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陳兮一步三回頭,細聲細氣問:“這樣沒關係嗎?”
方岳:“有什麼關係?”
陳兮:“你不管嗎?”
方岳:“你是說幫忙報警?”
陳兮端看方岳講這話的表情,好像挺認真。她分辨不出方岳是不是真有那意思,“那倒也不至於吧。”
兩人已經坐到沙發上,茶几鋪滿美味佳肴。其中一道干鍋牛蛙上桌后鍋底應該要點火,服務員在門口遞菜給方岳時沒敢點,就給他一支打火機。
方岳現在把火點上,陳兮看一眼小燭火,再看一眼對面戰場,燭火將干鍋越煮越沸,對面戰局也已經趨於白熱化。
戰國策里說一而當十,十而當百,陳兮眼見為實,方奶奶一出場,氣勢橫掃千軍萬馬,不管是敵是友,她率先進行火力兇猛的無差別攻擊。
方岳又出去一趟讓服務員上鍋熱米飯,等他回來陳兮再次向他確認:“菜放這裏可以的?”
“你想放餐桌?”方岳陳述事實,“會有口水。”
……這個“會”字用得很傳神,陳兮端碗拿筷,準備就緒。
菜肴色香味俱全,兩人剛吃沒幾口,方岳的小表弟從戰場上投奔而來。
劉一鳴小朋友目不轉睛盯着菜,跳腳申請加入:“大哥大哥,我也要吃!”
方岳和陳兮齊齊抬頭,看向灰頭土臉的小冬瓜。
劉一鳴抹了一把臉頰上的灰,說:“我從桌底下鑽出來的,大哥你待會兒給這家酒店寫個差評,他們桌底下都不打掃乾淨,衛生好不及格哦。”
方岳不理他。
劉一鳴說:“大哥你好冷,你是偷偷吃了一肚子冰棍嗎!”
冷冰冰的方岳提醒:“碗筷呢?”
劉一鳴扭身看餐桌,苦惱道:“啊,又要爬回去啊?”然後靈機一動,揚着肉嘟嘟的雙下巴看向陳兮,想要指使她。
陳兮一心幾用,又是吃飯,又是關注戰局。現在方老闆再次被聯合針對,方奶奶擋在他面前,一夫當關萬夫莫開,集中火力主攻勁敵。
陳兮感受到劉一鳴的目光,她把注意力又分給小朋友一些,想了想說:“我不爬桌底的。”
劉一鳴獃滯:“啊……”她這麼大了難道只能跟他一樣爬桌底?
陳兮笑笑起身:“行啦你等着。”
陳兮走向門口餐櫃,他們的碗筷是後來從靠近包廂門的那個柜子裏拿的。
陳兮把新拿到的碗筷給劉一鳴,劉一鳴跳上她坐的這張沙發。經歷“大悲”后立刻感受“大喜”,劉一鳴轉眼就對陌生的小姐姐親近起來。
方岳在旁溢出一絲笑。
雞飛狗跳的團圓飯最後像往年一樣不歡而散,吃飽喝足的只有三個未成年。但這頓飯也不是毫無收穫,比如方茉就因此從她舅舅家搬了回來。
方茉這人護短,她認為她爸是該被千刀萬剮,但千刀萬剮他的人也應該是她媽她奶奶或者她,再不濟還有方岳。
方茉可以指着她爸的鼻子罵,但別人不行,尤其是大姑和小叔這兩家。團圓飯後她從堂表同輩里收到小道消息,今年方家戰況格外激烈,方老闆還不幸被人打到了。
方茉一邊罵著活該,一邊收拾行李風風火火沖回家坐鎮,反正方媽被舅舅家帶出去旅遊散心了,方茉還有一堆空白寒假作業,現在哪裏都不能去。
春節期間方家迎來送往許多親朋好友,到二月八日大年初六,還有遠房親戚帶着一大家子人上門。
方茉看到這一家人,眉頭皺得死緊,目露凶光恨不得張開獠牙。方奶奶輪流住兒女家,這輪正好排到長子,所以今天她也在錦緣豪庭。
方奶奶見到方茉表情,悄悄提醒她“上門是客”,把她轟到餐廳去包餃子,還叫陳兮看住她,別讓她亂跑。
這趟回來方茉才正式跟陳兮見面,陳兮聰明乖巧,兩人又年齡相仿,幾天相處下來,方茉很喜歡她。
方茉一邊瞪着客廳,一邊跟陳兮說:“你知道他們那一家干過什麼缺德事嗎?”
