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且折花流連(3)
“你這是什麼態度”,謝蘭亭抱起手臂,頗為不滿地說,“我是來找你出主意的,你不是一向對此很有經驗嗎?”
“我有個毛線團團的經驗啊!”
衛玉溫一想到這事跟謝忱有關,頓時汗毛倒豎,恨不得把她當場扔出去:“祖宗,我求求你放過我吧,別總逮着一隻羊薅啊。你走,你趕緊走!”
他作勢欲攆人,不料,旁邊一下子伸出七八隻手。
“公子不可!將軍好不容易上門一次,我們豈能失禮?”
衛府的侍女,那十幾位“盈盈”們一邊斥責着衛玉溫,一邊一擁而上,將謝蘭亭領進門,按在柔軟的毛絨絨座椅上。
摘圍巾、端茶、生火、送水果,一套流程,不及分秒,熟練至極。
“謝謝”,謝蘭亭半晌才反應過來,端着一杯果茶,衝著不知道哪位“盈盈”眨了下眼。
後者一陣面色緋紅,忽然一甩手中帕子,“嚶”地一聲飄進了後院廂房。
瞬間失寵的衛玉溫:“……”
下次!
下次一定在衛府門前拉上橫幅,「謝挽之與狗不得入內」!
“你怕甚”,謝蘭亭慢吞吞啜飲了一口茶水,“想說什麼就說什麼,虧你還是至尊高手,如此畏畏縮縮,成何體統。”
“我畏畏縮縮?”衛玉溫頓時氣笑了。
他一扯衣領,又坐回了椅子上,決定跟她好好掰扯掰扯,“本人對追風弄月之道,一向講究情之所至,隨心而動,我可干不出半途扔下人跑了這種事。”
“唉”,謝蘭亭長嘆一聲,滑進毛毯里,像一塊失去靈魂的煎蛋,“這能怪我嗎,都是凰血誤我。”
衛玉溫幽幽地說:“真的是凰血誤你,而不是你哥哥的美貌誤你嗎。”
謝蘭亭向他投去了死亡凝視:“住嘴。衛宣卿,你真是半點也指望不上,要不是子野不在,我腦子壞了才來找你。”
她急了,她急了,衛玉溫決定不跟她計較:“找殷若羽?開什麼玩笑,他自己都死了情緣,能給你出什麼主意,幫你也喪偶嗎?”
謝蘭亭一時語塞。
“聽我的”,衛玉溫猛地一拍手,“你硬氣一點,現在就回去該幹嘛幹嘛,讓一切回到正軌,如此良宵漫漫不能浪費了……哎,放下劍!”
謝蘭亭將岑寂架在離他脖子一寸的地方:“說人話。”
衛玉溫嘆氣,他明明給出了最好的方案,這人怎麼就不聽勸呢。
瞅了眼劍鋒,他只好順着謝蘭亭的意思說:“關鍵不在於我建議你怎樣,而是在於你想怎樣。或者說,你想和他怎麼樣。”
謝蘭亭糾結一陣,神情低落地說:“我只希望哥哥不要介意我的冒犯,最好生氣一陣就過去,還能像以前那樣相處就好了。”
衛玉溫恨不得把她腦子拆開來看看裏面究竟裝了什麼:“我問你,是你凰血動亂,還是你哥哥凰血動亂?”
謝蘭亭莫名其妙道:“是我啊。”
“所以,他從頭到尾都清醒着”,衛玉溫一針見血地指出,“至少也是默許的,甚至有在裏面推波助瀾。”
不知道為什麼,聽他說起“推波助瀾”,謝蘭亭忽然想起之前在長夜裏,哥哥纖細的雪腕被她緊扣住,按在身下,倏然收緊,難耐地抓住了床單的樣子。
指尖一片單薄的月光簌簌跌碎,像是一隻螢蝶掠影飛過。
確實讓人覺得……
她定了定神,將亂七八糟的綺念壓下,道:“可這實在不是一個好主意。”
衛玉溫已經不記得今日是第幾次嘆氣了:“講吧,你到底怎麼打算的,我聽着,對了,你下面說的是可以不花錢聽到的內容嗎?”
“當然”,謝蘭亭被逗笑了。
但那個笑容在她臉上一轉而逝,就像一抹烈焰的幻影。
她沉吟道:“我只是覺得,我還沒有準備好。我不能跟他做那種一晌貪歡,然後若無其事一走了之的事,可是我也沒有準備好真的成親。”
衛玉溫慢慢坐直了身子。
謝蘭亭一連說了兩個“沒有準備好”,又道:“在這個節骨眼上,哥哥委實不應當和我糾纏太深。當然,我知道我們已經糾纏很深了,但那畢竟是關起門來自己的事,別人又不清楚我們到底是什麼關係。可是成親不一樣,必然要昭告全仙洲的,從此就得休戚與共。”
衛玉溫奇道:“一家人便是如此,休戚與共不好嗎?”
