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回憶
後續自然相當慘烈。
姥姥的過世突然,大家都以為她會很健康長壽,包括於錦芒。前一天晚上,她還在喜滋滋地和姥姥商議着,等她二戰成功上岸后怎樣怎樣,男朋友現在的工作,以後……
那時候的於錦芒絕沒有想到,原來姥姥的以後就只有一天了。
甚至還不到一天。
於家寧和庄素梅連夜趕來,第一件事先是把於錦芒罵了一頓,過後又客客氣氣地同路世安聊了幾句。
也聊不了什麼,這的確不是適合見父母的時候。
老人忽然離世,雖然說是喜喪,但也免不了各種波折糾葛。過了七天才做喪事,在鎮上擺席,請嗩吶班子。現如今還吹嗩吶吹笙簫的人不多了,畢竟倡導一切從簡,結婚的新人都愛去酒店裏請司儀擺酒席,不再搞什麼流水席;而喪事也倡導從簡,不像之前,還要請幾個班子過來吹吹打打,送老人去西天。
現在這個嗩吶班子也是快要解散了,就在姥姥家門口,搭起了檯子,那天下起了小雨,從上午九點吹到下午一點,天氣還沒完全回暖,台上幾個四五十歲的人,被凍紅了一雙粗糙的手和臉,賣力地吹拉彈,看台下空無一人,只有幾個人遠遠地躲在屋檐下看幾眼,又離開。
靜悄悄的,沒有任何互動,也沒有誰在意他們吹什麼,彈什麼,唱什麼,只有朦朦朧朧的小雨。
在於錦芒幼年的記憶里,不是這樣的。婚禮是熱鬧的,葬禮也是熱鬧的。請來戲班子或者跳舞唱歌的,哪怕是熟到不能再熟的《百鳥朝鳳》,也能引來一大夥人站在台下仰臉聽。小孩子嬉笑着你跑追我趕,吵吵鬧鬧,搶喜糖喜餅,或者葬禮上看那麼多、高高的紙紮的花車和花圈……姥姥粗糙的手牽着玩累了的於錦芒,哼着歌哄她。
“小巴狗,戴鈴鐺,杠啷杠啷上集上……”
“姥娘,我要是死了,是不是也給我扎這麼大這麼漂亮的花車啊?”
“呸呸呸,”姥姥笑,“瞎胡說,咱們妮兒能活一百歲,扎什麼花車?等咱們妮兒結婚,姥姥給你摘花,摘棉花,套被子,做嫁妝,歡歡喜喜當新娘……”
姥姥沒有活到一百歲。
她去世那年,距離她八十八歲生日只差兩天。
葬禮結束后,一家人終於回淄博市區。姥姥的墳墓很小很小,就一個小土包,埋在莊稼地里,於錦芒摸了好幾把土,濕漉漉的,又拔了周圍的小草,跪在墳墓前,深深拜一拜。
重新回到家中,果不其然,父母開始找她“算賬”。
一是不太滿意現在的男朋友——父母雙亡,孤零零一個人,沒有親戚幫襯,也沒有什麼依靠。想要她們分手,但又不想做“拆散兒女的惡父母”。一邊拉不臉面狠心下手拆,一邊又天天講路世安的不好,嫌棄他如今是孤兒一個,嫌棄他沒有高薪工作,嫌棄他長得太白凈太好看起來很花心不牢靠。
二來,還是不喜歡她繼續讀書考研,讀書讀書,讀的書太多,“都把腦子讀傻了”!姥姥葬禮上,那麼多親戚她也不知道招呼,平時見了人也不知道吭聲……
於錦芒又哭了一天,哭到眼睛都紅腫了,最後又狠狠同家人吵了一架。
這一架是真的把積怨都吵出來了。
弟弟於某龍讀高三,住校,葬禮結束后就被班主任催着回去上課了——一開始,他們班主任都不想批這個假,意思是老人都過世了,他倒沒必要趕在這時候回家——後果是於某龍氣憤到在班級上和班主任爭執一場,令班主任惱怒異常,還是父母趕過去賠禮道歉才算結束。
於錦芒吵的不是這個。
路世安已經走了,她在同父母爭執,辯論。
“咱們家現在的房子,是你們花錢買的,我什麼都不說,”於錦芒大聲,“但你們為什麼只在房產證上寫我弟弟的名字?”
