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看着小姑娘滿臉的眼淚,小啞巴頓了頓,嘴唇張合了幾次。
終於,他發出了有史以來的第一個音節。
“我……”他遲疑着,其實根本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好勉強說出一句毫無意義的話,“現在說了……”
認識以來的第一句話!
元無憂的哭聲忽然就收了回去。
“哇!”她很驚喜的樣子,“你會說話呀?再說兩句!”
小啞巴也沒想到元無憂會這麼好哄,愣了一下,沒有說話。
“嗚……”見他不說話,元無憂小嘴一癟,作勢又要哭了。
“我……”小啞巴連忙又續上一個字,想了想,“你……別哭了……”
“你和我說話,我就不哭了!”
“……”
“嗚……”
“我……你……”小啞巴只好發出補充的音節,“你……疼……”
他很久沒有說話了。
沒有人會對他說話。
他被父母賣給了人販子。因為過於瘦弱,看上去並不健康,他在人販子手中砸了幾年。
那幾年,他做的就只有挨打和幹活兒,幾乎沒有說過話。
說話是一件令人不安的事。
如果發出聲音,就會被人注意到。如果被注意到,就會挨罵,會挨打。
所以,他也不喜歡說話。說話會讓他感到害怕。
可是現在……
面前的小姑娘眼巴巴地看着他,癟着嘴非要逼他說話。
“你……疼嗎……”他只好遲疑着開口。
而他發出聲音,好像也不會被打。
“剛才可疼了!但現在好像不怎麼疼了。”
不會被打,相反的,還會有人回應他的話。
“我回去……給你拿葯……”他沒辦法帶她上去,但是回去拿東西還是能做的。
“回去拿葯?”元無憂不由得用關愛傻子的眼神看着他,“你沒看到那個坡嗎?那麼陡,一不小心就摔了。從這裏摔下去肯定會死的!這你都看不出來,怪不得會爬下來。”
想到他這麼笨,元無憂擔心了起來,忍不住變得多話:“你要記得的哦,這種坡是很危險的,以後不要爬了。像我師父那種厲害的大人才可以爬這種坡。師父說,有事都應該找他。還有……”
回應他的話,甚至絮絮叨叨地在意他的死活。
明明是和她毫不相關的事……
小啞巴對這種境況感到很陌生。
他不知道應該作何反應,就只好站在石洞的入口,擋住外面的雨。
因為她看起來很冷,總是在抖。
元無憂凍得打抖,見小啞巴站在洞口,忍不住又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他:“你站那裏幹什麼?真是笨死了,那裏很冷的。”說著,她從斗篷下面抽出手來,一把把小啞巴拉了過去,“你進來,這裏暖和一點。”雖然也只有一點。
小啞巴就順着她的拉扯,改成了站在她的身邊。
元無憂快被他給笨死了!
“你也太笨了吧。”元無憂小腦袋搖得像是撥浪鼓,恨鐵不成鋼地伸手把他往斗篷裏頭拽,只覺得這個人離開了她一定是活不下去的,“我是讓你進這裏。這裏才暖和。”
說著,她強迫小啞巴坐在自己的身邊,然後把斗篷分了一半給他。
一個人蓋着還綽綽有餘的斗篷,兩個人就小了。小啞巴看到,元無憂有一小塊身體露在了外頭。
這讓小啞巴感到不安。給別人添麻煩永遠不會有好的結果,讓他下意識地感到害怕。他趕忙在元無憂注意到冷之前,把斗篷往她的方向挪。
元無憂確實感覺到了冷。所以,她自然而然地往小啞巴地方向湊了湊,和他貼得緊緊的。這樣,她那小塊身子也自然而然地收進了斗篷裏面。
小啞巴感受着小姑娘貼過來的身體,軟軟的,熱乎乎的。
從來沒有人曾這麼貼着他。
他低着頭,不知所措。
她很奇怪。
她真的特別奇怪。
她所做的所有事情,每一件事情,都和他的預想背道而馳。
都是他從未經歷過的事。
這讓他感到不安。
卻又……
卻又……
那一年,小啞巴還不知道那種感覺該如何描述。
直到很久很久以後,他嚼咽着今日,仍能重新體會到那種……
快樂。
*
元滄瀾找到兩個小崽子的時候,小崽子正依偎在一起,小腦袋靠着小腦袋,睡得沉沉的。
其中一個小崽子身上,甚至還帶着滾落下來的撞傷。
他沉默了一下,到底是把找了一路就硬了一路的拳頭給鬆了下來。
還能睡得着,看來是無甚大事。
……
說來,只有一個崽子身上有傷……
那沒有傷的那個,是自己爬下來的?
