋狂捶着神的後背:“你為什麼不提前跟我說!”
神停下來,將她托得更高,她能清楚地看到他臉上的迷茫,就像一個被家長冤枉的小孩,不知所措。
他猶豫地開口:“是驚喜,要製造驚喜給你。”
這個理由讓寧安的動作一滯,拳頭攥得更緊,隨即更大聲地說:“那還有人說戀人之間要坦誠,你怎怎不學學這個。”盡學一些花里胡哨的東西,補救起來麻煩了。
神耷拉着腦袋,將臉貼在她的小腹上,微微的壓迫感:“我知道了,安安,你別生氣,下次和你說。好久沒見到你了,我好想你的,想你……”
沒有確定關係之前,神就很黏糊,這下去更是和強力膠水一樣,扒都扒不下來。
等下,好久是什麼意思?
將神的臉捧起來,寧安顫唞着問道:“我睡了多長時間,不、不會是幾百年吧?”
神笑了,金眸熠熠生輝,點燃了昏暗的環境,他似乎覺得她有這樣的想法很好玩:“安安,我怎麼會等那麼久,大概、三年。”
太好了。
提着的那口氣往回落,寧安感覺自己恢復了力氣,拍拍神的手臂,示意她要下來。
“還想抱抱,我好久沒有抱你了。”
不吃他這一套,寧安乾脆利落地反問:“要不是你要給我驚喜,我至於睡這麼長時間嗎?還有,除了這件事,你還有沒其他事情瞞着我?戀愛中的坦誠是很重要的,我更喜歡坦誠的對象。”
神的表情一下子凝固了,他默默將寧安放下來,自己在沙子上滾來滾去,口中念叨着一串“怎麼辦”。
“不要撒潑啊,快說,不然我真的生氣了。”寧安拽住神的袖子,他不得不停下。
“安安,聽到你喜歡我,我太高興了。一開始找的房間是我的身體裏,我控制不住它們,把你弄壞了一點,後面才找到辦法,讓你恢復。”神小心翼翼地望着她,吞吞吐吐地補了一句,“我把它們分離出去,變成霧狀,找到了現在的新房間。”
捂着自己的額頭,寧安直覺這裏面一定有讓她完全接受不了的事情發生了,她聲音顫唞地問:“你說清楚,是怎麼把我弄壞的?又是找了什麼辦法?”
黑色褪盡,神變成了蜜色皮膚,盯着她的眼睛濕漉漉的,彷彿含着真實的淚水:“它們把你綁起來……泡在黏液里……全身都紅了……有一個想要親親……你醒了……說要和我分手……我好難過……然後你就只和自己說話……不理我……安安……不要分手……不要……我讓你也弄壞一次好不好……”
斷斷續續的話語,信息量卻大到寧安要坐下來緩緩,她努力鎮定,讓懵圈的大腦運轉,她一點都沒印象,還得先把事情搞清楚:“你怎麼修復我的。”
神的眼睛眨眨,這回就流暢多了:“我撿到了有用的東西,把它放到你的身體裏,安安,你再也不會壞了。”
明顯上揚的語調透露出神的好心情,寧安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身體,沒有多長出來什麼:“它,在哪?”
神指向她心臟的位置:“這裏。”
冷靜,一定要冷靜……
念了十幾遍,寧安倏地站起來,神緊張地望着她,看口型應該是在叫她名字。
“你跟我過來。”
神乖乖地和她保持一個拳頭的距離,她把他帶到了城主府的正廳,拿下掛在牆壁上的骨鞭。
極北之地有骨獸,全身都是堅固無比的骨頭,沒有血肉覆蓋,是拿來鍛造武器的好材料,這條骨鞭更是通體雪白,摸上去是硬質的冰冷觸感,據說黑石曾經用它打碎了一頭骨獸的身體,絕對的頂級材料。
“你說也讓我弄壞一次,那我可以打你嗎?”
“可以,寧安你快打我。要我躺下嗎?”
他還挺期待。
咬着牙,她點頭。
第一鞭下去,神的袍子沒破,鞭子裂了。
看着明顯的缺口,寧安煩躁地把它甩到一邊,神悄無聲息地將它撿回來,用柄子的那端戳她手心:“安安,我變軟一點,你繼續打,它不會再裂了。”
這是什麼質量檢測嗎……
衝動勁頭下去,寧安發現自己其實並沒有對付神的有效手段,打又打不過,說又說不通,才確定戀愛關係他就能給她這麼一個大驚喜,之後還能發生什麼她想不到的事情。
寧安不說話了。
神將骨鞭豎起來,迅速地往下一刺,紅色和黑色混合的流體落到地上,骨鞭化成白色的粉,把寧安嚇了一跳:“你做什麼?”
“安安,你再給我一點時間,我想一想怎麼把我弄壞。”在寧安被修復期間,神一直在想這個事情,並且已經取得了一定成果。
寧安,你看,我也有紅色的血了,和你一樣的顏色。
濃重的腥味蔓延開來,寧安閉上眼,再睜開,是紅色。
“你、你……先給自己治療一下。”壓制住想罵笨蛋的心情,寧安抹去手中的猩紅,在她沉睡的期間,神又進化出不得了的能力。
並且,精神狀態更危險了。
幸好這裏不是法治社會,而是神治社會,不然像他這樣的遲早被抓進監獄裏。
“安安,沒關係,過一會就好了。”
寧安信了,等到他們將黑石城的居民從沙坑裏脫出來,神的腿還在均勻地往外面滲血,跟之前癒合的速度相比,太慢了。
“你該不會是,不會治療自己吧……”站在一排排肉色繭狀物面前,寧安想起自己是被神用其他東西治好的,靈光一現,脫口而出。
最後一個繭從半空往下一落,一溜煙滾到繭堆里,打亂了原本整齊的隊伍。
神看了她一眼,背過身,側躺在沙堆上,寧安懂了他的意思,這是不想承認又不得不默認。
“你在把你的身體改造成和人類一樣的形態嗎?外表和內里,都要和人一樣嗎?”寧安繞到神的面前,發現神獃獃的,眼神失去光彩,遭受了重大打擊一樣。
過了一會,神將臉埋進沙子,寧安好不容易才將裝鴕鳥的神給揪出來。
嗯,還是乾乾淨淨的一張臉,免得她拿布擦了。
“安安,我也有不能做到的事情。”神想起了祂,在寧安沉睡期間,他吸取了塔蘭和【禮物】的記憶,知道祂就是超越一切的存在,而他……
只不過是祂微小的一部分。
【禮物】都是祂的。
寧安也是祂的【禮物】,不是他的。
他弄錯了。
“這很正常啊,我之前還想要你送我回到原來的世界,但是你好笨哦,我後面就不指望你了。”寧安毫不留情地說出了包括一開始不讓她肚子痛在內的,神沒有做到的各種事情,神聽到後面眼睛又濕潤了。
跟祂比起來,他好沒用。
“我不是在指責你啊,我想說的是,就算你不是人、不聰明、不能做到一些事情,我也喜歡你呀,你要是什麼都能做到我還不會和你在一起,那也太恐怖了。”寧安莫名打了一個寒顫,那才是無所不能的、超越維坦大陸神明的、真正的“神”,
比如連神都沒有察覺到的,祂。
“安安,你真好,是我的,是我的……”神陷入沉思,過一會不抑鬱了,整個人都纏上來,恨不得身體化作繩索將她纏得嚴嚴實實的。
“先把黑石城的人放出來。”她將人拍下去,讓他將這裏上千個繭弄破,從結果來說神做出的事是挺邪門的,符合他邪神的定位。
肉繭破開后迅速枯萎,所有的生機消失,成為癱軟的皮,像是養分全部被繭中之人吸收了。
長久的軍事化訓練和對抗穢物的經驗在此時發揮成效,黑石城的人沒有慌亂,反正也沒少個胳膊或者腿,反而覺得更輕鬆和精神了,所以寧安解釋的時候沒有人吵鬧。
“天上的黑幕我們會想辦法解決……包住你們的東西對身體沒有傷害,你們就當得到了我神主的恩賜,對,就是這樣。”
還有不用祈願和祭品就能得到恩賜的好事?
感謝聲、鼓掌聲、叫好聲混在一起,熱鬧程度堪比過年,寧安看着將皺巴巴的皮提在手中,往家裏提的眾人,對於黑石城人民的彪悍程度有了更為深刻的認識。
不愧是敢和穢物正面剛的人。
不過,極北之地雖然偏僻,每年也是要向都城彙報情況的,兩年沒去,應該引起了聖萊耶的注意,再退一萬步,這麼一個黑咕隆咚的傢伙罩着,效果堪比一千萬的大燈泡,就算離得遠也肯定能有人看見。
這驚喜可真是太讓人驚喜了。
寧安緊緊攥着神的手,神沒有猶豫,悄悄地回握。
巡邏隊幾天後來報,黑幕之外,有裝備精良的冒險者、軍隊,甚至還有異種族,一波一波地發起進攻,但都被擋下來了。
“城主,干他們,他們居然說我們這有邪神,屁話。”
“正好穢物沒了,拿那些傢伙練練手。”
“是啊是啊,大小姐的神明那麼好,他們瞎說,咱給他們點顏色瞧瞧。”
被圍攻這件事激起了巡邏隊的怒氣,在沒有弄清楚緣由的情況下,他們已經摩攃着各式各樣的武器準備衝鋒了。
那勁頭,比打穢物還足。
寧安一頭磕到某位“好”神的手臂上,不會真要打戰吧……
瑪希帝國說是帝國,但皇室對於境內三百多座城池並不能做到強有力的控制,更像是一個鬆散的聯盟,戰爭也有,但是理由和人無關,一般是神明之間的不合殃及人類,或者人類猜測神明的意思導致衝突。
“賜予我們恩賜的神明與其他神明對立,他們的信徒執行神的意志,發生這樣的事情我早有預料。開戰與否,之後再說。”
黑石一聲令下,巡邏隊閉嘴,和其他人交班去了。
穢物沒了,習慣依然保留着。
“安安,我把那些神都吃了吧。”神聽着她和黑石的討論,搖搖她的手臂,笑容燦爛。
黑石的手抖了一下,就算他傾向於這位神明,但是把其他神都消滅這種事他可從沒有想過,可這位邪……大人卻說得如此輕鬆。
神的反派屬性真是根深蒂固,寧安捂住他的嘴:“在我讓你說話之前,保持沉默,好嗎?”
他點頭。
他們決定暫時不打開黑幕,先獲取更多的情報,畢竟有兩年多的斷層,得好好研究一下那些神明到底是什麼態度?
極北之地佔據了瑪希帝國接近四分之一的土地,因為“神棄之地”的名號,有不少異種族在這裏生活。
大家都是被拋棄的,彼此安慰。
去往邊緣地帶的路上,穴矮人、綠精靈、雪妖等等原本在做自己的事情,隔着老遠看到神直接就四處逃竄,火燒屁股一樣。
並不是每一處都封鎖嚴密,寧安帶着神從沒有駐守的缺口出來。
外面的天氣不錯,陽光很好,落在青色的草木上,反射光亮。
要不是巡邏隊的報告,她肯定會覺得一切都寧靜祥和又美好。
“神,你能找到其他神明嗎?”
“可以。”
神抬起頭,他能感覺到,那股奇怪的氣息,就在那。
“那我們去找他們聊聊吧,不要吃他們。”她之前在神和其他神明之間搖擺,從沒考慮過正面突破的可能性。
但是黑石城的人,面對噁心的穢物都往前沖,那麼她和神明談談,將謎底一把揭開,也不錯。
她討厭模糊不清的暗示。
這麼一小會功夫,白袍神侍從四面八方而來,看不清臉,他們都念着同一句話:“禁止邪神靠近神主。”
不像真人,像傀儡。
那些神急了,害怕了?
“你背叛了人類。”
沒有指名道姓,但寧安知道是說給她聽的,她唇角上揚:“我又不是這裏的人。我真的很好奇神國是什麼樣子的,我只是想去看看,順利談一些事情。”
“寧安,走吧。”神的眼裏沒有那些突然出現又嗡個不停的傢伙,拉着她就走了,踏出一步,周圍的場景變成扭曲的線條,彎彎繞繞跟蚯蚓一樣,可是寧安沒有覺得不舒服。
這就是……不會壞的意思嗎?
心臟在發熱,還挺神奇。
兩步,寧安面前出現了一座堪稱鳥語花香、明亮美好的花園,或者說天堂,光是視覺上的享受就已經讓人心情舒暢。
萬神殿中的神明,活生生地站在花叢中,美得各有千秋,分不出上下,一眼掃過去,大概有五十位神明。
“你們……”頓住,神的金眸變得冷漠,寧安拉拉他的手,生怕他一不高興下半身就要變成觸手,像吸收黑霧一樣把神吃了。
“安安,你說。”
寧安尋找冬日之神的影子,熟悉的神明會讓她覺得自在一點。
她看了一圈,沒找到,站得跟木樁子一樣的神明卻先跪了。
跪了?
有陰謀。
這是寧安的第一反應,她把神往後拉拉:“小心。”
“維坦大陸是獻給您的【禮物】,請您收下。”他們齊聲說道。
又是那個詞,但是這和維坦大陸又有什麼關係,寧安的視線在站着的神和跪下的神明之間反覆跳躍,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之前不是還要封印剿殺神嗎,怎麼就獻東西了?
神皺起眉頭,不耐煩地一揮手:“你認錯了,我不是祂。安安,不是要和他們談談嗎?我帶你到這了,你怎麼不說話?”對上她又笑得春暖花開,邀功似的。
哦,說話。
寧安機械性地開口:“你們不是和他正邪不兩立嗎?”
