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表哥

正殿內，皇貴妃身着純色氅衣，坐在燒得熱烘烘的暖榻上，懷裏抱着眼眶紅紅的幼蓁。

“蓁蓁哭什麼呢？”皇貴妃抬手給她拭淚，“是不是被嚇到了？蓁蓁不用怕，這不是外人，蓁蓁該叫表哥的。”

四阿哥坐在下首的圓凳上，聽見這話，嘴角僵了僵。

他之前有所聽聞，佟家幾年前得了一個小格格，是目前佟府小輩中唯一的女孩，佟夫人好幾次帶進宮來給娘娘看過，但都不曾和他打過照面。

今日是第一回，就把人家小姑娘給撞摔了。

幼蓁慢吞吞地在皇貴妃懷裏轉了個身，對着坐得筆直的四阿哥軟軟地喚了聲：“表哥。”

哭腔明顯，眼裏還是包着淚，欲滴未滴的模樣。

四阿哥冷冰冰地應了聲：“嗯。”

見幼蓁還是想哭的樣子，皇貴妃拍拍她的背：“這是怎麼了？蓁蓁是哪裏不舒服？”

她已經介紹過老四的身份，蓁蓁應該不怕了才是。

四阿哥抬頭瞥了眼，聲音穩重：“她或許是摔到了，忍不得疼。”

小姑娘自從被抱進來的時候就一直用手捂着後面，怕是那一跤讓她摔得不輕。

皇貴妃一聽這話，果然發現幼蓁在她懷裏都沒有坐實，小臉紅通通的，輕輕去拽她的手。

幼蓁不好意思地抿抿嘴：“姑爸爸給揉揉嘛。”

皇貴妃笑了，招手讓杏雨過來：“帶小格格去裏面瞧瞧，本宮記得柜子裏還有上好的藥膏，給小格格用上。”

杏雨走過來將幼蓁抱走，幼蓁乖乖搭上杏雨的脖頸。下去時對上四阿哥的目光，幼蓁一愣，隨即露出一個大大的笑。

又多一個哥哥哎，可以陪她玩！

幼蓁對於哥哥的理解，停留於家中那一群寵她護她的兄長，現下還沒發現這宮裏的哥哥與家裏的有何不同。

四阿哥注意到這抹亮眼的笑，心裏嘀咕了一句嬌氣包，轉而低頭喝茶。

沒有注意到小姑娘一直躲在杏雨懷裏偷偷看他，直到轉過屏風看不見了，才收回目光。

皇貴妃着人布膳，不消片刻，餐盤便全部上齊了。

承乾宮雖有自己的小廚房，但皇貴妃一向節儉，鮮少點菜，加之如今在病中，這飲食方面便更加清淡了。

可今日四阿哥卻注意到，桌上多了許多額娘慣常不會進口的菜品。

一盤捏成小豬樣式的棗泥餑餑，個個憨態可掬；

一碗蝦仁冬菇蛋羹，黃澄澄散發著熱氣；

還有擺在正中央的八寶童雞，外殼紅油發亮，酥香四溢。

皇貴妃注意到他的目光，解釋道：“這是給蓁蓁準備的，她還小呢，若是東西太清淡了，她定然不愛吃的。”

四阿哥只在那些菜上掃了一眼，並未多說什麼，一如往常端正坐在桌前，待皇貴妃動筷子之後，他才會開始用膳。

皇貴妃瞧他一眼，轉頭將桃雪叫至身旁，低語吩咐幾句。

桃雪折身出去，便帶着一個小太監走進來，將一碗熱騰騰的蝦仁蛋羹放到四阿哥面前的桌子上。

“額娘，這是……”四阿哥微微睜大了眼睛，抬頭看向皇貴妃。

皇貴妃笑道：“額娘想起你小時候也愛吃這個，額娘總不能厚此薄彼，只給幼蓁準備，卻把你忘了。”

四阿哥紅了耳垂，小聲道：“兒子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雖然嘴上這麼說，四阿哥還是默默將那碗蛋羹拿近了些，嘴角揚起一個細小的弧度。

