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 35 章
陳兮的家位於山頂,但說山頂又不太準確,叫半山坡更合適,因為從這往上,還有更高的地方。
他們在鎮上叫了一輛麵包車,乘坐小半程後下車徒步。山路難走,後面的路沒法過四個輪子的車,他們還得拿兩個行李箱,方岳不用兩位長輩幫忙,但走到一半的時候,陳爸和蔣伯伯還是同他換了換手。
兩個多小時后,方岳汗流浹背地站在了陳兮家裏,陳兮草草打量着這陌生又熟悉的土坯房,然後沖方岳招招手:“來,先去洗把臉,再帶你參觀。”
走了那麼久的山路,他們都快不成人樣了,陳兮碎發都變得一綹一綹的,方岳T恤濕的都已經貼身。
屋外空地有一個水龍頭,男人用水方便,直接彎腰對着水龍頭沖洗就行,陳兮只能簡單用涼水澆了澆自己的脖子和手臂。
涼快了一會兒,陳兮這才帶方岳參觀自家房子。黃色的土坯房牆壁都已經龜裂,室內牆上和屋頂有許多烤火留下的煙熏痕迹,零星幾件殘舊傢具一目了然。
陳兮離開這裏時才七歲,現在已經過去十年,時間不會停滯,歲月自然會留下足跡,這房子比陳兮記憶中的更加破舊。
卧室內就一張薄薄的木床,一個木板簡單搭起來的床頭櫃,一個很小很老舊的衣櫃,房裏還有一扇窗戶,這也是土坯房裏唯一有窗戶的一間卧室。
陳兮說:“你今晚睡這裏。”
方岳稍作打量:“這是主卧?”
“這裏以前是我奶奶住的,現在應該是我爸和我弟在住。”陳兮並不藏着掖着,直說這就是陳爸得知方岳要來,特意讓給方岳的房間。
方岳正要開口,陳兮搶先堵了他嘴:“你不用客氣啊,其實我家的三間卧室都差不多,這間只是多個窗戶而已,我爸都收拾好了,我們就別折騰了。”
方岳只能“嗯”了聲。
這一通忙后,馬上又到了晚飯時間,陳兮去廚房幫陳爸做飯,她已經不會用鄉下的土灶台,找了半天手感,最後把自己弄得灰頭土臉。
陳爸就只會傻樂,跟她比劃,你臉花了。
陳兮渾不在意地說,沒事,待會兒洗乾淨。
陳爸說,你不會燒火,還是讓我來吧。
陳兮說,你讓我來,我熟悉一下就會了。
陳爸拗不過她,那你小心一點,別碰到火。
陳兮點頭。
火燒得旺起來,陳爸讓她不用再添柴了。
陳爸把菜下進鍋里,翻炒幾下加水悶煮,又問陳兮,方老闆他們身體好嗎?
這話其實陳爸在飯店的時候就已經問過,陳兮當時回答比較籠統,現在她耐心地一個個描述,告訴陳爸,方老闆一家身體都好,只有一些小毛病,方奶奶偶爾老寒腿發作,阿姨腰有點不好,方老闆現在有高血壓,不然這次陪我來的就是方老闆了。
陳爸說,身體還好就好,你在方老闆家裏要勤快一點,多幫他們幹活。
陳兮說,好的。
陳爸道,你不要忙了,今天走那麼多路肯定累了。
陳兮比劃着不累,翻出幾個碗準備盛菜,瓷碗使用了很久,碗內附着了一層經年累月的黃漬。
陳兮把碗擺在灶頭,轉身間突然看到坐在屋外板凳上的方岳,她想了想,又不動聲色地把碗拿到了水龍頭底下。
陳爸掀開鍋蓋看了看,蓋上蓋子繼續悶煮,他望了眼廚房外面,陳言正兩手抓着一包小零食,低着頭在那端詳零食包裝,也沒有要拆封的意思。方岳坐在空地板凳上,一大一小偶爾比劃着交流幾句。
陳爸對陳兮道,你不該買零食,浪費錢。
陳兮在水龍頭下刮洗着碗,她放下碗,騰出手對陳爸說,沒花多少。
陳爸看了看方岳,神色有點羞慚地說,你應該自己回來,家裏房子這個樣子,怎麼好讓方岳住。
陳兮說,方叔他們不放心我一個人回來。
陳爸就不太理解,陳兮聽得見聲音,也能說話,十七歲已經是大人了,怎麼還會不放心她?
