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苦海
第七章苦海
聞音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夢。
夢裏梵音陣陣,隱有七彩的琉璃霞光自天邊漫來,一行白鶴銜着翠草編成的圓環在她眼前盤旋、落下。
眼前不知終點的高台一直向上延伸,視線盡頭的玉石台階隱沒在天邊清淺的雲霧裏,在白晝極致的亮光里若隱若現。
像是一場盛大的誕禮。
沒人告訴她該去何處,她就順着那台階一路向上,數不清多少階,也記不清過了多久,她終於攀上了天邊的高台。
視野驟然遼闊。
高台穩寂,赤金色的圓環彼此嵌套纏繞,紋路一直延伸到高台的最中心,那裏有一張單薄的石台,深藍色長發的少女闔眼,安然地沉睡着。
身體各處的血液汩汩流動,卻在這一瞬同時激燥起來,心臟處也傳來一陣陣的悶痛。
聞音下意識跑上前,卻被突然出現在石台邊上的結界攔住。
身體猛地被撞開,聞音仰躺在地面上,痛苦蔓生,叫她半天都站不起來。
帶着涼意的腥甜空氣霎時沖入鼻腔,激起一片極劇烈的反應,聞音早已經習慣了這個氣味,此時卻還忍不住戰慄。
只有她一個人,躺在歌劇院狹小破敗的隔間裏,身上蓋着一件看起來雍容華貴的大氅,上面隱約能嗅到一點冷冽的淺香。
她只是近乎本能地覺得,即將離別。
房間沒有點燃燭火,這倒是意料之中的,這時候阿娜應該已經睡了。聞音在心裏安慰自己。
聞音顧不上其他,用爐灰隨便在臉上摸了幾下,再套上件陪侍者的衣服就朝着外面跑去,慌亂間甚至碰翻了角落邊幾個瓶瓶罐罐。
永遠與鮮花和讚美為伴。
像是在耳邊響起的——少女溫柔的呢喃聲。
涼意一直從腳底騰升到頭頂,隨之而來的是極度的噁心、反胃,想要嘔吐的慾望。
她畢竟不是原來的伊蓮娜,不是阿娜相依為命了整整十年的朋友——
身體內部泛起細細密密的疼痛來,比穿越火場被火焰灼傷的那一刻更深、更重,彷彿要刻盡靈魂,深入骨髓。
再快一點!再快一點!
絕不能,絕不能讓阿娜因為自己而死——
聞音忍了片刻,推開門,指尖抑制不住地顫唞。
自持身份的大人物們都是從特殊通道入場進入包房,不會過多地在侍者們和歌女們生活的地方停留,是以聞音沒看見什麼需要她避諱的大人物;往來的侍者和歌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對聞音略有些不整的裝束視若無睹。
破曉的霞光里,金光燃起,明珠生輝,白鶴銜着花環飛上雲端,一切美好的幻夢在這裏誕生。
她將永遠幸福、快樂、自由、無拘無束。
觸感卻極其冰涼,寒意將她整個人包裹住。
已經是深夜,歌劇院卻依舊歌舞昇平燈紅酒綠,打扮的花枝招展的歌女出入頂級的包房,白羽扇遮住半張臉,露在外面的眼神都是誘惑而妖嬈的。
小音,不要死,要一直一直活着,活的漂亮,活的痛快。
沒有七彩的霞光,也沒有明珠和白鶴。
神明啊,請傾聽我的祝願。
黃粱夢醒。
她說不出是愧疚還是不舍。
“小音,不要過來……”
聞音從高台上墜落,耳邊滿是颯颯的風聲。
聞音勉力睜開眼睛,望向石台上抱膝而坐的少女。阿娜伊斯歪着腦袋,怔怔地看着她。
心中似有催促——
她又湊進去聽,房間依舊里一片寂靜。沒有半點女孩熟睡時均勻的吐息聲——
聞音跌跌撞撞點燃燭火,微弱的暖黃色光芒之下,滿地的血印映入她的眼帘,滿地零落的藍色長發,浸透在赤紅的血液里,連同那把眼熟的斧子一起。
聞音說不出話,望着阿娜伊斯靜靜地流淚。
聞音拐過熟悉的廊角,走近原主和阿娜伊斯的房間。
濃烈的血腥氣逸散在整間屋子裏。
玻璃碎了一地,腳心刺痛,她才恍然所覺,自己竟然是赤着腳的。
但她沒有停留,仍然朝着外面跑去。
將我所有的幸運贈與她,將我所有的生機贈給她。
仙靈與精靈的混血,同時身負詛咒和祝福的少女阿娜伊斯,在最後的終時降臨的時刻,將她最珍貴的血脈轉贈他人。
“小音,你在哭嗎?為什麼要哭?”
