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

酒店

於勝楠默默躺平,她還是不碰被乘務員疊整齊的被子,好像碰一下就會立刻死掉。

於勝楠之前沒有睡過火車卧鋪,只覺得被子有點發涼,被褥也是涼的。這些不習慣而陌生的東西讓她感覺到危險和恐慌。

空調溫度低,她自己默默躺了一陣,路世安看不下去了,打開書包,抽出一件衣服,隔空拋給她。

“先蓋這個吧,”路世安轉過身,背對於勝楠,“我沒往上放螞蝗,也沒有針,喔,我也沒有傳染性疾病,不想報復社會。”

於勝楠不知所措地碰着這件外套好久,才蓋在肩膀上。路世安個子高,這又是一件長款的衝鋒衣,挺乾淨的,一股淡淡的洗衣液香味兒。她就這樣趴在外套下面,兩條腿側着蜷縮,剛好蓋住膝蓋,再努努力,還能把腳也藏進去,但於勝楠不好意思,只讓外套蓋住小腿肚。她目不轉睛看了路世安好久,才說:“謝謝你啊。”

路世安說:“不用謝,這是我罪有應得。”

於勝楠:“……”

儘管於勝楠刻苦努力,但這一個月的努力補習,的的確確還是趕不上其他人紮實、實打實幾年累計下來的知識。更何況,這場競賽本身就是尖子生之間的競爭,百里挑一的學生坐在同一個考場中拼搏廝殺。

也正因此,於勝楠拼盡全力,最終也只拿到一個三等獎。

但這個獎項仍舊讓於勝楠的數學老師喜笑顏開,他自己推薦了三個班、四個學生去,一個一等獎,一個二等獎,兩個三等獎,收穫頗豐,總好過顆粒無收。

這場數學競賽的獲獎,也狠狠激發起於勝楠刻苦學習數學的勁頭兒。事實上,她小學時候的數學成績一直拿第一,幾乎沒有考下過幾次第二——初中時,教她們那個班級的數學老師基本上就是照本宣科,教學能力不行,外加寒假中,親戚見面,提到於勝楠學習成績,得知她如今不再考第一,搖頭嘆息。

“就是這樣啊,”親戚說,“小學時候女孩能靜得下心學,男孩聰明,但是調皮,不愛學習,就顯得女孩成績好了。”

“我家XX就是,他學習不好?那是他不愛學,”親戚說,“信不信?他可聰明了,就是不喜歡學習,不然早就拿第一了。”

“小學時候數學好沒用,到了初中,女孩子心事一多,就跟不上趟了,”他言之鑿鑿,“還是男孩,別看男孩小學時候學習不突出,等再大大,他就知道學了,哎,要我說,理科還是男孩的強項……”

於勝楠聽得心有戚戚然,她不知這話對還是錯,但她的數學成績的確不那麼拔尖了,也不再遙遙領先。越急,越跟不上功課,她反覆想,難道親戚說得都是對的?難道女孩子的確不適合學習數學?可是……

直到後來換了數學老師,她才知道這話錯得不能再錯。新的數學老師就是女性,還是剛畢業的師範生,無論是講課還是安排教學進程,都要比之前那位年紀大、資歷高的數學男老師好很多。

只可惜新的數學老師來教她們時,已經是臨近中考了,於勝楠這才落了一點點基礎,沒能跟上。

在這個並不算富裕的山東城市中,送孩子去學奧數、從小培養競賽的家長自然有,但也不會太多,畢竟更有錢的會想辦法把孩子送去濟南或者青島念高中,或者讀國際中學。

就像於勝楠的父母,糾結很久,也是寧可送她去學費更高的一中,而不是退而求其次選擇其他高中。

等到高二的第一個學期結束時,於勝楠的數學成績已經基本上穩居班級前三名了——數學和其他學科不同,尖子生的成績能甩出其他人一大截,而尖子生之間的競爭又格外激烈,一兩分就是好幾個名次,稍微粗心大意,就又被甩出一大截。

路世安的狀態卻不如之前好。

因為他在濟南居住的爺爺一直生病。

於勝楠和路世安的關係頗好,也隱隱猜到這位同桌複雜的家庭情況——他大約是父母離異,住在姥爺家。每次開家長會,也都是他姥爺過來代開,沒見過他爸媽,也沒聽路世安提到過。

每到寒暑假,還有五一、十一這樣的長假期,路世安都要去濟南的爺爺家住。而從高二上半學期到高三,路世安也開始頻頻請假,周六周末不來上自習,去濟南探望生病的爺爺。

路爺爺還是過世了。

路爺爺過世的時候,路世安一連一周沒來上課。那時候已經是高三衝刺時的緊張時刻,於勝楠擔心他,又不知該說些什麼,只在媽媽做飯、弟弟寫作業的空隙中,抽時間用Q,Q郵箱給路世安發老師講課的重點。