“不不不,我只是遵照祂的意志,我是祂的一部分,是【使者】……犯了錯,玩了祂的禮物……要為祂獻上新的有趣禮物,那就是我自己,只要這樣才能得到祂的寬恕,但是我堅持不下去了……維坦大陸是祂的,求祂收下……”
邏輯不通的話里說的是祂,但是這些神明的眼裏看得全是她旁邊的神。
“安安,他們在污衊我,我不是祂,我比祂沒用多了。”眼看着神就要甩出觸手,寧安抱住他的腰,大聲喊“不行”。
那些神明失望地垂下頭,彷彿沒有被觸手貫穿是一件多麼讓人遺憾的事情,很快就有瑟瑟發抖起來,像剛出生就倒霉地遇到傾盆大雨的鵪鶉。
“所以,祂到底在哪?”
神明顫唞着望向神。
“我只是祂的一部分,安安,我告訴你了,我坦誠了。”神的觸足在地上拍來拍去,攪得花朵零碎,焦躁不安的氣息溢滿花園。
他沒有注意到自己缺乏對祂的尊敬,和那些神不一樣。
寧安的喉嚨極其乾澀,心臟熱得彷彿像火山噴發,這次醒來之後,她對於異常的警報好像壞了,在這一刻,它又開始發出警告。
“你的身體裏,就有祂之前的【禮物】,是祂,是祂……”神明齊聲尖嘯,寧安捂住耳朵,在神動手之前把他撲倒。
這些神明,好像在故意激怒神,迫不及待地求死?
寧安坐在神的小腹上,抱着其中一隻吸盤觸手,找到了曾經神不讓她觸碰的特殊吸盤,抓着自己的一縷頭髮在裏面掃來掃去,神不出意外地癱軟了:“安安,不能這樣……”
“你們都別吵,讓我冷靜一下。”
伴隨着神壓抑到像是哭泣的細弱聲音以及緊繃到極致的腹部,寧安將前前後後的事情捋了一遍,特別是手腕上的小黑和她被弄壞的事情,越想越覺得不對勁,將濕潤的頭髮抽出來,她望向捂着嘴努力不發聲的神:“我暫時相信你,你不要騙我。如果你之後變成祂的話,我、我……”
對上那樣的存在,她又能怎麼樣?
“安安,我不是祂,他在騙你。”神將敏[gǎn]地一塌糊塗的觸足變回去,語氣委屈,“我被你用頭髮隨便攪攪都不敢動,祂不會,祂是讓塔蘭和【禮物】恐懼的存在,不是我這樣的……”
寧安沉默,夢境之主就很怕你啊,同為【禮物】,就算是我,有時候也會心驚膽戰的。
寧安又不說話了。
神急於和祂撇清關係,努力證明他超級弱的,想出了一個天才般的主意。
他變成了一隻不到巴掌大的棕色兔子,爪子扒着寧安的手指不放,絨球般的尾巴晃來晃去。
“安安,我不是祂,我是一隻兔子……”
跪在花叢里的神明滿臉幸福,目睹這一幕,一定會死,太好了。
寧安把小奶兔放到手心,他圓圓的金色眼睛依戀地望着她。
可惡,他真可愛,對着這樣一個小東西生不起氣。
“我的尾巴、耳朵、肚子,都給你摸,我和祂一點都不一樣。安安,親親……”
作者有話說:
第49章
寧安揪住神的尾巴,拒絕,將他往後拖,手指卡住他毛茸茸的小身體:“別動。”
神不動了,四肢往旁邊一趴,癱成一隻“兔餅”。
現在的情況類似其他神明是原告,神是被告,圍繞神到底是不是祂這一問題展開激烈討論,而她就是法官,需要做出自己的判斷。
不過看花叢中的神明擠在一起,完全沒有剛出場時的美感,和流傳的各種記載中的形象完全不同,再看神也是一副,額,弱小的樣子,倒像是比慘大會,誰慘誰有理。
這可不行。
“不要各說各的,先聽我說,你們告訴我第一個問題,是誰帶我來到維坦大陸的?”
“祂。”
神將爪子抬起來,聲音響亮,另一邊也同樣堅定,音浪疊起。
很好,達成了一致意見,是一個好的開頭。
“第二個問題,為什麼冬日之神幾年前就派神侍告訴黑石城邪神復蘇的消息?對了,冬日之神去哪了?”畢竟也算被不少人類信仰的神明,怎麼沒看到他的影子。
太陽之神模樣的神明抬起頭,麻木地說:“認定祂為邪神,讓您成為祂的神侍,圍剿邪神,我所做的一切都是遵循祂的意志,實現註定會發生之事。但是,我怎麼敢對祂不敬……怎麼能……不得不做……無法承擔……無法保持人類形態……放逐……”
說著無法保持,俊美耀眼的神明就在她眼皮子底下變成了扭曲不堪物質的集合體,就、就像穢物?
旁邊月神的面色有一瞬間的扭曲,動作熟練地將不明物質隨意一扔,它就那樣消失了。
他的意思是,冬日之神變成……
既然這些神明和神自稱的一樣都是祂的一部分,那麼能變成怪東西也不奇怪,對,不奇怪,對,沒什麼。
將搖搖欲墜的世界觀努力扶穩,神用腦袋碰碰她的手心:“安安,我會吃掉它的,別怕。”
此話一出,所有神明的身體裏都流出了黑色的霧氣,寧安還沒搞明白,可不能放任他們變成神的“食物”,匆忙之下威脅道:“只有提供和祂有關的消息,才能被吃。”
霧氣溢出的速度變慢,神明互相看看,同時開口,吵得寧安腦瓜子疼,做了一個暫停的手勢:“從左到右,一個一個來,別搶。從……生命之神,開始。”
在《神跡》的記載中,生命之神可是賜予信徒千年壽命的強大神明,可是現在她渾身黑霧流動,皮膚龜裂,跌落神壇。
這個世界壞掉了。
寧安此時和神曾經的想法達成高度一致。
“祂是一切的一切。”
“祂無所不能。”
“祂覺得無趣。”
“祂有七個【使者】。”
“【使者】為祂獻上【禮物】。”
“前六個【禮物】不好被丟棄。”
“最後一個【禮物】祂最歡喜。”
“祂要和她一起玩。”
“好好玩。”
神明接力唱出了像是暗黑童謠一樣的消息,寧安大致明白了,就像她之前推測的,祂是超越一切、掌握所有的、當之無愧的真正神明。可是這個神,嗯,很無聊就打發什麼,應該是祂的一部分去尋找有趣的東西,而她,應該就是最後一個【禮物】。
梳理完之後,對上那些神明期待的眼神,寧安想起自己的保證:“別急,吃你們是遲早的事。維坦大陸上的災禍,就是被丟棄的【禮物】嗎?”
他們不約而同地點頭,就像一個一樣整齊劃一。
某種靈感一閃而過,寧安沒有抓住,她覺得更奇怪的是這些神明為什麼要做人類的神明……
“維坦大陸是我做出來獻給祂的【禮物】,上面的東西都是我從其他地方找過來的。人類最有趣,我沒忍住,先玩了它們,被祂發現了,我受到了懲罰,不能再回歸祂的懷抱……都是它們的錯……我再也回不去了……是它們的錯啊啊啊赫赫……”有的神明臉上出現眼珠子和血塊,寧安內心卻有一種詭異的平靜。
她從一開始就覺得這個哪哪都依靠神明的異世界很奇怪,人將自己的全部精神寄托在神明之上,只要祈願就可以獲得自己想要的,就像被,圈養起來一樣,而這些“神”口中的“玩”和狂亂的抱怨更加證明了這一點。
“極北之地的之前的穢物是你們,不是神。”
神明們的異變一滯,幾十張嘴同時發出聲音:“是……不是、不是我……我是【使者】……不是它們……”
寧安猜測【使者】應該是祂裏面比較厲害的一部分,不然不會被派出去找東西,那些噁心的穢物則被他們看不起。
某種意義上,這些會變成穢物的“神”才是真的墮落了。
她現在的感覺很微妙,就像好不容易攢錢買了一支冰棍,拆開包裝袋才發現裏面稀碎,冰塊落了一地。
就像小心翼翼地把數學試卷翻到最後一頁,結果最後一題問的是一加一等於幾?
撫摸着一直安安靜靜的神的耳朵,手感很好。
很好。
“你到底看上我哪裏,非要和我玩。”寧安做出了她的判斷,她要做最壞的打算,默認神就是祂,可能出於什麼原因祂自己不明白這一點,但是神展露出現的傲慢和隨心所欲和有關祂的描述有百分之九十的相似。
剩下百分之十的不同則與她有關係。
“安安,我不是祂。”神堅定地認為自己只是祂的一部分,更重要的是……
他如果是祂的話,寧安會後悔答應和他在一起的。
祂看到穢物都吐了,按照人類的眼光來看,祂是比穢物還要醜陋噁心無數倍的存在,就算他用撿到的東西一直維持着她的身體,她也會覺得不適。
寧安想到了一句話,死鴨子嘴硬,神就是真實寫照,甚至不惜變成兔子矇混過關,逃避問題。
“可以死了嗎?”對面的他們渴求地望着她和神,或者,祂。
“不要着急。要是你們突然消失的話,維坦大陸怎麼辦,玩過之後丟下一堆爛攤子跑不好吧。還是說,你們原本就打着這樣的念頭,喜歡看別人從頂峰跌落?你們可以被吃,但是要一個一個慢慢地,不能一下子就從萬神歸零。”神是不在乎其他,而這些“神明”可是明確地說“是它們的錯”,而按照他們的思路,就算是自己玩錯了,人類也會成為懲罰的對象。
沒有理由。他們不會錯,就像祂不會錯。
祂對“神明”而言是絕對正確的,而在“神明”看來,他們對於人類也是絕對正確的。
他們茫然地望着她,像是才看清楚她。
“你不是這裏的人。”
“是啊,可我好歹也是個人。”相比於“神明”,寧安當然更傾向於同類,哪怕他們看起來一個個都慘兮兮的。
“總之,等到什麼時候維坦大陸遺忘了神明,你們再來找我們吧。啊,對了,手段要溫和一點,我……和祂會看着你。”
神明在看着你。
寧安想到了選侍宴上愛蘭選侍官的告誡,這可真是風水輪流轉,沒想到有一天她能對“神明”說出這種充滿威懾力的話。
這感覺,不好形容。
有點狐假虎威,但是有用就行。
“我明白了。”他們躬身,開始小聲地討論起來。
“對了,圍剿邪神之後,祂有什麼安排嗎?”寧安覺得祂很像神話里的命運之神,能夠操縱時空,掌握過去、未來和現在,那現在被揭穿身份,也在命運之中嗎?
“沒有,祂的意志,只到聯合起來攻□□石城。後面的事情不知道……不知道做什麼……回不去……只要被終結……無法再繼續……”
一說到關於祂的話題,這些“神明”就變得異常,渙散,寧安知道問不出更多東西了。
“那就宣佈邪神被消滅了,停止戰爭。”
那些神輕輕地看了一眼她手裏的兔子,迅速低下頭。
“可以嗎?”寧安揪住神小巧的耳朵。
“安安,我不是……”
“說可以。”
“……可以。”不情願地動動口,神側躺着,又陷入了自閉狀態。
“等下,我想問一下,為什麼你們的人類形態都是白色?”寧安望着那一溜勉強維持人形、黑白相間的“神”,好奇心發作,難道有什麼特殊的原因?
“白色好看。”
單純的審美不同,就這麼簡單。
行吧。
離開神國,寧安托着一隻乖巧可愛的兔子回到了極北之地外圍。
沒過多長時間,她就聽到了歡呼聲,看來邪神被消滅的消息已經傳開了。
她得和黑石城的人也說一聲。
神國的時間流速和維坦大陸不一樣,她覺得頂多過了不到一個日轉,這裏卻已經過了一個多月。
“大小姐,那位大人被消滅,您該怎麼辦?”撞上老管家擔憂的眼神,寧安露出一個輕鬆的笑容。
“沒關係,神明非常仁慈,他們寬恕了我。至於頭頂的黑罩子,過一段時間就會消失。”
眼見着管家鬆了一口氣,寧安背起包,就要離開,突然覺得少了什麼。
嗯,神在包里,塔蘭被神吃了,那麼……彌亞?
“彌亞也醒了嗎?如果醒了就放他離開吧。”冬日之神都沒了,希望他不要太難過,能向綠城大地女神的信徒旅館老闆那樣四處旅遊也不錯。
老管家點點頭,為了不增添麻煩,他一直在給彌亞服用藥物,既然大小姐想讓他走,放了他也沒關係。
希望他不要不識趣。
災禍暴動之後,有不少神明隕落,冬日之神就是其中一位,作為神侍的彌亞已經沒有靠山了。
“再見,大小姐,黑石城永遠向您敞開大門。”
寧安對大家揮揮手,離開了這座城市。
後背痒痒的,寧安將扣子解開,神在裏面用爪子戳來戳去,試圖引起他的注意。
他成功了。
“你想起來什麼沒有?”
寧安試圖用不理神的方式來逼迫他想起來,可惜效果不大好,每次神用那雙亮閃閃的金色眼睛盯着她,小爪子捏捏她的手指,小耳朵蹭蹭她的手背,她就投降了,把他放進懷裏。
這次也不例外。
儘管神還是堅持他不是祂。
她決定換一個思路。
“神,如果你是祂的話,我就是你的【禮物】,陪伴我度過十幾年的就是你欸。”
神耷拉着耳朵和腦袋,陷入沉思。
陪伴她的就是他了。
不,安安不會喜歡祂。
神迅速清醒過來,無比確定這一點。
漫長的歲月中,沒有存在對祂抱有這樣的情感。
他如果想要安安因為喜歡和他永遠在一起,讓安安真正屬於他,就不能成為祂。
神把頭搖出了寧死不休的架勢,寧安也不好再追問了,拍拍他的腦袋:“那我們去找災禍吧,一樣是【禮物】,我想看看其他【禮物】的樣子。”
“安安,不是說去旅遊嗎?”為什麼要去找災禍?