“我到現在這個位置,已經無路可退了,若不能一統天下,我就只有死”,謝蘭亭搖了搖頭,神色平靜地說,“但哥哥不一樣,他還有後退的餘地。瑤京謝氏權傾朝野,富甲天下,不管是誰當政都會被奉為座上賓。我希望,萬一我出了什麼意外,他也能好好地活下去。”
她雖然一往無前,卻並非盲目自信。
亂世風雲紛爭,未到最後一息,誰也不能斷定究竟何人稱雄。
上一世最後的結局實在太慘痛,她決不能讓哥哥再走向那種悲劇,只能提前進行一些預案。
衛玉溫張了張嘴,本想問“為什麼你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最終,卻化為了一聲嘆息。
亂世本來就是這樣的,人人轉徙飄零,人人又朝不保夕。
即便是至尊高手也不例外。
至尊一念感知天地,千軍萬馬中來去自如,想在亂世里保全性命,本該再容易不過。
然而,眾位至尊中,當年那位驚艷萬古的天帝死去了,綏國的老國師魂魄散入了離泱城,就連他自己,也不知未來將會葬身於何處。
只因他們都有牽挂。
誰也做不到只顧保全己身,而親眼目睹重要的人去死。
在這一刻,衛玉溫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一件小事。
四年前,征南將軍明靈受封,出征討綏。
百官紛紛諫言讓他換一個封號,只因歷來封「征南將軍」者,皆不得善終。
明靈卻擺擺手,斷然道:“不善終又如何?誰可善終?仙洲三十年,各諸侯國只有將軍戰死沙場,死於非命,沒有將軍平安到白頭,壽終正寢。我亦如此。”
不久后,明靈在蒼陵戰敗,死後,他的骨灰尊其遺志,灑在了征路上。
無碑無墳,無衣冠冢,唯願化身塵土,受往來徵人戰馬踐踏,直到親眼見證綏滅的那一天。
謝蘭亭也沉默下來,手指掠過茶盞,凝視着窗外星火連綿的長夜。
這一晚,大雪呼嘯,紛紛如席。
璧月的煙光透過更漏簌簌地篩落,照徹闌珊,水邊三兩枝空靈的梅花疏影,愈顯伶仃分明。
衛玉溫想了想,讓不知哪一位“盈盈”送來了幾壺烈酒,請她入座:“來吧,今宵有雪,一醉方休。”
謝蘭亭斟了一杯酒,一飲而盡。
“我有時候倒挺羨慕你的”,她忽然道,“時刻有所保留,遊刃有餘。”
衛玉溫舉杯示意,淡淡笑道:“你又怎知我不是深陷局中呢?”
他有一雙微微上挑的桃花眼,注視着人時,總會顯得溫柔多情。
可若走近了定睛細看,才發現這片輕薄的飛花流水之下,光芒陸離,似溪深凍雪,儘是深凝到化不開的寒冰。
就如他這個人一樣。
流華衛家一個典型的政治投機家族,每一位諸侯手下幾乎都有他們的人,而且地位頗高。
衛家從不將賭注押在同一處,也從不向誰真正俯首稱臣,所圖的,唯有確保
家族能在風急浪險、四方雲涌中綿延長存,笑到最後。
不管誰得了天下,衛家都有人能成為開國元勛。
仙洲眾多世家門閥,便是這樣一代代以王朝為棋,以諸侯為弈,圖存圖強。
王朝易逝如流水,而世家永存似高天。
唯一的例外,可能就是謝氏家主、謝蘭亭的老師謝展顏。
她野心昭昭,又想為蒼生請命,要的不是家族統御一隅,萬世長青,而是要生死豪賭,贏整個天下江山如畫。
衛玉溫跟她對酌了一杯又一杯,過去大半夜,還是沒忍住問:“雖然我覺得你的擔心挺有道理的,但你就打算這麼拖着不回復他?”
“這,我也不太清楚”,謝蘭亭神色中帶着一絲迷惘。
“你最好跟他開誠佈公地談談”,衛玉溫中肯地說,“談戀愛這種事,若是兩方都雲裏霧裏,彼此靠猜,遲早會出問題。”
“哥哥算無遺策,應當已經明了我的想法了吧”,謝蘭亭沉思道。
衛玉溫保持了戰術性沉默。
正常人誰能想到,你還沒成親,已經開始考慮會不會讓對方喪偶啊?
不過,謝忱絕非正常人,且智如刀鋒,謀划從未出錯,他倒也無法揣測,只好選了個比較穩妥的回答:“不管他能不能洞察,由你親口說出,意義是不同的。”
謝蘭亭有些意動,片刻后,還是搖了搖頭:“不妥。”
衛玉溫終於放棄了勸說她,免得把自己氣死。
他決定聊一些開心的話題:“你聽說了嗎,最近有一件特別好笑的事發生了。”
“我最近聽過最好笑的事,就是你「奉旨拖稿」”,謝蘭亭誠實地說,“可謂當代醫學奇迹第一人。”
衛玉溫握杯的手忍不住震了一震,好懸才沒把杯中酒潑上去:“不是!是鍾夫子的話本訪談,這兩天有人趁着年底大搞評選,評出了一個「最糟糕性描寫獎」,就頒給了他。”
謝蘭亭本覺得好笑,轉瞬又想到,上次鍾夫子聽牆角,也將自己和哥哥選為了新話本訪談的素材,頓時笑不出來了。
“我回頭會勸一勸他的”,她嘆氣道。
眼看窗邊天色泛白,衛玉溫問她要不要來點熱乎乎的早餐。
謝蘭亭揮揮手:“不,我準備回家吃飯。”
衛玉溫一向知道,謝忱在她回來期間,會將所有的侍從下人都趕走,以免打擾,不由奇道:“你家哪來的飯?阿忱會做飯嗎?”
