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病(續三十三)

第3章 病(續三十三)

33

村上來了許多看望父親的老人,一把挂面、一包白糖、一方臘肉,大哥都仔細的記着帳,同時做好五弟兄的分配比例。有兩個過期的罐頭令大哥深感為難,他想退還給老人,但又覺不妥,最後在大嫂的建議下,決定先保留着,以後也可以再送出去。

是的,父親家有一瓶好酒,十年前就送給一位老人過八十大壽,可是後來這瓶酒又被其他的老人送到父親家。畢竟這是相對的好酒,老人們都捨不得自己喝,送來送去,這酒也就成為一種在老人們晚年裏傳替情感的符號。

父親的口中吐着白泡,他也許不再醒來。當老人們看着他這個樣子,都默默的擦着自己的眼淚。在老人們眼中,父親是幸福的:畢竟有這麼多的兒女圍在身邊;畢竟能到大醫院去醫治;畢竟是個能領國家殼兒(錢)的幹部;畢竟還有二次婚姻,畢竟……如果再對照一下自己的晚年,他們便更加不安起來。

父親的每聲呼吸就象兩個極度飢餓的人拉鋸似的費力,他一直昏迷着,瘦得如同一把乾柴。為了不動父親的身子,三哥在父親乾枯得好似翻開的語錄本的屁股下墊上了尿布濕,嫂子們每隔半小時便要去換洗常被浸濕的褲子。

我不忍心看父親活活的被病毒吞噬成這樣,不忍心去想身體與屍體能在一瞬間轉換,父親的每次呼吸都抽絲著兒女們的心繭。

殘冬里雖已埋伏着萬物復蘇的理由,但季節這雙手梳理的還是生命的輪迴與枯榮。歲月這條河流將帶走所有的慾念,包括水中的魚兒也無一倖免。生死之間,父親讓我頓悟:人生還是要把自身的價值作用於人類文明,生命才會永恆,愛也才能永遠。

父親的生命已進入倒計時,我們便叫媽媽陪父親一晚,但媽媽說她害怕人要死的時候那種樣子,說什麼她也不會去陪伴,不然晚上會做惡夢。媽媽的話讓兒女很傷心,這個最後相擁的機會兒女們個個都爭着,三哥卻死活不讓,他說他要一直陪伴在父親身邊,叫大家把這個機會讓給他。

每天晚上,三哥都要一直睜着眼睛看着父親的臉,他不斷的把父親嘴邊的白色泡沫擦去。

就快兩天過除夕了,父親啊,你是在做最後的堅持吧,你的意志令兒女們感激。可是父親啊,你如果實在太痛苦了,你就放棄吧,兒女們受不了你所受的折磨與煎熬。

從城裏請來的醫生說,父親這是在靠毅力與意志支撐最後一點生命,在下意識的這麼頑強的想活下去。

是的,父親是在等他所有的親人,是在盼望他人生中最後一次團圓。

那天晚上,父親突然喃喃的說了一連串含糊不清的話語:我不會死,不會死。

兒女們震動了,都以為父親會馬上醒來,可是他說完這一連串的話后還是沉睡。

我哭了,父親的話語正說明他與病魔的殘酷搏鬥;正說明他好想親自實現心中的願望,或者他想親眼目睹農村老人晚年的社會保障機制的完善,他想着村道路,想着醫療衛生,想着社會福利,想着老人們晚年凄苦孤獨而又沒有着落的有如錯別字的生活;父親的話語正說明他還在盼望團圓,盼望普天之下的同樂呀,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父親想再次感受一下自改革開放以來,中國春節較之以前的變化,他想以傳統節日的形式來透視中國翻天覆地的歷史演變與發展,他想在春節里感受一年一度的喜悅呀。

