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

死了

何宴回到房間。

陳秋緘正蹲在門邊兒聽牆角。見他回來,八卦地跟上去。

“你道歉了沒?”

何宴丟一個字:“沒。”

陳秋緘看熱鬧不嫌事大。當即怒斥:“你都把人一小姑娘弄哭了!”

“她自己不看路。”

“那你買什麼葯?”

何宴冷笑:“日行一善。”

陳秋緘拜倒在床:“服了你了。就這樣還想和她拉關係?”

何宴近來在打聽賀知宵的動向。

往日人脈關係全不能用,便由陳秋緘出面探聽。可到底隔了幾道圈子,難以接近,也容易打草驚蛇。

直到那天吃過晚飯。

原鶯與賀知宵舉止親昵,他們跟了一路,何宴臉也黑了一路。

回去倒是想通了。

現成的關係,何樂而不為?

於是就有了這樣一趟半是坑蒙半是拐騙的旅行。

只是——

何宴嘴裏的拉關係,超乎陳秋緘的想像。

拉到把人弄哭負傷估計也沒誰了。

似乎聽進去了他的話。何宴略加思索:“後天去因特拉肯,採訪就定在那裏。”

陳秋緘:“你總算做了件人事。”

何宴皮笑肉不笑:“非洲機票最近降價了。”

“……當我沒說。”

-

次日原鶯在餐廳噴嚏連天。

她嘀咕:“誰想我呢?”

對面的周眠小口地咬麵包。猶豫:“我、我有感冒藥。”

原鶯高興:“那謝謝你啦!”

周眠局促地點下頭,快速喝完杯子裏的拿鐵,放下刀叉,小跑出餐廳。

“哎不用現在……”

她話也沒講完,愣愣地看周眠的身影消失在餐廳門后。

沒放下眼。

陳秋緘的身影就火急火燎地闖了進來。

“學長!”原鶯揮手。

他在簡易的餐枱切了幾片麵包,打一杯咖啡,端着盤子坐在原鶯身邊。

“困死我了。”

“熬夜幹什麼呢?”

“工作。”

“啊,”原鶯吃驚:“來旅行還工作,學長,你真比大大泡泡糖還卷。”

陳秋緘費勁地咽下麵包:“老闆無情啊。”

想一出是一出。

採訪地點必須有儀式感、神秘感,但又不要太浮誇,低調一點。

抽象得要命。

因特拉肯指甲蓋大小的地方哪裏去給他集齊這四個形容詞。

陳秋緘腦袋都想禿了。

原鶯同情地遞去一眼。目光自然地往他身邊看——

何宴不在。

她嘴唇下意識地微動:“他呢?”

“還在房間吧。”陳秋緘埋頭苦吃。

“他不吃早飯嗎?”

“來不及吧。”陳秋緘看一眼窗外,已經陸續開始集合了:“不管他。”

他灌了最後一口咖啡:“走吧。”

“好。”

兩人一起上車。

何宴早他們一步。正形容懶散地窩在椅背里,閉目養神。

半掀眼皮:“我早飯呢?”

“……”陳秋緘:“你沒說要啊。”

他又闔上了眼睛。

導遊已經在招呼上車,陳秋緘無法:“你忍着吧,到景點了再對付一下。”

何宴不置一詞。

大巴就在平靜的日光下行駛向新的目的地。

原鶯發了會呆。

直到身後的窗帘被扯了兩下,她才回過神。轉頭,何宴正傾身——在離她稱得上很近的距離。燦金地光打在右眼,細密的睫毛拓下細碎的影,即便不含情緒的眼神,也動人三分。

他們中間只隔一張椅背。

原鶯微微屏住呼吸。那道無言的視線若有所覺地上移,對視。

大巴駛過山路。

枯葉紛飛,枝條簌簌。無數只鳥受驚,振翅飛上九霄。

她小聲開口:“何宴。”

“說事。”他把窗帘拉上。

“你餓了嗎?”

“沒。”

原鶯從口袋裏拿出一隻小紙包,揭開,是兩塊她悄悄拿的麵包。

她從椅子與窗戶之間的縫隙遞過去。

“給你。”

他大概沒有想到這個舉動。薄薄的眼皮下垂,透出淡青色的筋絡。

“幹什麼?”

“給你吃呀。”她說:“謝謝你昨天的晚飯。”

白色的紙包才被拿走。

原鶯的目光跟着移過去:“你手上怎麼有這麼多傷?”

她早想問了。

“爆炸。”他淡淡地答。

她瞪大了眼:“哪裏爆炸?”

“車。”

原鶯驚奇:“為什麼會爆?”