謝蘭亭遲疑地點點頭。
“味道如何?”衛玉溫好奇地問。
謝蘭亭想了一想,委婉地說:“有潛在的見到神明的可能。”
衛玉溫垮着臉道:“你可以直接說吃了會死。”
“所以是我做飯”,謝蘭亭一攤手,“你家有什麼食材嗎,讓我帶點走。”
衛玉溫欣然同意。
他是仙洲最頂尖的法術大師,也是至尊中唯一一個不修靈力,只修法力的人。
所以,衛府也放了無數的空間延展咒,層層疊加,謝蘭亭跟着他拐進膳房,感覺自己猶如置身於一座巨大的迷宮。
她四處轉轉,打開了一扇保鮮法陣。
砰,一條魚迎面甩尾而來。
錯了,不是這個。
她又打開了另一個法陣,只見一堆烤串在爐子上冒着煙。
一隻色澤金黃、甚至還流油的烤雞,正抬起爪子,奮力將身上的調料抹勻。
覺察到了她的注視,這隻烤雞轉頭揮了揮爪:“嗨?”
……你還是繼續烤着吧。
再打開一個,發現裏面是一些蒸得香甜軟糯的糕點。
“這個總可以了吧?”
衛玉溫陪她
熬到現在,困得不行,打了個哈欠問。
“不行”,謝蘭亭將糕點捏起一塊看看,斷然拒絕,“拿別人做好的食物投喂哥哥,太沒有誠意了。”
“是是是,你最有誠意”,衛玉溫敷衍道,“你有誠意,到一半丟下人跑了,我都有點同情他了,要不要為他準備點清心降火的葯?”
謝蘭亭懶得理他,拂袖而去,還帶走了一袋薄餅粉,和若干的靈桃靈果。
她決定做一份好吃的水蜜桃甜餅。
謝府佔地甚廣,還是當年她老師謝相在世時的那一座。
然而,當年的人都不在了。
謝蘭亭在一片黑夜中獨自往回走,忽然就有了那麼點嘆息的意味。
謝相生於江東,後來才來到祈國北境,一生都想要統一南北歸鄉,而不得歸。
所以謝府的設計佈局,也是全然的煙雨江南建築風格,一片亭台樓閣,靈山秀水,以大法陣在冰天雪地中,維持着這一片飛花細柳,錦繡春色。
謝蘭亭走過凌波橋,聞溪樓,弄月庄,浥波小院,還有很多很多如詩如畫的地方。
遠處,雪山蒼茫巍立。
天晴時,無數色彩繽紛的琉璃瓦映着日光,深深淺淺,瑰麗炫目得如同一夢,別提有多好看了。
然而到了夜晚,雪山的輪廓蒼茫深沉地傾壓過來,抬眸一瞬,就是萬古寒涼。
從前大家都在,夜間燈火通明,說笑聲、琴聲、念詩聲、翻動紙頁聲、舞劍破空的銳利聲音,交織成一片,熱熱鬧鬧,自然不覺得有什麼。
可如今,每一間屋子都是漆黑而凝固的,沉默如永夜,像是一座座無聲無息的墓碑,永久地長眠。
十年前,瑤京謝氏,滿門盡滅。
檐下的銅鈴不曾鏽蝕,還在風裏發出陣陣清響,如同一句句“歸去來兮”。
但它的主人們,卻再也不會回來了。
謝蘭亭一個人靜靜走着,走過每一處,都會感覺相關的記憶在漸次浮現上來,如同海浪層層疊疊,幾乎將人淹沒。
哥哥的房間,又在謝府最深處。
她忽然無法想像,他是怎麼每天下朝後,都一個人走過這條路,穿行過那些夢寐般的舊時光和回憶,再回到同樣冰冷無聲的屋子裏去的。
天色微茫,這一夜到了盡頭,行雲過盡,星河鷺起。
重簾將流光遮得嚴嚴實實,謝蘭亭立在哥哥床邊,靜默地注視着他,眸光緩緩拂過他殊絕如畫的眉眼。
小月亮睡得有些不安,雙眉微蹙,輕顫的眉峰墜落了一片薄如蟬翼的微涼光影,細碎清瑩,像松風竹雪吹過,雪滿瑤台露碎。
他看起來好單薄,白玉細腰,似乎一隻手就能握住。
謝蘭亭傾身,在他眉間很輕地吻了一下。
這個吻並不帶有任何欲/念,只是像驚鴻照影般,在溫柔明凈的湖心碧波輕輕一點。
她這一刻,也確實什麼都沒想,只是感到了一生中少有的安寧。
好像經年的戎馬征戰刀光劍影,嘶流高風潮落征帆,帝業爭雄事,急雨擂戰鼓,就是為了這一刻東窗深閣,可以守着一人,聽一聽春意闌珊,搖影風凝,一晌心上花開的聲音。
室內,明滅的火光燒得溫暖如春,光影簌簌躍動着,流轉在案上,泛黃的紙頁被輕輕吹動。
睡前她翻閱過的《天帝手札》,正停在這一頁。
陳階青寫道:
“平生從不信神,十年求籤,十年為卿求得此生皆上上籤。”
謝蘭亭掃了一眼,心想,我也要哥哥一生平安順遂上上籤。
她坐在榻邊,沉睡的人彷彿感知到了她的氣息,眉宇悄然舒展開,猶有冷香浮動。
好看。
是她的小月亮。
謝蘭亭盯着哥哥出神,彷彿被吸攝了心神一般,低頭在他頸間咬了一口,牙齒微微使勁,留下一個屬於她的、艷如芳菲的烙印。
然後慢吞吞上移,咬住了他的唇。
她明明沒有喝很多酒,卻覺得很沉醉,想要變成一隻毛絨小熊,快活地在雲端里打滾。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眼睫細微地顫了顫,似有醒來的跡象,謝蘭亭頓時如夢初醒,一下子放開他,溜到廚房去了。
她這次有了些長進,揮揮手,幻化出了一隻靈魂小獅子,讓它留下了陪哥哥。
“你在這裏等着”,她吩咐道,“照顧好哥哥。”
“好吧”,黃金小獅子一甩尾巴,把自己吊在天花板上盪鞦韆,“我想吃藍莓薄餅。”
“沒有”,謝蘭亭冷冰冰地拒絕了。
小獅子大惑不解,毛絨絨的臉皺成了一團:“怎麼會沒有呢?將軍,你手裏不是正拿着薄餅粉嗎?”