父女倆在天黑前做好了飯菜,叫人過來吃。
飯後無所事事,幾人在空地上乘涼。
陳爸推了推盤子,盤裏是切好的西瓜,他殷勤地讓方岳吃。
方岳道謝,伸手拿了一片,也讓陳爸吃,陳爸笑呵呵地擺了擺手,心情很好地去附近撿燒火用的樹枝了。
陳言一隻手還抓着那袋零食,下巴貼在陳兮大腿上,一會兒看零食,一會兒踩踩地上的石子。
方岳問陳兮:“要不要幫他撕開?”
陳兮摸了摸弟弟的腦袋說:“先讓他拿着玩吧。”
方岳吃完手上的西瓜,在水龍頭底下沖了一下手,問道:“他六歲多了?”
“嗯,快七歲了。”
“他說名字是你給他取的。”
“是啊,那個時候我十歲。”十歲已經識字懂事,她同樣是祝福陳言能說話。
“我爸他們見過他嗎?”方岳問。
陳兮說:“就前年,那個時候我爸還在新洛鎮,方叔去過我家,見到過陳言。”
方岳算了算時間:“他出生的時候我們家工廠應該已經倒閉了。”
“嗯,”陳兮說,“我媽懷他的時候,他們還在方叔廠里做事。”
陳爸陳媽沒讀過書,他們只知道多子多福,生孩子肯定不是壞事,而且他們當時有工作,能養得起孩子。
誰知道陳言出生后不久,陳爸陳媽失業了。
陳兮小時候是吃過零食的,可陳言長了牙齒,能跑能跳之後,卻一次零食都沒吃過。
陳言看到小飛蟲,邁着小短腿從陳兮身邊跑開了,陳兮好奇問方岳:“你什麼時候學會的手語啊?”
“還沒學會。”夜色朦朧,方岳整了整坐姿說,“五一之後學的,我在網上找的教程,也就兩個多月,只會了點皮毛。”
手語是聽障人士的母語,對健聽人士來說就是外語,掌握一門外語沒有這麼容易。
陳兮也沒問他為什麼要學,“你想學到什麼程度?”
“能基本交流。”
“要不我教你?”
方岳想都不想,脫口就是:“好。”
陳兮:“……你真不客氣。”
“……怎麼,”方岳瞥她,“你在跟我客氣?”
“沒有,我真心的。”陳兮張口就來。
方岳也無所謂信不信,他笑了笑,輕拍了下她的腦袋,“行了,你弟叫你。”
陳兮轉頭,看見陳言一手還抓着小零食,蹦蹦躂躂朝她跑了過來,然後揪住了她的衣服。
陳兮被陳言拖到了草叢邊,那裏有一個螞蟻窩,陳兮說,可能要下雨了。
姐弟倆比比劃划,方岳學藝未精,只能看懂零星意思,應該跟下雨有關。
乘涼結束,回房睡覺,陳兮照顧人,讓方岳有事叫她,方岳在門口站了站,覺得來到這座大山後,他們的角色似乎就要反着來了。
陳兮晚上是抱着弟弟睡的,她被蚊蟲叮咬了兩口,起床后檢查了一下陳言,陳言身上半點事都沒有。
陳兮輕手輕腳,沒把弟弟吵醒。五點鐘已經日出,山上空氣清新,陳兮去廚房做早飯。
方岳今天起得也很早,家裏唯一的電扇放在了他的房間,但山裡很涼爽,他晚上並沒有用上電扇。只是他昨晚也並沒有睡好,蚊蟲有點多,他的小腿和手臂上有很多蚊蟲叮咬后留下的紅點。
吃過早飯,方岳又去空地上洗了把臉,順便沖了沖小腿和手臂。
方岳看着水龍頭裏流出來的水,問陳兮:“山上用的是自來水?”
陳兮在回復方茉的短訊,山上能打電話,但網絡時有時無,她邊打字邊說:“沒有自來水,我們這裏大多用蓄水窖。”
方岳問:“蓄水窖?什麼樣的?”