元滄瀾轉頭看了看洞外。
在這天然形成的石洞之上,處處陡峭。就是成年男人也很難全須全尾地爬到這裏。
若真是自己爬下來的……怕是塊難得一見的璞玉。
再轉過頭去的時候,沒傷的小崽子已經敏銳地驚醒了,小心翼翼地盯着他瞧,又在視線接觸的那一剎那就低下頭去,不敢看他。
“起來。”元滄瀾將視線移到另一個小崽子身上,忽然斥道,語氣不善。
特別不善。
元無憂被鬧醒了,還哼唧了兩聲,一如既往不肯起床。
一直到感覺身後硬硬的,旁邊軟軟的,她才意識到不對。
睜開眼,她眨巴眨巴眼,看着面前的元滄瀾,忽然就意識到了如今情況。
“嗚嗚嗚嗚嗚嗚師——父——”她一下子爬起來,撲到元滄瀾身上,委屈極了,“我好害怕啊嗚嗚嗚!我以為要再也出不去了呢嗚嗚嗚!”
元滄瀾卻皺着眉,一把把她從自己的身上扯了下來,斥道:“我跟你說什麼了?”
“嗯?”小姑娘帶着鼻音。
“我是不是說,讓你待在家裏,不許亂跑?”他說道,句子的尾音惡狠狠地上揚,“你把我的話當耳邊風嗎?你說話你聽了嗎!”
語氣極度暴躁,幾乎是吼。
元無憂愣着神,眨了下眼。
元無憂“哇”得一聲,就大哭了起來。
“你走開!你走開!”她邊哭邊嚷,用力打元滄瀾,掙扎着離開了他的鉗制,“我討厭你!你不許碰我!”
平日裏,元滄瀾從不計較她的任性胡鬧。
可是今天,他卻顯然不肯善了:“閉嘴!這個月你都不許出門!”
“嗚嗚嗚你是壞人!你是大壞蛋!大壞蛋!”元無憂哭叫得更厲害了,“我出來給你送傘,你還凶我!大壞蛋!你是大壞蛋!大壞蛋!我再也不理你了!我永遠都不理你了!”
“……”元滄瀾忽然沉靜了下來,“送傘?”
這時,小啞巴也迎了上來,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地擋住了傷心哭鬧的元無憂,替她解釋道:“她……出來給您送傘。雨很大……”
元滄瀾平靜了下來。
他聽着小姑娘的哭鬧,沉默了一下,道:“不罰你不出門了。”
“大壞蛋!”小姑娘拒絕和他溝通。
“回家吧。”他越過小啞巴——這小子擋在這裏,好像他是什麼壞人——向元無憂伸出手。
“你走開!”小丫頭看也不看他,縮在石洞角落,“壞人!我永遠都不理你!走開走開走開!”
“……”
元滄瀾沉默了一下,走過去,蹲下身。
“我錯了。”他開口。
元無憂撅着個小嘴,抽了下鼻子,斜着通紅的眼睛,看了他一眼。
“你知道錯了?”
胡鬧無禮,竟還倒打一耙。
“……知道了。”
然而,竟真的從不會有人與她計較。難怪會養出如此驕縱的性格。
“你還凶我嗎?”
“不凶了。”
元無憂又抽了抽鼻子,又“哼”了兩聲,這才勉勉強強地伸開了胳膊。
元滄瀾就抬手把她抱了起來。
元無憂抱着元滄瀾的脖子,順勢把鼻涕眼淚全抹到了他的身上。
哼!讓你凶我!
元滄瀾沒管她,低頭看着孤零零站在原地的小啞巴:“會說話了?”
“……是。”
“叫什麼名字?”
小啞巴沉默了下。
“我……”他如實回答,“不知道……”
“不知道?”元無憂一聽,驚訝得氣都忘記生了,“怎麼會有人不知道自己叫什麼呀?你忘了嗎?”
小啞巴低下頭。
他真的不知道。
因為沒有人以“名字”稱呼過他。
“沒名字?”元滄瀾瞭然。
“……是。”
“沒有名字?”元無憂更驚訝了,“為什麼呀?你爹娘沒給你起嗎?那你師父呢?你也沒有師父嗎?”
“那你給他起一個唄。”元滄瀾隨口道。
“啊?”元無憂頗為苦惱,“名字要怎麼起啊?”
“你想讓他怎麼樣,就怎麼起。”元滄瀾說著,抱着元無憂幾步向上,就輕輕鬆鬆地從石洞上到了頂上的山路。
留小啞巴一個人在空蕩蕩的石洞裏。
有那麼一瞬間,小啞巴真的感到了害怕。
他被留在了這裏。永遠只有一個人。
下一刻,元滄瀾就再次出現在了他的面前,渾不在意地將他攔腰一抱,將他也送回了頂上的山路。
在那條泥濘的小路上,元無憂皺着眉頭,沉思着什麼。
然後,她忽然展開笑顏,開心道:“我想到了!”
“我想讓他笑!”
“想讓他每天都開開心心地笑!”
她看着小啞巴:
“你要不要就叫‘元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