何宴鼻腔輕哼一聲氣,沒再陪聊,慢條斯理地咀嚼麵包。

原鶯還趴在椅背上看他。

他蹙一下眉。伸手,把她的腦袋推過去。

原鶯哎呀哎呀兩聲:“那我的採訪……”

“後天。”

她愣了一下,急忙去手機里翻行程表:“少女峰上?”

“是吧。”

“是——‘吧’是什麼意思?”

何宴懶得跟她咬文嚼字。掛在領口的墨鏡一戴,不再理會。

原鶯噘了一下嘴,轉回身去。

但到底有了具體時間,心裏的石頭也終於落下來。

她仔仔細細地檢查採訪稿。

兩天時間,就在大巴和手機上的修修改改里度過。

清晨第一縷熹光破曉。

原鶯站在全身鏡前,左左右右地看。

周眠醒來被嚇了一跳:“小、小鶯,你怎麼還在照鏡子?”

她起夜的時候就看見原鶯站那兒了。

原鶯舉舉手裏的裙子:“你覺得我是穿這條好看,還是這條?”

周眠遲疑地看了看屋外:“我們今天要去雪山……冷的。導遊說最好穿棉襖。”

原鶯擺手:“只要心裏覺得不冷,就不會冷!”

“……好,”周眠咽了咽喉嚨,“那就身上這條吧。”

咖色的千鳥格紋短裙,腰上搭一條磨砂麵皮帶。滾花裙邊底下,一雙細長的腿白得發光——

也冷得發慌。

周眠默默多往包里塞了一條圍巾。

原鶯高興:“那就它了!”

出房門就被個位數的溫度擊倒了。

趴在牆上瑟瑟發抖:“我可以我可以我可以……”

周眠勸:“還是穿厚一點吧。”

“那不好看了。”

“你要去幹什麼呀?”她小聲:“之前也是那麼穿的,好看。”

原鶯神秘地攏住嘴:“我要去見男神了。”

周眠的眼睛短暫地亮一下:“男……神?”

“你可不要往外說。”原鶯興緻勃勃:“他是一位很有名的藝術家,我好不容易才爭取到採訪機會,今天一定要好好表現。”

周眠:“那……祝你成功。他長什麼樣呀?”

原鶯想了想:“沒有照片,不過應該就是德國人長相。”

她邊說邊往樓下走。

周眠在她身後抱着手機,打了幾行字,又迅速地刪掉。

自言自語:“外國人……不太好嗑。”

原鶯回頭:“你說什麼?”

“沒、沒什麼。”她緊張得臉紅了。

原鶯沒在意。加快走幾步,身上便不那麼冷了,放鬆下來,去餐廳吃早飯。

來得晚,裏面沒什麼人。

於是第一眼就能看見何宴的背影。

他坐在窗邊。

寒冬臘月,只穿一件黑襯衫。脊背微躬,光下清癯的一條線。

陳秋緘坐在他對面,誇張地咧嘴:“學妹,美麗凍人啊。”

何宴也轉過身。

微微眯起的視線,從上壓到下,再面無表情的轉回去。

幹什麼。

又不是穿給你看的。

原鶯默哼一聲,去餐枱拿早飯。端着盤子,坐在陳秋緘身邊。

望向對面:“今天什麼安排?”

陳秋緘自如地接話:“跟團上山,自由活動的時候十號口餐廳見。”

原鶯古怪地轉頭:“學長,你怎麼知道?”

……忘身份了。他急中生智:“宴哥做方案的時候說的。”

“哦。”

原鶯專心吃早飯。

沒注意陳秋緘踢了何宴一腳,示意他也說一點話,正確地拉近關係。

何宴略一思忖:“原鶯。”

“嗯?”她嘴裏塞滿麵包,鼓着臉轉過來。倉鼠似的。

這還是他第一次喊她名字。

清清冷冷。

何宴盯了她一會。直到她臉都開始微微發熱,才開口:“你鼻子上有髒東西。”

“哪兒?”原鶯對着手機看。

他指了指鼻樑正中。

原鶯頓時憤怒:“那是我點的痣!!”

陳秋緘捂臉。

-

大巴一路駛向雪山。

半小時抵達山腳,不如原鶯想像的冷。坐上火車,再換乘纜車,晃晃悠悠地上山。

李恪周坐在她身邊。

他人緣很好——或許,是因為長相英朗,性格舒服。前幾天,原鶯總看見他被一群人花團錦簇地擁上擁下,而她忙於修改採訪稿,也沒什麼機會和他講話。

他問:“不冷?”