“這是給哥哥的,又不是給你的”,謝蘭亭無情地將它推了回去。
她來到廚房,打了個響指,控制火焰升起來,然後讓一把菜刀在空中亂飛,將水果們一一切成小塊。
最後一滴蜂蜜汁也被澆成了一顆小愛心的形狀。
“完美的傑作”,她讚歎道。
謝忱醒來時,正霞光盛放。
陽光穿窗而入,傾灑在他清寂的眸底,光影千疊,如同澄凈的煙嵐流雲,交映於一面古鏡般的深水之中。
他抬起手,對着日光,素白的指節被映得近乎透明,掌心的仙凰印如同烈火般燃燒着,卻又不會傷到他分毫。
好溫暖的感覺。
十年了,謝府也會有那麼溫暖的日光嗎?
就彷彿,長久以來積壓在骨子裏的寒涼終於褪去了。
仙凰印帶來了那麼多的熱度,多到,就算一個人獨行風雪中,也像是懷抱一團火焰,催開了繁花如許。
他輕輕撫摸着腕底的紅痕,回憶起昨夜的場景,似有些無奈,彎了彎唇角。
想見她。
但室內一片空蕩蕩的,並沒有人。
很快,一陣毛絨絨拂了過來。
謝忱側身看去,發現枕邊蹲了一隻黃金小獅子。
這是一隻神氣活現的小獅子,看起來威風凜凜,眼睛大而有神,穿着和主人一樣的銀甲紅披風,腰間還掛着一把小劍。
總之,超凶的。
“是你啊”,他輕笑着說。
聲音微微沙啞,就像溪水簌簌地流淌過山澗,萬般天籟,別樣的動聽。
黃金小獅子立即推給他一杯水,看他端着慢慢喝完,而後尾巴一盪,晃晃悠悠地纏了過來,在他纖細如玉的手腕上打了個結,打算就這樣掛着不走了。
謝忱伸出手,它便很高興地在他掌心蹭了蹭:“你的主人呢?”
小獅子努力思考了一會,覺得他身上因為仙凰印有了謝蘭亭的氣息,也可以算作半個主人,就抬起爪子,在他眉間拍了拍。
“是你”,它嗷嗚嗷嗚地說。
謝忱莞爾,又換了一種問法:“挽之呢?”
於是,小獅子叼住他的衣袖,扯着他來到了餐廳。
謝蘭亭正在研究怎麼擺盤,沉思到底是將藍莓擺在小愛心的中間,還是沿着盤子擺一圈。
她滿心糾結,不知道等一下該怎麼面對哥哥。
可是,當她真的一轉頭看見哥哥,見他輕袍緩帶,倚門而立,霞光一抹若琉璃俊秀地點上眉間,她就什麼都忘了。
“哥哥!”謝蘭亭高興地撲過去,“我好想你呀!”
謝忱很自然地展臂接住了她。
她像貓咪抬爪撥
弄毛線球一樣,手指慢吞吞地劃過他頸間。
那上面佈滿了吻痕,細細碎碎,將雪白的皮膚染成一片嬌艷的色澤,她看着看着,伸手輕輕拂過,不覺臉頰發燙。
“我不是故意留下這麼多痕迹的呀”,她滿懷歉意地說,“可是當時……”
她想起衛玉溫所說的那句“推波助瀾”,細細一想,哥哥真的一點也沒有拒絕,甚至還在引導她。
“沒關係”,謝忱在她唇上貼了一下,“我是你的。”
有這種好事,謝蘭亭眼睛一亮,當即決定咬回去。
小月亮這種予取予求的態度,十分助長了她的囂張氣焰,她一路啃過來,直到某一個時刻,忽然停住,一動不動。
謝忱低眉輕笑,作勢推了推她:“挽之在想什麼?”
“哥哥身上好香”,謝蘭亭溫熱的呼吸輕輕吹動他的髮絲,用撒嬌般的語氣說,“好喜歡、好喜歡哥哥。”
然而,就在這一刻,一隻黃金小獅子蹦過來,試圖擠進他們中間。
“我也喜歡!”
這是一隻很笨的小獅子,走路都能摔跤,啪唧一下,在地上摔開了花。
它不肯放棄,毛絨絨地蹦起來,使勁往那裏擠。
“嘿”,謝蘭亭拎起它的後頸皮,一通齜牙咧嘴,“你來幹什麼,走開!哥哥是我的!”
小獅子也生氣地看着她,手按在它的寶貝小鐵劍上。它不明白,為什麼主人好不容易放它出來一次,卻不跟它一起玩。
是有新的寵物了嗎?
