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薛凜離得太近,目光又一直落在她身上,所以看到了她指縫間的殷紅。
女生的皮膚真的很脆弱,只這麼輕輕一碰,原來就會流血,羽絨服鵝黃色的內襯上沾染了斑斑點點的血跡,但卻出奇的完全不突兀,彷彿在出廠時就該有這種梅花印樣的設計。
其實他也看到了她手背的淚。
猝不及防的,落在沾染臟污的手上。
然後她趕緊縮回去,不想被任何人看到,薛凜只是眉頭一挑,並沒表示什麼。
不管是受傷還是落淚,她都沒吭一聲,只要稍不留神,就會以為她是銅筋鐵骨,刀槍不入,能夠抵禦一切傷害。
她好像跟他以往的認知不太一樣。
薛凜心口很躁,他一向不屑欺負女生,尤其是魏惜這種有點特別的女生。
其實他也說不出她哪裏特別,只是覺得,她一手促成父母反目成仇,家庭破碎,然後還能若無其事,清冷高傲的出現在大家面前,肯定心夠狠夠硬。
居然會被他欺負到哭。
薛凜後退一步,其實是想看清她哭的模樣,他沒見過,此刻十分好奇,這種好奇甚至超出了給西堯過生日的吸引力。
誰料魏惜竟然藉此機會取走了他鞋邊最後一片碎玻璃。
她之前一直沒拿,是不想靠近他嗎?
薛凜還是沒能看到魏惜脆弱的表情,魏惜頭壓的很低,額前的髮絲也遮的很嚴。
其實她示弱一點,柔軟一點,剛才薛凜也就得過且過了。
畢竟她是班主任面前的紅人,是班裏的學委。
但魏惜偏偏不會。
薛凜連放水的契機都沒有。
於是他看她專心致志打掃了半個小時,終於不耐煩了。
薛凜眼皮一掀,給宋澤臣他們使了個眼色:“我們走吧,餓了。”
宋澤臣心領神會,朝薛凜眨了下眼,頓時鬆了一口氣。
他們走之後,魏惜是拜託保潔阿姨打掃,還是找幾個朋友一起幫忙收拾,都與他們無關了。
薛凜說出這句話,這件事就算結束了,以後也不會再找魏惜的麻煩。
這點宋澤臣還是了解的,薛凜這人愛憎分明,做事乾淨利落,很難跟人結仇。
西堯仍覺得不夠解氣,剛想開口,但看薛凜差勁的臉色,還是把口中的話咽了下去,心不甘情不願的跟着走了。
魏惜對薛凜的話充耳不聞,仍舊認真的打掃,林佳禕臨走前站在她面前,滿意地拍了拍她的肩頭,然後一身輕鬆的去吃晚飯了。
晚自習之前,魏惜勉強把舞蹈教室收拾乾淨,將劃破漏絨的羽絨服也一起扔進垃圾桶。
她穿着毛衣跑回教室,牙齒凍得不受控的打顫,終於趕在班主任之前到達。
晚自習薛凜他們沒來,或許是換了別的地方給西堯過生日。
班主任嗔罵幾句,但也習以為常,畢竟薛凜成績優異,家世深厚,不好管。
但那就不是魏惜該關心的事了。
晚自習下課時,薛凜那邊核算好了全部損失,發了個總金額給魏惜。
作為同學,又是曾經學生會的同事,魏惜是有薛凜的微信的,只不過他們幾乎沒聊過天。
薛凜的頭像是宇宙黑洞的照片,乍一看像幽冷凝視的眼珠。
與之相比,魏惜的頭像就普通多了,是一張她小時候的背影,當時正值下午,夕陽濃郁,她手裏攥着一捧蒲公英,奮力往前跑,企圖讓風自然把蒲公英吹散,因為幼兒園老師說,蒲公英靠這樣播種,繁衍,生生不息。
魏惜把金額發給了林佳禕。
沒過多久,林佳禕的錢就打了過來。