原鶯凍得鼻尖發紅:“美麗付出的代價。”

李恪周笑:“確實好看。”

被誇獎,原鶯的鼻尖慣性翹起來。她得意:“當然,我挑了好幾個小時。”

他好奇:“今天有什麼特別的事嗎?”

“嗯……算是吧。”

“什麼事?”

“保密!”她杏眼明亮亮的。

李恪周看一眼她包里的電腦:“採訪?”

“……你怎麼就猜到了。”原鶯沒勁:“哦我忘了,之前和你說過。”

李恪周環視:“你在山上採訪?”

“嗯。”她點頭。

他笑:“那我有沒有這個榮幸也見一下?”

原鶯有些為難。

沒回頭去找何宴——上回吃飯,還是陳秋緘點破他的身份。

大概不想被人不知道。

李恪周:“沒事,不方便就不去了。”

“我採訪完幫你問一下吧。”原鶯抿起嘴笑:“如果來得及,就告訴你。”

“好。”

“不過,”原鶯眨眼:“你也喜歡他嗎?”

李恪周說:“倒不是。只是我爸喜歡,明年五十生日,希望收副作品給他——市面上的太少了,難買。”

原鶯:“壕無人性。”

李恪周笑出聲:“家裏還有幾隻他早期練手的半成品,你要是願意,都送你。”

原鶯后挪一步:“我不配。”

李恪周悶悶地笑起來。

十幾分鐘后,纜車到達山頂,又換乘一趟紅皮小火車。

李恪周被人拉走了。

原鶯踮腳,在車廂里掃視一圈,沒有找到他,就自己尋位置坐下。

一抬頭。

陳秋緘坐在她對面。

揶揄笑:“找人啊?”

原鶯哼:“學長,你好八卦。”

他依舊一臉壞笑:“飛機上認識的吧。能聊這麼久?”

原鶯做鬼臉:“說明我人好。”

陳秋緘:“說明他對你有意思。”

“學長,看起來你工作還是不夠多。”原鶯撇嘴,看了看四周:“他呢?”

“去打電話了。”

話音剛落。

車廂的門被推開,何宴一身黑色的毛呢大衣,走進來。

坐在了原鶯的斜對面。

她立即問:“等會兒……”

“等會跟着我。”他打斷。

“哦。”

原鶯點點頭。

火車在洗手間短暫地停留五分鐘。她低頭看手機,最後一次檢查採訪稿。略微緊張,手心膩汗。

突然屏幕上投下一片陰影。

“原鶯。”

“哎?”

她仰起腦袋,李恪周的手肘撐在椅背上。低頭,“待會要不要一起參觀?”

雖然很想答應。

她懊惱地看一眼對面,陳秋緘朝她丟來一個“你看我就說吧”的眼神。

原鶯瞪回去,又不好意思地仰頭:“我要和朋友一起……”

李恪周拍腦袋:“我忘了你的正事。那下山一起吧?”

原鶯高興:“好呀!”

他揮揮手,回到了位置上。

陳秋緘立即大呼小叫:“你看!你看!”

原鶯踢了他一腳。

石砌隧道,浮光掠影。在檢查到第三遍採訪稿的時候,火車終於到站。

人頭攢動。

原鶯被擠得歪歪扭扭,挎着電腦更不方便,很快就被衝散在一堆人高馬大的外國人里。

肩膀被一隻有力的手搭過。

一撈,她被強硬地往斜後方拽。跌跌撞撞,摔進了堅實的臂膀里。

“哎哎哎……”

“跟緊。”

頭頂冷冷一聲。

原鶯下意識抓緊他的襯衫。微燙的體溫,從面料的紋理熨到指節。

人聲鼎沸,她還是聽見了鼓噪的心跳聲。

被幾步拎出人群,原鶯扶着牆壁直喘氣,聽導遊講完集合時間,才緩過勁。

拉拉何宴的袖子:“現在去嗎?”

“等下。”他說:“先去冰洞。”

原鶯愣神:“還逛嗎?”

陳秋緘拍拍她:“來都來了,逛會。門票車票一千多呢。”

原鶯嘟囔:“……好吧。到時候加上旅行團一共多少,我把錢還給你們。”

陳秋緘笑:“不急要你錢。”

原鶯只好把採訪的心思收起來,乖乖跟他們往冰洞走。

離開暖氣充沛的車站大廳,甫一推門,一陣涼風刺骨。

原鶯抖了一下。

陳秋緘眼尖:“冷?”