金色的尾巴蔫噠噠地垂在地上,要哭了。
謝忱溫聲道:“挽之,你看一看,它好像不太好……”
“它居然還敢不太好!”謝蘭亭氣惱地說。
她定睛一看,小獅子已經快委屈成團了,終於有點良心發現:“算了,給你一個小皮球,自己去玩吧,別來打擾我。”
好吧,知道主人並沒有不要自己,黃金小獅子放下心來。
這個人又不能玩,哪裏比得上小皮球。
它跑到邊上,用尾巴捲起小皮球,一溜煙跑掉了。
“方才它是不是瞪了我一眼?”謝忱微訝道。
謝蘭亭聞言,在心中賬本上又重重記了一筆,準備回頭給小獅子洗個澡作為報復。
“別管它了”,她捏起一塊水蜜桃甜餅投喂哥哥,過了一會,就笑着去勾他的手,“時候還早,我們今天要玩些什麼呀?”
和哥哥在一起,似乎永遠也不會感到無聊。
因為,他實在是一個雅秀到了骨子裏的人。生性浪漫瑰麗,又特別有生活之雅趣,雖身在廟堂朱樓,猶得見山川風物,一派純然天籟。
謝蘭亭在他身邊,總能找到天底下獨一無二的趣事可做。
什麼詩與酒,花與月,琴與笛,什麼靜聽松風,閑眠枕石,長觀山海,都只能叫基本操作。
要蘸斜陽外的疏雨為墨,提筆傾灑,亂濺開滿天星辰;
要在海面都凝結起來的深冬,跳進冰里,仰頭看琉璃色的另一個人間;
要到外面宴遊,滿川潮聲,一葉輕舟,夜半,夢裏甜甜的柑橘都落滿了霜色,睡到自然醒,新雪已堆滿了船;
還要在燈火璀璨的長夜山巔,華燈萬樹前,輕輕一低首,煙雲可以裁衣,江河可以佐餐。
……
這樣才超棒的好么!
謝忱微微莞爾道:“不若來下棋。”
他取出一塊完整的薄餅,用果醬在上面畫好了一格一格的棋盤,又將一疊水果當棋子推過去:“記住,你是石榴,我是藍莓。”
“好耶”,謝蘭亭一下子來了興緻,“我可以悔棋嗎?”
謝忱指着小石榴籽,
溫聲道:“你可以吃棋子。”
謝蘭亭決定再掙扎一下。
她自知若論棋力,一打自己加在一起,也比不上哥哥一根手指,只能從邊邊角角下功夫。
“哥哥”,她試圖趁搭話的時候,把石榴棋子偷偷放進敵營,“除了薛載那事,近來京中還有什麼大事嗎?”
“那便沒有了”,謝忱淡淡道,“不過,此前衛玉溫不想寫字,找我要了一道旨意,從此就成了「奉旨拖稿」。想來,你去找他的時候,他已經告訴過你了。”
謝蘭亭眼睜睜看着他落下手腕,掃平了一角的石榴棋子。
“……”
為什麼要提起死亡話題呢。
她不死心地追問:“那其他地方總有大事發生吧。哥哥,我想聽。”
謝忱以一種秀麗的姿態單手支頤,淡淡地說:“都乏善可陳。晏國舊部動亂已平,西荒還是老樣子,駱國為開疆拓土,忙着往西征戰。姜國主新喪,並無子嗣,國內諸族正大打出手。據說,保皇那一派的人,正在大肆尋找姜國先皇散落在外的幼弟,暗圖迎回朝中繼位。”
謝蘭亭微微沉默。
這個被迎回去的少年,就是日後一統江山,被稱作“絕代英主,天命攸歸”的新帝,孤月影。
說他不優秀吧,那當然不可能。
他本為江湖少年遊俠,俠氣驚虹,英風蓋世。
雖出身市井,在民間巷末浪跡十九年,歷經磨難初心不改,弓下皆是惡貫滿盈、罪有應得之輩,無一條屈死之冤魂。
他這個人極重恩怨,義薄雲天。
謝蘭亭與他昔年在凌霄塔比試,大勝之,助他當場破境,孤月影很承她這份人情,在最為兇險的蒼陵之戰中,不遠萬里趕來助戰,將生死置之度外。
他是一個人人都想要的、不惜兩肋插刀的朋友。
可是,要說孤月影最後一統天下實至名歸吧,謝蘭亭心裏又覺得不得勁。
且不說孤月影即位后,殺文官、燒典籍、屠戮士族,也不說他這個人做事隨心所欲,想一出是一出,經常朝令夕改,搞得大臣百姓苦不堪言。
孤月影平定天下,是由南向北推進,能成功主要有兩大因素。
一是依仗江東的富庶基建、沃土萬里,由桓聽一手締造,二是得到了青霄營的練兵之法,助他締造一支所向披靡的鐵軍,來自她。
若非她和桓聽斗得你死我活,兩敗俱傷,能有他孤月影什麼事?
謝蘭亭越想越氣,覺得此次重來,絕不能再讓他這樣摘桃子。
“等綏地事了,我一定要立刻加九錫”,她氣鼓鼓地道。
謝忱抬眸:“為何?”
岑寂就擱在她手邊,光寒的鋒芒隱於鞘中,一片凜冽。
謝蘭亭手指拂過劍鋒,輕輕地說:“等加了九錫,讓天子禪位,便可以準備伐姜了。姜是異族,在西南,有沃野之富,川嶺之險,是各諸侯中最難啃的一塊骨頭,唯有趁其內亂而進兵。等滅了姜,余者已不足為懼。到那時候,你我並肩站在孤光山上,俯仰天地,人間滄海,十四洲並兩百廿八城,千秋萬世的不朽功業都是我們的——”
“我想讓哥哥與我一起,將這個天下一步步地握在掌心。”
而不是像前世一樣,只能成為史冊里的一聲浩嘆。
謝忱抬眸,注視着她眉間飛揚的炫目神采,抬起手輕輕一觸。
謝蘭亭捉住他的手,湊到唇邊吻了吻,一邊笑問:“我哪裏說錯了嗎,哥哥為何這樣看我?”
