銜尾蛇

銜尾蛇

路世安買的那輛車,用了他一年攢的工資。

其實那時候他的薪水已經很高,更不要講趕上了風口,項目大獲成功——那年的年終獎,就是一個令他有底氣開始進一步考慮在北京立足的數字。

於錦芒提出分手的前一段時間。

路世安看了幾套北京的房子,有一個特別喜歡,135平,有充足陽光的大陽台,三個卧室,能把其中一件給她做專門的手工房,還能做一整面牆的毛絨熊收納玻璃架——她小時候一直在玩親戚家淘汰下來的玩具娃娃,很少能得到全新的玩具作為禮物。路世安想滿足她這點小小、微弱的心愿……

他們經歷過一次又一次糟糕或糟心的租房時刻,能夠擁有一套立足的、不必擔心會被房東隨時掃地出門、坐地起價的房子,是他們——不,是路世安那所剩不多的、唯一可能通過錢來實現的安全感。

但那套房子的價格也很高。

高到往後幾年、路世安都必須為此拚命努力,高到他必須背負二十年、或者三十年的貸款。

而撞向他的那輛車,剛好是路世安想買又買不起的那套房產價格。

也不過是那個酗酒的、有錢公子家中車庫的普通玩具之一。

那場由富家子弟酗酒狂歡而引起的車禍,毀掉了富家子弟的年輕生命,他一輛不放在心上的豪華跑車;

還毀掉了路世安攢一年錢買的車、毀掉了一條辛辛苦苦寒窗苦讀十幾年、從小鎮通過層層考試走到北京、剛剛研究生畢業、努力考到一份優秀工作的年輕生命——

那年的於錦芒,剛滿25周歲。

她的人生剛剛開始。

路世安的人生已經結束了。

路世安從醫院中醒來,已經是一周后的事情了。

醫院的醫生不眠不休,終於保住他的生命。說來也是奇迹,他胸口肋骨斷了幾根,有一塊兒玻璃扎入他的胸膛,再多一寸,就能令他當場死亡。

路世安多麼希望那塊兒玻璃能再深一寸。

於錦芒當場過世。

破碎的玻璃深深扎入她的太陽穴。

路世安希望她能夠走得沒有痛苦,他殘忍地希望那塊玻璃能夠令她瞬間腦死亡,希望她……

小於最怕痛了。

那輛開豪車的公子同樣過世,酒駕+無證駕駛——那個人剛成年,偷了哥哥的駕照出來“玩”。

他的父親和兄長一直來探望路世安,逝者已逝,他們在想辦法“彌補”……沒什麼好彌補的,路世安拒絕了一次又一次,他躺在床上,麻木地看着天花板。

沒有任何情緒。

路世安的胸口感覺不到任何痛苦。

難過,悲慟,絕望……

他沒有任何情緒。

平靜得像自己是一個身外之人。

路世安驚訝自己並不難過,他自嘲地想,或許自己的確是一個涼薄之人,或許的的確確只是個變態。或許小於說得一點兒也沒錯,他沒有心,不適合去愛,也不適合被愛……

腦袋裹滿紗布的路世安看鏡子,安靜地聽醫生講注意事項。

他沒有流一滴眼淚。

關於於錦芒的身後事,路世安沒有任何資格參與。

他只是不被父母看好的一個“男朋友”,更是間接導致這場車禍的兇手。

他也沒有得到一點兒去看於錦芒“遺物”的允許,只有車中、於錦芒緊緊握着的那個布袋。

裏面只有一個破損的CD,是流行歌手的,斷成兩半,早就放不出。

庄素梅木着一張臉,說他是兇手,拒絕路世安去看於錦芒的遺體,崩潰到只要路世安接近就開始大哭、尖叫……

於家寧同樣。

於家寧只望路世安一眼,便厭惡地轉過頭。

於某龍已經念大學了,他召集了幾個朋友要打路世安,又被攔下……

雞飛狗跳。

路世安最終也沒有看到於錦芒一眼。

現如今都呼籲要火葬,她那樣怕黑、怕狹窄空間的人,最後也只能睡在小小的黑色木頭盒子裏,被葬在姥姥身旁。

按他們那邊的風俗來講,未嫁人就過世的女兒其實不應當葬入自家的祖宗墳地……但庄素梅拿一瓶白酒,砸向自己的頭,砸得頭破血流。

庄素梅紅着眼睛叫:“我的女兒,怎麼就不能葬在自己家人旁邊了?”

