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

七日

為了表明自己對路世安絕無非分之想,於錦芒將路世安趕到衛生間,要求這個鬼對着鏡子自行檢查。

她沒由來地感覺冷,只站在飲水機前,喝了兩杯水,還是渴,又接一杯,咕咚咕咚,兩杯水入腹,才看到路世安從衛生間中走出,他還是那張濕淋淋的帥臉,典型的濃顏俊臉,挺鼻濃眉深眼,微卷的發梢還在往下滴水,於錦芒猜他一定是洗了臉。

於錦芒站在飲水機前,對路世安說:“你發現了什麼?”

路世安指了指自己的頭,仍舊使用那種波瀾不驚的語氣,說著了不得的東西。

他說:“我的腦袋上有道傷口。”

於錦芒:“多大?”

路世安沉沉掀眼看她:“和你現在嘴巴張的一樣大。”

於錦芒:“……”

路世安的傷疤在他後腦勺,橫橫一道,猙獰可怕。當於錦芒小心翼翼撥開他的捲毛毛看到那道疤痕時,害怕到差點跳起來。

的確是一個人的嘴唇大小,沒有開口,還在流血。

於錦芒伸手,小心翼翼地摸了一下,陷入沉思:“難道這就是你的致命傷?看起來……像是什麼東西砸的——沒記錯的話,應該是磚頭。”

路世安說:“看不出你還有做福爾摩斯的潛質。”

於錦芒的視線從他頭上那道可怖的傷疤上移開,辯駁:“我當然知道了,我前……”

話說到這裏,於錦芒眼神一暗,停下。

路世安問:“前什麼?”

於錦芒一愣:“沒什麼。”

她驚奇地拍了拍腦袋,搖頭:“我也記不得了。”

路世安默不作聲,只看了看腕上的手錶。

他的神色有些怔忡:“時間不多了。”

於錦芒尚在發獃,她仍舊沒想起自己剛才想要說什麼。

於錦芒人生中記憶里巔峰停留在高三時刻,從那之後急劇下滑——尤其是畢業工作后,因經常的熬夜加班,記憶直線下降。工作或學習中,她需要拿手機查東西,卻不自覺打開小紅書刷上半小時,全然忘掉自己拿手機的初衷。

更不要說還有失戀后帶來的傷神,如今她甚至都沒辦法想起剛才要說的東西。

冷不丁聽路世安嘆氣,於錦芒豎起耳朵,追問:“什麼時間不多了?”

路世安言簡意駭:“留在這裏的時間不多了。”

於錦芒:“啊?”

路世安抽了紙巾,不怎麼在意地捂了捂頭上那個被磚頭砸出的痕迹。

他的語調也很尋常地方,聽不出什麼情緒:“我快要去下一個地方了。”

於錦芒:“啥?”

大約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不,鬼之將離,其話也多。

路世安難得簡單同於錦芒解釋了一下。

這是路世安死後的第七天。

中國許多民俗傳說中,都會提到死後的第七日。

《史記·扁鵲倉公列傳》中講,虢太子逝世,路過的扁鵲卻認定太子尚有生還希望,提出要救太子——

「扁鵲乃使弟子子陽厲針砥石,以取外三陽五會。有閑,太子蘇。」

被認定已死的太子奇迹蘇醒,並漸漸痊癒。

這也是民間故事中,“停屍七日”習俗的由來。

許多人都堅信,在過世的第七日,逝者會短暫重返人間,最後看一眼他們尚在世的親人。

這就是“回魂夜”。

“頭七真的存在?”於錦芒提問,“那你們是隨機選一個親人探望的嗎?還是說,隨機選一個可憐無助的倒霉蛋進行騷擾和恐嚇?”

路世安靜靜站着:“於小姐指桑罵槐陰陽怪氣的功底真是出神入化。”

“一般一般,天下第三,”於錦芒謙虛,“那你是迷路了?還是比較倒霉地失憶了?所以才找不到自己親人?”

路世安問:“你問這些做什麼?”

於錦芒說:“喔,我姥姥過世很久了,她頭七那天,我守了一晚,她也沒出來見我。”

說到這裏,她低頭,自言自語。

“也可能我姥姥怕嚇着我。”

路世安難得第一次贊同她:“你說得也對,我若是死相猙獰,也不會去見生前的人。”

於錦芒發獃:“可是我不怕。”

她晃晃腦袋,又追問:“然後呢?”

然後——

路世安繼續講。

他死後的第一天,一直困在白茫茫的世界中。

醒后的第二日,他到了空無一人、沒有顏色的辦公樓。

第三日,醒來就在空蕩蕩的大學校園。

第四日,在安靜靜的高考考場。

第五日,是灰白色的高中學校。

第六日,有着中考必勝標語的補習班。

每次離開的前兩個小時,他身體上都會突然出現一些奇怪的特徵,比如腿上多出一道疤痕,頭髮忽然變短,視線下降。

這是第七日。

也是唯一有顏色,有人的地方,這個房間——

“等下!”於錦芒叫停,“你有沒有發現,你這幾日好像一直是在沿着時間線和生長線後退哎?”