謝忱溫柔地笑道:“只是覺得挽之現在很耀眼。”
謝蘭亭眨眨眼,十分驕矜道:“也就一般般吧,再說,我什麼時候不耀眼?”
她又問這個計劃是否可行,
謝忱卻給出了一個否定答案。
“唉”,她頓時蔫了。
“挽之”,謝忱為她細細解釋說,“但凡政權交接,必然伴隨着內部動蕩。所以,在周邊局勢暫時穩定前,你最好不要奪位,給別國諸侯以可趁之機。”
謝蘭亭一想是這個理,悻悻道:“好吧,便宜秋遠山那小子再多當一段時間皇帝了。”
“不會”,謝忱輕輕握住了她的手,“我欲廢天子,立新君。隨意尋個由頭將其趕下龍椅,遷居別殿,待一兩個月後將其殺死,再從秋家宗室里挑一個好操縱的推上帝位。”
一陣沉默。
謝蘭亭從靈魂深處發出了質問:“哥哥,你剛才不是說,政權交接會讓政局混亂嗎?”
“可是他害過你”,謝忱看她一眼,“那便不能再留。”
這未免也太雙標了。
但她卻忍不住翹起了嘴角,興高采烈地道:“我就知道,哥哥就是這麼地偏愛我,因為我也超級喜歡你的。”
謝忱輕輕地笑了一笑。
“其實這樣也挺好”,她想了一會,也笑吟吟地說,“過渡時期,求穩為上……等等!”
說到這裏,她陡然警覺起來:“哥哥,你不會趁我不在,私自去做這件事吧?不行不行,太危險了。就算天子是個瓜,扶不起的倒霉玩意兒,萬一臨死前突然反撲傷到你呢……”
謝忱確然是這樣打算的。
他要在挽之帶着青霄營凱旋之前,為她掃平所有的威脅,肅清朝野,不留一絲塵埃。
“是,我想……”
謝蘭亭立即捂住了他的唇:“不,你不想。”
她本想堵住哥哥嘴,不讓他再講,誰知謝忱一臉淡然地吻了一下她的掌心,她頓時就像被火燒一樣跳了起來,指着他“你你你”了半天,竟然說不出話來。
謝忱淺笑道:“我怎樣?”
“不,不怎樣!”謝蘭亭恨不得奪路而逃,眼神望天望地,就是不望他,“你你你,不要轉移話題,等我班師回來與你一道行事,朝堂局勢何等風雲波折,萬一廢帝計劃有變,我可以以武力將他們強行鎮壓。”
謝忱並不想將她拖入這一方亂象變幻中。
但一低眉,就看見她的唇停在眼前,那麼溫暖,盈盈泛着一層水光。
“如果我不同意”,許久,猶如行雲息影般的,謝忱輕輕垂下了眼睫,“我還能親你嗎?”
天,謝蘭亭心一跳,誰能夠拒絕他呀。
“不”,她想笑,又在意識到的時候,一下子繃緊了臉,“因為我會有點生氣,不想看見你受傷。”
謝忱眉尖微微一蹙。
“哥哥,我得保護你,不然我為什麼要學劍,為什麼當這天下第一?”她從身後抱住他,指尖撫過心口那一道夢魘般的傷痕,許久許久,“你已經做得很好了,別總一個人在前面獨行,得讓我有點發揮的機會,答應我,好不好?”
謝忱像夢囈般地,輕輕說了一個“好”字。
那些吻像火焰一樣蔓延,止不住地讓人顫慄。
謝蘭亭指尖拂去他眼尾的一點水光,一低頭,掃到了棋盤,不禁睜大了眼:“哥哥,你是什麼時候把棋子挪過去的?太過分了,你怎麼能用美人計!”
謝忱倚着桌沿,神姿靈秀,似瑤林空花,眉梢淡抹地彎如遠山:“因為我擅長一心二用。”
“是嗎,看來我比較擅長毀局。”
謝蘭亭將薄餅棋盤撕下一角,裹着幾粒石榴和藍莓棋子,直接咔吧咔吧吃掉:“好了,我吃了棋盤,我贏了。”
“是”,謝忱微微一笑,溫聲說,“你贏,我輸。”
“什麼嘛,別以為我看不出來你在心裏笑我”,謝蘭亭氣惱地趴在桌上,“
從小到大,我跟你下棋就沒贏過一次。早知道會是這樣,小時候第一次見面,我就不應該叫你哥哥……”
謝忱忽然警覺:“嗯?”
“應該叫夫君啊”,她忍不住笑出了聲,帶着一點捉弄成功的小小得意。
她想起了他們初見的時候。
小時候,謝蘭亭剛來到瑤京謝氏,是個不折不扣的混世魔王。
這主要是因為,當時謝家的掌權人、謝相謝展顏,對她實在是沒有什麼原則可言。
謝相給她一對一補習了三個月,確認該打的基礎都打牢了之後,就把她扔進了學堂。
她牽着小謝蘭亭的手,送到門前,和老師再三叮囑:“這孩子初來乍到,若是有什麼做得不對的地方,不要緊,你給她好好道個歉就是了。”
盧大師身為仙洲大儒,從未聽過如此奇談怪論:“她做錯了,還要我給她道歉?”