她搓搓胳膊:“還行。”

沿着甬道往裏走,越來越冷。原鶯膝蓋被凍得通紅,肩膀也微微縮起來。

進冰洞,更是冷得直吸氣。

牆壁地面都是平滑的厚冰,原鶯走兩步,差一點滑倒。

她下意識揪住了何宴的袖子。

他反手託了一下:“扶欄杆走。”

毛呢大衣掀起一點微薄的暖意。

原鶯不由往他身邊挪了一步。指指左手:“我扶着呢。”

何宴低眼覷她。

小姑娘的鼻尖發紅,眼睛濕漉漉的。讓他想起在德國鳥房裏,見到的銀喉長尾山雀。小小一團,悄悄縮在他身邊。

他慢下腳步,停在了企鵝冰雕群前。

“好可愛!”

原鶯驚呼一聲,舉起手機拍照。

她的手臂抬起、擺動,在何宴的毛呢袖子上,劃出塗鴉似的交錯痕迹。

他的餘光無言地注視。

直到小姑娘吱哇亂叫地一屁股摔到冰面上,他才回過神。

不免發笑:“怎麼又摔了?”

原鶯以為他在嘲笑自己,頓覺丟人。從地上爬起來,不高興地癟嘴:

“又沒欄杆!”

何宴輕嗤一聲。

原鶯也哼一句,走到他前面去了。

-

離開冰洞,繼續向前。

走到底,左邊是購物樓,右邊是雪山峰。原鶯站在指示牌前,可憐巴巴地瞅着何宴。

“採訪……”

他揚一下眉。

到底不再逗她了——抖了一路,感覺下一秒就該凍死在原地。

他指陳秋緘:“我聯繫,你跟他轉一圈。”

原鶯一蹦三尺高:“好!”

何宴的身影消失在自動門后。

陳秋緘指了下雪山:“看看?”

原鶯眼巴巴地望向購物中心:“那……”

陳秋緘忍笑:“這麼好奇?”

“好奇死了!”原鶯圍着他轉圈:“我就在門口看着——那不是有個賣巧克力的嗎,我去買點,我不偷看,真的。”

陳秋緘都要被她繞暈了:“行行行。”

原鶯飛奔向購物中心。

暖風吹來,她感覺自己像被解凍的食品,逐漸回溫,微微刺痛。

按牆上的指示牌下到二樓。

左手是巧克力商店,右手就是餐廳。

原鶯簡直要把眼珠子轉出來了,也沒瞧見裏面有哪一位像Egon的人。

陳秋緘拉她:“不是要買巧克力嗎?”

原鶯一步三回頭:“買……買。”

她心不在焉地逛了一圈巧克力工坊,拍幾張照,就切到採訪稿的頁面看一眼。

陳秋緘伸頭:“緊張?”

原鶯嘆氣:“當然了。也不知道他聽不聽得懂我的英語。”

陳秋緘要憋出內傷了:“往好了想,萬一他會中文呢。”

原鶯不滿:“學長,什麼時候你還開玩笑。”

陳秋緘舉雙手:“我閉嘴。”

“也別閉,”她拱了一下陳秋緘:“你和我講講,當時你策展的時候怎麼溝通的?”

他如實:“和何宴溝通的。”

“啊,”她吃驚:“怪不得,他上次給我的畢設提建議,挺專業的樣子。原來策展也是他過目嗎?”

陳秋緘:“嗯哼。”

原鶯往籃子裏放巧克力:“啊——早知道我就對他再客氣點了。”

陳秋緘笑:“以後也不遲。”

“以後,”原鶯怏怏地說:“其實感覺他不太喜歡我。回去,估計也沒什麼機會再見面了。”

陳秋緘神秘:“未必。”

原鶯揪住他:“你們倆關係這麼好,他是不是說了我什麼?”

陳秋緘說:“回去告訴你——可以去餐廳了,走吧。”

原鶯結了賬,拎着紙袋子,忐忑地跟在陳秋緘身後。

期盼了很久。

喜歡了很久。

等到要相見的這一刻,心裏對於他之前所有的猜想和畫像,蝴蝶一樣湧出。

侍應生把他們引到屏風前。

原鶯回頭看了看陳秋緘,他嘴角漏了點笑,推推她:

“去啊。”

她深呼吸。

往屏風后邁了一步。

何宴好整以暇地坐在桌前。

他沒有再戴墨鏡和口罩。

一張凌厲鋒銳的眉眼,在落地窗邊,雪光照映里,一覽無餘。

原鶯看着他。

視線在半空交匯,暗流洶湧。

何宴微微揚眉,等待她接下來的反應——

原鶯略過了他。

繼續往前走,站在一扇漆烏木門前,小心翼翼地敲了敲:“GutenTag,HerrKaiser.kannichreingehen?(下午好,Kaiser先生。我可以進來嗎?)”

“……”何宴蹙起眉。

她在廁所門口乾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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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婚妻總在火葬場滅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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