於家寧臉上掛不住:“你看看咱們這兒,誰家結婚不是先緊著兒子?咱們家沒那麼多錢,要是真有錢,真能輕鬆買得起兩套房子,我也給你一套……”
“好話誰不會講,”於錦芒說,“我現在也能說,我要是有錢,我就買三套房子,全寫你們名字——還有,如果你真的能買得起三套房子,也是有兩套留給我弟弟,另一個才留給我,是不是?”
於家寧呵斥:“勝楠!”
“勝楠,到底是勝男還是要生男?”於錦芒說,“你們當時為什麼給我取這個名字?啊?你們還是覺得女生天生低人一等對不對?你們潛意識裏就覺得男生更厲害,所以才要我’勝男’。還是說,你們從一開始就想生男孩,所以要取名生男?我和招娣,盼弟,念弟有什麼區別?既然你們這樣想要男孩,怎麼不從一開始就打掉我?我沒有求着你們生我!”
庄素梅聽不下去了,皺眉:“別說這些,楠楠。從小到大,我和你爸爸都最疼你,看你比看你弟弟要嬌貴得多。你小時候喜歡吃鵪鶉蛋,不吃雞蛋,那麼貴,我們也是給你一筐一筐地稱,沒說過一個不好。”
於錦芒問:“如果只有一套房子,你們會給誰?”
不需要回答。
當她知道答案的時候,這個問題其實就沒有必要再問出口了。
可於錦芒還是不死心,她還是稍微抱了那麼一點點期望,最終也在父母躲閃的視線下,又親手掐破了這一點。
父母愛她。
但不止是愛她,也不是最愛她。
於錦芒的名字就是在這個時候改的。
她不想再叫於勝楠,不想再被每一個聽到名字的人對她投來同情的目光,她不想讓每一個看到她名字的人都了解父母重男輕女的心——
她不要被同情,也不要被可憐。
她要當一個普通的人,要有一個普通女孩的名字。
錦芒。
前程似錦,光芒萬丈。
這是於錦芒和路世安從一百多個備選名字裏挑出來的,出處不是《詩經》,也非《楚辭》,更不是唐詩三百首、宋詞五千篇。
就是簡簡單單的兩地個字,前程似錦,光芒萬丈。
路世安希望她能夠前程似錦,於錦芒希望自己能自信自立、光芒萬丈。
命運掌握在自己手裏。
改名字也有小波折。
於錦芒第一次去公安局的時候,接待的工作人員告訴她,需要帶着戶口本、身份證,還要父母陪同。於錦芒無法說服父母,過了一陣再去,接待她的是個女性,剛工作沒多久。
於錦芒說了自己想要改名的原因。
對方查閱了相關規定製度,告訴她,只要身份證和戶口本就行。流程規劃其實並不複雜,簽署姓名變更書,打印無犯罪記錄,打印身份證和戶口本的複印件……
等了不到兩個小時,她的新名字便審批成功,再去重新拍身份證件。
畢業之前,於錦芒也順利地申請改正了自己學籍上的名字。
從今之後,只有於錦芒,而不是於勝楠。
這些事情,於錦芒只在新身份證下來后同父母說一聲。他們沉默好久,還是叫她。
“楠楠。”
改不過來了。
身份證上的名字改了,在父母心中眼中,她還是楠楠。
但在看到新名字之後,路世安仍舊祝賀她,從自己微薄的工資中,抽了一筆錢來請她好好吃一頓,慶祝她終於有了喜歡的新名字。
改名后的於錦芒錯過了春招,便只在青島找了一份價格低到不能再低的實習工作。每月實習工資兩千五,另外有四百塊的全勤+餐飲補貼。加起來還不到三千塊,沒有加班費,多餘的加班時間可以擠出來調休。
這份工作,於錦芒一直做到七月份。
七月份,她帶着攢了這麼久的一點點錢,重新在青島找房子。去租廉價的隔斷房,狹窄的次卧,還是上下鋪,她住上鋪,同樣考研失利的貓姐住在下鋪。
那時候的於錦芒和路世安正式開始了異地戀。
他去了北京找實習工作,開始朝九晚九,每晚抽出時間給她打電話——