“正是如此”,謝相白髮如雪,負手而立,睨了他一眼,“你能教就教,若不能教的話,她可以回家跟着我學。”
“還有”,她又淡淡道,“她只能叫你盧大師,不能叫你老師、師傅、師尊,更不能跟你執弟子禮。”
盧大師似乎要昏過去了,但依然堅強地追問:“請問丞相,這又是何故?”
“因為我才是她唯一的老師”,謝相說。
小謝蘭亭趁她聊天,抱着小乾坤袋,試圖偷偷溜進教室,然後就被從背後一把揪住了衣擺。
“謝蘭亭小朋友”,謝相幽幽地說,“你即將跟你的老師分別一整天。這在你不到四歲的人生當中,足足有一千分之一那麼長。如此令人傷感的事,你難道不應該說幾句好聽的話哄一哄老師嗎?”
教室里頓時響起了一陣竊笑。
小謝蘭亭看着她,一陣撓頭,糾結得小啾啾都要飛起來了。
“那,再見?”她試探着說。
“再見?”謝相難以置信,“就只有一句再見?”
“呵,果然如此”,她往後退了一步,滿懷傷心道,“我就知道,把你送來上學就是一步錯棋。世態炎涼,人心易變,現在的孩子過早地知世情,從來都只聞新人笑,哪知舊人哭,我的心都碎了……”
小謝蘭亭嚇壞了,趕緊衝過來,蹦到她臉上吧唧一下:“沒有讓你哭,我超喜歡你的!”
“哦”,謝相把她抱起來,悲聲頓收,一臉笑意地轉過臉,“那你這邊也親一下。”
不知道為什麼,小謝蘭亭親完之後,覺得自己好像又被騙了一次。
於是,在謝相準備離開的時候,她使勁去拽她的衣角,“老師,我要吃沙糖桔!不給就不準走!”
謝相垂着頭,跟這個只到腿高的小豆丁對視着,眼神漠然。
良久,她嘆了口氣:“你這孩子,跟誰學的撒潑胡鬧,真教人沒辦法。”
旁邊人:“……”
可不就是跟你嗎。
謝相從衣兜里摸出一把沙糖桔,數了數,戀戀不捨地收回了一半:“我正被迫戒糖,一天的份額就這麼多,只能給你一半。”
小謝蘭亭不高興地看着剩下的一半沙糖桔被收起來,伸手去搶:“我的,我的,全都是我的!”
正拉拉扯扯,外面又有一個小朋友挎着書包進來。
他雖然看起來和小謝蘭亭一樣年紀,但是衣服穿得端端正正,一絲褶皺也無,就連扣子都扣得整整齊齊。
書包也居中擺在身前,左邊右邊都一樣寬,整個人看起來異常嚴謹。
唯有兩隻腳上的襪子一紅一綠,大小不一,甚至還穿反了。
常言道,有病者,通常自小就有病。
這人正是小時候的秦楚。
“抱歉,借過一下”
,小秦楚作揖道,“這位妹妹,還有這位……”
作為一個小朋友,他沒有機會參與家中政務決斷,自然也不認識當朝宰相。
乍看見一個白頭髮的人,哪怕面容年輕秀美,風華明艷,也還是按照常理來推斷。
所以,他說,“這位奶奶。”
小謝蘭亭瞬間倒吸了一口涼氣。
完了,她在心中倒數五個數,五,四,三——
“奶奶?你叫我奶奶?”謝相大怒,拎着他領子,把小秦楚從地上硬生生拔了起來,斥責道,“你睜開眼好好看看,我哪裏長得像一個奶奶了?你知道我每天花多少功夫護膚嗎,花多長時間鍛煉嗎,你現在居然喊我奶奶……”
後來發生了什麼,謝蘭亭不得而知。
因為,她趁着小秦楚拖住了謝相,趕緊摸走砂糖橘,飛快地溜進了教室。
第二天就聽說,小秦楚受了巨大的精神打擊,一病不起了。
他病好后,從此遇見謝府,隔三條街就開始繞着道走,絕不進門。
時過境遷,二三十年過去,直到今日,秦楚還是對謝府有着濃厚的心理陰影。
話又說回來,有謝相罩着,很長的一段時間內,小謝蘭亭可以在學堂里橫着走,過得很是快活。
直到學堂迎來了某一次考試。
她一開始,跟秦楚是同桌。
秦楚從小就博學篤志,門門滿分,但還不知足,居然還想要更多分數。
有次考試,他自己在考卷上寫了額外的問題,並且答對了,盧大師特別嘉獎他,便得了一百二十分。
轉頭他就來訓小謝蘭亭:“瞧瞧人家,一百二,再瞧瞧你,大鴨蛋!哪怕就是只寫對個「答」字,我都能給你湊出一分!你倒好,跟正確答案一個字都不沾邊!”
小謝蘭亭靈機一動。
下回考試,她在每一個問題後面,都寫滿了“答”字。
生怕分數不夠,還自己額外編了幾道問題,也在答題區寫了一排“答”字。
試捲髮下來,好傢夥,負一百八十分。
盧大師黑着臉訓她:“老夫傳道授業三十餘年,所教之人,屬你最顛峰造極!一共寫了一百八十個「答」字,全都是錯別字,是竹字頭不是草字頭!拿好了,你的負一百八十分!”