“你肯定沒見過。”陳兮收好手機,蹲地上綁好有些松的鞋帶,站起身沖方岳興緻勃勃說,“跟我來,我帶你四處轉轉。”
來到這裏后,方岳在陳爸臉上看到的是自慚形穢一般的不自在,也許是因為這裏偏僻、破敗、一無所有、難以待客,陳爸在方岳面前總是束手束腳。
陳兮看得到這一切,但她什麼也沒說,這會兒她又昂首擴胸,一副要帶方岳巡視自己山頭的樣子。
方岳眼裏帶着笑意,不緊不慢跟着她走。
蓄水窖離土坯房不遠,乍看像一口水井,但它跟水井完全不同。窖蓋很重,陳兮完全挪不動,她讓方岳自己搬。方岳挪開石頭蓋子,看到了水窖里滿滿的水。
陳兮給他科普:“下雨的時候我們會把雨水從上面引下來,通常這一個蓄水窖里的水夠我們生活用水一整年,底下接了水管通到家裏。”
方岳仔細往水中看,說道:“原來是這樣,我看這裏有水龍頭,一開始還以為是自來水。”
陳兮提醒他:“你別彎下去,萬一栽進去了我拉不動你。”
方岳問:“這個蓄水窖有多深?”
陳兮說:“我也不清楚,三四米吧,至少有三米。”
方岳對這類東西很感興趣,兩人看完了蓄水窖,方岳把蓋子重新蓋好,陳兮回家帶上弟弟,又領着方岳滿山跑。
山上房屋稀疏,住戶很少,但這裏有着幽藍天空和廣闊青山,景色宜人,空氣是車水馬龍的都市裏少有的清新。
在山上轉了小半天,天空飄起了細雨,三人回到家裏無所事事,收拾了一下都聚在了“客廳”里。
方岳聽着紀錄片,陳兮在跟弟弟鬧着玩,外面雨水淅淅瀝瀝,砸在沒有任何鋪飾過的空地上,不一會兒門前那塊地就變得泥濘不堪。
陳兮把弟弟抱腿上,突然問方岳:“你今晚還住這裏嗎?”
方岳按停紀錄片,問她:“什麼意思?”
陳兮就問:“你睡得慣?”
方岳板著臉,信誓旦旦道:“很習慣。”
“好吧。”
到了第二天,方岳七點多起床,昨天的雨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停的,他半夜裏還能聽見雨聲。
屋子裏靜謐無聲,方岳走到屋外,聽到廚房裏有動靜。他刷完牙洗完臉,走進廚房,卻只見到陳爸。
陳爸笑着跟他比劃了幾個動作,方岳看得半懂,他問,陳兮下山了?
陳爸啊啊點頭,想到什麼,一拍腦袋,回屋裏拿出一張紙。
是陳兮留給方岳的字條——
“我下山買點東西,買完馬上回來,早飯給你做好了,你別亂跑。”
方岳看完字條問陳爸,她是一個人走的?
陳爸點頭。
方岳想說怎麼能放她一個人下山,但他看着陳爸笑呵呵的樣子,就沒再多說什麼。方岳收起字條,跟陳爸和陳言一塊兒吃了早飯,然後他就坐到了空地凳子上,靜靜望着那條上山的路。
袖子被人拽了拽,是陳言。陳言抓在手上兩天的小零食,今天終於捨得拆開了,他叫方岳幫他。
方岳替他撕開一個口子,陳言先往包裝袋裏看了看,然後聞了聞,接着他抓起一根蝦條,放進嘴裏眼睛一亮,小手又抓了一根,送到方岳嘴邊。
方岳吃了這根,陳言再要給他,方岳沒要。
坐了不知多久,方岳又轉移到屋內,因為天空又飄起了小雨。方岳在門檻邊上站了一會兒,問陳爸,陳兮有沒有帶雨傘?
