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病(續三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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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四川,老人們都有葉落歸根的願望,死在外面的人是進不了堂屋的,進不了堂屋也就意味着進不了天堂,進不了天堂也就意味着他所有的美好願望不能實現。躬耕布衣於南陽,不求聞達於諸侯的父親雖是個無神論者,但他有願望呀,他的願望就是要看到中國普遍農村老人的社會保障體制的建立健全與完善,這是他最大的心結。
兒女們最終理解並同意父親回家了。
A)
被送回的父親還是先停留在四哥家,這樣便於把醫生叫到家中來治療,儘管沒有希望,但心跳這種聲音超過歷史教科書上所有的真實。
我去看父親的時候,他正半閉着眼正在努力的回憶着什麼,我沒有打擾他,對於生命,不在乎生命長短,它在乎質量,我使用生命的方法與父親一樣有點奇特:一是回憶,用回憶來延長生命:二是感悟,用感悟來拓展生命;三是做好事,用做好事來證明生命。一個人的生命與大家關聯時,它才會富有張力與彈性,才可以不用時間的計時器,而直接用情操去丈量。物慾膨脹的社會,最終需要真正的精神回歸。
父親讓我懂得憂傷的時候就去反覆的摺疊衣服;懂得痛苦的時候,就面對着世間的路;懂得孤獨的時候,把窗打開,讓風兒進來。從細節中感悟着日子,從日子中感悟着細節,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我就這樣的用精神的標本來對話心空。人,作為最高意義上的生靈,他的活力在於活在文化與情感之中,一個人連生活都不會,那他就是只具有一個人的模具,來世間多消費些糧食。這樣的人實在太多,不過好在生物本身就具有多樣性,外面的現實還在等着他們去撩開生活真正的衣衫。心靈的無疆與公德的約束,才能讓你我成為宇宙間最為空曠的客人!
父親這次並不是在想生命的問題,而是在思索人性,媽媽在他生命垂危時為什麼在急着找存摺和悄悄取走錢,這件事令父親痛心。其實父親並不責怪媽媽的舉動,畢竟她是從舊社會過來的人,額頭上自然有着舊社會的烙印,父親並不為這個一生都不知道地球是圓的女人動怒,畢竟沒有文化也就只能算作是歷史之外的人,善良的本性其實還在的,只是從愚昧中探出頭來的善良最容易因風吹草動而把頭縮回去,更多的時候還是會自然的流露並冒出來的,如果從貧窮中孕育起來的善良能接受文明的洗禮和道德的驅動,那麼這種善良的本能便會長成一株常青樹,反之,這種善良會被更兇殘更陰毒的獸性代替。父親痛心的是媽媽的侄兒,他是個高中生,為什麼要干出這種令人髮指的事情來。父親不敢往下想。
人世間最寶貴的便是心:心柔可書萬物;心誠可囊天下;心靜可達洪宇;心美可融永恆。痴心不改的永遠是人性中最天真的柔情,良心發現永遠是天然的善意。人心好比盛裝水的容器,什麼樣的容器裝什麼樣形態的水,心有多寬,水便有多廣;心有多深,水便有多厚。水因自身的晶潔而透徹,溫度也可看着水的思想,因為溫度能達到水的精神境界中。
父親的眼角浸出淚水,他終於看見了我,碩大方正的喉結上下移動得很激烈,薄成刀片的嘴唇在囁嚅,想必,他有話
要對我
好
好
說……
B)
一句夕陽,滿天問候;一片寒冬,千里關懷。所有的兄弟姐妹都匯聚到四哥家,時鐘的嘀嗒如液體的點滴,
注入父親的身體,也敲打著兒女們的心房,都好想時光倒流,好想時光凝固。霜天無情的批判着寒冬的冷酷,它用理想的白色塗改着蒼生,想給萬物以再生的理由。
父親示意我把門關上,想與我單獨交流。
孩子,我有四件事放心不下,父親說。原來這四件事為:一是媽媽以後怎麼辦,怒傷了大家的心,如何實現孝友傳家;二是孫子輩們能否個個成材;三是三姐的屈死還沒有真正了結,正義這口氣能否爭出來;四是那張記着老人名字的紙誰來替他保管。
父親說得好吃力,每粒話語似乎都是從喉嚨里扯出來的,牽着絲,也粘着寒。說罷,他的淚滾動了彎彎曲曲的兩行,濕痕難干,心路永在。我用紙巾輕輕的去擦,觸摸着他的臉,在這張苦海無邊的臉上,兒永遠是輕舟,父愛永遠是帆。我點着頭,讓父親放心,我會做他生命的接力與價值的精裝本。
父親要我給他唱支兒歌,他的心已返回孩提時代,這也許是天下所有老人們晚年的回歸之路吧,從起點到終點,又從終點回到起點,完成生命的一次輪迴之旅,這期間是過程的凄美,如果只注重生命的結果,那麼生的那天就等同於死亡,人生就是在過程經營苦澀的橄欖枝,歷練才是財富,永遠不變的遺產才是生命的艱難歷程!