小謝蘭亭撓頭一笑:“承讓承讓,都是各位您教過的各位前輩們給臉……”
“滾!”
盧大師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將她連人帶書包扔了出去,“給我滾回家反思!”
回到家,謝相也沒有批評她,只是說,若在學堂不適應,就回家吧,我給你一對一輔導。
小謝蘭亭頓時警覺。
學堂雖然有這樣那樣的缺點,但同學們個個都好玩極了。
整天板著臉的秦楚,身上能長出零食的殷若羽,懶得聽課所以從頭到尾都在數別人鼻毛的侯君嫻……
她暫時不是很想離開這些同學。
但謝相也不能讓她這麼耽誤下去,乾脆做了約定,下次考試,若沒過關,就趕緊回家來。
於是,下次考完試出成績,她特意在家焚香禱告,讓小夥伴殷若羽幫忙看分。
她跟他約好,要是過了,上門時就跟她問好;要是沒過,就去跟謝相問好,這樣也方便她提前做些準備。
那天,小殷若羽一來,首先行了一禮:“丞相好!”
“哎,這孩子真有禮貌”,謝相笑眯眯地說。
小謝蘭亭心一沉。
殷若羽又朝着旁邊,像模像樣地拱手作揖:“謝二公子好!”
“我嗎?”謝流景懵了一會,“嗯嗯,殷小公子,你也好。”
“朱顏君好!”
“阿芷好!”
“三伯伯好!”
就這麼說完了一長串,被點到名字的人紛紛懵逼。
殷若羽最後環顧四周,眼看再也找不到人了,便彎下腰,畢恭畢敬地從池塘里請出了一隻小烏龜:“謝府的小烏龜你好!”
小謝蘭亭眼前一黑,抱着最後一絲希望問:“我到底多少分啊?”
“哦,你有所不知”,殷若羽微笑道,“盧大師新改了算分的制度,這次大考,不是一次定成績,而是前面每一次小考的累積,一共二十七次,你每次都不及格……”
小謝蘭亭當場昏了過去。
沒辦法,她只能收拾收拾,打道回府。
平心而論,謝展顏是天下最頂尖的政治家,一國之相,每天抽出半個時辰來給她講課,其實帶來的收益,遠比在學堂里大的多。
而且,只要對着謝相撒個嬌,她想幾點起床,就幾點起床,飯也有人送來,多快活啊!
然而,小謝蘭亭雖然無法無天,但在家裏待久了,也有一些小小煩惱。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謝府里流行起了一種遊戲。
眾人把她抱在懷裏,揉揉臉,投喂一些好吃的,然後像傳毛絨玩具一樣傳給下一個人,繼續抱在懷裏,揉揉臉,投喂一些好吃的。
謝蘭亭只是一個三歲多的小朋友,甚至還沒有開始學劍,她能怎麼辦呢?
就只能使勁齜牙咧嘴,一陣拳打腳踢的樣子,卻還經常被誤認為是在跟他們玩。
“謝流景!”她尖叫道,“你不要亂揪我頭髮!”
鮮衣怒馬的少年高卧在樹上,嘴裏叼着一枚竹葉:“可以啊,那你先喊聲哥哥來聽聽?”
小謝蘭亭坐在一根枝丫上,晃蕩着腳,憤怒地說:“絕不!”
“可見妹妹還是有眼光的”,明靈——未來的征南將軍抱着一卷書,在一邊挑了挑眉,“我說,你不如認我當哥哥吧,我比這傢伙靠譜多了。”
“喂”,謝流景惱火道,“好大的臉,你姓謝嗎,怎麼也輪不到你一個外人來吧?”
明靈完全不以為忤:“反正我以後也是要娶流芳的,怎麼就不能算作謝家人了?瞧你這態度,多生疏啊,完全不利於小舅子和未來姐夫關係的健康可持續發展。”
小謝蘭亭趁他們吵架,準備溜之大吉。
冷不防,被兩邊一人一隻手按住:“認我當哥哥!”
“認我!”
“你是哪來的阿堵物,急着給自己臉上貼金?你配嗎?”
“笑死,我不配難道你配?想我謝流景文武雙全,堂堂一代機械聖手……”
“你小時候被狗咬過褲衩。”
“我開仙洲以器入道之先河,功在萬世,受到人們的景仰,所造之物也流入千家萬戶造福百姓……”
“你小時候被狗咬過褲衩。”
“啊啊啊住嘴!不許再提狗那什麼的事了!”
兩人大吵了一架,最後轉過臉,目光灼灼地瞅着小謝蘭亭:“妹妹,你說吧,你到底認誰!”
小謝蘭亭:“……”
問題是,這兩個傢伙,她一個都不想要啊。
她使勁一掙扎,就從樹上掉了下來。
二人嚇得魂不附體,立刻伸手去撈她,卻撈了個空。
好在下面是鬆軟的草地,她沒受傷,只是一下子摔了個屁股墩,有點疼。
“讓你調皮”,謝流景好笑地把她拎起來,仔細檢查了一下,“沒傷到吧?既然沒事,現在可以說了嗎,你想要誰當哥哥?”
“對啊對啊,妹妹請講”,明靈也星星眼地看着她。
哼,小謝蘭亭生氣了,這兩個人好煩!
“我才不要你們”,
她隨手往身後空地上一指,“我要他。”
“你看都不帶看一眼的嗎”,謝流景轉頭一看,哭笑不得,“那邊如此荒僻,哪有人……阿忱?你如何出來了?感覺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