雨傘的手語他沒學過,這裏網絡幾乎等於沒有,方岳比劃半天,兩人無法交流。
方岳走回卧室,從行李箱取出自己的雨傘出了門,他沿着小路往山下走,雨勢沒一會兒就變大了,他加快腳步,沒多久他突然看見一道撐傘的身影從人跡罕至的小路上走來。
“咦,你怎麼在這裏,你要去哪兒?”陳兮手上還拎着東西,她仰頭問道。
方岳看了眼她撐着的雨傘,問她:“你要買什麼東西,一大早就下山?還下着雨。”
“我是看早上沒下雨才抓緊時間下山的,不然下雨好麻煩。”幸好陳兮有帶傘,否則回來路上就成落湯雞了,她說,“我買了個蚊帳,回去裝你房間。”
方岳腿上還有幾個新鮮紅點,是昨晚被咬的。他看向陳兮拎在手裏的袋子:“……你就去買了個蚊帳?”
陳兮說:“順便買了一點肉。”
“……嗯,”方岳從陳兮手裏接過東西,垂眸看着雨傘下的她,叮囑道,“走慢點,看着路。”
“哦。”
兩人回到家,研究了一會兒,把蚊帳裝好。
方岳問:“就買了一個?”
“啊。”
陳兮有點摳門,這次就買了一個蚊帳,他們離開這裏后蚊帳正好留給陳爸和陳言用,買多了浪費。
現在已經九點半多,陳兮來回走了四個小時的山路,就為了去買一個蚊帳。方岳看了她半晌,最後只是喉結輕滾,嗆了一聲,說了句廢話:“剛才有沒有淋到雨?”
“沒,我不是帶傘了嗎。”
“哦。”
連下了三天雨,第四天時山上終於放晴,方岳和陳兮就偶爾跟着陳爸下地,中間他們也下過兩次山,補了補存貨。
除了這些,這段日子陳兮每天例行的公事就是坐在空地板凳上教陳言說話。
陳言是沒有聲音概念的,陳兮就先一個字一個字地隨便說:“今天天氣真好啊,你覺得怎麼樣,今天早飯好吃嗎?”
她牽着陳言的小手,帶着他的手,觸摸她的喉嚨,讓陳言感受到發聲時的震顫,然後讓陳言模仿她,告訴他,這就是聲音。
有了這個概念,陳兮嘗試着教陳言吐字。
“吃飯。”陳兮嘴型做得很慢,讓弟弟看仔細,然後握住他的小手,對着他的手背說出“chi”這個音,讓陳言能清晰感受到氣流波動。
陳言模仿她,也對着自己的手背嘗試練習。
後來陳兮又讓陳言摸她的鼻翼。
“咩——哞——”模仿羊叫或者牛叫的時候,鼻翼會跟着顫動,陳兮順着這個音,還教弟弟說出“媽媽”兩個字。
陳言學得非常慢,進展微乎其微,聽障人士條件受限,沒辦法要求他們擁有常人的理解能力。
方岳每天都坐在跟他們相隔不遠的地方,他也感受了一下。
他對着手背發出“chi”這個音,按着鼻翼學說“媽”,陳兮看向他,好笑地說:“我晚點再教你手語啊。”
“……”
方岳若無其事地“嗯”了聲,別過視線,過了會兒他卻又忍不住看向陳兮。
山林掩映,陽光明媚,他從她的睫毛看到鼻子,又從鼻子看到嘴巴,日復一日,不厭其煩。
離開這天,陳兮把自己做家教賺的全部錢都留給了陳爸,陳爸不要,陳兮硬塞他手裏。
陳爸枯瘦的手捏着錢,半天才說,你也要孝順方老闆他們,以後要給他們養老。
陳兮點頭,我會的。
陳爸說,還有你哥哥,也要對他好。
陳兮回頭看,方岳已經把行李箱放進了大巴車車底,他在男生中皮膚算白,這小半個月他卻晒黑了兩個度,兩隻手上也還有幹活時留下的勒痕和擦傷。
陳兮又對陳爸點頭,我會的。
終於上了車,陳兮最後對陳爸揮了揮手,車子啟動,人也漸漸看不見了。
“剛跟你爸聊了什麼?”方岳放行李的時候有注意到陳兮和陳爸在說他。
陳兮情緒還上頭,她真情實意道:“我爸讓我以後要孝順你們,給你們養老。”
“……什麼?”
方岳很懷疑自己聽錯,他這次眼神不是茫然,而是渙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