“對啊,也是旅遊,去參觀災禍,不行嗎?”
神用毛茸茸的爪子托着自己的下巴,他抵觸與祂有關的東西,寧安除外。
“你已經有兩個了。”
寧安笑得溫柔親切:“我好奇,不行嗎?”
“行。”神迅速答應下來,不惹她生氣。
“我想想啊,我們先去找無盡囈語吧。”寧安記得冒險者手冊里有提到去探索這一災禍的人就算出來了,也都瘋了,只會念叨着誰都聽不清的話。
“我不知道無盡囈語是什麼……”
“那幽暗森林在哪你知道嗎?”
“不知道。”
“你是不是故意不讓我去參觀?”寧安盯着可愛的兔子,眼神變得銳利。
“安安,你說過就算做不到也喜歡我的……”神將四隻爪爪縮起來,在她的掌心滾來滾去,寧安趕緊用另一隻手蓋住,免得他翻倒。
既然從神這找不到捷徑,只能去冒險者之家搜集信息。
要是夢境之主蘇醒就好了,說不定它能提供有用的信息,哎。
“你不是吸收了塔蘭的記憶嗎?怎麼會不知道?”寧安反應過來,戳着神的耳根。
那可是七級冒險者。
神也很委屈:“我只要關於祂和你的記憶,其他的不需要。”
一個寶藏就這樣被神毀掉了,寧安克制住瘋狂揉捏兔兔的衝動,將他丟進背包里,眼不見為凈。
“安安,要不我再找其他……”
“不行!不許吃人!”
“知、知道了。”
距離極北之地最近的城市是北城,因為距離維坦大陸北邊很近得名,樸實無華的取名方式。
寧安出示了一級冒險者的勳章,支付了十個金可,得到了一份有關災禍的昂貴資料。
這麼貴的價格,一般人真買不起。
無盡囈語出現的時間不確定,但是地點卻有跡可循,除了手冊上的幽暗森林之外,還有霧海、墜崖、各種坑洞等是它經常出現的地方。
一般人碰上了就是倒霉,但也有專門蹲守並且生還下來的探索者提供了一些情報。
不甘心、痛苦、絕望是勉強能聽清的、出現頻率最高的詞。
也許是因為囈語中包含的負面情感太過濃烈,才導致和它接觸的人精神崩潰,陷入瘋狂。
“小姐,災禍可不是你能對付的,連神明都因此隕落,快點回家吧。”接待人員見寧安望着攤開的紙頁發獃,忍不住提醒了一句。
寧安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將資料收起來。
地圖畫得潦草簡略,只能走一段問一段,要是中途能碰到其他探索者就更好了。
神就變成兔子也沒見寧安多親近他,還被限制了行動,沒用。
快到幽暗森林的他時候跳出來,變成了人類。
“還是黑色吧,黑色也不錯。”更接近本來的樣子。
神沒有多想,答應了她,
“安安,我會保護你的。”
神認真地望着她,寧安一怔,將資料合上,拍拍他的肩膀:“好。”
被肯定的神很高興,他一眼不眨地盯着她的唇,慢慢湊近。
“我還沒有親過你……”
對了,他們現在是戀人了。發生了太多的事情,寧安都忘了。
她倒是不排斥,不如說,在親密接觸時候,她偶爾能體會到一種彷彿佔據主導地位的愉快。
而且,不用思考一切煩惱。
“那你親吧。”她同意了。
神的唇輕輕貼在她的唇上,純情地像兩隻報團取暖的小動物。
“安安……”他含糊地喊着她,雙手環住她的腰,緩緩收緊。
過了一會,寧安知道遲遲不肯結束的神在等什麼了。
他在等她開口。
他試探性地想要翹開她抿緊的唇,溫柔地舔舐,想要她放鬆。
寧安想起據說她被弄壞的那一次,不自覺地皺起眉頭,偏過頭:“好了好了,我們快走吧。”
“安安,我們是戀人,不是可以親親的嗎?”神把她的臉扳回來,金色眼眸顫動,像是碰到了難以置信的困難。
為什麼不願意?
猶豫了一會,寧安讓神張嘴,仔細觀察:“你確定不會變成其他東西?”
“不會。”他保證。
於是等到神再貼上來時,寧安選擇放行。
過了一段時間,她臉憋得通紅,求生一般捶打着他的肩膀,把貪婪地汲取一切的神推開。
“你是不是還想吃了我!”
神立刻反駁:“沒有,安安,我第一次這麼親親你,有點激動,多親幾次就好了……”
還沒等寧安拒絕,一陣讓人頭皮發麻的嘶啞聲音傳來。
奇異的是,她聽懂了它在說什麼。
“我愛你……擁抱我……撕裂我……佔有我……神……神……”
神就跟沒聽到一樣,不停地念“再來一次”。
“我記得這個聲音在那裏只有她被丟出來還會衝進去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沉寂了好久的夢境之主得到了曾經被困在同一個地方“同伴”的滋養,從為祂獻上最美的夢的噩夢中醒來,發現另一個瘋狂的傢伙也在,第一時間和寧安報告。
她?
寧安立刻拖着喋喋不休的神飛速向黑漆漆的森林進發。
她之後不會也變成這樣吧……
作者有話說:
第50章
幽暗森林是維坦大陸的奇景之一,那裏有大片的沼澤,生長着葉子寬厚的黑樹,有人認為這裏是受到災禍的影響環境才變得糟糕。
根據記載,幾千年來無盡囈語多次在這裏出現,因此除了冒險者之外,很少有人踏足這裏。
寧安循着刺耳的聲音,找到了源頭。
沒有五官和皮膚,但大概能看出是一個人的模樣,可以直立行走,雖然背部凸起,有四肢,雖然長短不一。
她用長長的黑色緞帶一樣的東西裹着冒險者,流動的半固體像是強力膠水,往下漏的的同時緊緊吸附着他們。
她看到了他們,做了一個類似轉頭的動作。
“神……神……我變得和您一樣了……您來接我了……”她像是在冰面上漂浮一樣滑過來,寧安屏住呼吸,退到神後面。
也許這樣能激活他的記憶。
拖行着自己的“災禍”被神用觸手貫穿,寧安第一次聽到她發出勉強稱得上愉快的聲音,很快就戛然而止,變成歇斯底里的驚叫。
“不……您為什麼……要讓我……消失……”
消失?
寧安以為神在吸收記憶,怎麼一上來就要幹掉她?
“神,等一下,好歹聽聽她說要說什麼。”在戳觸手和戳手臂之間,寧安選擇了後者。
說起來,他上次也是這麼冷酷無情地對待夢境之主的。
它現在翅膀也抖個不停,抱着自己頭上的觸角,就像施加在“囈語”上的痛苦他感同身受。
“囈語”才發現她一樣,拖泥帶水的緞帶在一瞬間變得尖利,向她襲來。
“為什麼……是你……是你……”幾乎可以撕裂耳膜的聲音讓寧安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可惜沒什麼用。
還是神鉗制住了“囈語”,方法是在她身上開了一個無法癒合的大洞。
“應該是我……只有我可以……”
無法正常交流,寧安一連問了好幾個問題都沒反應,“囈語”呢喃的全是你我之類的話,沒有有用的信息。
寧安嘆了一口氣,神迫不及待地將“囈語”消滅。
他的本能告訴他,應該這樣做。一切讓他不愉快的事情,都可以被清除。
安安除外。
望着神肆意揮舞的觸手,寧安在意識里摸了摸夢境之主的頭,等到它平靜下來,冷不丁問:“囈語是人類對嗎?”
“對。”
夢境之主反應過來后瞪着黑黑圓圓的眼睛,和寧安對視幾秒,蜷縮成一團,小聲說道:“也不是重要的事情……”
都成那副鬼樣子還不重要?
“安安,我們接下來去哪?”神將觸手收縮,變回人類模樣,一臉乖巧地等她安排。
寧安查看其他冒險者的情況,氣息均勻,裏面有兩個熟人,拉葉嘉和科莫爾。哪裏有災禍,哪裏就有他們。
陸陸續續有人醒來,之前她還能聽清囈語在說什麼,到這卻理解地費力,像換了一門新語言,看起來他們比“囈語”的狀態還要糟糕,跟遊魂一樣蕩來蕩去。
拉葉嘉好一點,寧安能聽出中間夾雜着的通用語,她在說“回家”。
科莫爾則在喊着她名字中的幾個音節,但卻像完全不認識她一樣,歪歪斜斜着身體,無目的地向前方走去。
之前還很親密的一對夥伴轉眼間就分散開來。
她應該為此感到遺憾,人類是有同理心的物種,再加上她認識拉葉嘉,她的心情應該激動一點,可寧安努力了半天,也只有淺淺的同情,風一吹就散了。
實際上她並不在乎,這點東西都是被硬生生擠出來的。
“安安?”
寧安回神,牙齒合攏,咬了一口自己的手指,用了很大的力氣,微弱的痛感,卻沒有出血。
她在變得遲鈍,生理和心理上都是。
“安安,你不會再受傷了。”神親在她的指肚上,如同一條黑蟒慢條斯理地吐出信子,像它心愛的獵物不經意地展露莫名的溫情。
毛骨悚然。
心跳墜落。
之前她並不能理解弄壞又修復好的意思,只以為是神給她嚇到了,出於保護機制又遺忘了那段記憶。
不會再受傷……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當時沒有更好的辦法嗎?”寧安抽回手,大拇指使勁搓弄着被觸碰的那塊皮膚。
神定定地看着她,語氣真誠,毫不虛偽:“我在保護你。”
保護的意思,就是讓她再也沒有受傷的機會……
寧安不信邪似的一拳打在粗糙的樹榦上,連關節處的皮都沒有磨破,比咬手指明顯一點點的痛。
神擋在她的面前,不理解地歪頭,金色的眼睛被深沉的底色襯托得像妖異的太陽。
“安安,這是好事。”他真心這樣認為。
寧安焦躁地在原地轉圈圈,她覺得自己好像陷入了某種怪圈,原以為成為戀人是她和神之間關係的突破,但實際上在所有關於她的重要的事情上面,神都沒有尊重過她的決定。
就算她當時被嚇得不省人事,不能等她清醒過來再一起討論?
對於他人的離別沒有產生的情感遲鈍地演變成燎原般的憤怒,她不想變成囈語那樣的慘態,也不願意變成和神類似的存在。
她就想好好做個人。
神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寧安並不喜歡這件事,他思考了一下:“安安,對不起,除了離開我,你想要怎麼做都可以。”
又是這樣。
神看似是在順從她,實際上主導權還是在他的手裏。
寧安管不了神到底是什麼至高無上的存在,她要報復他不經過她的同意所做的一切。
“那你把塔蘭給我造出來,我想他了。”
安安想它。
可是他就在她面前,為什麼她要找她的一部分?
為什麼。
憑什麼。
第51章
“這樣不對,塔蘭的頭髮要長一些,快到脖子這。”寧安對着半人半觸手樣的東西指指點點,細心地提出各種修改意見。
神只有塔蘭很少的記憶,當然不包括他長什麼樣子的細節。
寧安費了很大力氣,描述得很詳細,神卻很遲鈍的老人一樣,半天都造不出來,反而越來越糟糕,顯得無比笨拙。
到最後,她不得不放棄,受不了的閉上眼,讓神趕快把那一堆皮肉重合的不規則物體給消滅或者收回去。
黑色的煙霧緩緩消逝,留下稀薄的殘影,昭示着剛剛發生的一切。
她盯着笑容符合標準的神,想要說些什麼,嘴唇卻像是被膠水黏住,怎麼都張不開。
“安安,對不起,我會努力學習的。這樣可以嗎?”
神乾脆地道歉,語氣里好像還有一些彆扭的羞愧,和他一貫的風格不搭。
他不能給她變出塔蘭來,卻可以自己向塔蘭學習。
當初神還要她留下塔蘭,這次極為不願意。寧安意識到神開始注重唯一的他自己,排除他和她之外的存在,即便那是他的一部分。
也許這是一件好事,起碼她不用擔心哪一天被……
圍起來。
“不用了,反正我記得他的樣子。”她沒有放過神一點微妙的神色變化,發現他的瞳孔有一瞬間的變化,速度很快,眼睛無法捕捉清楚,直覺卻告訴她真的存在,變得毫無神采,冷漠如同萬年不化的堅冰。
裏面什麼都沒有,只能反射出倒影。
前提是能被注意到。
“安安的記憶真好。”他流暢地誇了她,就像中間沒有出現斷層。
“嗯。”她眨眨眼,毫不心虛。
邪神被消滅之後,維坦大陸的眾神跟着陷入沉寂,神宮閉鎖,據說神明大概要沉眠一千年。人們依舊去神廟獻祭,祈願,衷心地希望萬神能夠儘快恢復。
在極少得到神明回應的日子裏,瑪希帝國的皇室奉神諭召開城主會議,商量各項事宜。
有狂信徒陷入瘋狂,誓死追隨神明,但更多的人在皇室的帶領之下度過了失去神明庇佑的、最初的艱難混亂時期。
寧安並不知道這一點,她和神正在深海中尋找最後的災禍,貪婪噬獸的蹤跡。
在此之前,她和神已經在維坦大陸上打出了名氣,冒險者之間都傳遍了有一對年輕搭檔硬闖狂暴深淵和埋葬之地后還活得好好的,是七級冒險者的好苗子。
沒有人想過災禍能被消滅,它們只能被逼退,這片大陸上的人在這一點上達成了一致。
而寧安在見識到這些災禍或者說【禮物】的真面目之後,很長一段時間都沒跟神說話。
之前她就推測狂暴深淵是移動的武器庫,被神抓住,才發現……
說武器庫都是她狹隘了,它明明是科技或者說智慧發展到頂峰才會出現的產物,是她無法想像原理構造的作品。
初始狀態像是“水球”,表面光華流轉,光輝美麗,可以變化成各種形態,具備多種攻擊和防禦手段,在藝術品和大殺器之間無縫切換。原本應該有出色的智力,但和祂接觸后受到極大破壞。
但就是這樣的東西,她原本的世界花個幾千年都難做出來的作品,被神輕易地捏碎了,他都沒有動用觸手。
接下來的埋葬之地也一樣,能夠腐蝕一切的“黏土”狀存在在神的腳下也撐不了多久。
但是狂暴深淵帶來的衝擊更大,因為她親眼見過它讓一座城市崩潰,並且,它有點像原本世界的科幻小說里會出現的產物。
神之前就這麼厲害嗎?
