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
舒菀原本是要拒絕江晏的好意。
可還沒來得及說話,江晏就朝她投來了一個欲言又止的眼神。
舒菀雲裏霧裏的,低頭順着江晏的視線往自己的裙擺處看去。不看不打緊,這一看,她的心涼了一截。
不知何時,白色的裙邊蹭上了一塊極其突兀的紅色。
舒菀頓了一下,她看眼自己坐着的椅子,很快就意識到這抹紅色到底是什麼東西。
“……”
她倒吸了口冷氣,抬起眸子來,往旁邊瞥了一眼。這才發現,就在座位的右邊空地上,立了一個“油漆未乾”的標識牌。
別人低血糖是犯暈,她卻是連眼睛都瞎了。
……
舒菀僵住,她根本不敢想,自己的身後現在是怎樣的一片狼藉。
江晏看出她的窘迫,沒點明什麼,只是不動聲色地把手裏的外套遞了過去:“你先蓋一下,我去開車過來。”
舒菀看着懷裏的西裝外套,輕聲道了句謝謝。
西服上面還殘留着淡淡的沉木香,光看料子就知道肯定不是尋常的高檔貨。
舒菀有意無意地瞥了一眼裏面的衣標,還沒預估出這件衣服的價格,站在面前的江晏又開了口:“我不喜歡穿西裝,這件外套也就只穿這一次。”
只穿一次?
她詫異,抬頭看他。
江晏長着一雙很標誌的桃花眼,右眼的眼尾掛着一粒小痣,像是天神留下來的某種特殊印記,讓他的眉眼變得更加溫柔。
她知道,他那句話的言外之意,是衣服弄髒了也沒關係,反正他以後也不會再穿。
縱然舒菀知道江晏出身優渥,卻也還是在此刻,覺得這樣的行為有點太過於奢靡。
但現在除了這件外套能擋住她的難堪,也無其他了。
遲疑了幾秒鐘,舒菀最後還是接下了江晏這份好意。
“那就麻煩你了。”她說。
“不麻煩。”江晏輕聲回她,轉身朝着路邊走去。
舒菀緩緩地站起身,穿上了江晏的西裝。
他的西裝很大,哪怕舒菀有一米七的身高,她穿在身上時,袖子還是長了一截。
不過衣擺恰好蓋住臀部,雖然裙擺的紅油漆還能露出來,但看起來並不算突兀。
江晏的車距離不遠,很快就開到了欒樹下。
駕駛座上的車窗是開着的,舒菀瞧着他單手打着方向盤,將車停在她的面前。
“上來吧。”他說。
舒菀應聲拉開車門,看到裏面低調奢華的內飾時,微微停頓了一下。
因為不想弄髒他的衣服還弄髒他的車,舒菀攥住裙擺,這才坐了進去。她生怕有一點油漆碰到他價格不菲的皮質座椅上,手始終都沒鬆開裙擺。
車上很安靜,江晏沒放車載音樂。
車窗開着小縫,風過無痕,卻帶起車內的沉木香氣。
其實江晏早在她上車時就注意到了她的動作,只不過沒想到一路上,她都沒變換姿勢。
“你這樣一直攥着手不酸?”江晏偏頭看了她一眼。
舒菀低垂着眸子,纖長的睫毛像是蝴蝶的羽翼,在日落下微微顫動。
聽到江晏的問話,舒菀調整了坐姿,坦誠表示,“酸,但是總比弄髒你的車要好。”
江晏:“車本來就是給人坐的,你不弄髒,也總有一天會有別人弄髒。”
舒菀:“別人弄髒又不用我花錢賠。”
江晏被她的話逗笑。
他輕笑一聲,不緊不慢地回了一句:“那你可要坐穩了,不然我怕要賠錢的是我。”
舒菀嗯了聲,說讓他放心,只要他開得慢,他就不用賠錢。
江晏回了句行,眼底的笑意更濃了一些,下意識放慢了車速。
之後,兩人就沒再有其他的交流。
大概走了二十分鐘,江晏的車就開進了南清大學。
舒菀的宿舍在3號樓,和其他女生宿舍不同,這邊要經過一條長坡才能到門口。
她不想太麻煩他,於是在車子行駛到轉角處時開了口:“就停在這裏吧。”
江晏卻沒停下來的意思,只說了一句這裏不好停,就打着方向盤轉彎,駛入了三號宿舍樓的那條下坡路。
這邊路窄,此時傍晚,恰好是人多的時候。
來來往往的學生們好奇地把視線落在了江晏的車上,都想要看看這輛車的主人,為什麼會出現在女生宿舍樓下,他的副駕駛上又載着什麼樣的人。
江晏車開得很慢,也沒鳴笛,就那樣一點點往前,緩慢地開到了三號樓門前。
下了車,舒菀再次同江晏道了謝。
儘管他已經說了這件衣服他只會穿這一次,她還是在最後說了一句:“衣服我清洗好了拿給你。”
江晏看着她,想要說些什麼。
不過沉默了幾秒,他最後還是隨了她的意,應了聲好。
兩人互道了再見,江晏就關上車窗,打着方向盤掉了頭。
舒菀在旁人好奇的目光下往樓里走去,沒走幾步,身後就傳來了夏滿月的叫聲——
“菀菀!菀菀——”
舒菀停步回頭,穿着背帶褲的夏滿月像是只兔子似跑到了她的面前:“你這身上是誰的西裝啊?”
舒菀:“江晏的。”
“我靠!?”夏滿月差點以為聽錯了,“金融系的江晏學長的?”