於錦芒六點下班,七點半到租住的地方,簡單吃點飯,就和貓姐一起,倆人坐在一整個長條的狹窄桌子前默默溫習,準備下一年的考研。等到路世安打視頻電話時,她就悄悄地走出去,去樓下,一邊散步,一邊和他聊幾句。
於錦芒不想打擾貓姐學習。
她們都知道彼此壓力有多大。
可貓姐也沒能陪於錦芒到最後。
她家裏是種櫻桃賣櫻桃的,家裏算不上富裕。貓姐在學校中一直也很節儉,大一時會因為燒烤店老闆娘多算了十塊錢而據理力爭二十分鐘,也會在大二時,為犯了急性闌尾炎住醫院的王亦欣墊手術費而掏空自己所有的錢。
在邊工作邊二戰的一個普通深夜,貓姐的爸爸打來電話,說自己右眼出了問題,看不清東西,看什麼都是一片白,模糊得難受。他去醫院裏看,醫生說情況不太好。
“和你商量個事情好不好啊,”貓姐的爸爸猶猶豫豫地說,“我快要做不動了,眼睛也不好了,心臟也不行……我老了,快賺不了錢,沒辦法給你出力了……”
貓姐打完電話,自己悶着被子哭了一場。
哭完后,把所有的考研資料和題目全部都送給了於錦芒,包括自己存的、整理的許許多多網課,還有沒有上完的考研網課班,都給了她。
等九月份,離房租到期還有一個月,貓姐拖着行李箱離開了青島。
她不考研了。
……
於錦芒在這個時候開始失眠,大把大把地掉頭髮。
焦慮,不安,痛苦,孤獨。
無數負面情緒幾乎要吞沒她單薄的身體,於錦芒深夜裏會忽然驚醒,想到令人絕望的現實和未知的前程,她就開始默默地哭。這種憔悴終於被路世安所捕捉——在一次吵架后。
於錦芒已經忘掉了吵架的原因,但長久不見面肯定是其中之一。她那天生了病,連續發燒多天,每次都是上午退燒、傍晚就又開始漸漸高燒。於錦芒吃不下東西,沒有胃口,喉嚨難受,喝粥也痛苦,一周掉了十斤肉。
“談戀愛就是會讓人變得軟弱,”於錦芒哽咽,裹着被子打電話,“不和你戀愛沒有一點兒事情。談了戀愛后,每次生病和難受,我都忽然變得脆弱了,想要你過來,偏偏你又不在……每次需要你的時候,你都不在……”
那時候已經深夜十點,路世安說話很少,只叫她,小芒果。
於錦芒哭着擦了鼻子,捨不得分手,知道和他無關;但又覺得委屈,無法和人訴說的委屈。
戀愛真是糟糕透了。
異地戀真是糟糕透了。
她也糟糕透了。
怎麼會這樣依賴他,怎麼會這樣……
路世安安靜好久,輕輕問她:“可不可以再等我一段時間?再忍忍,等我積攢一下經驗,到時候去青島找工作,薪酬也會高一些……”
於錦芒擦鼻子,淚汪汪:“好。”
她能聽出,路世安也很疲憊,也很累。他在北京生活,壓力並不比她小。住的地方也並不一定比於錦芒好——甚至更差。
他和於錦芒說,他現在住的是次卧,小角落裏,所以沒有太陽,又覺得樓間距近,為了保證**,所以他會拉上窗帘。
於錦芒信了。
路世安知道她工資微薄,也知道她打算邊工作邊二戰,等他發了工資后,先打了五千塊到她卡上,好讓她能捨得給自己加餐。他說自己吃公司食堂,說食堂一日三餐都有,挺好,讓她不要擔心。
於錦芒也信了。
直到十一假期,於錦芒偷偷地拉着行李箱去北京找路世安。
她才知道,為了省下房租,路世安一直住在廉價、曬不到太陽的半地下室。
陰暗的房間,窗帘緊閉,就不那麼明亮的燈。牆壁潮,潮到牆紙都變色、脫落了邊角。
狹窄中,仍舊清清爽爽的路世安,用小電鍋給她煮了一碗番茄雞蛋面,盛在乾淨的小瓷碗裏。
於錦芒捧着碗。
路世安還在輕鬆地聊天:“其實這裏蠻好的,冬暖夏涼。看,你在外面一路走過來,熱得滿頭大汗,是不是到這裏就涼快了?你——小芒果?”