不知為什麼,我一下唱不出來,父親知道我最愛唱的那支兒歌是:斗蟲蟲,咬手手,別咬娃娃的指甲蓬,酒酒醉,穿瞌睡,酒一醒,飛過嶺,哈嘍,飛過……
每每唱這支歌兒的時候,腦海里就會浮現起父親與母親抱着我,讓我把大腦袋倒在他們的懷抱中,他們用粗糙的大手握着我細膩的小手,一起做飛的那種手勢,那時候,孩子感到好溫暖、好幸福。現在當我們長大了,生活中的矛盾爬滿雙手的時候,我們很少有機會再躺在父母親的懷抱,一起再唱這樣的兒歌了,我們努力去適應社會,在一系列的人生理想主義的邏輯被一系列的現實打破或被壓榨的時候,天下的父母們啦,孩子們好想與你們一起唱兒時的歌謠,用歌謠來通透一次身心,用歌謠來接受一次愛的無邊吹拂,用歌謠來一方汪洋,用歌謠來一方萬里碧空……
那天,我努了好大的力,但終究沒有唱出這支兒歌,父親也沒有,我看見他的手指的機械的律動,似乎要做出飛的樣子,但,我的父親已經沒有絲毫力氣了。我差點把眼淚射出來,我的喉嚨象阻塞着一顆鐵珠,我的心好酸,我受不了啦。但我還得迅速的生長出笑靨,不能加劇父親情感的脆弱,於是我努力的笑,那笑很生硬,彷彿在光禿禿的山巒突然掛滿五彩的氣球,除了尷尬,便還是尷尬。
沉默半晌,父親吃力的把乾癟的手伸入自己的內衣兜,他摸出一張皺巴巴的紙來,然後示意我去展開,因為父親的另一隻手還鑽着液體的針。我展開后一看,原來這是曾經看過的那張寫着老人名字的紙,父親輕聲問,最近這段時間該不會有被劃去的老人吧。
被劃去,就意味着老人已死去,這種記數的原始方法,一下揪住我的心,上次父親劃去那兩個老人時他在落淚,我不忍心把一件事告訴給他,在村上,又有兩個老人相繼去世了,一個老人死得很慘,是弔死的,因拒絕孤獨,他的兒女都不在身邊;另一個也死得很荒唐,因無錢醫治,而痛死的。還有另一個老人雖然現在還沒有死去,但他們的孩子都把他當作門面的象徵,用氧氣一直給垂死的他掛着,體現忠孝,據說一旦到了新年鐘聲敲響,才會摘去氧氣罩,畢竟老人太痛苦了。我其實很反感這種做法,把老人作為一種裝飾忠孝門面的標本,不理解老人晚年的真正意義與生命價值是全社會最大的不幸。
我沒有把真實告訴給父親,我說老人們過得還可以吧,沒有人離開我們。父親微笑了一下,然後他顫抖的把這張紙交給我,示意我替他好好保管。我似乎接過的是老人們生命的重量,這張紙實在好沉好沉。
父親輕輕的一句話讓我如魚刺鯁在喉嚨,那種話是:如果哪一天有老人不在了,就請我把那名字劃去。
我害怕劃到自己父親的名字,我想一直讓那些晚年在滿紙上游弋,直到晚霞滿天飛,直到晚風徐徐,沒有什麼飛不過滄海,有些路可以不去面對,心可以帶人飛很遠……
C)
落葉已舞盡了瀟洒,春光在鋪成預言。那草叢中歌唱的小生命,完成了一次生命的冬眠與徹悟,嶄新的世界正輕裹着它們。各種辛勤的事物在世紀的葉盤創造自己的投影。
春天快來了,春節快要到了,父親每天都要搬着自己的指頭算來算去,他在等待,在等着新春的氣息,在等待着全家吃上一頓團圓飯。同時他也在與病魔作最後的抗爭,在生命的跑道上作最後的衝刺。