舒菀淡淡嗯了聲。
“那剛剛你也是從他車上下來的?”夏滿月詫異地瞪大眼睛,“什麼情況啊!難不成你們今天聯誼對象是江晏!?這年頭多金公子哥還需要聯誼?”
“沒有。”舒菀解釋,“我是在回來的路上偶然碰上他的。”
夏滿月眨眨眼睛:“偶然?”
舒菀一邊上樓,一邊簡單的把從餐廳出來發生的事兒同夏滿月講了一遍。
夏滿月恍然大悟:“怪不得,我就說大老遠怎麼瞧着你這裙子和我早上見到的不一樣。”
頓了一下,她又問,“不過,菀菀你是和江晏認識嗎?怎麼都沒有聽你提過。”
舒菀漫不經心的:“我們只是認識,並不算熟。”
“不熟?不熟給你借衣服,還送你回來?”夏滿月撇嘴,一幅你今天必須給我講明白的模樣,把胳膊搭在了舒菀的肩膀上,“快點老實交代!你們到底什麼關係!”
舒菀無奈,偏過頭沖滿月扯了個笑出來:“沒什麼關係,真的不算熟。”
舒菀沒撒謊。
她和江晏見過的次數其實掰着手指就能數出來,況且那些見面基本上都沒怎麼說過話。說兩人是點頭之交,恐怕都覺得有點兒攀關係了。
夏滿月還是很好奇:“那你們怎麼認識的?”
怎麼認識的?
上了宿舍三樓,舒菀右轉往走廊盡頭走去,思緒緩緩飄到了四年前。
*
高二暑假。
那時的舒菀還住在南溪鎮,父母在鎮子裏經營一家早餐店。
店算不上太大,是上下兩層的老式建築,典型的江南青磚瓦房。
因為是旅遊景點,暑假時會迎來很多遊客,所以每年忙碌的時候,舒菀都會在店裏幫幫忙。
那是極其平常的一個早上。
舒菀在店裏的位置上寫數學題,剛寫了兩道,門口突然傳來一個帶着南方腔調高昂的女聲:“賀秋雅?你是不是賀秋雅?”
賀秋雅是舒菀的母親。
舒菀下意識抬頭朝外看去,瞧見站在店門口的中年女人穿着一件藏藍色的旗袍,微卷的頭髮在陽光下透着淡淡的棕色,像極了電影畫報里港風女星。
大概因為她的氣質太過於優雅高貴,舒菀並沒有注意到她身邊的少年。
直到賀秋雅問了一句這是你兒子嗎?舒菀的視線才落到了一旁。
那是舒菀記憶里第一次見到江晏。
和現在不同,那時的江晏不像遠山沉寂安靜,而像春日剛冒了尖的嫩草,帶着蓬勃的青春氣息,更為親和。
不過當時的舒菀只瞥他一眼,就收回神,繼續寫題。只是過了一會兒,賀秋雅叫舒菀過去,讓她和他們打招呼。
舒菀對着周棠如喊了聲阿姨好,視線換到江晏身上時,略微地頓了一下。
賀秋雅手搭在舒菀後背上,小聲道:“周阿姨的兒子比你大兩歲,你喊哥哥吧。”
舒菀看着他,喊了聲哥哥好。
江晏淡淡點頭,回了她一句你好。
後來,周棠如和江晏在店裏吃了一頓早餐。
舒菀就坐在角落裏寫奧數,安安靜靜地聽他們閑聊。
也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舒菀正盯着一道題發愣,頭頂突然傳來江晏的聲音:“是有什麼題不會做嗎?”
舒菀抬頭看他,下意識嗯了一聲。卻沒想江晏坐在了她身旁,沖她伸出了手:“不介意的話,我給你講講?”
那個早晨,江晏講了三道題才走。
而第二天,舒菀就參加了學校的奧數集訓營,整個暑假都沒再怎麼見過他們母子了。
只是偶然間聽賀秋雅說,周棠如是她的大學同學。她們念書時關係很好,還在畢業的時候一起開過畫展。
不過大學畢業之後,賀秋雅跟着舒良回了南溪鎮,周棠如出國留學繼續畫畫,兩人自然而然的減少了聯繫。
而周棠如來南溪鎮,是為了休養身體的。
他們當初大概在南溪鎮呆了一個月?兩個月?
舒菀想不起來了。
她只記得那個暑假,她最後一次見到江晏,是他離開南溪鎮的時候。
那天,他帶着大包小包的禮品盒,放到了舒菀家的早餐店前,說是周棠如讓拿來的送別禮。
賀秋雅不要,一個勁的說孩子你拿回去。
兩個人你推我往的爭執了一會兒,後來還是一旁抽煙的舒良看不下去,隨手丟了煙頭,跑過去把江晏手裏的東西接了過來,笑嘻嘻地和江晏說:“孩子,你這些東西可不便宜啊!謝了啊!”
江晏淡淡說了句叔叔客氣了,就離開了。
他前腳剛走,舒良就收起笑容,把手裏的東西一丟,用方言罵了起來:“就你家有錢啊!這破玩意誰還沒吃過!”
賀秋雅見狀,只是平靜地把東西從地上撿起來,好聲好氣回了舒良一句:“棠如她只是好心,沒瞧不起咱們的意思,你別多想嘛!”
舒良還在那兒罵罵咧咧的,一個勁說有錢有什麼了不起,老子也有錢。
舒菀覺得煩,套上耳機,將音樂開到最大聲繼續寫題。
她的草稿本上還有江晏那天講題時的筆跡。
舒菀看着那一行筆鋒蒼穹有力的行楷字體,最後不動聲色地往後翻了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