不僅賠償了薛凜的全部損失,還多給了魏惜一千塊去買羽絨服。
林佳禕甚至美滋滋地告訴她:“薛凜心情很差,沒陪西堯通宵過生日,送了個蛋糕就回家了。”
這才是林佳禕的目的,她想毀的,一直是西堯生日這天薛凜的好心情。
魏惜看着賬戶里的錢,鬱結散去了些,胸口的酸澀也逐漸平息,甚至還能露出一絲笑意。
不管怎麼說,只是打掃個衛生,並讓薛凜對她的厭惡值增加幾個百分點,就能獲得六千元,還是挺值的。
忍過一節晚自習,乘上校車回家,她成功凍感冒了。
魏惜咳嗽着走進家門,手指已經凍得沒有知覺,但她餓壞了,她已經很長時間沒吃東西,上下樓梯都眼前發黑。
可客廳的燈暗着,家裏沒有飯菜香,只有濃郁的酒氣。
姜頌辛靠在沙發上喝酒。
魏惜甩掉書包,邁開僵硬的腿走過去,單膝跪在沙發上,雙手抱住酒瓶,往自己懷裏帶,柔聲說:“媽,醫生說你不能喝酒。”
姜頌辛用力拉扯着酒瓶,清麗的面容滿是倦怠與醉意,她眼睛是腫的,睫毛都被淚水打濕,乳白色的針織衫上沾滿了酒漬。
姜頌辛情緒激動:“阿西,你爸要和那個賤人結婚了!”
說完,她又難以控制的痛哭起來,眼淚沿着並不算年輕的側臉滾落,豆大的,源源不斷的。
魏惜眼神顫動,抬起雙手,去擦姜頌辛的眼淚:“媽,不是說都過去了嗎,管他做什麼。”
眼淚碰到了她指腹的划痕,傷口傳來絲絲縷縷的刺痛,但她已經顧不了那麼多了。
姜頌辛喝多了,失態道:“阿西,你告訴我怎麼過去?我給他生了兩個孩子,我和他做了十幾年夫妻!他怎麼能這麼狠毒,他怎麼能這麼對我!”
魏惜今天過得也很慘,但她顧不得從母親那裏尋求安慰,只能緊緊抱住姜頌辛,學着小時候姜頌辛安撫她那樣,輕輕拍着母親的後背,哼嚀的哄着:“媽,別哭了,他會有報應的。”
姜頌辛倒在魏惜懷裏,魏惜身上冷的她一哆嗦,她迷濛抬起眼睛,看着女兒清瘦的臉,一邊抽泣一邊哽咽:“阿西,媽媽只有你了,這麼多年,媽媽什麼都沒能留下,連純宇都沒能留下......”
魏惜心中刺痛,強忍辛酸,鄭重的承諾道:“你永遠都有我,我和你一起恨他。”
魏銘啟這個人,在有異心后就開始轉移個人資產,等到離婚分家的時候,姜頌辛才發現,他的個人賬戶根本沒有錢。
姜頌辛曾經全心信任丈夫,十幾年任勞任怨的相夫教子,她對魏銘啟的隱藏資產和投資股份完全沒有概念,吵着要離婚的時候硬氣,真正涉及財產分割的時候,她卻連怎麼請教律師都不會。
她說魏銘啟出軌導致婚姻破裂,可又沒拍到捉姦在床的證據,在魏銘啟的專業律師團隊面前,她自然討不到便宜。
最後法院把房子和車判給了姜頌辛,但姜頌辛還要支付魏銘啟一百萬的傢具錢。
魏銘啟說了,她要是賣房子,自己就能買回來,總歸他有實力重新拿回這個家。
姜頌辛爭一口氣,死也不賣房子,但她確實拿不出一百萬的流動資金。
於是她鬱結攻心,昏倒住院,反倒被查出宮頸癌。
姜頌辛與魏銘啟有兩個孩子,魏惜和魏純宇。
魏純宇只比魏惜小一歲,這意味着姜頌辛生完魏惜沒多久就又懷孕了,現在想想,魏銘啟一直就沒珍惜過她。
孩子大於八歲,可以自己選擇跟誰,但家裏有兩個孩子的,按常理法院會判一邊一個。