於錦芒不言語,大口吃東西,眼淚啪嗒啪嗒掉。
路世安抬手,擦着她臉上的淚。
“別哭,小芒果,”路世安說,“我不委屈。”
說完這句話,他低頭,輕聲:“但是我覺得委屈你了。”
於錦芒說:“我才不委屈!這是喜極而泣!這是饞出來的淚水!沒見過饞鬼嗎?”
她狠狠擦一把眼睛,大聲:“好好吃!”
她一點兒也不委屈。
晚上就同路世安一塊兒住在這裏,擁抱着彼此,在地下室里瘋狂地做,在潮濕陰暗的環境裏,雙手所能擁抱的對方都是彼此溫暖的唯一。那時他們已經熟悉對方的一切,不再生疏,路世安知道該往哪一點用力,該怎麼愛她,於錦芒也知道如何聽到路世安壓抑的聲音,也知道怎麼讓他釋放。他們太熟悉對方了,熟悉到不需要用語言,只要一個眼神,只要輕輕地拍一拍。
於錦芒手指觸着路世安胳膊上凸起的血管,從他眼睛中看到泛紅顫抖的自己。
下雨的日子裏,窗帘緊閉,路世安躺在床上,於錦芒趴在他身上,一邊擔心雨水會不會衝進地下室倒灌,擔心晾在走廊的濕衣服會不會有異味,擔心潮濕的環境可能會令路世安患上風濕病……
另一邊,路世安又同她談起自己的童年,談起童年夏天裏永遠都會有的一場大雨,談會折一個小紙船,放到水裏,看着它慢慢悠悠地在積水的路上飄。
於錦芒坐起:“我們要不要摺紙船?”
路世安拍了拍她的手:“你現在閑得難受?”
一小時后。
路世安撐着把大黑傘,兩個人捏着小紙船,穿着人字拖,出了地下室,四處找排水不好、有積水的路段,雨水打得大黑傘噼里啪啦地響啊響,被曬熱的柏油路,連帶着上面的雨水也是夏天的暑熱,周圍綠化帶翻出濃郁的土腥味,於錦芒彎着腰,小心翼翼地將自己的折的小花紙船和路世安折的烏篷船放在一起。
路世安撐着傘,問:“你在船上寫得什麼?”
於錦芒說:“不告訴你。”
路世安說:“考研順利?”
於錦芒哼一聲:“才不是,你可真俗。”
“那是什麼?”
“……不說,你猜呀。”
彼時,剛大學畢業的路世安猜不出、他一直問不出結局。
後來,死後的路世安看到了。
他穿過時空,淋着雨,看着撐着大黑傘的路世安和於錦芒手牽手快樂地往黑暗的地下室走。
順着雨水的方向,死後的路世安撿起被水浸透打濕、被行人踩爛的小花紙船。
打開看,於錦芒的字跡已經暈染到破爛不堪。
那是她虔誠的心愿。
「路世安和於錦芒」
「生生世世不分離」
作者有話要說:更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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