陳兮沒改掉小時候的毛病,她還是有點想聽八卦。陳兮坐在餐椅上,拿起一張餃子皮,豎起耳朵道:“你說。”
有了聽眾,方茉分享欲瞬間噴涌而出,她迫不及待向陳兮翻起方家舊賬。
方家拆遷暴富是在方岳六歲那年,在這之前,方家只是普普通通的農村人。方奶奶只有一個妹妹,妹妹出嫁外省,身為姐姐的方奶奶招贅,方家祖輩留下的那點土地都歸了她。
碰上拆遷這年,方岳爺爺早已經過世,方奶奶手握豐厚財富,她認為她的三個孩子都是一副不太聰明的樣子,錢不能放他們兜里,但她也聽取了幾個孩子的建議,郊區有家便宜工廠,買下來全家一塊兒開廠當老闆,再也不用出去打工看人臉色。
工廠買了,余錢還有,財帛招人眼,各路親朋好友陸續找上門求幫助。
方奶奶年輕時娶了一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帥小伙,為了養家餬口,她只能做了幾十年悍婦,後來方奶奶信佛行善,也是為了消消自己身上的戾氣。
信佛后她牢記自己親見的一件事。
有位富豪居士問大師,他到處做慈善,但財力始終有限,幫不到所有的苦命人,他應該怎麼辦?
大師就說了這樣一段話:“我們都說普度眾生,那麼眾生是誰?……眾生因緣而來,你身邊的就是眾生。”
方奶奶雖然大字不識,但背佛經她卻特別順溜。聽完大師的話,方奶奶頓悟了,行善不如舍遠求近,看得到眼前人的困苦,幫得了他們走出泥淖,這就是種大善。
而方老闆又是個感情特別充沛的人,他一聽到悲情故事就容易掉眼淚,向他借錢的人還沒怎麼跟他哭,他自己先淚流滿面悲嘆天道不公。
母子倆“一拍即合”,方家善名也傳了出去。
後來他們有單生意不幸被騙了,工廠倒閉,方家破產。
“工廠倒閉后我家可慘了,所有積蓄貼進去都不夠賠錢,奶奶他們之前不是借出去好多錢嗎,就想能不能把借出去的要回來。可惜那些人跟我們家借錢的時候感恩戴德恨不得親上加親,等我們去要錢,那嘴臉好像我們有多狼心狗肺,有多對不起他們!”
方茉氣呼呼朝沙發揚下巴,說:”那就是其中一家,是我爺爺那邊的親戚。”
方家當年去要錢,對方死不認賬,氣勢洶洶說這錢就該是方家送給他們的,算作當年方岳爺爺入贅方家的彩禮錢,還指着方老闆父女三人說,要不是有方岳爺爺犧牲自己,方家能改良出這麼好的基因嗎?
方奶奶和方老闆做了這麼多善事,最後卻沒落到半點好。那時方家焦頭爛額,工廠找不到買家,小鎮房產又不值幾個錢,方茉和方岳在荷川讀小學,當年寄宿在舅舅家,催債的打上舅舅家的門,他們存着點人性沒動小孩,卻把方舅舅一家砸得面目全非。
那是一段暗無天日的時光。
但方家“人”運不佳,財運卻是真的好。他們的困境在十個月後突然就解決了,多少人一輩子碰不上一次拆遷,方家竟然碰上了兩次。
第二次拆的是那間找不到買家的工廠,這回方奶奶手握巨額資產,重回人生巔峰!
陳兮也終於知道方家在工廠倒閉后經歷的跌宕起伏。
方茉說到這裏,撫了撫自己秀髮。她對自己的美貌還是很滿意的,看着坐在沙發上的幾人,她哼哼道:“還說沒我爺爺就沒我們這麼好的基因,我長得好關他們屁事,他們跟我爺爺是兄弟,又不是我爺爺的爸!”