他是不是想起來了什麼?
他為什麼那樣看着她?
思考着這些問題,寧安掙脫神的懷抱,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衝出海面,她什麼裝備都沒有戴,卻沒有因為海水感到任何不適。
災禍之一,按照其他冒險者的描述,應該是和人類血肉顏色、觸感很像的血□□窟正發揮着作用,奇異地沒有“突破”她的身體,而是無時無刻不在支撐、修復着她,避免她受到外界的傷害。
而現在唯一能對她產生威脅的,是……
“安安。”
寧安跪在沙灘上,脊背控制不住地泛起細密的麻意,像是有針在戳弄或者某種昆蟲的口器在啃咬。
剛剛就是他突然抱住她,鎖住手臂,一直下墜,海水流動,顛倒錯亂,鼓動壓迫,恍惚中她覺得自己正在跌入無盡深淵。
而神在笑,愉悅的感受透過柔軟的水流將她包裹,從四面八方而來,無處可逃。
她,好像曾經體驗過類似的感覺。
什麼時候,又在哪裏。
她被神抱起來,同樣濕淋淋的面龐,親昵地湊過來,冰涼中帶着異常的誘惑:“安安,不喜歡嗎?”
“不。”神的笑容不變,她的腰上卻不知道什麼時候纏上了一根觸足,略微收緊。
“那我下次不做了。”
神的確能夠做到,但是每次都是在不打招呼的做完之後才這樣說。
實際上是他總能做到他想做的事情,哪怕只有一次。
隨着他吸收的災禍越來越多,他對於她的喜歡,達到了幾乎溢出來的衤糀地步,之前他們就已經很像一對連體嬰兒了,現在,他不能忍受和她有一秒的分離。
他要她在他的視線里,在他的感知範圍里,和他有身體上的接觸……
貼在皮膚上的裙子又被掀開了。
“安安,我好想要……戀人之間,可以做的……為什麼……不行……”他委屈地在她耳邊低語,彷彿是她欺負了他。
那又是誰的手抹去水漬,不斷往上,直到她不得不抓住它。
“我,害怕。”她記得這是她第七十五次這樣回答,並沒有因為次數的增加而變得熟練。
“安安……它會保護你……不會再弄壞你的……”神的手停下,貼着她的唇瓣,磨蹭着許下承諾,金色的眼睛似乎含着幽深的海水,要讓人溺死在那片隱秘的陰影裏面。
沙子不硌人,和柔軟的毛毯差不多。
神溫柔又有耐心地討好她,用不會讓她害怕甚至可以說是喜歡的唇和手,遊離,探索,寧安的心理防線在逐漸軟化。
難受,又舒服,後者佔得更多。
直到一個明顯不同的物體貼近,所有的潮浪在一瞬間消退,寧安猝然睜開眼睛,推開神,急匆匆往後退:“不、不行……”
和之前一樣。
每次一到這裏,一股莫名的恐懼就會湧上她的心頭,就像再往下就會發生可怕的、她絕對承受不了的災難。
“安安……別害怕……不會像之前那樣。”神拽住她的腳踝,垂下眼,用祈求般的語調安撫她。
“不不不,我現在、不想、用其他、辦法幫你……”寧安揮舞着手,粉嫩的指尖在陽光的照射下變得像是珠貝般盈潤。
神定定地望着她,寧安覺得自己連呼吸都忘了。
會同意的吧,就像之前那樣,一定會的。
“安安,那你想和誰做?塔蘭?彌亞?科莫爾?旅館老闆……”神俯視着她,一個接一個,吐出了她遇到的所有男性。
甚至包括她之前世界裏的同學。
說完后,神親在她的額頭上,遮住了太陽。
“告訴我,安安,你願意接受哪一個?”
寧安懵了,好半天才反應過來,手快過腦子直接給了他一巴掌。
打人不打臉。
可是看着神那張含着溫和笑意的面容她第一次生出了非常討厭的心情。
他怎麼、能、這麼說。
沒有像電視劇里演的那樣被打得偏過頭,神紋絲不動,只是唇角的弧度達到了頂點:“安安,我好高興……”
寧安被氣哭了。
神愣住了,喊她的名字,跟她道歉。
她毫不留情地踢他,讓他滾開。
直到神俯下`身,低下頭,發尾晃蕩,刮擦着敏[gǎn]的肌膚。
“安安,我也會讓你高興的。”神任打任罵,就是不走,抓住了空隙。
他說到做到。
寧安哭得更厲害了,另一種意義上。
不能說不高興。
第52章
據說貪婪噬獸是一隻體型可怕的巨獸,冒險者們關於它的情報主要是從海妖那打聽到的,只知道它有着堅硬的外殼、望不到盡頭的身體。如果運氣不好碰到它進食,隔着很遠都能被不可抗拒的水流吸走,成為它的小小點心。
失去神明的庇護,原本就勉強抵抗深海之力的冒險者更加難以尋找災禍的蹤跡,溺水的幾率大大增加,寧安救了好幾個撲騰掙扎的人,現在她手裏就提着一個,一把將膽子很大的小女孩丟到岸上。
劇烈的嗆咳聲之後,小女孩托着嘶啞的嗓音一連說了好幾個謝謝,不好意思地將手背到身後,眼睛卻眨啊站的,流露出了一點嚮往:“如果我也能向您這麼厲害就好了,肯定可以找到它。”
“你也在找災禍?”寧安覺得有些不可思議,明明看上去不到十歲的樣子。
小女孩皺起眉頭,小聲念叨:“是海主,不是災禍……”
除了之前夢境之主造出的理想之鄉,這還是第一次有人誇獎災禍。
也許是看出了她的疑惑,小女孩手指比劃着,有些磕絆地解釋:“海主衝出海面的時候,會吐出很多食物,不會餓死。”
寧安明白了,只要能讓人填飽肚子,就算是災禍也可以成為類似神明的存在。
起碼對於在海邊生活的人來說是這樣。
和小女孩告別之後,寧安隨手將濕淋淋的頭髮紮起來,冷濕已經並不會讓她難受,只是她下意識地覺得應該這樣做,就像冬天洗完頭一定要用吹風機吹一樣。
神望着那片海,回神,手撫過她的發尾,很快變得乾燥清爽,最近神總是喜歡做各種小動作,她不再受傷后,他反而對他更加細心周到,就像在對待漂亮易碎的花瓶一樣。
“安安,都過去一個多月了,找不到,我們去其他地方玩。”神的笑容無可挑剔,金色的眼睛閃爍不定,如同模糊遙遠的星辰。
寧安在心裏默數過去,【禮物】里除了她之外,就只剩下貪婪噬獸沒有和神接觸過。
她確定神一定是想起了什麼,證據就是他放空的時間越來越長,不是一開始無意識的發獃,而是超越一切的漠然,有時候她看着都忍不住打顫。
一旦察覺到她的異常,如同雕塑一般的神就會“活”過來,用熟悉的語調叫她“安安”。
如果名字代表惡咒的話,她一定會死無葬身之地。
等到集齊【禮物】會發生什麼事情,她恐懼到睡不着覺,但想要探究真相的心情卻又讓她期待不已。
太矛盾了,快要把她撕裂了。
見寧安一直沒說話,神自然地跳過這個話題,手指輕點,散發著香氣的食物憑空出現,只是賣相很差,是亂七八糟糊狀物的集合體。
神將勺子遞到她嘴邊:“安安,這是好吃的。”
她閉上眼咬了一口,味道真的很不錯,也不知道神是怎麼做的。
投喂完畢后,神的心情更好了,又要貼上來,寧安沒有拒絕,撫摸他的脊背,數着骨頭,一根、兩根、三根……
不多不少。
寧安帶着神在海邊呆了很長時間,久到一些漁民都會和她打招呼,勸她不要強求,貪婪噬獸都沒有出現。
“神,你一點都感應不到它嗎?”寧安不抱希望地又問了一遍,結果依舊是理所當然的搖頭。
之前也是,線索都是冒險者給的,神在尋找災禍這件事上沒有一點作用,真碰上后動起觸手來又比誰都快。
夢境之主不再和她交流,它安靜地躲在她的意識里,翅膀包裹軀體,觸角垂落,呈現防禦的姿態。
最後和她說話還是幾個月前。
“要來了。”
寧安猜測是祂要來了。
遲早的事情。
一直吃海鮮也膩,寧安又堅持了一段時間,在某個晴天下定決定,往內陸走。
她不再着急。
失去神明管控的維坦大陸正在緩慢地建立起屬於人類的秩序,就像脫離大人攙扶,自己走路的小孩。
沒有大規模的戰爭,小範圍的摩攃不可避免。
路過綠城的時候,寧安發現裏面多了綠色的身影,一打聽才知道是現任城主和綠精靈一族好不容易達成協定,其中最重要的一點就是綠精靈負責“綠樹”的全部養護,相對應的他們可以在此居住一定的年限。
在這裏,神第一次動用與時空相關的能力。
寧安托着下巴思考是幾年前的事情,她有些記不清了。
神的視線落在街道上的某一點,她跟着看過去,就是普普通通的店。
不對……
一道電光閃過,大腦發麻,是神和她說“在一起”的地方,只不過那時候是晚上,現在是白天。
“我們去住旅館。”神若無其事地垂眼,手指向樹屋旅館。
老闆換了一個人,房間沒變。
神自然地往藤椅上一倒,手指撫摸過枝條纏起來的扶手,如同綠色的春水中被潑了一層墨。
寧安心不在焉地坐到椅子上,直到一隻小黃鳥嘰嘰喳喳地唱起歌。
它被神抓着豐沛的羽毛,調子跑得老遠,連不起來:“我親愛……的小……姐……今天……太陽……”
趕緊掰開神的手指,她將這個小倒霉蛋送出去,它頭也不回地飛走,像是後面有猛獸窮追不捨。
“安安是我親愛的小姐。”神將窗戶合上,構成密閉的空間,乾淨到沒有塵埃的光線被擋在外面,唯一濃重深沉的色彩站在她面前。
黑髮變得雪白,寧安下意識往椅背上一靠,某種回憶不可遏制地浮現,難以言喻的氛圍。
神也記得。
她的手指落在一個溫暖潮濕的地方,神的表情很專註,彷彿在做一件比拯救世界還要重要的大事。
實在羞恥。
除了沒有做到最後一步,他們什麼都做了,而且頻率高得嚇人,要不是她現在身體好了一些,她覺得自己一定會死在意識浮沉之間。
她不得不承認,這種感覺非常奇妙,直白一點就是爽到像是上了天,神在這方面堪稱無師自通。
有一點不好,極度興奮的時候,神的下半身會變成觸手,次數很少,但,他會一邊流淚說著“對不起”,一邊做着讓她也想哭的事情。
對不起的話那就停下啊。
“停、下……”
用腳踩住其中最不聽話的一條,發出“噗滋”一聲,寧安努力從強烈的感官刺激中清醒過來,呼吸不穩地制止道。
不行,絕對不行。
幸運的是神在依依不捨黏糊纏人了一會後,放過了她。
任憑神給她穿好衣服,寧安都有些後悔因為喜歡綠城的環境進來了,明明哪哪都是雷,一不小心就能爆。
神從後面環住她,相同顏色的長發糾纏,體溫交融,不分彼此。
“安安睡吧,晚安。”
她的確需要休息,消除心理上的疲憊。
第二百一十三次,沒有晚安。
神記下了這個數字,手臂收縮,又快速鬆開,眼裏的神采逐漸熄滅。
寧安知道自己在做夢。
現實里不會出現如此荒誕可怖的景象。
她無法描述她看到的東西,好像是所有不符合常識的存在的集合體,連它的形狀、顏色、大小這些一般能一眼判斷的,都不明白。
到底是什麼是什麼是什麼……
它看向她。
她一動不動。
【安安,別怕。】
【我等不及了。】
寧安奇異地明白了它的意思,不知道什麼時候,她發現自己失去了形體,變成類似碎屑的東西,散落在這片不規則的空間裏。
【安安,你真厲害,這次堅持的時間更久了。】
是祂,是……神……嗎?
寧安無法確定。
【不會……傷害……】
祂拼湊她的動作一滯,龐大的身體顫動,好像陷入了難得的糾結。
【不是傷害,我在幫你變得更厲害。】
【騙我……】
整個空間變得更加混亂,祂繼續傳達了些什麼,寧安卻支撐不住,失去了意識。
第二天醒來,寧安覺得昏昏沉沉,這種情況經常發生,她想着是睡久了。
“安安,給你。”
寧安懶散地抬起眼皮,沉默。
神又犯病了。
她要他的心臟幹嘛。
“殺了我。”他說。
“為什麼?”