這時屏風后響起一陣由遠及近的小跑腳步聲，幼蓁從裏面跑了出來，看到桌上滿滿當當的菜碟，扒着桌沿驚喜地“哇”了一聲。

四阿哥看她一眼，小姑娘眼睛已經不紅了，亮晶晶地盯着碗碟。

嬤嬤及時上前，將幼蓁抱到椅子上坐着，面前擺好精巧的小碗小勺。

“姑爸爸，我可以吃了嗎？”幼蓁坐在椅子上眼巴巴地望着，她一向是很乖的孩子，沒有大人允許不會直接動手。

皇貴妃拿起筷子，示意兩個孩子用膳。

四阿哥用膳時依然姿態板正，由蘇培盛將他看中的菜夾在盤子裏，每道只嘗一兩口，這是宮中主子們一慣的做派。

往日裏用膳，承乾宮裏都安靜極了，皇貴妃和四阿哥都不是愛說話的主兒。可今日餐桌上多了一個人，氣氛頓時大不相同。

“嬤嬤我要吃那個雞腿！”幼蓁一邊啃着棗泥餑餑，一邊指使嬤嬤給她夾菜。

“嬤嬤我要喝湯，你要記得呼呼啊！”這是讓嬤嬤給她把湯吹涼。

“哎呀不要這個葉子菜，苦苦的。”幼蓁最不喜歡吃蔬菜，拒絕的方式就是不張嘴，直到嬤嬤換成她喜歡的甜餑餑。

因着幼蓁鬧出的動靜，四阿哥前前後後看了幼蓁五六回，眉心越皺越深。皇貴妃像是沒注意到四阿哥的神情，依舊不緊不慢地吃着。

幼蓁雖然愛吃，但終究只有個小肚子，被嬤嬤餵了小半刻鐘就飽了。

但只要有人沒吃完，幼蓁是絕不會下桌的，她乖乖坐在椅子上，雙手捧一個金絲卷，有一口沒一口地吃着，眼睛轉來轉去，心思已經不在吃食上了。

“姑爸爸，你怎麼就吃這麼一點！等會兒會餓肚子的！”幼蓁突然注意到皇貴妃的餐碟，上面孤零零地躺着幾片菜葉子，一旁盛着碧梗米粥的瓷碗也沒動多少。

她驚訝地瞪圓了眼睛，手裏的金絲卷也不吃了。

皇貴妃動作一頓，朝幼蓁笑道：“姑爸爸躺久了，並不餓，蓁蓁別擔心。”

四阿哥微微沉眉，他知道額娘自從生病後胃口一直不佳，每日進得都不多，這樣下去，身子如何吃得消？

四阿哥之前便勸過幾回，但不見成效，皇貴妃依舊吃不下。

幼蓁初來乍到，並不知道皇貴妃素來不聽勸，她只知道姑爸爸病了，要吃得香香，才能快點兒好。

幼蓁指着桌子中央擺着的一道鱸魚豆腐煲，讓嬤嬤給她盛了滿滿一碗，然後她小手一撐，自己動作伶俐地跳下椅子。

小姑娘捧着碗，邁着小碎步往皇貴妃那頭走。

杏雨忙接過來，說道：“格格小心，莫要燙到自己。”

“我端給姑爸爸喝啊。”幼蓁說得很是認真，上前兩步抱住皇貴妃的腿，圓潤的小下巴就擱在皇貴妃的膝蓋上。

她道：“姑爸爸要喝哦，我剛才嘗過了，特別特別鮮哦。”

幼蓁黑溜溜的眼睛就這麼專註地盯着皇貴妃，皇貴妃自然做不到置之不理，拿起勺子淺淺舀了一口，沾了沾唇，便代表自己喝過了。

“要大口大口地喝才對。”幼蓁才不會這麼容易被騙過，“姑爸爸，那碗裏有嫩嫩的豆腐哦，白白香香的，吸滿了湯汁，很好吃的，你快嘗嘗。”

皇貴妃拗不過，遲疑地吃下一塊豆腐。

她長久地喝葯，已經影響到味覺。平日裏用膳，菜到嘴裏味道便淡上許多，偏偏如今她只能吃些清淡的，因此就更加乏味了。

可是今日這回，幼蓁就在旁邊看着，她怎麼好無視小姑娘的好意？

偏偏這寡淡的吃食，落到幼蓁嘴裏，被她仔細一形容，似乎真的美味了不少。

“姑爸爸，你有沒有咬到湯汁，它會在舌頭上爆開的，你要小心被燙到哦！”幼蓁仰頭，一動不動地盯着皇貴妃的動作。

“姑爸爸很小心，沒有被燙到。”