小姐姐哭得更誇張,

她邊哭邊亂罵弟兄們不想給父親手術,斷送了這能讓父親生還的最後一次機會,四姐也幫腔,大姐也責怪。四哥實在聽不下去了,便叫小姐姐小聲點的罵,說父親也許能聽見,不能讓父親傷心。這時正愁氣沒法往誰身上潑灑的小姐姐便一下把四哥按倒在地,用拳頭打了起來。四哥任由她亂打,鼻子的鮮血流出,我看到后,馬上去制止,不料也被她一凳子給砸在頭上,我的頭嗡的一聲,差點便暈過去。

是三哥最後才大聲制止住了小姐姐的憤怒的,三哥看到父親的眼角湧出了一顆眼淚。是的,父親能夠感知呀,他也許沒有睡,只是沒有力氣睜開眼睛,或者沒有力氣說話吧。兒女們這才各自進入了回憶與祈禱的軌道。

離除夕前夜的最後一個晚上十一點半鐘,當親人與兒女們全部趕到父親病床邊的時候,父親突然再次睜開了眼睛,這一睜眼,讓大家歡呼雀躍起來。我們都擠在病床邊。

父親面帶微笑,用亮錚錚的眼睛把兒女與親人們的臉全看了一番,他的手想動,但最終沒有動起來,只是指頭輕微的伸曲了幾下。

我馬上去喊媽媽快點來與父親說話,媽媽遲遲未來。當我趕到父親床邊時,只聽大哥哇的一聲哭了,我意識到情況不妙,擠到父親身邊,只見父親已漸漸的閉上了雙眼,兩行淚水從瘦削的臉膛曲曲折折的爬行了一小段,便淡了下去,成為淚痕,成為記憶……

父親若能再堅持半個小時就能活到農曆最後一天的大年,但他儘力了,這個從不言老更不會輕言放棄與死的老人,終於熬到了生命的終點,他是一天天被病魔吞噬掉最後一滴營養而活活瘦死的,是忍耐中的忍耐,煎熬中的煎熬,痛苦中的痛苦,死亡中的死亡。

父親走了,永遠的走了。兒女們再也沒有父親相伴風雨人生了,再也聽不到父親教誨的話語,再也看不見父親的背影,天啊,我受不了啦。

我們在父親的床前站成了數排,前排是弟兄,後排是嫂子與姐姐,再后兩排是孫子與孫女,還有外孫,最後一排只站着一個小孩,他是父親的重孫。四哥領頭叫我們不要哭,先唱起那首兒歌:

“斗蟲蟲,咬手手,莫咬娃娃的指甲篷,酒酒醉,穿瞌睡,酒一醒,飛過嶺,哈嘍,飛過……”

這首由父親陪每個孩子唱大的兒歌由二哥起頭領唱,這凄涼的歌聲飛過山嶺,飛過夜色,飛過天際,化作一泉清泓,化作一方水天相接的天上人間……

歌聲完畢,父親的臉在漸漸的泛白了,他雖沒有堅持到吃團圓飯這天,但他儘力了。弟兄們沒有哭,因為父親曾經一直教育我們不要流眼淚,做個好男兒。但是女兒們卻抱成一團哭得死去活來了。

媽媽聽到哭聲起來后,她這時才意識到父親已永遠的離開這個家,離開人間了,便一趟子跑到父親跟前,用手捶打着自己的胸脯,大聲哇氣的哭喊道:老頭子呀,你說走就走了呀,我以後該怎麼辦啊,我命好苦呀,我這個後娘不好當呀……

這時,突然起了一陣晚風,徐徐的,吹進了屋內,想必是來接父親走的吧。

媽媽哭得有點過火,四嫂聽不過,叫三嫂上去勸阻,或者改哭些別的內容也行,不要再哭自己以後怎麼辦這種刺耳的話。三嫂是個老實人,一生除了條件反射性的吃飯有主見外便什麼事也拿不定主意了。現在經四嫂這麼一說,她便真的上去叫媽媽不要哭,要哭就哭些與父親感情方面的內容。三嫂這麼一打斷,媽媽還真哭不出來了,只是不斷的喘氣,偶爾有一兩個連貫性的氣嗝打出。