父親的呼吸已變得十分微弱,似乎每一縷呼吸都是從土壤里悄悄生長出來的草,又讓草艱難的枯萎進土壤之中,這樣才能完成一次循環。人原來就是活的一口氣,爭的也是這一口氣呀。是氣就得活出氣節,是氣就得活出氣魄,是氣就得活出氣質,是氣就得活出氣量,是氣就得活出氣味,是氣就得活出氣韻,是氣就得活出氣概,是氣就得活出氣度。呼吸一循環,生死一瞬間。萬物皆氣象,正氣貫長天。
兒女們輪番照料着父親,陪他說話。父親也努力的微笑,儘管連翻身的力氣也流逝乾淨了。
我們很珍惜這人生的相聚,圍繞在父親身邊,接受晚年的引力與綠化。
離過年只有十來天的時候,父親主動提出回老家,拒絕了一切醫療,連吃藥也不肯。我們都明白父親的心思,他怕自己堅持不到來年春天,他擔心進不了堂屋,擔心實現不了心中的祈願。
大哥與幾個嫂子們商量起來,他用手指把頭髮向後簡易的梳了梳,議題很快就出來了,大意是說父親萬一有個三長兩短,那麼他存款的事得有人先過問一下,以便以後我們做兒女的好去取。大嫂添話說,聽外人說父親給村裏的老人借出去很多錢,要是我們不知道是借給誰的話,那麼就肥了別人了,現在得把借款的人頭清出來。大哥一生都把錢看得很緊,如果手中有十塊錢,他便會由能買個自行車輪胎從而聯想到飛機翅膀,十塊錢在他的眼中也能表達得淋漓盡致,將錢的功能使用到極點。
三嫂覺得大哥的話很有道理,說三哥就曾經背着她鬼鬼祟祟的給過父親兩千多,這還不連台灣的老么,她每年都要給父親寄上萬塊的錢呢,如果再不快點過問誰借錢的話,到時別人不認帳大家就只有喊天了。二嫂說也是呀,后媽也許早把錢領得差不多了,父親在病危中她就找她侄兒去悄悄取錢了,聽說父親大部分錢是存的活期,有些錢連密碼也沒有。大哥聽后着急的說糟糕了,咳,老頭子是不是活糊塗了喲。於是建議四嫂出面去問。當四嫂去問父親有關錢的事後,不料挨了一鼻子的灰,父親盡量用最大的聲音生氣道:“我還沒有死,錢錢錢的,我能帶走嗎,有些事我早已作安排,到時我想你們至少得看我的身上吧,再說了我不會死的,還要與你們一起吃團圓飯呢。四嫂只得不再敢往下問。”
吃過早飯,四哥叫來救護車,把父親先送到鎮上。然後再組織擔架,把父親抬回了老家。
一路上,父親一直深情的看着這條村道路,哪兒是彎路,哪兒又是直路,哪兒是邪道,哪兒又是正道,就連那不成形的、畸形的、硬着頭皮強佔競爭者生存空間的、幾塊大的頑固石頭,他都記得一清二楚。當父親看到路上那些排水溝的老人,他會讓轎夫多停留一會兒,他想看看他們。這些自發挖掘排水溝的老人他們在盼望兒女或親人們能坐車回來,他們在路上栽種晚年,栽種那種說不出的背影。他們在向父親招手,那手勢已如同晚風,和煦而涼爽。
D)
在半路上來接父親的媽媽見到父親后便說,她把過年的錢給用完了。父親聽后臉上沒有了任何錶情,只是有一滴淚浸出了眼角。
被抬回家中的父親趁意識還清醒,便要求兒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叫兒女們在村道路上立一座小石碑,碑上要刻上捐資或出力自願修路的人名。由於父親要首先出一千,兒女們只得不低於這個數目。