神固執地將紅彤彤的東西往前遞,嘴巴緊閉。
又是這樣。
對此,寧安只能理解為神在發瘋。
她將柔軟的心臟放到窟窿里,周圍的血管自動連接,她拍拍神色抑鬱的神:“這是一件非常嚴肅的事情,除非是犯了特別嚴重的錯誤,不然是不能殺人的。”
神的眼睛一亮:“我不是人。”
“反正不行。”
神在房間裏走來走去,將桌椅板凳全部帶倒,寧安心平氣和,習慣就好。
“安安,你喜歡我。”
“對對對。”寧安打了一個哈欠。
“不會生氣……不會討厭……”
“是是是,除非你騙我。”她莫名加了一句。
“我沒有!”
神的聲音大到把寧安嚇清醒了,她盯着趴在床沿上的他,思考了一會,摸摸他的白髮:“你知道我們那有一個說法嗎?”
“不知道。”
“坦白從寬,抗拒從嚴。說,你又背着我做了什麼?”
她聽不懂他在念叨什麼。
“安安……你殺了我吧……”唯一能聽清楚的。
他一定做了很糟糕的事情。
寧安拽着神的頭髮,迫使他仰頭,金色的眼睛浸了一層亮晶晶的水。
他是真的在傷心嗎?還是為了逃避?
她貼着他的唇,親密無間,呼吸纏繞。
“神,別哭了,很醜。”
神的眼眶在一瞬間變得乾燥,難以置信地問:“安安,你說什麼?”
“我說,你哭起來很醜。”
房間裏的氣氛像是被水泥堵住,過了好半天,神摸着自己的臉,喃喃自語:“安安說我丑,丑,不會的……”
第53章
神的手指撫摸過自己的臉,表皮就像斑駁的陳年牆壁,出現了從下巴橫貫到耳後的裂縫,緊接着更多的痕迹浮現,如同可怕的病毒一般將原本完美的面容腐蝕。
直面這一幕的寧安只能想到兩個字——崩壞。
她的內心很平靜,彷彿曾經看過比這恐怖詭異幾千倍的東西,因此這點小場面並不能嚇到她。
“安安,我不哭了,你喜歡什麼樣的,我都可以變出來,不要說我丑……”神裂開的嘴唇開合,寧安發現連他的舌頭都分成了幾條,揮舞着細長的身體,靈活,易變。
都變成這樣了說話還挺清楚……
一閃而過的念頭,卻讓寧安覺得有些好笑,她自己都不明白在這種情況下她怎麼還能思考無關緊要的細節。
可能是因為將臉努力整合起來又控制不止觀察她神情的神挺有趣的。
而“有趣”對於現在的她來說是一種非常珍稀和難得的情緒。
從被神侵佔和壓榨的時間和空間裏,在模糊混沌的世界中長出像是初生嫩芽一般的感覺,稀薄卻讓她覺得生活是值得的事情。
她笑了。
神的臉恢復如初,也跟着笑。
“神,你不醜,只是沒有那麼好看了。也許是因為我看習慣了。”寧安仔細打量着神,從額頭到下巴,有些失望地嘆了一口氣。
在神簡單匱乏的思維里,“沒那麼好看”是“不好看”,而“不好看”和“丑”差不多意思。
對於寧安的喜歡,他最初感受到的就是寧安對於他外表的滿意,對於這副皮囊一直都很看重並且小心呵護,從沒有出現過徹底崩潰的情況,總是要有一部分像人的樣子。
但現在,寧安不滿意了。
神低下頭,能窺探和吸收記憶的觸手從腳邊探出,對上她的目光,遲疑了片刻,嗖的一下飛回去,彷彿偷吃糖卻被大人發現的小孩。
“安安,你喜歡什麼樣的臉,告訴我吧,我好想知道。”神將臉埋在她的小腹位置,纖薄的衣料根本無法阻擋溫熱的呼吸,像是肚子上卧了一個冬天會用的小小熱水袋,挺舒服。
按照她現在遲鈍的感官,能讓她感受到的溫熱,對於一般人來說應該是熱燙的程度。
在這種分寸上,神拿捏地很到位。
可惜這次沒用。
“我也不知道,你自己想想。”寧安將神的頭髮編出一股一股,心情很好地哼起似乎很久之前從酒館裏聽來的不知名小調。
客人都離開后,老闆娘經常一邊算着帳一邊唱它,中間會不經意地看老闆幾眼,跟着調子更加歡快。
原來她還記得呀。
真好。
神以為寧安很期待他的新臉,緊張又高興地抬起頭:“好。”
接下來神每天早上都會給她看新的外表,各種類型都有,直到有一天寧安驚訝地問了一句“你是誰”,這場遊戲才停下來。
很難形容神那一刻的臉色,寧安發誓她不是故意的,她真的沒想到神能變成一個矮個子的精緻少年,就跟玻璃窗里展示的娃娃或者驕傲的小王子一樣。
風格差別太大了。
從那之後,神放空的時間越來越長。
然而只要她喊他,哪怕是微弱到忽略不計的氣聲,他都能迅速反應過來笑着回“安安”,彷彿注意力從未偏離到其他地方。
他們在維坦大陸上走走停停,參觀每一座城市的景色,收集很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偶爾潛伏起來觀察人類之外的種族。
那些“神明”不再插手后,這片大陸上的人和非人也在繼續生活着,瑪希帝國的皇室開始下達王令,沒有激起大規模的反抗。
寧安覺得很不錯,甚至想着如果有心急的“神明”來找她,她也可以讓神提前吃掉他。
並沒有。
但是她有點想找他們了。
因為……
又一次半夜驚醒之後,寧安急促地喘熄,嘗試摸一摸自己激烈跳動的心臟,卻發現自己的手根本抬不起來,彷彿身體還停留在難以描述的噩夢中。
殘留的顫慄提醒着她近在咫尺的危機,神的手掌輕輕壓在她的胸口上,聲音像是從望不到的深淵中呼嘯而來:“安安……別怕……我在……”
寧安沒有躲也躲不開,含糊不清地應了一聲,閉上眼睛。
她還記得第一次做噩夢那天,神苦惱找不到能讓她讚美的臉,於是她趁機提出了一個小小的建議。
“你可以找……幫忙,那個……祂,不是無所不能的嗎?”怕神不明白,寧安咬着舌尖說出了那個古怪的稱呼,表面卻若無其事的樣子。
迎上神莫名幽深的眼神,剩下的話全部被堵在喉嚨里,混合成一團讓她反胃無比、如同在下水道里浸泡過很久的物質。
她不想再飽受等待和忍耐的折磨,這種焦灼於不知道閘刀什麼時候會猝不及防往下落的日子。
不管祂是什麼,請動作快點。
當時的祂是這樣期待的。
“安安……”
他又在喊她,不是黏膩到可以滴落汁液的調子,而是一下一下敲在她無比脆弱和纖細神經上的呼喚,她有點分不清到底是誰在叫她。
“讓你滿意……”
寧安裝作自己睡著了,卻忘記了呼吸,她連自己什麼時候開始屏息都沒發現。
帶着暖意的手指撫上她的嘴唇,撬開她閉合的牙齒,輕而易舉地入侵到內部。
她這才意識到自己快要憋死了,剋制地吸入和呼出氣流。
“不行……啊……”
她最後聽到了一聲割裂的嘆息,貼在她耳邊一般,尾音卻轉而上揚,帶着愉悅的鉤子。
做噩夢的頻率越來越高,每次驚醒寧安都覺得自己不該還能睜開眼睛,不該是完整的模樣,而是某種更加稀碎和輕飄的東西。
每次,神都在看着她。
不論她是睡在地上、樹上還是床上,第一眼看到的都不會是屋頂或者天空,而是半是璀璨半是污濁的眼眸。
完全相反卻又交融在一起,看久了她就覺得一點都不違和了,還挺有意思。就是持續時間不長,眨個眼就消失,只剩下明亮的色彩。
“安安,我自己可以想出來的,不要找祂了好不好?”不知道多少次從夢魘回歸現實后,她以一種嬰兒在母親腹中的蜷縮形態被神圈在懷裏。
神挑明了祂的存在,似乎有嫉妒的酸液在滾動,凝結出水泡。
寧安無意識地咬手指,一點皮都沒破,牙印也沒有:“我就是好奇、真的無所不能嗎?”
那祂可以舉起自己嗎?
哈哈。
遊離混亂的思緒想到哪算哪,寧安蹭了蹭神的胸膛,她喜歡帶點硬度的肌肉,那種軟爛的不好……
“我累了,你不要說話。”
每一次,寧安都以為自己應該迎來結局或者解開秘密的縞潮時刻,但就是沒有。
她依舊不明白祂到底是什麼、又在哪裏,只有無窮無盡、顛倒錯亂卻又無法記憶的夢魘纏繞着她。
在她昏昏沉沉的時候,神將她帶到了神國,大片的花海和之前沒什麼兩樣,保持着春天的爛漫生機。
“安安……他們會照顧好你……我要去……”寧安的睏倦阻擋了她,直到醒來沒有看到神,她才明白他的離去。
“他、去哪裏了?”她問站得遠遠的“神明”。
“等他。”他們說。
它討厭等待。
有一段時間,寧安不再做夢,清醒的狀態下,她小心翼翼地感受自己的意識世界,確定了一件事。
翅膀合攏的夢境之主不見了。
它被剝奪,而她現在才察覺。
偶爾有悠遠詭異的呼喊傳來,寧安抱住頭,捂住耳朵,卻依舊無法停止它的侵襲,她像是直接和她的大腦在對話。
“安安……”
這是她唯一能聽清楚的內容。
等到她無意識地開始重複那些古怪的語詞,寧安彷彿能感受到周圍的環境變成了五彩斑斕的色塊,自己也和色塊親密地融合在一起,分不清誰的顏色更臟,是誰污染了誰。
努力操縱自己的軀體做一個抓的動作,綺麗變幻的景象消失,恢復正常。
就像剛才不過是幻覺。
不,不是。
撥開井井有條的花枝,寧安跟瘋了一樣徑直奔到那些“神明”面前。
再這樣下去,她會像無盡囈語一樣,成為怪東西。
她還沒弄明白。
不能在這裏壞掉。
“我要見祂、讓我見祂,不然我就讓神永遠將你們留在這……”她緊緊攥着一個“神明”的袖子,用自以為兇狠的語氣威脅,其實在打顫。
他們看着她,目光里有着她看不懂的情緒,就像她是一個無理取鬧卻被無條件包容的孩子。
“真的要見嗎?”
