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聲名焰焰
城頭,千乘萬騎自北方而來。
青霄營大軍一路風馳電掣,如同飛動的龍蛇,卷地而起。
天際瞬間掠起一道長虹,轟卷如雲,就連青天彷彿都為之生生一滯,逼得倒流中回。
當先一人策馬疾行,玄黑長衫,陰鬱秀麗。半邊臉上覆著白蝶面具,邊緣近乎透明,映着眼角冰冷的一抹墜淚痣,宛然欲碎。
正是衛將軍殷若羽。
在他的嚴令下,青霄營軍容整肅,一路遠道而來,竟絲毫不亂。
高天上,一隻巨大的長明黑金鳥沖霄而起,振翅高飛。
長長的羽翼彷彿天羅地網,遮蔽了大半個天空,羽毛肆意卷舒之間,靈光縱橫,似有移山填海之能,浩浩蕩蕩,裹挾着一種狂囂橫行的英氣鎮壓天地。
他像是在庇護身下的軍士,又像是在為他們引路。
“鳥人!這邊這邊!”
陸涼被他視線銳利一掃,悻悻改口:“鳥兄……不是,希虞,你來了。”
長明鳥落地,緩緩化為人形。
林希虞是全仙洲僅剩的一個至尊級妖王,封號天妖王。
這些年,妖族式微,被視為食物,打殺無數,直到他橫空出世,以一己之力殺服四海,才算是有了一點喘息的空間。
他看起來也很有妖王的風采。
眼眸清亮冷凝,颯如千崖秋色,一身華衣青甲,頭上銀冠映着烈日。
哪怕在急行軍中,也衣冠浮華,全身更是少說也帶了十件八件的名貴配飾,一路叮噹作響,如鳴環佩。
“好多錢啊”,陸涼兩眼發直,“這是將半座城都穿在身上了。”
林希虞站在殷若羽身側,兩人湊近,不知低語了什麼,但見一抹似笑非笑的神色從他面上升起。
城頭,謝蘭亭忽然背脊一涼,感覺有什麼不好的事要發生。
離泱三面環水,要想進城,便得從浮橋上過。
那橋剛放下,尚未停穩,殷若羽和林希虞都退後一步,側身避了避。
身後,一個老人雙手搖着輪椅滾了出來。
他看起來已經白髮蒼蒼了,但鬍子修得十分齊整美型,鬍子上面,是端端正正、四平八穩的五官,一隻眼睛前面,還垂着半副琉璃鏡片。
哦,陸涼認出來了。
這是青霄營“殷林鐘沈”四英之中的鐘夫子,喜好說教,最擅長以“理”服人。
據說,他的武器是一把戒尺,名字就叫做“理”,乃是一把蓋世神兵。
一戒尺下去,任是什麼妖魔鬼怪,都被打得服服帖帖,納頭便拜。
謝蘭亭站在城頭看着,不覺蹙眉:“子野也真是的,遠道而來,也沒給夫子安排一個人幫忙推輪椅。他的腿疾是經年沉痾,不知受了多少罪,唉。”
她走過去迎接,剛到半路,忽然,一陣勁風掠過。
鍾夫子猛然一個鯉魚打挺,當場站了起來!
“……”
醫學奇迹?!
鍾夫子扛着輪椅,健步如飛,一邊跑,一邊滿頭鬚髮怒張,根根豎起。
謝蘭亭只掃了一眼,就知道這是他要發怒的前奏,下意識後退了一步。
下一刻,一把戒尺就啪地一下,敲在了她衣角。
“大將軍!”
鍾夫子不能直接揍人,因為大將軍乃六軍之主,不可傷了顏面,但他可以訓人啊。
頓時,城門前響起了一陣震耳欲聾的咆哮聲:“大將軍!似您這般有勇無謀無法無天無組織無紀律一人一劍逞匹夫之勇的人,老夫真是平生僅見吶!借道滅魂淵,那可是仙洲絕地!古往今來,多少強悍強大強存弱亡的高手都在裏面丟了性命……”
“夫子”,謝蘭亭疑
惑道,“強存弱亡是個貶義詞吧?”
“你根本就不知悔改!”
鍾夫子眼一瞪,怒斥道,“奇迹之所以是奇迹,就因為它三分在人,七分在天。你現在活生生地站在這裏,那是老天開眼。但凡桓聽當時生出一絲一毫懷疑的心思,我們只能趕來為你收屍了!”
他氣勢恢宏地訓斥了一大通,最後,將輪椅往地上重重一磕:“這次,您真該好好反省反省!”
陸涼只聽得高山仰止,險些膝蓋一軟,就跪了下來。
這老頭一直唧唧歪歪,就不怕將軍一劍捅死他么。
幸好,謝蘭亭早習慣了這些嘮叨,全當耳邊風:“夫子,你的腿……”
鍾夫子眼一瞪,怒吼道:“托您的福,老夫快被您氣死了!”