“那姑爸爸再吃口魚吧，嬤嬤說這個沒有刺，姑爸爸吸溜一下，就吃進去啦！”幼蓁邊說著，邊做出吸溜的動作，粉嘟嘟的唇瓣撅起，可愛極了。

皇貴妃被她逗笑，依言又吃了口魚肉。

“姑爸爸好棒啊！”幼蓁臉上揚起大大的笑，頰邊顯出兩個小梨渦，“姑爸爸再吃一口吧，還要喝點湯哦。”

皇貴妃剛準備放下湯勺，被幼蓁這麼一勸，又不知不覺多吃了幾口。

四阿哥在一旁默默看着，原本緊鎖的眉心舒展開來。

沒想到嬌氣包還有這個本事，能哄得額娘多用些膳食，那他就姑且不怪罪她吃飯時說話吵鬧了。

皇貴妃喝完湯，桌上餐盤被一一撤下去。

四阿哥也起身告辭。

他如今住在乾西五所，每日抽出時間來陪皇貴妃用午膳，已經算是忙中偷閑了，用完膳就得馬上趕回去。

四阿哥對皇貴妃說了一聲，轉身就要往外走，幼蓁急急忙忙地從皇貴妃膝蓋上離開。

她也眼巴巴地跟在後面。

“蓁蓁要跟着表哥走嗎？”皇貴妃將她抱住。

“表哥要去哪兒？”幼蓁急着問道，她在同齡孩子中已經算是說話伶俐的了，但表哥這兩個音還發不好，聽起來倒像是“表得”。

四阿哥只好頓在原地，總不好直接走開。

皇貴妃哄着幼蓁：“表哥要去上書房的，得念書，蓁蓁知道什麼是念書嗎？”

幼蓁“哦”了一聲，她在家中也知道哥哥們是要念書的，念書的時候不能玩。

“那表哥什麼時候回來？”幼蓁朝四阿哥歪歪頭，笑出小梨渦。

皇貴妃未答，四阿哥面對小姑娘期盼的眼神，沉默片刻，語氣干硬地說道：“明日我會來陪額娘用午膳。”

“好哦！”幼蓁眼睛一亮，“那我等表哥哦。”

四阿哥不置可否地應了聲，俯身對皇貴妃作了個揖，轉身大步走出了承乾宮。

少年的身影消失在門口，皇貴妃笑着問幼蓁：“蓁蓁想表哥留下來做什麼？”

“陪我玩啊。”幼蓁回答得理直氣壯。

皇貴妃失笑，小姑娘應該是在家中被哥哥們寵壞了，來了宮裏見到大孩子，就以為會陪她玩耍。

就老四那種嚴肅的性子，哪裏耐得住性子陪這麼大的奶娃娃玩呢？

皇貴妃知道幼蓁還小，一個人在承乾宮待久了怕是無趣。宮中和她一般大的孩子挺多，只是皇貴妃如今在病中，不好請小阿哥小公主過來，貿貿然將幼蓁放出去，又怕她受了欺負。

等幼蓁對宮裏熟悉些了，再讓嬤嬤們帶出去逛逛吧。

幼蓁還不知道皇貴妃為她想了這麼多。她雖然嬌氣，但性子並不驕縱，沒有小夥伴陪着，自己也能玩得很開心。

就一個下午的功夫，幼蓁把承乾宮的花木全翻了個遍，說是要找地方種自己從家裏帶來的鮮花種子。

皇貴妃就坐在廊下，頭頂支着黃羅傘，笑吟吟地看着幼蓁鬧騰。

皇貴妃鮮少出房間，像今日這般出來曬太陽，還是頭一回。

杏雨和桃雪一邊在心裏感激小格格，一邊給自家娘娘添兩件衣裳。

往日裏承乾宮裏一直冷冷清清，只有四阿哥回來的時候，能聽見點動靜，杏雨和桃雪一直覺得娘娘的病好不了，和這沉悶的環境不無關係。

如今宮裏多了個愛跑愛笑的小格格，娘娘心情果然輕快許多。

杏雨難免想到之前夭折的小公主，眼眶一紅，忙退下去給皇貴妃娘娘準備茶點，怕壞了娘娘的心緒。

*

次日正午，幼蓁和皇貴妃坐在桌旁，沒等到四阿哥，只等到小太監蘇培盛前來傳信。

“啟稟娘娘，四阿哥原是想過來陪娘娘用膳的，可今兒上午皇上去看阿哥們上騎射課，九阿哥急着上馬不慎跌落，四阿哥伸手去扶，被那不長眼的馬兒撞傷了。”蘇培盛一臉苦色道。

當時事出從急，四阿哥離九阿哥是最近的。眾人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四阿哥一把將九阿哥拉開，自己卻受了傷。