家庭美滿時,孩子自然是又愛爸爸又愛媽媽,可真到了二選一的時刻,現實的殘酷就無處遁形。
雖然平時都是姜頌辛照顧他們,但姜頌辛現在拖着病體沒有賺錢能力,離婚也沒分到太多財產,跟了姜頌辛意味着養尊處優的生活就此消失。
而虎毒不食子,魏銘啟總歸不會虧待自己的親生子。
所以在選擇的時候,魏純宇看着姜頌辛沉默了。
姜頌辛似乎也知道,她在財力方面完全沒有競爭力,無論她有多愛自己的孩子,為了孩子的未來,她都該無私的將兩個孩子推給魏銘啟。
可她真的做不到,她生了大病,不知還能活多久,兩個孩子是她唯一的念想。
於是她眼神躲閃,眼淚噼啪往下掉,彷彿終於從烏托邦里走出來,卻被現實傷害的遍體鱗傷。
她知道,最殘酷的,是兩個孩子都不想跟她。
畢竟魏惜和魏純宇都大了,法官最終會尊重他們的意願。
魏銘啟志在必得,甚至送了魏惜一套卡地亞手鐲,還承諾以後她跟着爸爸,依舊是無憂無慮的小公主。
但最後魏惜堅決跟了姜頌辛,而魏純宇低着頭,跟魏銘啟走了。
魏惜有時候會想,男人和女人之間永遠有一道跨不過的鴻溝,無論魏純宇有多不捨得姜頌辛,他也始終無法理解姜頌辛內心的痛苦和無助,就像分明是魏銘啟的過錯造成這一切,魏純宇最終卻怨她戳破了爸爸的背叛。
可魏惜能感受到那種痛,感受到為家庭奉獻一生卻被拋棄的女人的脆弱,她甚至能看清姜頌辛眼中如孩子一般的哀求,和想要留下他們卻無法開口的酸楚。
她必須留下,她要撐起媽媽活下去的信念。
那時她十六歲,可惜不夠強大,但幸好並不弱小。
而魏純宇看到魏惜選擇姜頌辛時,卻露出了鬆一口氣的表情,彷彿道德枷鎖已經有人替他背負,他可以理直氣壯的去跟魏銘啟過好日子。
然後,為了支付魏銘啟的傢具錢和姜頌辛治療的費用,魏惜把家裏名貴的衣服首飾全都處理了。
姜頌辛治療了七個月,終於結束最後一次放療。
但她仍舊要繼續吃藥,防止複發。
醫生告誡她注意飲食健康,保持心情舒暢,於是她們快半年沒再提魏銘啟的名字。
可其實一切都沒有過去,魏銘啟就像根毒刺,狠狠扎在姜頌辛和魏惜的生命里。
姜頌辛哭着睡著了。
魏惜強忍着咳嗽,替她換掉臟衣服,給她枕上枕頭,蓋好被子。
然後她自己才去浴室,沖洗一天的寒意。
熱水從皮膚流下來的時候,她感到了被灼傷的刺痛,她手指發癢,似乎已經被凍傷,但家裏沒有凍傷膏。
沖完了澡,魏惜給自己沖了一杯感冒藥,然後她才頂着半濕的頭髮,回到書房補回今天欠下的學習任務。
書房是魏純宇的房間改造的,畢竟魏純宇已經不會再回來住了。
離婚沒多久,魏銘啟又買了一套小別墅,記在那女人名下,魏純宇搬去了別墅住,又被魏銘啟送去了國際高中讀書。
魏惜看了看被划傷的中指,傷口已經有些發白,不再流血,割痕也不深,應該很快就能結痂癒合。
但她知道,有些傷口,已經不會再癒合了。
她拉開抽屜,裏面放着一個泛黃的小相冊,封面很土,但在十多年前還是很流行的。
她翻開相冊,第一張照片就是幼兒園的紀念合影。
照片上的她和薛凜應該都是四五歲的年紀,恰巧被分到同個班級。
她記得自己面對新老師很緊張害羞,不好意思跟老師請假去衛生間,結果憋不住尿了褲子。