這太沉重了,足以令人窒息。
而且是因為自己的緣故。
願她從此沒有煩惱,永離苦痛。
她霍然睜開眼睛。
“這不是什麼負擔——小音。與其浪費了這一線生機,不如把它留給你——”
聞音下意識後退,不斷地搖頭:“不——不!”
旁邊有人類的斷肢,聞音見了近乎站不穩,眼前也模糊起來——好在,那截斷肢是屬於男性的,手指黝黑而粗糙,上面還有一截浸透了血水的楓丹士兵制服。
聞音踩着滿地的血跡翻遍了整間屋子,卻找不見半點阿娜伊斯的痕迹,除了柜子上喝了大半的冰鉤鉤果汁,和枕頭上染了血的半本輕小說。
阿娜伊斯好似憑空消失了。但做完剛剛的那個夢后又面對這樣的景象,聞音其實已經知道了慘烈的結局。
從沒有這麼強烈的憤怒,甚至比火場的時候尤甚——
聞音再也忍不住,跌在地上乾嘔起來,攥着木櫃邊緣的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變得慘白。
痛徹心扉的疼痛——
她擁有了原主的身體,卻害死了原主最好的朋友——
腦海里不住地泛起過往的記憶來,她和阿娜相處的十日,還有無數黑暗的歲月里,原主和阿娜相依為命的十年——
頭痛欲裂,眼前的景象都彷彿蒙上了一層血色的陰影。
司、法、總、官——
聞音唇角開合,無聲地吐出這幾個字,乾裂的唇瓣滲出血來,嘴裏也泛起一股又一股濃重的血腥氣。
她無聲地呢喃。
不知過了多久,彷彿雕塑般靜默良久的少女艱難地動了動,從血泊中拾起一縷藍發。
那髮絲在血中浸得久了,在昏黃的燭火下竟顯得有幾分異樣的妖冶。
*
司法總官坐在包間內最中心的位置上,旁邊數不清的歌女重重簇擁着他,好不快活。
溫香軟玉在懷,司法總官仰頭喝下腿上歌女斟上的酒,又側過頭吃下臂彎間歌女遞過來的葡萄。
他又喝了一杯酒,隨口問一邊的士兵道:“那個小歌女,處理完了?”
士兵恭敬地躬身:“按照您的吩咐,用最殘忍的手段折磨死了,屍體就擺在她們之前一起住的屋子裏,保證逃跑的歌女一回去就能看到!”
“嗯……”司法總官得意地拉長聲音,“和我作對,哼哼——倒酒!”
“房間裏是不是有點熱?”他皺了皺眉,反問一邊的歌女。
歌女穿的清涼,聞言下意識捂住胸口,旁邊另一個歌女大膽地攀附上來,勾着司法總官的脖頸軟聲道:“許是大人中意我們之中的哪個——”
“着火了!着火了!”包房外面傳來極大聲的呼喊,但是因為包間隔音性太好,傳進來只聽得見模糊的音調。
“誰在外面亂喊?”司法總官的右手已經抓住了一個表情怯懦的歌女,牙齒咬破女孩胸口嬌嫩的肌膚,留下一串醜陋的傷痕,含糊道,“趕緊殺了!吵吵嚷嚷地壞了我的興緻!”
