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字不識一個
“給你十四爺也盛一碗。”四阿哥黑沉沉地看了十四一眼，他着重強調那個“爺”字，瞥得十四阿哥心裏慌慌，在椅子上縮縮小身板。
瞧着幼蓁不樂意，四阿哥摸摸她的頭：“表哥一人喝不完，分他點兒，你自己想喝嗎？”
幼蓁搖頭，她才不餓。
一碗雞湯不多，幾口就下肚。四阿哥喝完讓人將餐具撤下去，書桌上重新擺開功課。
“表哥要念書啊？”幼蓁雙手攀着書桌邊緣，踮着腳還只能露出半張臉，黑琉璃般的眼睛盯着四阿哥身前的薄薄紙張。
四阿哥點點頭，他算是看出來了，只要和紙筆牽連上的事情，在幼蓁眼裏，都是要念書，是她避之唯恐不及的東西。
幼蓁乖乖抿上小嘴，不敢再發出一點聲音，生怕打擾到四阿哥。
十四阿哥就沒這麼安靜了，他呼嚕呼嚕喝完湯，搬張圓凳跑到四阿哥書桌前。
他爬上凳子，一張肉乎乎大臉差點貼上四阿哥的書卷。
四阿哥無聲地將書往旁移了兩寸。
“這幾個字我認識！”十四阿哥神情激動，指着那書上的字認，“這個是之、水……還有舟！”
整面近百字的文章，十四阿哥認出了十個字，一臉神氣地朝四阿哥炫耀：“四哥，怎麼樣？我厲害吧？”
四阿哥：“……還不錯。”
至少比某人好些。
幼蓁聽到四阿哥誇讚十四，原本還能乖乖站在書桌旁，現下可站不住了。
“我也要看我也要看！”幼蓁舉起小胳膊，就像投降的姿勢，示意四阿哥抱她，嘴裏忙不迭地叫喚，“表哥表哥，快看我看我！”
四阿哥無奈抿唇，彎腰將幼蓁抱起，小姑娘綿綿軟軟，剛好適合卧在他懷裏。
十四阿哥把那本書摔在幼蓁面前：“喏！讓我瞧瞧你認得幾個字，有沒有比小爺多？”
幼蓁小臉緊繃，小手握成拳頭抵在身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篇文章。
四阿哥發現，小姑娘一認真，就是這副模樣，好像這書會吃人一般，值得她百般千般地重視。
十四阿哥也不催她，抱着胳膊睨着幼蓁，四阿哥雖然知道幼蓁肚子裏沒什麼墨水，但難免還是期待小姑娘能認出一點。
幼蓁盯着那張紙看了好一會兒，眼裏逐漸浮現茫然，她張張嘴又合上，最後指着文章中間，從舌尖擠出一個字：“……一。”
四阿哥啞然失言，十四阿哥伸頭望去，嘴裏緊接着嗤笑一聲：“那是個十！哪裏來的一？”
“就是一啊！”幼蓁才不服，小指頭順着筆畫劃一道，“你好好看看，是不是？”
幼蓁費了好久功夫才從這堆字符里找到自己認識的一個字，怎麼能讓十四阿哥就這麼否了呢？
她抬起小臉看向四阿哥，大眼睛裏流露出可憐的神采，四阿哥失語片刻，實在說不出打擊小姑娘的話，只好說：“蓁蓁沒認錯，不過這個‘一’只是這個字的一部分，它和其他筆畫合起來，讀十。”
幼蓁覺得表哥這話是認同她的意思，小圓下巴點了又點：“是吧，這個字就是一。”
四阿哥想要委婉地糾正小姑娘固執的看法：“這……”
十四阿哥則直接多了，他從鼻孔里哼一聲，趾高氣揚地乜視着幼蓁，嘴巴里毫不留情地吐出三個字：“你真笨！”
如此沉重冰冷的三個字哐哐砸在幼蓁頭上，整個書房都短暫地安靜下來。
幼蓁怔怔地和十四對視片刻，就在周圍人都覺得幼蓁是不是沒聽清的時候，小姑娘突然眼睛一紅，小嘴一癟——“哇”得哭出聲來。
四阿哥和十四同時身體一僵。
幼蓁慘巴巴地轉身尋求四阿哥的安慰，晶瑩淚珠嘩啦往下掉，嗓音顫顫：“表哥、嗚……我才不笨嗚……”
四阿哥笨拙地抬手給她拭淚，小孩子皮膚嬌嫩，稍稍用力就泛紅，四阿哥忙停住動作，吩咐蘇培盛打盆熱水來。
小姑娘可憐見地縮在他懷裏，四阿哥放輕了力度拍拍幼蓁的背，對上隔着書桌的十四卻沒有那麼好的脾氣了。