“……是。”寧安確定,並且她也確定祂不會放過她。
在凌遲和斬首之間,她選擇後者。
他們帶着她來到單獨的一扇門前面,有點熟悉,就像、就像萬神殿外的那扇門,她想起來了。
“真的要進去嗎?”他們問,不同的面容上似乎呈現一致的擔憂。
她去推,以為會很重,沒想到輕飄飄的像是一層空氣,彷彿門本身就不存在一般。
“安安……進去了……”
“好高興……”
“想見我……”
“不行……小心……”
在寧安看不到的地方,“神明”如同被操縱的木偶,一個接一個,說出了似乎被安排好的台詞。
寧安走在漆黑泥濘的“道路”上,彷彿面神之宴再現,只是這一次她知道誰在那等着她。
腳下拖泥帶水的觸感愈發強烈,她像是在被推着走,又像是在被挽留。
窸窸窣窣的莫名聲響擊打頭骨和耳膜,有很多很多東西在遊走,躁動,寧安卻很平靜,她知道這些不算什麼。
有更加……的存在還沒有出現。
壓迫感越來越強,視線里連黑色都變得絢麗多彩。
寧安跌坐在柔軟的地上,大口大口呼吸着,如同一條離開了河水的瀕死之魚。
心臟在發熱,這是祂的【禮物】之一,支撐着她不在半路倒下。
“走不動了……”她靠在“牆壁”上,不知道說給誰聽。
背後伸出兩根觸手,應該是觸手,滑溜溜的,勾住她的腰,托着她的腿,以一種均勻的速度移動着。
這種體貼讓寧安更加緊張,到現在,她都不了解祂,可祂卻像是掌握了她的一切一般。
所以,為什麼會是她……
她又會看到什麼……
身體散發出後知後覺的恐懼,寧安覺得自己就像一具僵硬的屍體,眼前更是出現了類似“走馬燈”畫面。
她回到了一個溫暖的地方,讓她覺得很安全。
可是下一秒她就被一個冰冷黏膩的東西捲走,被迫脫離舒服的洋流。
她很生氣,睜眼就看到一個白髮紅眸的健壯女人站在紅色的血河中,捂着肚子,仰頭,朝她笑,然後滑落。
很多很多人都不動了,一隻比山還高壯的巨獸嗚倒在地上,大地震動。
它的身體上有很多傷口,往下滲着血,痛得她發出很大的嗚咽咆哮。
另一隻黑黑的傢伙靠近它,刺破它的肚子,勾出來一隻比她大很多的東西,它還在動。
她意識到自己也是用同樣的方式“出來”的。
寧安有些急,她想要找那個女人,她是、她是……她不太明白,可是她想和她一起。
踢着腿要下去,那個黑黑的東西根本不理會她,下面越來越小,她只能看見紅色覆蓋了很多地方,巨獸、人都倒了。
誰也沒贏。
她忍不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直到黑東西堵住她的嘴才停止。
她在一個冰冷黑暗的地方呆了很久很久,覺得餓就含着大拇指,因為幾次之後她已經知道哭是沒用的。
餓……
她第一次翻身,鼻子撞上軟乎乎的東西,下意識吸了一口,有黏糊糊的液體滑過乾裂的喉嚨。
本能讓她繼續吮xī。
直到被黑東西勾出來。
她和它的無數眼珠對視,偉大的嬰兒無知無畏,她並不覺得它可怕。
她被丟了回去。
痛……
捂着肚子,她哇哇哭,不知道怎麼辦。
過了很久才有東西搭在她的肚子上,她抓住它,另一個會動的,好像沒那麼痛了。
另一個會動的和她玩,大部分的時候是她被玩,吊起來轉圈圈、滾來滾去、流血……
它讓她不舒服,可是這裏只有它,唯一的玩伴,她哭嚎着也只能接受,還巴巴地抱着它睡覺。
她沒有再長大,短手短腳,爬來爬去,只會“啊啊啊”,像一隻小獸。
肚子經常痛。
一痛她就抱着她的玩伴哭,它是冰涼的也沒關係。
有一天,它變熱了,她高興地拍手大叫,抱着它滾來滾去。
然後她就收穫了一個會發熱的玩伴。
她睡着的時間越來越長,醒來也沒有力氣爬,它湊過來,推她,她拍拍它暖烘烘的身體,半閉着眼睛。
那是很漫長的一覺。
她看不到,寧安卻能看到,一團糾結的觸手是怎麼在宇宙中橫衝直撞,好不容易才找到有和她差不多外表的生物的星球,降落。
它將她吐出來,觸手團四分五裂,將她擺弄來擺弄去,她嘴裏流出了漆黑的液體,跟毒血一樣。
其中一根觸手縮小,掛在它的手腕上,其餘的觸手四散離開。
沒過一會,一個年輕的警察邁着晃晃悠悠的步伐過來,發現了她。
“奇怪,剛剛我不是在值班室嗎……我去這怎麼有個小孩……大冬天的……”他抱起髒兮兮的她,脫下衣服三兩下給她裹起來,打120。
寧安沉默地看着這一切,她有時是那個嬰兒,有時是現在的她自己。
警察給她取名寧安,有時會來看她,可她心裏像是被蒙了一層,獃獃的,只會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他不害怕,還說“小丫頭怪厲害”。
他經常來看她,人越來越瘦,後面就沒看到他了,據說是因為工作壓力太大精神失常,跳樓了。
有人說是被她咒死的。
當時的她整夜地睜着眼睛,好像在找什麼東西,連照顧她的護士都發怵。
“夠了我不想再看下去了……停下……停下……”寧安捂着自己的臉,不停重複着,一切就像被按了暫停鍵一樣,連空氣都不再流動。
腳下重新變得泥濘不堪,寧安僵硬地抬頭,不是醫院的天花板,而是遮天蔽日的龐大臃腫物體,和祂比起來,將她吞進肚子裏的觸手團就像可憐的小螞蟻。
神明啊……
啊……
啊……
她見過的,然後,她就會碎掉,就像之前很多次那樣。
【安安,你來見我,我好高興。你不等我,我不開心。】
【你到底是誰?為什麼要找上我?為什麼為什麼……】寧安有很多問題,但是混亂的思緒不能讓她有條理地表達出來。
一隻碩大無比的眼睛盯着她,她覺得自己像是被釘住了。
【我派出去的最後一個使者,是最靠近我的那一片,它的一部分留在你身邊保護你,一部分尋找回歸的道路,我吸收了它們的記憶。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是我最喜歡的禮物。它們也很喜歡你。】
【安安,想要見你、喜歡你、為了不讓你壞掉、我變成初始的狀態……就跟當初的你一樣,塞進你喜歡的脆弱殼子,我忍得好辛苦……】
【你說你不會喜歡祂……可我就是祂……我沒有騙你……那時候的我不知道……將禮物吸收完才知道……最後的貪婪噬獸被我悄悄吃了……我替你報仇了……你不喜歡祂……我是祂……你又好奇祂……高興……】
寧安沉默,她沒想到,祂比神還要……
無法形容。
不對,他們本來就是一體的。
【為什麼喜歡我?你應該有同族……】這是寧安最無法理解的一點。
所有的眼睛都在一瞬間朝她望來,密密麻麻,寧安條件反射地吐了,沒吃東西,只是乾嘔。
【安安,我是唯一。你也是,你是那顆星球上唯一存活下來的存在。】
【安安,那些和你類似的人類,都不是你的同族。那些人,可不能殺死貪婪噬獸,也不能和我的使者呆那麼久。】
愉悅的氣息無法掩藏,祂因為她也是“唯一”而肢體顫動、相互摩攃,發出熟悉的窸窸窣窣的聲音。
寧安到此終於確定了一件事,再也不抱任何希望。
祂和她永遠不能相互理解。
【等你更厲害一點,我就帶你去看真正的我,這個只有一點像,我已經儘力模擬了……】
啊,這還不是真正的祂嗎……
不要……
【安安……我……現在……不好看嗎?你不覺得……我的花紋很漂亮嗎?我特意讓它發亮……你只盯着眼睛……再看看其他地方吧……還有我的觸手……軟毛……】
祂在逼近。
超出想像的一切讓寧安的大腦不堪重負,她只想逃離。
祂接住了她。
【安安……你會習慣的……嚇到你了……怎麼辦……不要討厭……不好看……】
好像有無數個聲音在說話。
寧安在花床上蘇醒,神,應該是祂,托着下巴,安靜地注視着她。
四目相對,腫脹黏膩的景象浮現,寧安捂住嘴巴,背過身,她需要冷靜。
盛放的花朵在一瞬間衰敗,祂繞到她面前,絲絲縷縷的霧氣如同洪水一般往外傾瀉:“安安……”
閉着眼默念上百遍“沒關係”,寧安的手被握住。
祂面無表情,剛要開口卻換了一副樣貌,兔子耳朵從頭頂升起,發尾直到腰間,將袍子脫掉,抓住她的手按在他緊實的腹部:“我有了你的小寶寶。”
祂臉上的表情在淡然和委屈中來回切換,最終像是敵不過本能一般,定格在眼睫垂落的可憐上。
寧安剛想吐就被這個消息給震住了,她覺得自己大概是瘋了。
“安安,你不能討厭我,我有了你的孩子。”
過了很久,寧安怔怔地吐出一句:“不是我的。”她根本沒有這能力。
不對,她不是普通人類。
不、不是吧……
“我不信。”她抽回手,語氣冷靜。
幾天後,祂的肚子鼓了起來,略微起伏。
寧安滿腦子都是祂上半身□□,抱着自己的腹部,小心翼翼地望着她的模樣,倒是沒有再吐。
祂開始吐了。
“安安,我好難受,你和我說說話好不好?”
假的,都是假的。
寧安咬緊牙關,決定將“冷戰”實施到底。
直到她發現自己身上的裙子換了一件,找到時那件紅裙子已經被泡軟了。
“我好難受……”“小偷”為自己辯解,連白色的頭髮都濕濕的裹在一起,凌亂地像晶瑩的蛛網。
很可憐的樣子。
但寧安知道,都是假的。
這不是祂的真面目。
“你就像、不知羞恥的怪物……”
快點生氣吧,快生氣,放過我,解脫我。
你可是無所不能的“神”啊。
祂面容扭曲地抱住她的小腿,緩緩發出舒服的喟嘆:“我是安安的不知羞恥的怪物。”
寧安咬着牙,又罵了一句“你、你太醜陋噁心了。”
這次祂摸着像是有三個月的肚子,低聲說:“安安,被孩子聽到不好……”
作者有話說:
安安:……
第54章
寧安頭也不回地朝反方向跑去,她感受到了另一種意義上的窒息。
祂到底是怎麼回事。
不,不要去嘗試理解祂的想法,根本不可能明白。
在心裏暗暗告誡自己,寧安不知不覺走到神國邊緣,雲朵舒緩地漂移,她伸出手想碰碰,毫不意外地被無形的屏障擋下。
記憶里站在血泊中朝她微笑的女人一閃而過,即便面對比她大幾百倍的巨獸也不落下風。
張開蒼白的手指,柔軟地像棉花糖,能被人搓成各種形狀。
如果那時候和……她一起死去,也挺好的。
現在她連死亡的資格都失去了,
在被祂盯上的那一刻,她就不再屬於自己。
她被剝奪了。
她還有什麼?
寧安努力思考這一問題,從最初的記憶開始,一個接一個人影亮起又熄滅,結果是沒有誰和她建立起深刻的聯繫,親人、朋友、老師等等,都沒有。
在別人的故事裏,她只是站在一邊的旁觀者。
除了祂。
“安安,你想看看下面嗎?”
話音剛落,無形的屏障化作無死角的大屏幕,像是放電影一樣,播放着維坦大陸正在發生的事情。
大量的信息瞬息間湧入,寧安卻沒有覺得不舒服,全部接收。
她變厲害了,不是一件好事。
畫面還在源源不斷地輸入,她記得她走過的每一座城市,裏面有些人她還有印象。
但這跟她有什麼關係?
和他們一起聊天、一起吃飯、一起遊玩、一起唱歌的人又不是她。
“等我生下孩子,我們就可以下去一起玩了。”祂擋住她沒有焦點的視線,堪稱幸福的笑容有些刺眼。
就算她剛剛用難聽的話攻擊祂,祂也不介意,反而散發著某種和母性類似的平靜包容氣息。
有點好笑。
祂怎麼可能明白“母親”的意義。
她撫摸着祂微微隆起的小腹,裏面的確有東西在動,一瞬間毛骨悚然的感覺從大腦蔓延到四肢。
“它是什麼?”
祂壓住她的手,讓她多停留一會:“是我們的寶寶,一個很像你的女孩。”
明明還只是一團會動的活物,祂卻如此篤定,連性別和樣貌都確定了。
祂喋喋不休地說著關於孩子的事情,吃穿住行,祂都考慮到了,就像一個真心為孩子打算的父親,還是……“母親”?
她沒有回應。
不關她的事。
意識到寧安對這個話題不感興趣,祂遲疑片刻,表情在空白和興奮之間糾結,屏幕上的畫面變了。
是她之前的世界。
她卻一點都不覺得親切。
直到捕捉到一輛警車呼嘯而過的信息,她站起來,想要說些什麼,最終閉緊嘴巴。
向祂請求,只會繼續增加祂的分量了。
睡覺吧,什麼都不用想了。
祂望着寧安一言不發轉身就走的背影,不久低頭,用一種冷漠到極致的目光望向自己的肚子。
“沒用……”
想要一直不被打擾是不可能的,又一次被祂入侵夢境或者說意識,寧安不得不醒來。
上次是腿痛,上上次是腰痛,上上上次是頭痛,她都不知道一個……哪會有那麼多孕期癥狀。
“安安,我的胸好痛。”祂跪坐,皺着眉頭,扯開衣襟,坦坦蕩蕩地將紅腫的地方指給她看,幾縷白色蜷曲長發遮掩了一點,卻不妨礙她看到原本結實的肌肉似乎有軟化的趨勢,向腹部圓潤的弧度看齊。
這一景象實在太有衝擊力,寧安原本以為自己已經習慣了祂的皮囊,卻沒想到當祂流露出格外軟弱無力的一面時還會失神。
轉過背,她照舊丟出“不知道”應付過去。
對於全身心關注寧安的祂而言,哪怕只是轉瞬即逝的動搖,祂也不會錯過。
祂跟念咒一樣喊着痛,寧安心裏想着祂又在裝出一副可憐樣子騙她。
就像畫皮鬼為了獲得一口好吃的也會用美麗的皮囊誘惑人。
“安安,你再不理我,我就生氣了。”
低沉的聲音讓寧安的脊背滑過一陣顫慄,她終於等到了。
生氣吧,快點生氣吧。
花叢凋零,原本燦爛的景象被黑泥侵蝕,所有的一切都變得渾濁,花床也化為濕滑柔軟的膠質,漫過她的腳踝、膝蓋、腰部……
灼熱的溫度流淌,彷彿她要被密不透風的蒸籠蒸成一灘水。
對,就是這樣。
難以抑制的興奮和激動讓寧安的臉頰久違地泛起明艷潮紅,可是她等了半天也沒感受到痛苦,意識清醒得很,一點都不像要死去的樣子。
還不夠嗎……
她抓起一把黏糊的膠質物,克服心理障礙,往嘴裏一吞,不是模糊記憶中的可怕味道,有點甜,甚至讓她有一種飽腹的充實感。
更多粘稠物質爭先恐後地朝她的口中湧來,寧安知道自己想錯了,沒有用。
“吃。”屬於人類的手臂擁抱她,試圖撬開她的嘴唇,她拍掉祂的手。
不應該是這樣的。
祂又要侵入她了。
“滾、開、我、討、厭、你。”她掙扎着,試圖脫離無孔不入的泥濘。
她居然曾經和那樣可怕的怪物……
她不能接受。
世界好像暫停了一秒,然後開始加速,視線里的光亮擴大,所有的異常眨眼間褪去,快得像一場幻夢,可是身後溫熱的軀體是真實的。
“安安,不要討厭。”祂的聲音冷靜到像是機器發出來的。
“滾開。”
“我現在是人類的樣子,還有你的小寶寶。”
祂不明白,人類不是看重家庭嗎?祂生下和她一樣的孩子,不是應該更喜歡祂嗎?
寧安尖叫一聲:“那不是,是和你一樣的怪物。”就算是嬰孩模樣,遲早有一天也會變成觸手之類的東西。
就跟塔蘭一樣。
“是人類,安安我給你看……”
“停下停下停下……”寧安抓住祂的手腕,此時祂尖利的指甲距離凸起的腹部只有不到一厘米。
安安擔心祂。
愉快的情緒還沒有達到頂點就驟然下跌,她讓祂離遠點剖,並且永遠不要讓她看到。
祂現在是“怪物”。
不是安安的怪物,她不要祂。
祂才意識到這一點。
明明是她想要見祂的,祂還特意在夢裏練習了好多次,免得她壞掉,放出來的也是祂最滿意的一部分……
為什麼不喜歡……
她不喜歡那樣的祂。
那就忘了吧。
一隻觸手悄無聲息地探出來。
寧安感受到有東西在逼近。
又是這樣……
過了一會,祂在她耳邊小聲提議:“安安,我把你的爸爸媽媽造出來好不好?這樣你會開心一點嗎?”