我的淚早已乾涸了。

請用葉子美妙的絮語將我的父親葬入安寧的蒼穹,並用輕捷的幻影薄薄的灑在我樸素的唇上,讓我保存那份思念父親的完整疼痛,和針炙我浮華體內所殘存的那半寸虛榮。

將勞作與我的父親葬在一塊,讓她帶來的恬淡、歡暢以及心靈的自由與父親一起幸福長眠。

請用死亡來蔽蔭我這副柔弱的身軀所儲存的自由、尊嚴、鮮花和愛戀吧,讓它們盡情歡騰。仁慈的死亡至少可以幫我拒絕卑鄙、冷酷而又偽善的纏繞;美麗的死亡呵,至少可以讓我的頭顱沉浸在永恆的靜謐中……

眼前總佈滿陰影的絞架。

可我卻不能追隨我的父親一道死去,因為田園和父親,又總賜給我智慧、正義、美德與時光,飄飄揚揚……

給父親重新穿上老衣(喪服)的時候,大姐順勢把父親手指上的戒指拔了下來,放在了自己的衣兜里。大嫂看在眼裏。

父親的一隻手一直放在胸前,怎麼也不好搬動,似乎在指示什麼。原來,他按着內衣里的一個錢包。大嫂慢慢的把父親的手移開,取出錢包。她並沒有打開它,而是直接把錢包交給了二哥,叫他保管。

當天晚上,父親被裝進近似於他身體大小的那個物理空間棺材裏,人生就這樣結束,身體與屍體的轉換就這麼簡單。我想起父親生前說的那句話:錢財如糞土,仁義值千金,錢財生不能帶來,死不能帶走,做人的人格與精神才是生命永遠的跑道,昭示着後人,且永遠沒有終點,它們才是生命的遺產,不朽的財富。

我感激父親的原因並不是因為他給了我生命,而是他給我的生命注入了仁義禮智信的活力,注入了真善美。

第二天就是大年,太陽很大,也很溫暖。我們吃年夜飯的桌子就圍在父親的靈柩前,團圓,這是父親最後的一個心愿。

一共用了五張桌子並排着。在正席的位置上,我們為父親斟滿酒,並在這個空位置上放了一雙筷子。后媽就坐在空位置的旁邊。我們與往年一樣,都輪流給父親敬酒,我給父親的空碗裏夾苦麻菜,這種菜是父親最喜歡吃的,因為苦,父親曾說苦的滋味及味中正品。

三杯酒輪過之後,大家都依次向父親發言,總結這一年來的成績與缺點。

父親,對不起,我們沒能醫治好你的病。我說的時候突然眼淚嘩啦啦的奔涌而出。二哥這時也放下筷子,把臉轉向背後,他的眼睛早就紅潤了一大片。

小姐姐有給父親包紅包的習慣,她這次仍然給父親與后媽各包了一個。大姐二姐四姐也給父親包了,只是沒見了三姐。要是三姐在,她會跟父親說悄悄話的。

我的小女兒端着一個大碗,走到父親的靈柩前,叫爺爺起床吃飯,不要睡懶覺了,還對爺爺說,他要壓歲錢。小女兒稚嫩的聲音一下子糾紛着大家的心,席上,傳來嚶嚶嗡嗡的哭泣聲。

父親生前是個愛熱鬧的人,晚上,我們一直陪伴着他,還放了許多煙花和鞭炮。

守歲的時候,媽媽問及父親錢包一事,二哥便拿了出來,打開一看,裏面還有兩百來塊錢,於是把錢交給了媽媽。

大哥這時說話了,他說父親也太糊塗了,死連遺言都沒有留下,不能理解的是他連存款的事也不告訴兒女們一聲。二哥聽后說,父親是個心細的人,不會不留下遺書什麼的,他老人家一定早已安排與交待,大家得仔細找找。

到哪裏去找呀,大家都在為這事犯愁。突然大嫂說父親死的時候一直用手按着錢包,也許就在錢包里。於是二哥又仔細的看了一遍,但還是沒有發現什麼。這時四哥拿了過去,終於發現錢包內層里有針線縫合的痕迹。拆開一看,原來父親在裏面留下了字條,上面寫着:

“孩子們,我很幸福,因為有你們,如果我堅持不到全村老人領醫保、坐村道路的車那一天,你們不要難過,我具體要說的話都在床頭那個爛格子帽里,我不會增加兒女們任何經濟負擔,你們好好送孩子們讀書求上進,前人強不敵後人強。好了,再見。”

大家驚喜起來,於是馬上到床頭去找格子帽。

帽子找到了,但令大家無比失望的是,這頂帽子已被人拆過了,裏面沒有了遺書,也沒有了存摺,只剩下一張黃色布條,也許是包存摺與遺書用的。

一時間,大家開始懷疑起來,把矛頭最先指向後媽,因為父親去成都治病的時候,她的侄兒來家中找過存摺的事。后媽詛咒說她沒有,侄兒根本就沒有動那個那麼臟和爛的帽子。

這究竟會是誰做的這種喪盡天良的事情呢,大哥要求向公安報案,只要由公安出面向銀行一查便知。二哥當即說,不行,不能這麼做,大家今生都是姊妹,這種親情結構在以後的歷史中只能成為過去了,如果非要去查錢不可,這樣做就只能導致不團結,搞得一個家四分五裂的了,錢是小兒科,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只要願意掙,人一生要掙很多錢,父親的遺書沒能看到這才是天大的損失,父親生前一定對每個兒女做好了交待與指引,對後代也一定做了展望。三嫂砸出了一句話,錢錢錢,命相連,偷錢就是偷命,偷命必須用命還。三嫂說罷還擺出了氣憤的姿勢,將雙手叉在腰間。

大哥聽后說,反正父親一直就說減輕我們當老大的負擔,父親一定把錢給我們留着的,甚至於后媽的錢也備好了的,既然你們不願意清算這個人,那我就不該拿錢出來。大嫂接話道,本來爸爸就這樣說過的,你就不用在那裏重複了,你這樣重複又起多大的作用,相當於下蛋的是雞母,而你非要說成下蛋的不是雞公不可,大家是明白人,爸爸的話又不是豆腐與屁做成的不起作用,你這樣重複就是太小人肚量了。

整個晚上,似乎弟兄姊妹們都在懷疑是誰偷了錢和遺書,多數人相信是媽媽的侄兒乾的,但也有人不這麼認為,二嫂就說過有人做賊心虛,被她看出了破綻。二嫂的“有人”顯然是指弟兄及其各自對應的家屬。

我曾經聽父親對我無意間說過,他說他存了一筆錢,夠二老的喪葬費,和后媽晚年的基本生活與醫療所需要,只是若她生大的病就得讓大家多少承擔一點。

錢,是赤裸裸的靈魂的刀子,它直接鋒利無邊的刮痧着靈魂,同時也如同一面照妖鏡,能把偽善的嘴臉照個通透,是人是妖一下便可顯出原形。

后媽從屋子裏拿出一把香,她要求點燃香去咒,她說她的侄兒是找過錢,但她一直跟着他,侄兒只拿了兩張存摺去取過錢,但有一張必須得要老頭子的密碼,所以才打電話問的,這兩張摺子是老頭子生病前就交她替他保管的。

大哥生氣的問,父親生前一共有多少張存摺。后媽說自己也不知道,老頭子沒有告訴她這個。

大哥聽后說自己願意為大家跑一趟路去銀行查查。為了團結,二哥再次嚴正聲明,以後不允許任何人再過問錢這件事,也不允許到銀行去查,就讓這件事來贖罪一個人的靈魂吧。

正月初八便是后媽的生日,四哥建議把父親的喪葬之期乾脆延長到媽媽的生日以後,即正月初十入土為安,讓父親與媽媽一起過完這個生日。父親也在病中多次說過要為媽媽過好生日這件事情。大家覺得這樣很好,也了父親一個心愿。於是都同意了。

(34)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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