“多認了幾個字，就敢拿出來顯擺了？這是誰教你的作派！滿招損，謙受益，是三歲小兒就該明白的道理，德娘娘給你啟蒙，是讓你用來嗤笑小姑娘的嗎？”
四阿哥面色冰冷，語氣凜冽，着實有些駭人。
十四怏怏地垂下頭，自己從圓凳上下來。
幼蓁還在細細地哭，小臉埋在四阿哥胸前，肩膀一抽一抽的。
十四隱約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可是平常他也這樣說過別的玩伴，並沒有鬧出什麼事情來。
十四還沒有意識到，往日和他一起玩耍的，多是永和宮的小太監，就算是被他用言語貶到土裏去，那些奴才也是不敢露出半點不忿來。
而幼蓁從出生以後就被家裏人捧着護着，當初學走路時摔了牆角的古董花瓶，佟大人都只是滿口地稱讚小姑娘長了力氣摔得好，半點不提訓斥的話。
總而言之，這是從小到大沒聽過一句重話的主兒。
“我……我以後不那麼說你了。”十四漲臉梗着脖子，磕磕巴巴地和幼蓁道歉。
幼蓁沒有理他，十四阿哥嘴裏嘟囔：“還不是因為你大字不識一個，這說出去不讓人笑話嗎？”
聽見這話，幼蓁氣鼓鼓頂着一張淚水漣漣的圓臉轉過來：“就是你！就是你在笑話我！”
“我……”十四阿哥張張嘴，想為自己辯脫。
“你識字比我多又怎樣？反正沒有表哥多，所以你也是笨蛋！”
“我才不是！額娘都誇我聰明！”
“姑爸爸也這樣誇我的，瑪法也誇，還、還有姑父也誇我！”幼蓁毫不退縮。
牽扯到皇上，十四阿哥無話可說了，他訥訥地閉上嘴。
幼蓁像鬥勝了的小孔雀，轉過來朝四阿哥明目張胆告狀：“表哥你看，他還是說我笨，我不要和他玩了！你讓他走。”
小姑娘也是有自尊心的。
“好了！”恰好熱水和帕子遞到手邊，四阿哥親自潤濕帕子，低頭給幼蓁擦乾淨臉，嘴上卻是對十四說話，“今日你算是惹了她了，幼蓁正在氣頭上，你先回永和宮，過兩日再找她賠罪。”
十四阿哥不願走，但幼蓁已經背對他，一副不理人的樣子，十四阿哥只好灰溜溜地離開了。
“笨蛋走了嗎？”幼蓁看似一動不動，其實小耳朵一直豎著，注意着身後的動靜。
四阿哥有些忍俊不禁，壓下嘴角的笑意道：“早走了。”
幼蓁哼哼兩聲，顯然還沒消氣呢。
四阿哥將她抱正，省得小姑娘在他懷裏扭成麻花，嘴上道：“你氣憤十四貶低你，最好的法子不是將他罵走，而是應該好好讀書，讓他找不到嘲笑你的機會。”
幼蓁迷茫地看向四阿哥，小腦瓜迅速運轉，企圖理解四阿哥這麼長一段話的意思。
她想了好久，才反應過來，四阿哥這是勸她讀書識字呢。
“可是我怕師傅啊……”幼蓁小臉發白。
四阿哥不知道幼蓁在家中究竟聽說了什麼，竟然一心把教書師傅看成豺狼虎豹。
宮中公主們都有自己的教導嬤嬤，承乾宮裏倒是不少人，只是要讓幼蓁在承乾宮裏啟蒙，額娘肯定是要關心的。
四阿哥不願讓皇貴妃費神，他沉吟片刻，揉揉小姑娘的細軟發頂，道：“從明日起，你每隔一日申時至此，我親自來教你。在承乾宮裏也不能閑着，要記得溫習功課，凡是教過的，我都要考你。”
幼蓁一聽四阿哥要做自己的師傅，小臉頓時緊張起來，呼吸都放慢了：“那表哥你會打我嗎？”
她伸出小手，白嫩手心朝上：“就讓我這樣，然後打我手板心。”
四阿哥心裏想着不打怎麼能成材，嘴上卻是道：“只要你認真用功，表哥當然不會打你。怎麼？不想學？”
幼蓁連忙搖頭：“要學的！我不要十四阿哥笑話我，我要比他還厲害！”
幼蓁鬥志滿滿，揮了揮小拳頭，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無憂無慮的童年時光，已經被無聲地劃上了句號。
她現下還覺得表哥真好，願意教她識字，還答應不打她。
等她把字都認遍了，定然要挑一本最厚最厚的書，甩到十四阿哥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