“不,我不需要。”
爸爸媽媽也是假的。
“那你想要什麼呢?”
無聊讓祂沉睡,收到【禮物】會讓祂提起一點興趣玩它們,安安也是一樣的。
所以不要再睡了,看看我。
“我很累,我要休息。”這是寧安目前唯一想要的。
祂陷入沉默,沒說好,也沒說不好。
她曾經用“累了”來糊弄神,成功了不少次,她確定她是一個比較好玩、珍貴的【禮物】,能讓祂多一些忍耐。
成為祂之後,祂對她的底線又在哪裏?
寧安覺得自己很混亂,一方面想要早死早超生又清晰地意識到只要祂還在就絕對無法實現,一方面又想着她只有祂了那就盡量好好相處吧好死不如賴活着世界那麼大。
她真正想要的到底是什麼,是依靠祂就能被給予的嗎?
“安安不想要拯救父母嗎?不想要回到原來的世界嗎?不想要獲得別人的讚美嗎?不想要在維坦大陸上多看看嗎?不想要讓所有不公平的事情到消失嗎?就像在冬日城……懲罰他們……在綠城和黑石城……拯救他們……”祂的聲音像是一片輕薄的雲霧,溫柔又堅定地佔據了她的思維,激起某種源自內心深層次的渴望。
只要她想,就可以實現。
祂會滿足她的一切要求。
許願吧許願吧許願吧……
他們或者說它們這樣祈求她。
“我想要、要、你閉嘴。”寧安捂住耳朵,答應也好,不答應也好,她都不想聽祂的回復。
她逃不掉,還要讓更多的人掉進這個無法掙脫的漩渦嗎?
不能做……
濃重的壓迫感再度襲來,寧安越來越深刻地感受到,她和祂之間如同深淵般的差距。
他的笑、依戀、憤怒、懇求,好多好多,都是畫上去的,稍微不注意就會“砰”地一聲炸裂,不像煙花,一點都不好看。
殘留的穢物附着在她身上,剝皮剔骨般的強烈痛苦。
祂為什麼是這樣的?
為什麼是她?
為什麼?
她不明白,也無法接受祂算不上真實的“真實”。
祂停下。
世界安靜,喧囂遠離。
祂的確無所不知,無所不能,所有的一切都按照祂潛藏或者表露的意志運轉,在一些世界,祂被稱作【命運】。
無力抵抗、變幻莫測的命運。
作為命運本身的祂卻覺得無聊,無聊到陷入沉睡,任憑一切自由發展,只偶爾醒來,玩一玩可有可無【禮物】,再丟棄它們,繼續沉眠。
直到……
寧安無數次問祂為什麼,總要找一個合理的結論。
但對於祂而言,沒有為什麼。
如果硬要說的話,祂本身就是答案。
從祂遇到她的那一刻,她屬於祂就構成了【命運】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結局已經確定。
卻因為與祂本身密切相關而看不清過程。
計劃、觀察、試探、反饋、猜測、偏離、修正……
寧安永遠都不會理解,她對於祂,也是某種意義上,未知的命運。
祂可以隨意地沉眠無法計量的時間,卻迫切地希望抵達她全然屬於祂的那一刻。
安安,看着我吧,永遠將目光停留在我身上……
安安,想着我吧,讓我佔據你所有的思想……
安安,感受我吧,全部交纏在一起分不清……
安安……我實現你的願望,你也要滿足我的……
等到寧安自然醒來,祂手裏抱着的嬰兒讓她遲鈍的大腦在剎那間清醒:“拿走,快拿走。”
“啊啊……”
嬌嫩的嗓音,像是經受雨水滋潤的乾涸土地上,好不容易才生出綠色的新芽。
她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
白髮紅瞳,彷彿是她的翻版。
她望着她,就像在觀察小時候的自己,像是在照一面穿越了時空的鏡子。
孩子哭了。
祂熟練地將她貼近他的胸膛,肉眼可見的鼓漲,像是有什麼東西堆積,又迫不及待地湧出。
“你在幹什麼啊……”寧安嚇到翻身下來,急匆匆地按住祂的衣服,隔着衣料都能感受到不同於以往的軟度,一蓬蓬的棉花似的,又有硬石子一樣的東西,頂着手心,放開還是不放開都不好。
“她餓了。”
理所應當的語氣,像是她才是大驚小怪的、沒見過世面的那個人。
“你不要這樣,不要……什麼啊……不要……”寧安腦子裏亂糟糟的,只知道重複“不要”,她不能讓這種事情發生,就像她在,她在……一樣。
絕對不行。
“安安,我已經餵過很多次了,我照顧得很好。”祂以為她在擔心,試圖立刻證明給她看。
很多次……
寧安“啊”了一聲,情緒以及某些美好的東西底線什麼的如同融化的雪層,崩潰了。
孩子哭。
她也哭。
只有祂,不知所措。
安安,為什麼不誇祂?
作者有話說:
第55章
“冷戰”結束。
她實在忍不了了。
再讓神自己探索下去,還不知道會發生什麼讓她全身都不舒服的事情。
太奇怪了太違和了太無法形容了。
寧安一邊哭,一邊把神的衣服整理好,在衣領處重重拍了幾下,希望它能夠像是用強力膠粘起來一樣永不分離。
“冷靜,溝通,尊重、理解……”原本經常在心裏默念的詞語被過於刺激的畫面逼出來,寧安漸漸地平靜下來,感覺整個人都升華了,就像靈魂去了一個更為開闊和無拘無束的世界,那裏沒有規則,沒有秩序,可以肆意飄蕩。
“你怎麼、生出來的、什麼時候生的?”
見她對孩子感興趣,祂的沮喪眨眼消失,立刻將小孩放到花叢上,一點都不怕她會摔下來。事實證明這麼點大的孩子連翻身都不會,只會發出一些意義不明的叫聲,不用擔心她會咕嚕咕嚕滾下來。
祂的手蓋在平坦的腹部上,緩慢移動:“打開,就能出來了。應該是叫……剖腹產?沒有多長時間,在我第一千多萬次想安安什麼時候醒來時生的。”
連專業名詞都出來。
還有那個數字又是怎麼回事,難道現在已經是幾百萬年以後了?維坦大陸已經跨入星際時代,準備征服宇宙了?
寧安將飄遠的思緒拉回來,乾脆利落地確認:“這是你的觸手,根本不是小孩。”
“安安真聰明。”被拆穿也不心虛,祂將抽泣的孩子抱起來,她下意識往後退了,“但她會餓,會哭,會叫,就是一個普通的人類嬰孩。”
“要抱抱她嗎?和你小時候一樣軟。”
後半句話成功讓寧安臉色更加僵硬,她介意的就是這一點:“為什麼跟我長的這麼像?”簡直是一模一樣。
“因為其他的不行。”祂看上去很苦惱。
“說清楚。”
即便有一定的猜測,但真的聽祂毫無負擔地說出“其他的樣子會想毀掉它”這樣的話還是會想要……
是的,祂就是這樣的,不管是對自己,還是對其他。
孩子還在哭,像真的一樣。
一直告誡自己不要管,但是身體像是不受控制地湊近了一點。
好可憐,嘴巴扁扁的,五官皺在一起。
就像當初她被觸手帶着流浪沒有東西吃哭得撕心裂肺那樣可憐。
“你怎麼……喂她?你哪有……用什麼喂……”寧安覺得自己應該是想錯了,祂怎麼會喂那個,說不定祂剛剛是要喂她吃肉才解開衣服。
完全沒有意識到其實後者也是很詭異的,但是在她看來,總比前者要合理。
畢竟是那種怪物,是“怪物”啊。
“安安,你放心吧,我也可以像人類女性那樣哺乳。”祂的眼睛亮晶晶的,好像有一點……驕傲,就像取得了大成功。
啊,祂說出來了。
對了,既然這就是一個“普通的人類嬰孩”,那麼當然要用正常、普通的方式養她。
是,這很合理,從事實上來說是沒錯的。
寧安恍惚了一瞬,別過臉,搖搖欲墜的三觀晃了晃,堅強地沒有碎一地。
那不是她不是她那不是她那不是她……
將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孩子小心翼翼地抱起來,寧安用手指抹去她的淚水,遲鈍的感官復蘇,久違地感受到了讓她為之震驚的柔軟,就像抱在一起的雲團。
“你喂吧。”只要讓這個小傢伙不哭。
祂嘴角的笑容毫不掩飾,低低地應好。
真神奇。
寧安看着祂手法熟練地調整姿勢,哭聲止住,只剩下輕微的、有規律的吞咽聲,比咔噠咔噠的指針走過鐘盤的急迫感還要挑動心弦。
她沒有忘掉祂可怖的樣子,但眼前這一幕就像有致命的吸引力一樣讓她無法移開視線,禁忌、越界、錯亂又和諧,就像祂是一半邪惡一半善良混合在一起的、不應該存在的奇妙生物,卻因為已經存在而具有一種難以抗拒的……美?
祂就是祂,生來獨一無二,不能用種族去定義。
她離得遠一點也可以看清,卻不知不覺地湊近。
還剩一邊。
真的是白色的乳汁,不是鮮紅的血液嗎?
莫名的好奇像是翻滾的岩漿,熱氣氤氳,寧安沒注意到自己的眼睛裏的神采有多驚心動魄。
啊,安安,在看着我。
看着我。
這才是祂想要的“看”,排除掉其他東西,她的眼裏只有祂,全部,一點縫隙都不留。
再久一點……
沒有被佔據的另一邊越發鮮亮,除了之前所觀察到的鼓漲,有什麼東西似乎想要出來,以和另一邊形成某種意義中的平衡和對稱。
突破壓制和束縛,它流了出來。
寧安覺得自己心裏好像有什麼東西也被它穿透了,她一時也沒細想,只是怔怔地盯着。
顏色是對的。
味道也是正常的嗎?
看小孩吃得很香的樣子,沒有討厭,應該是的吧。
她用手指接了一點,將濡濕的液體點到葉子上,等了一會,沒有被腐蝕的跡象。
一切正常。
孩子轉過頭,接着打了一個小小的嗝,寧安瞪大眼睛,像是又撞見了什麼不可思議的景象。
明亮的眼睛閉上,嘴巴里卻不時發出“咿呀啊”。
吃飽了就睡,很符合嬰孩的習慣。
將被染得深淺不一的袍子穿好,祂把犯困的孩子放在探出的花枝做成的搖籃里,搖籃還會自己晃蕩,落下花朵塞到孩子的手心裏供她抓捏,一點都不要大人操心,和經驗豐富的保姆比起來也不遜色。
比愛麗絲夢遊奇境還要奇幻的場景。
“安安,她很好看。”
寧安嗯了一聲,她凝望着安睡的嬰兒,又像是在透過她看其他人。
“她叫什麼名字?”
“不知道。安安給她取名字吧。”祂在搖籃的另一邊,手指勾着繞在一起的枝條,極有耐性地將它們一點一點拆解,又扭成更緊密畸纏的形態。
好像過了很久,寧安才盡量平淡地說:“……寧寧。”
“暫時叫寧寧。如果她之後不喜歡,讓她自己改。”
“好。”祂沒有異議。
“我們能照顧好她的嗎?”寧安像是做了一個重大決定,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吐出,醒來后第一次不偏不倚地對上祂的目光。
我們……
祂咀嚼着這個詞,如果能具象化的話,祂一定會將它永遠含在口中,壓在絕對安全的舌下。
“我們能照顧好她。我們會是……很幸福的一家。”
家?
祂連這個都懂嗎?
寧安有點想笑,搖了搖頭又憋住了,語氣輕鬆:“好啊,那你就當一個單親父親,我的話……嗯……鄰居,我想當你們的鄰居。”
祂定定地望着安安,她不知道想到了什麼開心的事情,眼睛彎起,無聲地笑了。
“我想想,我們可以在維坦大陸找個地方住下,你想做什麼,總得賺錢養家吧。”寧安怕祂不明白,特意和祂解釋了“賺錢養家”的意思。
祂並不排斥,反而問她做什麼比較好。
寧安想了想,思維的觸角延伸,將下面的情況掌握了七七八八,每排除一個職業就將葉子揪掉一片。
“農民怎麼樣?可以種很多東西賣錢。”
“好。”
“是真正的,不能……”寧安念了一通要求,祂都接受。
“安安想做什麼?”