這些事情,都是路世安陸陸續續聽人講起的。

他這一病,就是兩個月。

兩個月,公司里已經安排了其他人接手他的工作,那意思很明顯。再培養一個接班人,然後漸漸換掉他、蠶食他的成果……

路世安花了半年的時間修養,調整好身體。

又花了半年的時間,不動聲色地將那個“預定接班人”調任去其他地方;

再過一年,他帶着一手培育的整個團隊出走,接受投資者的注資……

這三年。

路世安只去看過於錦芒一次。

他始終感覺於錦芒還沒有死。

她只是同自己分手,然後繼續她開心的人生。她只是不愛他了,只是不願意再見到他。

鄉下的墳墓,少有人日日清掃,長滿了小野草,不高,細細碎碎的,稀稀疏疏開着一點點低矮的小花花。

路世安也不知該帶些什麼東西看她。

他經常在吃飯或者外出時,瞧見東西,想,啊,小芒果喜歡吃這個。

如果她還在,一定會纏着他問可不可以點一個嘗嘗;

如果她還在,一定會開開心心地說這個真好吃;

如果她還在,一定會指着玻璃櫥窗說好喜歡這件衣服……

但於錦芒死了。

路世安沒有為此流一滴淚。

他只是麻木地想,然後機械地生活。

路世安也沒有再談過戀愛,有段時期,甚至吃住都在公司,就在簡陋的、不到16平米的辦公室里搭一個簡易行軍床,機器嗡嗡作響,熱氣撲面,他在噪音中想到於錦芒,想到炎熱夏天他們分喝同一瓶冰可樂。

辦公室越換越大,越來越乾淨,路世安的人生也越來越割裂。他的人生意義似乎只剩下工作,只剩下功成名就,好像如此就能證明他當初選擇的正確性,好像如此就能……

好像。

也僅僅只是好像。

於錦芒過世后的第七年。

路世安收拾自己從前的東西。

他已經順利地租下大廈的兩層樓作為辦公場所,也成功地全款購置一套中意的房產。

三個卧室,有充足陽光,其中一個,委託設計師改成能放滿整個牆的毛絨玩具收納玻璃架。

搬家的那日晚上,路世安一人靜靜地在客廳中做了許久,挽起衣袖,開始整理一些東西。

一些跟隨了他多年的日記本,還有圖書,於錦芒和他一起買過的明信片……

搬日記本的時候,路世安被地毯絆了一下,不慎跌倒,日記本年歲已久,保存不當,紙頁散了一地。

路世安彎腰,緩慢地一張又一張撿起。

他撿到當年還在地下室租住的那一頁。

那天下了暴雨,於錦芒來看他,兩個人一起聊天,撐着傘,在水漫流的道路上放小紙船……

這一天的日記是於錦芒寫的。

「路世安和於錦芒」

「生生世世不分離」

好像一隻手,撕開了眼前的厚厚防護殼。

路世安望了那張紙好久,喉嚨中好似有千萬斤生鐵,沉沉墜墜往下。他緊緊攥着那張紙,痛苦地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喘氣,汗水和眼淚瘋狂落在地板上,他壓抑着叫——

“啊——”

發不出口的沉悶聲音,他幾乎要在這聲音中窒息。

洶湧的淚將他淹沒,他側躺在地板上,難受地蜷縮起身體,身體不住發顫,發抖,頭一下一下地撞着地板,雙手只死死攥着那張於錦芒親手寫下的紙條,深深壓住胸口。

忽而,路世安放聲大笑,好似癲狂。

……

佛教中講,自殺犯偷蘭遮罪。

如墜阿鼻地獄。

路世安握住吹風機。

浴缸的水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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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意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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