那時候的智能機已經開始流行,於勝楠那個漂亮的步步高音樂手機也因被弟弟不小心丟進馬桶而結束了生命。爸爸新帶着她上街選手機,預算在800元內,滿大街的中興、華為、oppo和vivo的廣告,於勝楠最終糾結着買了一塊兒某品牌的聯通合約機。

事實證明,這個手機的確空有顏值,內存小到爆炸,像素也不行,於勝楠花了好長時間,拍下老師發下來的試卷,又把照片傳給路世安。

路世安也回她郵件,不過基本都是深夜,言語也簡短,只有謝謝,還有請她自己也要好好學習,不要因為他耽誤複習。

高考最重要。

直到無意間撞見路世安被他爸爸打,於勝楠才知道那時候的路世安經歷了什麼。

事實上,路世安的爸爸並不是全然不管。

路爺爺前腳過世,路世安的爸爸就及時上門了。他自然是為了繼承路爺爺在濟南的房子,哪裏想到路爺爺事先寫下遺囑,請了見證人和律師,註明將存款一半給路世安的爸,另一半和房子全都留給路世安。

路世安的爸爸開始對兒子採取懷柔政策,想要哄着路世安將房子再過戶給他,哪裏想到路世安完全不為所動,路世安的爸爸就此惱羞成怒,不顧在大街上,開始毆打兒子。

路世安伸手擋了幾下,畢竟是爸,他下不去狠手,但他爸下得去,兩巴掌打的他要冒血。

恰好於勝楠經過,她頭腦一愣,衝進公共廁所,拎起來阿姨拖衛生間的抹布,也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大喊着“我這可是從蹲坑裏拿出來的抹布”,勇猛地向路世安的爸爸衝過去。

……

一分鐘后。

路世安的爸爸一臉嫌棄地落荒而逃。

路世安頂着嘴角的血,身旁站着低頭老老實實抱書包的於勝楠,真誠地向負責打掃衛生的阿姨道歉。

於勝楠又羞又臊,離開時也心不在焉,沒看清路,不小心在台階處崴了腳。路世安看不過去,隔着衣服握住她手腕,拉着她等紅綠燈過馬路。

這是故事的最開始。

說不好是誰先心動,夏天太熱了,熱到分不清遠方柏油馬路上閃閃的是昨夜的水,還是今日的陽光;模糊了少年少女緊緊交握雙手的溫度,也混淆了熱汗與緊張的界限。

夢裏的於錦芒,聽到於錦楠,嘩啦一聲開了滿樹花的心跳。

……

下墜感越來越強。

她在夢裏不停下墜,下墜。

嘭。

好像掉入一團柔軟至極的棉花,又像落在沉重的雲朵上。

“路世安。”

於錦芒汗涔涔地睜開眼睛,她還沉浸在方才似夢如幻的記憶中,顫慄到好似剛剛看過一場沉浸式電影,理智還沒有從主人公的身體中抽離——

她茫然坐起。

已經不是高中時的卧室了。

白色的床單和枕頭,圓圓的雙人大床,緊緊關閉的窗帘,床對面是一個電視,黑屏了,旁邊的小茶几上,放着一個熱水壺,一個小瓷壺,一對小杯子,還有茶包和咖啡、礦泉水……

怎麼看,都像是……普通的酒店吧?

於錦芒喃喃:“不對啊。”

不對,不對,她們還什麼都沒做呢,怎麼又開始跳場景了?還有,這裏……是哪兒啊?

她低頭,自己穿着普通的牛仔軟布長裙子,內衣都還在。

於錦芒雙手揪着頭髮,拚命地強迫自己去回憶起現在所在的場景。酒店,還有……

於錦芒一骨碌爬起來,頭腦懵懵地下床,去翻床頭柜上的酒店服務冊和立牌,嘗試找到更多的信息。

某普通連鎖酒店,商務人士出差經常訂,於錦芒沒少住;

現在這個酒店在北京,海淀區,還有……

還沒看完,於錦芒聽見嘀一聲,是房卡打開房門的聲音。

她坐回床上,摟着棉被,警惕地盯着外面。

熟悉的腳步聲穩穩響起。

她看到了路世安。

——不用於錦芒問什麼,她已經知道了對方是哪個路世安。

穿着白T恤、黑色褲子的路世安,已經基本上脫去高中時候的少年氣,更高了些,肌肉也不再單薄,已經完全是成年人的模樣了。

他隨意地向於錦芒拋過來一個只有成年人才可以買的塑封小盒子,微笑。

“好了,有了這個,你不用再擔心會懷孕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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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意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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