寧安停頓了一下,隨即笑得燦爛如同三月的春光:“我啊,是你們好吃懶做又不講道理的鄰居。”
祂眼睛眨了眨,笑容不變,依舊說“好”。
做好一切準備工作后,他們帶着睡得香甜的寧寧離開神國,來到了一片廢棄已久的荒地。
“拉薩爾,寧寧給我,你快去搭個房子。”
頂着烈日,祂現在作為一個只是力氣大一點的普通男性,不得不從頭開始,打地基,砍樹,打磨木材,建造……
寧安躲在樹蔭底下,抱着寧寧,悠閑地坐在祂製作的搖椅,晃來晃去,椅子發出微弱的吱嘎聲,像是獨屬於夏日的風鈴。
“不是啦,這邊不對。”
“這個顏色不好看……”
“不對稱……”
不滿意就推倒重來。
等到這片荒地迎來了不少居民,附近的人都知道有個怪人把房子拆了蓋,蓋了拆,兩棟相隔不遠的屋子才造好。
這時寧寧已經可以走路和說話了,像是三歲左右的樣子,鎮子上不少人都很喜歡這個可愛的小女孩。
她的父親因為勤勞苦幹也有很好的名聲。
只是,住在他們旁邊的一位女性不怎麼招人待見,她的性格實在是讓人難以相處,因此對這一對不幸招惹了惡鄰的父女愈發憐惜。
“拉薩爾,你的花怎麼又蔫了,真是太脆弱了。”寧安將水壺往旁邊一丟,非常不滿,就像都是其他人的錯。
金盞花不需要太多水,它們喜歡乾燥的環境,寧安卻溜溜達達地將它們澆了一次又一次,一朵不落,能活得好才奇怪。
拉薩爾還沒說話,剛回家的寧寧目睹地里的慘狀,叫了一聲“安安”后氣得小臉通紅,卻講不出更難聽的內容,都結巴了。
“哎呀,我下次一定不會了。”寧安自然地往躺椅上一靠,隨口一說。
第七百八十二次這樣說……
寧寧記得很清楚,從她記事起,她的鄰居每天都會來搗亂,一天至少一次,可是她的父親和往常一樣,默默收拾殘局,並且……
“安安,你說得對,我會找一些更好的種子。”
毫不意外。
她和父親……還有這個壞蛋鄰居至今沒有餓死都是靠她養起來的。
寧安嗯了一聲,隨即將注意力轉移到努力和她講道理的寧寧身上:“我餓了。”
毫無疑問。
寧寧更生氣了。
第56章完結結束
寧安接過散發著麥香氣的烤麵包,三口一個剛剛好。
“安安,這是我們兩天的主食,你不能一下子就吃掉。”寧寧抱住籃子,擋住她偷襲的手,小小的孩子遺傳了父親力氣大的優點,寧安要是不認真起來還真爭不過。
算了,太麻煩了。
她緩緩躺回去,像一張攤開的餅,任誰都不能讓她立起來。
拉薩爾收拾好蔫了吧唧的花,將它們全都塞到大口袋裏,就算是殘次品也可以賣出價錢,維持生活。
“父親,我們什麼時候可以種一些吃的啊,我聽嘉娜大嬸說綠精靈培養了一批新種子,也不貴……”寧寧為了這個家操碎了心,小小年紀就對市集上各種商品的價格了如指掌,並且憑藉出色的人際溝通能力總能拿到最低價。
再加上她的父親會砍樹和種地,按理來說只要節省一點,他們家的日子不會太難過,但是安安總是要一些很貴的東西,父親又從不拒絕……
就像現在,她的父親默默將大口袋放到門邊,背靠安安邊上的大樹,腿彎成一座橋,雙手放在膝蓋上,專註地望着懶散的鄰居,彷彿沒聽到她的話。
寧安坦然地接收來自一大一小的熱烈目光:“看我幹嘛,你們決定。”
拉薩爾:“你決定。”
寧寧嘆了一口氣,握着小拳頭,嘴巴抿成一條直線,臉上是滿滿的憂愁和淺淺的憤怒,但因為是非常可愛的小孩子所以不論做什麼表情都可愛,寧安看笑了。
“我不理你了!”
啊,又把人氣跑了。
寧安半點不愧疚,拍了拍拉薩爾的肩膀:“去做飯。我餓了。”
被隨意指使也不生氣,沉默寡言的男人撩起門帘,鑽進小木屋,不一會叮鈴桄榔的聲響傳出來,伴隨着陣陣香氣。
不用提醒,寧安掐着點,第一個坐到飯桌上,坐等開飯。
“你怎麼不學一學啊,我、也不是不可以教你。”寧寧將叉子遞給寧安,坐到她對面,撐着小臉,憂愁地望着和她做出同樣動作的鄰居。
她自覺看懂了父親做飯的流程,又經常幫忙,要是寧安想學的話她可以抽出一點時間來教她。
當然,就一點。
寧安喝了一口甜湯,將碗推到一邊:“不想學。不好喝。”
拉薩爾習慣地接過,沒有抱怨,將剩下的三兩口喝光。
“對不起,下次我會做好的。”高大的男人溫馴地低頭,道歉,哪怕寧安從不說哪裏不好,也執着地研究,甚至向別人請教,到底怎樣才能做得“好喝”。
“憑什麼啊……”寧寧悶悶地小聲抱怨,憋着氣將屬於自己的那份食物吃光,最後朝壞鄰居重重地哼了一聲,躲到自己的房間裏,繼續畫畫。
不想看到她。
午後的風透過半開着的窗戶,打着旋兒在客廳里徘徊,寧安懶散地躺在專屬座椅上,指使着拉薩爾將屋子上上下下里裡外外打掃個乾淨,不能有一點塵埃。
他跪在地上,擰乾四四方方的抹布,連房間的邊角處都專心致志地清理一新,彷彿是天生幹家務的好手,但也架不住她一遍一遍地找茬,硬是挨到有人拜訪才休息片刻。
來人有一張笑眯眯的臉龐,中等身材,提着編織籃子,是鎮上有名的“熱心腸”嘉娜大嬸,給拉薩爾一家棒了不少忙,最喜歡做的事是給大齡單身漢介紹對象,這次來的目的也不例外。
“拉薩爾,這個小玩意給寧寧玩。寧寧也這麼大了,你一個人帶着孩子也不方便,是不是該考慮找個好姑娘了……”嘉娜大嬸不帶卡殼地從生說到死,細數找個好伴侶的好處,一條接一條,寧安聽得津津有味,不時點頭表示認同。
可惜不論她怎麼講,這個男人就是不開竅,一個“不用”全擋了回去。
真是犟脾氣,還有這跟吸血蟲一樣巴着他的女人……
寧安坦然地接受嘉娜大嬸打量的目光,揮了揮手。
“哎,等哪天你想清楚了,跟我說,我繼續給你留意着。”熱情開朗的大嬸想要拍拍拉薩爾結實有力的臂膀,沒想到人後退一步,沒拍着,尷尬地收回手,嗔怪地看了一眼這跟石頭一樣的男人,轉身走了。
寧安笑到說不出話來。
神明已經消失了接近一千多年,瑪希帝國的皇室成為這片大陸真正的掌權者,疆域不斷擴大,主城數量不斷增加,並且轄管越來越多的鎮子。
還有一個很有趣的變化。
大概是為了削弱神明的影響,兩百年前,不少皇室成員開始欣賞起健壯野性的男男女女,要求主城“上供”,這股風氣逐漸流傳,連偏遠的鎮子都受到影響。
寧安好不容易平復呼吸,開玩笑似的問背對她的人:“你現在這麼受歡迎,不想試試嗎?”
拉薩爾站起身,轉頭,金粲的眼睛盯着她,手裏攥着白色的抹布,如果展開大概是皺巴巴的可憐一團。
“不。”
有那麼一瞬間,她以為這個遊戲要玩不下去了,他會伸出粗壯無比的觸足,身體裂開成為混沌泥濘的塊狀物,將她連人帶椅子一起卷進去,跟滾筒洗衣機一樣內部互相攪和,成為分不清誰是誰的一體。
“安安,你太過分了,你明明知道……知道……”寧寧貼着門板聽了好久,忍不住衝出來,對上寧安笑眯眯的、無所謂的表情,又憋了回去。
她覺得安安什麼都知道。
不管父親對她多麼順從和喜歡,不願意就是不願意。
“我早跟你說了,我是一個超級大壞蛋,連小孩都欺負哦。”寧安看着和自己小時候有八分相似的臉,扣掉的那兩分是安安更圓潤一些,不像她瘦出下巴尖尖。
“我們家不,暫時、不歡迎你……請你先、回去。”寧寧覺得自己很委屈,嘴巴抿得緊緊的,努力不哭出來,瞪大眼睛和安安對視,不偏不移。
她之前就猜測安安是她的母親,她們有一樣的紅色眼睛,一樣的白色頭髮,父親又什麼都答應她,她和她怎麼會沒有關係呢?
可是她從來不說喜歡她,也不像嘉娜大嬸叫自己玩得一身泥巴的小兒子“我的寶貝”。
她每天都把自己收拾得很乾凈,手上沒有黑乎乎的印記,她只要走兩步就可以抱抱她,再靠近一點,不用走路都能伸手碰到她。
她從沒有這樣做過。
寧寧想了好久都不明白,父親說等她長大就明白了,那還有十幾年的時間,真着急,還有一點生氣。
為什麼不願意……
為、什、么、啊。
要是真的聽話地踏出了這座房子,寧安就不是壞鄰居了,她當然要選擇——吃過晚飯再走!
寧寧捂着耳朵沖向自己的房間,按照以往的經驗,應該是抱着被子像剛出生的奶狗一樣“嗚嗚哼哼”去了。
拉薩爾已經習慣了寧寧和安安之間的吵吵鬧鬧或者說單方面的碾壓,挑了晚餐要用到的食材,默不作聲地進廚房,開始日常思考。
他得繼續改進一下,最近的目標是讓安安吃掉碗裏四分之一的食物。
寧安對晚餐又是一頓挑剔,不是嫌棄肉丁沒有切成她想要的星星形狀,就是諷刺胡蘿蔔鹹得像用海水泡過。
按照預訂計劃,她動作利落地開門,出門,不顧後面一大一小的表情,回到了自己沒有一點活人氣息的豪華大別墅。
跟旁邊的小木屋比起來,她的房子就和她一樣,像個囂張的“惡霸”,佔了很大一片地方,客廳容納幾十個人不是問題。
跟宏偉的外表比起來,裏面顯得寒酸多了,唯一顯眼的傢具是卧室里的床。
寧安掀開被子一角,掌心壓着耳朵,對着門的方向側躺,眼睛一眨不眨,呼吸淺淺,幾乎和黑暗沉寂的室內融為一體。
沒有發出任何聲響,門向內打開,自動合上。
高大的身影靠近,趴伏在床邊,帶起了一陣陷落。
她看得很清楚,連對方最細微的發尾都能捕捉到,當然也不會錯過那雙和白天完全不同的瞳孔,就像硬邦邦的金子融化后還被使勁加熱,色澤愈發灼亮。
沒有經過主人的事先允許就闖進來是不禮貌的行為。
她卻已經習慣了。
“安安,好玩嗎?”他無聲地問。
她點頭,重複不知道多少次的行為。
像是得到了滿意的答案,他身上所有的躁動都被平復,緩緩起身:“晚安。”
他走了。
寧安閉上眼睛,過了一會,突兀地笑出聲,彷彿一個不和諧的音符掉進了優美的夜之樂章。
從喜歡“玩”她到和她一起“玩”,真是一個大進步。
她現在成為主導“遊戲”的人了嗎?
寧安不確定,但她知道玩就好了。
玩到結局,就是結束。
寧寧十六歲的時候,支支吾吾地宣佈她喜歡上了鎮子上賣花的年輕人,這些年因為拉薩爾一直在生產一些品質下等的花草,她和那個年輕人打了很多交道。
十八歲的寧寧被她折騰着長大,仍然善良活潑,就像小太陽,很多人都喜歡她。她和賣花的年輕人在禮堂結婚了,那天婚禮現場來了很多人,大家都蒊誇兩個人都好看,一看就般配。
依舊有人打聽新娘的父親是否單身,寧安瞥了眼一聲不吭只是搖頭的人,在他望向她之前快速收回。
寧寧有了自己的新家,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一周總要回來看了五六次。
小孩子長大后不像小時候那樣對她念來念去,好像默認了她要拖累他父親一輩子的事實。
寧寧有了自己的女兒后就回家少了,她知道她在生氣,不想看到她,她生產的那一天她睡了一天。
寧安承認她是故意的,她沒有想好。
雖然她也不清楚她到底在想些什麼。
幾個月後,寧寧抱着懷裏的小嬰兒給她看,她有着和他父親一樣的金色頭髮,有點稀疏,也許長大就多了。
和寧寧不一樣。
寧安看看嬰兒,又看看一臉不情願的寧寧,確認了。
“喂,要不要抱抱她?”
“好。”
她和拉薩爾一直沒有變老,鎮子上的人都猜測他們肯定有其他種族的血統,結果是拉薩爾出門買個東西都能被圍起來,搶手程度達到頂峰。
寧寧去世的那一天,她提前把一家人召集起來,包括她。
這次她去了。
她的孩子,孩子的孩子等等,十幾個人都在哭,只有她是笑着的。
另外兩個格格不入的是她和拉薩爾,他依舊一副沉穩不變的模樣,彷彿表情被焊死了。
寧安第一次握住寧寧伸過來的手,靠近了一點。
“我和你說一個秘密,我從小就能隱隱感覺到,父親其實……不怎麼喜歡我。”
寧安捏緊了那只有些粗糙的手,又趕緊放開。
“我還知道,你喜歡我,所以才欺負我,這是後來發現的。但是這一刻,我不喜歡你了,讓你到現在都不說,哼。”寧寧看上去很得意,閉上眼睛,嘴角揚起,就像小時候舉起滿滿一籃麵包那樣驕傲。
寧安怔怔地伸出食指,輕輕地碰了一下小老太太的臉頰。
笑得真開心啊。
“被你發現了。”
這是屬於你自己的、能稱得上幸福或者值得的一生嗎?
我就當你默認了。
寧安離開房間,祂跟在她後面。
按照之前的約定,寧寧死亡,這場“遊戲”就該結束了。
“你現在想要做什麼?”
祂和她十指相扣,曾經握住寧寧的那隻左手尤其緊,就像被密不透風的藤蔓包裹。
略微鬆懈后,祂親在她的無名指上,眼睫低垂:“安安,可以,結婚嗎?”
寧安沉默,這是受到某種啟發了?
不理解,但沒關係。
“不可以,除非……”
她只要知道,新的“遊戲”開始,就足夠了。
這次,她是主導者嗎?
—
安安開始和我玩了。
真好。
安安,我會變得更有趣。
就像【禮物】一樣。
所以一直和我玩下去。
我會讓你贏。
所以一直和我玩下去。
一直,和我。
和我。
——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