石碑上的字是大哥親自刻的,三嫂用雪亮的眼睛發現,大哥的名字比大家的都略大些,有兩粒米那麼大。大嫂聽到后,馬上反對,說不應該刻上錢的數目,長短是個棒,大小是個情,一分錢也叫心意。二嫂也抱怨大哥,說他出的錢比哪個姊妹都少。四嫂嚴肅的建議,應該到城裏去找家電腦碑刻,說這畢竟是有教育意義的事,排名的順序不應以年齡,而應該以出錢的多少去排序。
不管怎樣,父親通過立碑這件事,還真的感召來村上不少捐資修路的人。這當然是后話了。
父親要兒女們做的第二件事是,他要盡最大的力氣親自在堂屋的正中上方寫上四個字:孝友傳家。
兒女們都反對,認為這樣寫字極不安全,也不可能去寫。父親說就用三架並排的木梯,他站在中間的一架上,兩邊各由一個兒子把他扶着。
我們哭笑不得,但又都明白父親的苦衷,不得不辦這件事情。出於安全的考慮,四哥在院子裏借來十二張桌子,象數學中的微積分那樣磊成一個平台。
遺憾的是,父親沒能把這四個字寫上去,因為他沒過兩天便進入到深沉的昏迷狀態了。
記得那天很冷。
父親拒絕讓赤腳醫生篩子給他打針吃藥和輸液。兒女們無可奈何,父親用微弱的聲音說,他不會死的,他要與兒女們一起吃團圓飯,自己的病不屬於醫藥治療的範疇,他沒有理由不去尊重這種病。樂觀堅毅的父親還微笑着稱這種怪病也同屬於他的生命整體,它們是來結束生命歷程的細小法官,是人世間最公正的審判長,但願世上最公正的不僅僅只有死亡這一種啊。
父親越是這樣說,我們就越是覺得難受。五個兒子齊唰唰的跪在父親的床前乞求着他治療,但父親還是搖頭,這時五個姐姐也跪下,父親只得叫兒女們起來,他示意大家都站到他身邊去,他要摸摸兒女們的臉。
先是五個兒子由大到小的順序讓父親的手觸摸各自的臉。當輪到我時,我把父親乾枯的手放進了胸口,父親的手涼成一頁冬天了,我的心跳啟動着滿天的寒星,好讓父親感覺到春天就快要到了。
兒子們個個眼睛濕潤紅腫。忍不住的三哥還一趟子跑到廚房裏嚶嚶的去哭了。
當五個女兒們上去時,個個都哭了,哭成了一鍋粥,哭糊了。但不敢放聲的哭,畢竟父親還靈肉錚錚的活着,那口氣還在。父親勸女兒們想開點,說自己不會死。
幾個媳婦也圍了上去,但父親已經沒有力氣了,他想坐起來,但一下便暈厥過去了,好在呼吸還在、心律還在、脈搏還在,不過父親似乎已熟睡,再也喊不醒了。
媽媽還在外面串門,當她來到父親床邊的時候,父親已靠輸氧維繫最後的一點稀薄的生命了。這時媽媽急了,她叫大嫂快點去請神仙,自己也到廚房裏去求灶神菩薩大發慈悲。
大哥一臉的落寞,他嘀咕說,叫大家事先問存款與借款的事,大家你推我,我推你,現在好了,父親不能說話了,我看咱們以後的日子還怎麼過喲,父親曾說過不讓農村的弟兄有任何負擔,他自己有安排的。大嫂對大哥說,小聲點,說話喉嚨要長檻檻,話是一股風。說罷,她把嘴湊近父親的耳朵邊,用濕轆轆的聲音爸爸爸爸的喊了起來。
據說二組那個老人也僅僅靠吸氧來維繫生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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