皇上當場斥責了九阿哥，又立即着人來為四阿哥醫治。

皇貴妃一聽經過就緊張了：“老四傷哪兒了？嚴不嚴重？”

蘇培盛忙道：“娘娘莫急，有騎射師傅在，咱們四阿哥避得也及時，只傷了小腿處。太醫說只是皮肉傷，敷上三天葯就好了。只是四阿哥如今不便出門，不能來給娘娘請安了。”

皇貴妃面露急切：“老四受傷了，你們就該早早來告訴本宮，怎麼拖到這會兒，莫非你們還要瞞着本宮不成？”

蘇培盛一臉惶恐，忙跪下連聲道不敢不敢。

這事兒和他還真沒半點干係，原是四阿哥覺得傷勢不重，不想讓皇貴妃跟着心煩，只讓蘇培盛過來道明原委，特意叮囑他說得輕巧些。

皇貴妃叫來那拉嬤嬤，吩咐她備上傷葯和補湯，等會就去乾西五所看望。

想到撞傷四阿哥的是老九，皇貴妃就問蘇培盛：“老四受傷了，翊坤宮沒去看過？”

翊坤宮的主位是宜妃，也就是九阿哥的生母。

蘇培盛遲疑道：“奴才出來的時候還沒見到翊坤宮的人來，只有皇上給四阿哥派了太醫，怕是九阿哥不敢告訴宜妃娘娘呢。”

“孩子闖了禍，額娘總不能當沒事人。”皇貴妃微挑起眉，目光犀利，她雖在病中，但依舊難掩矜貴，“送些補藥過去，就說九阿哥撞傷了四阿哥。四阿哥關心弟弟，怕九阿哥也受傷了，特地送些能用得上的藥膏。”

杏雨忙應下來，明白娘娘這是要給四阿哥出氣，打宜妃的臉呢。

大人們一通交談，幼蓁安靜坐着，臉上一片懵然，她聽來聽去只聽懂一件事。

“表哥受傷了嗎？”幼蓁脆生生問道。

皇貴妃彎下身來和她說：“是的，今日表哥不能來陪蓁蓁用膳了。”

“那我去看他。”幼蓁說完，自己雙手並用從凳子上溜下來。

“等等，”皇貴妃拉住她，“蓁蓁還得用膳，等你吃完了，姑爸爸讓嬤嬤帶你去。”

幼蓁又被抱回凳子上，面前擺上她的碗勺。

“那我們快點吃，”幼蓁道，“表哥有飯吃嗎？”

“自然是有的。”皇貴妃親手給她盛了一碗湯。

幼蓁一聽放心了，乖乖張嘴讓嬤嬤喂。

小姑娘今日吃得比之前都快，嘴巴啊嗚啊嗚得塞的鼓鼓囊囊，皇貴妃勸她吃慢點都不管用。

幼蓁迅速解決了一碗飯一碗湯，就拉着那拉嬤嬤的手：“嬤嬤，我們快走吧，要去看錶哥啊。”

那拉嬤嬤瞧向皇貴妃，皇貴妃頷首：“帶她去吧。”

不然小姑娘得掛在嘴邊一直念叨。如今正值酷暑，皇貴妃身子弱不便出門，讓幼蓁過去看看也好，省得老四孤零零的一個人養傷。

*

幼蓁來承乾宮的第二日，便踏出了大門。

乾西五所離承乾宮有些距離，那拉嬤嬤是直接抱着幼蓁過去的，蘇培盛在後面提着皇貴妃着人準備的傷葯。

幼蓁一路看風景，大眼睛左左右右地轉，儘管都是紅牆黃瓦，她卻看得十分投入。

等到了乾西五所，幼蓁在那拉嬤嬤懷裏動動腿，表示她要下來，嬤嬤就將她放到地上。

蘇培盛剛要進去向主子通報，眼睛餘光便瞥見一道小小的身影跑過去。

“表哥表哥，我來看你啦。”幼蓁邊跑邊喊道。

聲音傳到屋內，正靠在榻上讓太監給小腿上藥的四阿哥，面色突變，一把拽過床角的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