路世安面無表情,沒有打斷她,聽她講。

“工作,大學,高中,初中……說不定你一直在你生命盡頭徘徊,”於錦芒嚴格推理,“真相只有一個!那就是——”

“這該不會是你出生的地方吧?”於錦芒說,認真指自己,“或者,我是你媽媽?所以你只能看到我……”

路世安:“閉嘴。”

於錦芒說:“你可真沒禮貌,就算推理錯了也不要這麼兇巴巴嘛。”

無論如何,在得知這個失憶男鬼在兩小時后就要離開這裏后,於錦芒仍舊感覺到一絲同情。

她客氣地請對方暫且自便,做什麼都行,但不要打擾她的休息。

她要睡了。

於錦芒衷心地祝願:“希望你醒來后就能知道真相。”

路世安一言不發,他坐在沙發上,後腦勺的疤還在流血,他只沉默地看桌子上的相框。

那相框還是於錦芒和前男友一起買的,分手后留在這裏,於錦芒心裏不開心,將其中二人合照撕成兩半,一半丟進垃圾桶,另一半自己的還留在這裏。

現在看過去,隔着玻璃,只有於錦芒傻裏傻氣地對着鏡頭比剪刀手,開懷大笑。

於錦芒不理他,在確定來鬼挺善之後,她放心地回到卧室,安然入眠。

醒來后的她跳起來去客廳。

並沒有理想中的重回正軌。

頂着捲毛腦袋的路世安還在。

他甚至還保持着之前的姿勢,一動不動地坐在沙發上。

於錦芒不可思議:“……爹啊。”

路世安說:“於小姐,請你不要太執着和我構建扭曲、不正當的血緣關係。”

於錦芒嘆氣:“你怎麼還沒走?”

路世安平靜:“不知道。”

一問搖頭三不知。

於錦芒腹中飢腸轆轆,昨日吃的那點早就消化得乾乾淨淨,如今的她只想先找點東西填填肚子,然後再思考怎麼處理這位鬼客人。

於錦芒愁眉苦臉地走到廚房中,沮喪地發現更難過的事情出現了。

冰箱裏食物所剩無幾,只有一袋黑麵包。

還是打折后買的。

於錦芒拆開,拿了一片,剩下的都好心腸遞給路世安。

她自己咬了一口,停住。

難以言喻的味道充斥着口腔,於錦芒含着那半口黑麵包,說:“路世安,我好像看到了我的姥姥。她年輕了很多,一手牽着羊,一手牽着我……”

“稍等,”路世安盯着手上的麵包,“難吃到你已經開始人生走馬燈了?”

於錦芒哇地一聲將口腔中的黑麵包全都吐出去,連帶着手裏的那片也重重丟進垃圾桶,沉痛斥責:“這玩意造出來就不是給人吃的,把農民伯伯辛苦種的麥子做成這種東西,簡直浪費糧食。”

路世安嗤之以鼻:“你現在的行為才是浪費糧食。”

他也咬了一口麵包,頓住。

半晌,他將那點東西艱難吞下去,剩下的小半塊兒麵包放在桌子上:“應該也不是給鬼吃的。”

路世安起身,頗有租客自覺:“廚房裏還有什麼東西?我看看能不能做些能讓人吃的東西。”

於錦芒快走幾步,思索:“我都好幾天沒出去買菜了,可能還有——啊!”

這句話剛說完,她腳下一趔趄,身體一歪,失去平衡。

於錦芒低頭,只看到地板憑空裂開一個縫隙,越來越大。

“完蛋該不會要賠錢吧”這個念頭出現的同時,她猝不及防腳下一空,跌落縫隙。

於錦芒尖叫一聲,下意識抓住路世安的胳膊。路世安原本站在縫隙之外,被她這樣一扯,連帶着身體一歪,向她傾倒,兩人齊齊下墜——好似從夢境中的天空墜入地面,又好像高空蹦極,又似乘坐下墜失控的電梯。

驟然的失重感令於錦芒眼前一黑,當她驚懼睜開雙眼時,陽光熾熱,曬得她皮膚髮燙。

於錦芒頭暈腦脹,不可思議:“這是什麼鬼地方?”

路世安還是那副淡定模樣:“看起來像我昨天來過的鬼地方。”

他盯着熟悉又陌生的周圍。

昨日裏還是灰白一片的場景,在於錦芒落腳后逐漸向周圍擴散。

好似蜻蜓點水,盪起一片生機的漣漪。

以她腳落下的地方為基點,彩色如流水般迅速覆蓋著黑白,寂靜被喧囂吞噬,原本靜止不動的畫面在此刻熠熠地活了過來。

冰冷的太陽開始散發灼人的溫度,被久久炙烤的柏油路逐漸釋放令人不悅的氣味,灰白靜止的蝴蝶緩慢煽動變成五彩繽紛的翅膀,枯木長出葉子,青草生長,燥熱的風從他手指縫隙卷過。

路世安微微抬眼,耳中只聽蟬鳴聒噪,一聲勝過一聲,知了——知了——

拖着長長尾音,好似將空氣也叫得升溫燥熱。

他低頭,眯着眼睛,仔細看她。

於錦芒剛剛站穩,她並未看到方才那些變化,具備恐高症的她如今五臟六腑翻江倒海,躬着身體乾嘔幾聲,才堪堪直起腰。

她費解:“你怎麼這麼淡定啊路世安?”

路世安說:“可能這就是傳說中的泰山崩於前仍面不改色。”

“別說泰山崩於前了,”於錦芒說,“就算人猿泰山崩尿於你面前,你也這樣吧?”

路世安沒說話。

於錦芒勉強站穩,她抬頭,一眼看到路世安那雙漂亮的眼。

他正盯着她。

於錦芒說:“幹嘛?沒見過美女嗎?”

路世安移開視線,他說:“沒見過。”

於錦芒愣了一下。

她已經做好同對方進一步辯論的準備,而對方這個毫無火藥味的答案令她猝不及防。

兩秒后,於錦芒捂着臉:“怎麼說呢,你這時候忽然順着誇我美女,還真的有點難以適應耶……謝謝你嗷,路先生。”

“不用謝,”路世安沉靜,“是我罪有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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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意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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