那時候她已經十分知道羞恥,也清楚這個年紀還尿褲子,肯定要被同學們嘲笑。
她無助地坐在椅子上不肯起來,淚眼婆娑,老師怎麼哄都不說話不動彈,堅決不排隊去吃午飯。
可她越反常,老師就越要關心她,班裏同學也都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老師為了不耽誤時間,執意要抱她起來,她的秘密很快就要被揭穿了。
這對那時的她來說,天都要塌了。
小薛凜卻突然站起身來,擋在魏惜腿前,一本正經說是他課間跟阿西吵架,惹哭阿西了,老師可以帶同學們先去吃飯,等他跟阿西單獨道歉,就好了。
老師不疑有他,開飯時間又到了,於是帶着其他同學先走,說一會兒來接他們。
小薛凜沒有嘲笑她,反而把自己的褲子換給她,讓她將臟掉的褲子塞進書包帶回家。
反正他們的褲子都是白色,而且小孩兒身高相差不大,乍一看看不出差別。
然後他幫她瞞住了所有人,保住了她小小的面子。
後來班裏有人問小薛凜為什麼只穿秋褲,小薛凜痞痞一笑,揚着下巴說:“專家說身體強壯的男生都體熱,我太熱了。”
其他小男孩不服不忿地說自己也覺得熱,還有人為了跟薛凜比,當場脫掉了外衣。
大冬天的,把老師氣的要命。
那時候的薛凜,彷彿是生命維度里灼熱耀眼的太陽,在那個時間節點,成為保護神一樣的存在。
這種強烈的熱度,能夠讓暖意一直蔓延在魏惜的生命里,隨着年齡增長,溫度緩慢下降。
但就在今晚,魏惜能夠明顯感受到晚冬的寒與這股熱源的衝撞,消弭。
童年的熾熱支撐着她對薛凜的嚮往與喜歡,如今的冷漠卻在清晰的冷卻着這股熱量。
就好像虛空中一個計分器,在不受控制的跳動着數字,她眼睜睜看着那數字在減少,她無能為力。
她知道此刻她還是喜歡薛凜的,但早晚有一天,數字會降到零。
那會是她徹底忘卻薛凜的時刻,連同小時候那個。
魏惜將照片抽了出來。
其實這張照片是告別照,因為那時魏銘啟臨時調度到南方,魏惜和魏純宇要轉去南方上幼兒園。
為表不舍,姜頌辛幫她把照片洗了兩張,一張自己留着,一張送給小薛凜。
魏惜將照片翻到背面,上面是薛凜小時候的字跡,並不好看,歪歪斜斜,用藍色的蠟筆寫道——
薛凜只對阿西一個人好。
而魏惜給薛凜的照片後面寫着——阿西永遠不會忘記xuelin.
那時候她還完全不會寫薛凜的名字,照葫蘆畫瓢都畫不像,只好用拼音。
魏惜的笑容漸漸消失在臉上,她輕嘆一口氣,將照片塞回去,把相冊藏進抽屜最深處。
其實小時候的事她也忘記了大半,偏偏對薛凜記憶深刻。
人的童年總會經歷一些特別的人和特別的事,這些人和事成為心底的柔軟和長大后的力量。
薛凜在她心裏,曾經是這樣的存在。
但承諾,都是用來打破的,就像她剛剛,也在盤算着忘記薛凜那天了。
魏惜拿出手機,將林佳禕打過來的二十萬,分幾次轉賬給了薛凜。
過了大概五分鐘,薛凜那邊收款了。
他們沒有任何多餘的交流。
魏惜想了想,幼稚賭氣的給薛凜改了個備註——
賽博ATM機。
可收款可賺利息,生動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