恰在這時,另一個長得好的人外出回來了。
方茉頓住話頭,幸災樂禍道:“哎喲,奶奶還怕我會不給人面子,現在才是魔頭回來了。”
陳兮不解其意,她隨着方茉的視線望向大門口。
方岳一身運動裝扮,脫了外套裏面就是一件薄衛衣,衛衣袖子撩起小半截,左手戴着一隻黑色護腕。
他進門后視線一進客廳,就看到了沙發上的一群遠房親戚。方岳一如往常,先把外套和運動包掛起來。
方奶奶看到他,想如法炮製轟方岳去包餃子,方岳順着她的意往廚房走,經過餐桌時他像是隨口一問:“他們來了多久?”
餐桌這裏只有陳兮和方茉,方茉還在跟方岳冷戰,兩人沒必要不交流。
陳兮見方茉不張嘴,她自己預估了一下時間,報給方岳:“可能十二三分鐘。”
方岳“嗯”了聲,進廚房裏倒了一杯水,然後走向沙發,找了個空位坐下,不顧奶奶給他使眼色,不聲不響地自顧自旁聽。
離得遠,餐桌這邊聽不清他們的談話。陳兮和方茉都停止了包餃子,密切關注着那頭。
過了一會兒,那邊似乎才進入正題,客人們開始哭訴,陳兮隱約聽見幾個關鍵詞,似乎是他們家中有人開車撞到了人,現在需要賠一大筆錢,不然就得坐牢。
方老闆講了一番安慰的話,方奶奶也跟着說了幾句,兩邊似乎快要達成什麼共識的時候,方岳終於放下水杯,主動開口。
“他說了什麼?”方茉撞撞陳兮胳膊。
“不知道啊。”方岳不是大嗓門,陳兮根本聽不見他說的話。
方茉湊到陳兮耳邊小聲說:“你看着,那些人馬上就能走。”
“嗯?”
“每年都有幾波這樣的人找上門,你別看我奶奶長得凶,她也就跟我們凶一凶,其實她耳根子跟我爸一樣軟,還特在乎面子。這兩年全靠方岳我們家才能不繼續當冤大頭。”
方茉說得沒錯,那邊在又聊了一會兒后,客人們突然站了起來,怒氣沖沖道:“也別廢話了,這親戚甭當了,你們現在了不起,發了大財是個人物了,我們高攀不上,行了吧,我們走!”
一群人客客氣氣來,罵罵咧咧走,方奶奶沉着張臉把大門重新闔上,拽着方岳去了陽台。
方茉捏出一個漂亮餃子,得意道:“我說的吧,方岳最討厭的就是這些找上門伸手要錢的人,來一個他踢一個,來一群他一鍋端!”
說著說著,方茉忽然想到什麼,她放下餃子,問陳兮:“欸,兮兮,方岳對你還好吧,他有沒有凶你?”
陳兮一愣,朝陽台望過去:“他對我挺好的。”
方茉以為陳兮不好說實話。
她這幾天住回家裏,方岳要麼早出晚歸,要麼成天待在卧室,吃飯的時候她也沒看到方岳和陳兮說過什麼話。她想了一下方岳的臭脾氣,認定方岳一定沒給陳兮好臉色。
畢竟當初方老闆說要領陳兮回來的時候,全家都同意了,只有方岳除外。
陽台上,方奶奶訓斥方岳:“結親結親,不是結仇,他們是不仁,但我們不能不義。坐牢可是大事,人坐了牢,他一輩子可就毀了!”
方岳平靜道:“他違規駕駛觸犯法律,接受法律制裁本來就是應該的。他的人生被毀跟我們沒有關係,我們沒必要對他負責。”
方奶奶聽着這話感覺熟悉,突然想起來,他們商量要領陳兮來家裏的那天,方岳也說過類似的話。
方奶奶氣道:“你給我說實話,你對兮兮是怎麼想的?你是不是還沒接受她?”
陽台和廚房遙遙相對,方岳抬眸望向去,正好撞見陳兮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