“是着火了,大人!”有一個士兵離門口近,聽得清楚。
“那就去找有水元素神之眼的人滅火——這種道理還要我——”
包房猛地一顫。像是被人用最先進的炮彈炸了一遍。
司法總官騰地站起來,一腳踢開腳邊因疼痛而面容扭曲的歌女,力氣極大,對方本就身體嬌弱,這一下直直被掀翻出去,胸口也凹陷出一個深坑。
她撞進重疊的帷幕間,啪地撞在木牆上,滑下來,又咕嚕了兩圈,不動了。
周圍原本還在歡聲哄着司法總官的鶯鶯燕燕們聲音一滯。
司法總官連個眼神都沒給那歌女一眼,一把推向純金的大門。
一陣皮肉燒焦的味道,司法總官收回燙出了血泡的手,怒罵一聲,又從旁邊隨便指了一個人去開門。
那士兵不敢反駁,伸手去推門,手上焦黑一片,留下血水和膿水混合的液體來,又在下一秒被烤乾。
熱浪撲面而來,氣壓的差異帶起熱流,將火焰卷進包房,瞬間吞沒了士兵的身影。
“啊啊啊啊!”
包房裏頓時響起一陣陣恐懼的驚呼,連司法總官本人也露出了恐懼的表情。
“大人,您的專屬通道也到處都是火,根本出不去!”一個士兵慌張來報。
可惡!司法總官狠狠地拍了下桌子,他的神之眼是草系,正被火焰克制,面對這樣的情況,他根本無能為力!
他緩緩把視線轉向了身邊的歌女和士兵。
“你,出去探路,看看往哪邊能跑!”
被他指中的歌女卻一反常態地沒動,身子不住地后縮,更是仰起一張楚楚可憐的臉來,渴望得到同情。
司法總官面無表情地把她拎起來,朝着火場中一個方向扔過去。
響起一聲嘶啞的慘叫,接着就完全失去了聲音。
司法總官又拎起下一個歌女,完全不顧對方的掙扎和哭嚎。
沒有生路。沒有生路。
每個被丟出去的歌女,都在很短的時間內失去了全部音訊。
歌女丟完了,接着就是士兵,他們的聲音要持續地更久一點,在火場裏掙扎得也更久一些,不過依舊沒人傳來半點生路的消息——
司法總官眼睛裏染上了一抹極深的陰霾。
怎麼辦?他堂堂司法總官難道要死在這裏?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會有人發現的,這麼大的歌劇院,總不可能沒有水元素神之眼擁有者,絕不可能!一定會有人來救他,會有——
火場裏,突然隱隱約約出現了一個身影。
對方以極快地速度朝他逼近,彷彿不懼周身的烈火——
那人躍進包房,扯掉身上漆黑的大氅,隱藏在其下的皮膚竟是半點沒有受到火焰的侵擾。
一張略有些熟悉但又陌生的臉出現在他的眼前。
司法總官眼神卻落在那件大氅上,元素視野讓他看得出那件大氅上還帶了點冰元素的力量。
他眼神中騰升起強烈的劫後餘生的喜悅和激動,這一瞬間的快樂甚至更甚於他就職司法總官那天。
他從地獄邁進天堂。
他能活着出去了!能找出放火的可惡小賊狠狠折磨殺死,能繼續過奢靡而又高高在上的日子——
聞音看着司法總官臉上幾乎剋制不住的喜意,緩緩地笑了笑,然後動作極快地將那件大氅扔進了身後的火場裏。
然後滿意地看着司法總官,蒼然而徒勞地瞪大雙眼,嘴唇控制不住地顫唞,在短短一秒鐘內又從天堂墜入地獄。
還不夠——
她舔了舔嘴角,眼底血紅一片。
真正的痛苦,才剛剛開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