一隻手忽然從旁邊伸出來,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他嘮叨了太久,殷若羽等人也已帶兵入城,這時,正拍着他的肩說:“陸少帥,你這次做得很好,等會入城,請約束一下你的士兵……”
“你拍的是老夫!”鍾夫子掄起戒尺重重一敲。
“子野,你又認錯了人”,林希虞趕緊把他一扯,“這個是鍾夫子,旁邊的才是陸涼。”
青霄營里誰人不知,衛將軍殷若羽,是個重度臉盲加路盲。
因此集會時,殷若羽麾下每人必須手持一枚栗子作為憑證,以防自家將軍認不出人,索性帶着別的隊伍出征了。
又因為“栗”通“利”,乃是吉兆,便就這麼一直延用着。
殷若羽被猛地一拽,回過頭看着他,殺意沸騰。
“喂,你這就過分了吧!”
這一瞬,林希虞只覺得一股怒氣從腳底板直往上沖,“你居然連我都認不出來?我們可是曾經一起同床共枕、互拔腿毛的交情。”
殷若羽還是涼涼地看着他。
林希虞沒轍,變出一茬黑金羽毛,抖了抖,嘩啦啦從中掉出一大堆糖栗子:“你看,我真是自己人。”
殷若羽閃電般地伸手,拈起一顆栗子,扔進嘴裏嚼吧幾下:“謝謝,但是我並不想要你的交情。”
他轉身,向謝蘭亭一拱手:“大將軍這次借道滅魂淵,突襲離泱城,以一人之力覆滅一國,當為亘古未有的軍事奇迹,不世之偉業。”
“那是自然”,謝蘭亭傲然抬眉道,“我自是古來未有的第一人……”
“雖是如此”,殷若羽卻是打斷了她,眸中染上了一抹冰冷的銳色,直直地盯着她,“大將軍,你實在是太冒險了,若再有下次,我定然不會配合。”
謝蘭亭被他看得一陣心虛,訕訕笑道:“那個,正是因為有子野你在軍中坐鎮,我才敢如此放手一搏。”
“就只有殷子野?合著大將軍眼裏就只有他一個功臣?”林希虞在旁邊抱起手臂,冷哼了一聲。
謝蘭亭故作疑惑:“嗯?還有誰是功臣?在哪?”
“你!”
林希虞頓時氣得跳腳,一陣惱意上涌,嘩啦啦變成鳥,去天上飛了一圈。
他吹了好一會冷風,終於安靜下來,自言自語道:“莫生氣,生氣降低顏值,低顏值會增加鳥類求偶成本,不值當,不值當……”
“好啦希虞”,謝蘭亭微微一笑,攜着他進城,“這次多虧有你在。”
她轉頭掃視了眾人一圈:“此番我們伐滅綏國,立下大功,我正準備向哥哥說一說封賞的事,你們可有什麼想要的?”
林希虞也不跟她客氣,張嘴就來:“聽聞綏宮奇珍無數,我不忍讓明珠蒙塵,只好受累些許,讓它們重見天日。”
“好”,謝蘭亭信手一揮,“你自取便是,想拿多少就拿多少。”
她這個毫不在意的瀟洒姿態,彷彿送出去
的不是一國堆積如山的寶物,而是隨便往外扔了兩顆大白菜。
林希虞躊躇了一會,忍痛說道:“不成不成,要不你還是先拿走一點。哪怕就是象徵性地拿一袋寶石呢?否則,等我待會搜刮完了,風捲殘雲,片甲不留,旁人一聽,這麼多寶物全都是我一個人拿的……”
忽覺頸間一涼,陸涼將小紅戟抵在了他的脖子上。
他猛地來了個轉折:“全都是我跟阿涼兩個人拿的,那多不成體統。”
謝蘭亭想了想:“好吧。”
她決定給哥哥挑個禮物。
林希虞這位妖王,為了搞錢無底線,發丘、掘墳、劫掠、抄家,什麼都干過。
這次進入綏宮前,他顯然已經做了充足的功課,一進門,就熱情推薦道:“大將軍,你覺得這一支九霄寒玉簪怎麼樣?此為綏國至寶,熔煉了許多世所罕見的奇珍,價值連城。”
謝蘭亭搖頭否決:“不行,太丑,配不上哥哥。”
林希虞看着眼前這支毫無瑕疵、冰清玉潔的發簪,怎麼也無法將其和“丑”這個字聯繫起來。
但他知道,挑選禮物,尤其是給喜歡的人挑選禮物這種事,往往就像一隻貓咪突然跑過來蹭了蹭你的手,是根本沒有道理可講的。
於是,他又提議:“謝司徒不是很喜歡彈琴嗎?月澗流冰琴是個不錯的選擇。還有這玉石棋子,這筆筒棠梨雕,看起來也頗為秀麗。”
“不好”,謝蘭亭手伸到一半,卻又收了回去,“哥哥忙着彈琴下棋,和我在一起的時間就少了。”
“……”
這是什麼奇奇怪怪的佔有欲?
林希虞氣得直接不理她了。
最終,謝蘭亭挑了一支加了法術的毛筆。
這支筆細細長長,筆身近乎透明,只要摘一點星光放進去,或者把它放在星星底下吸滿了光輝,它就可以寫出亮閃閃的字,紛飛如雪,夢幻如潮。
她怎麼也沒有想到,這支筆,最後會被用來……
林希虞輕咳一聲:“將軍,你確定不拿點別的了嗎,就一支筆?”
“我對剩下這些……”謝蘭亭一頓,“這些普通的東西並不感興趣。”
“喂,你本來是想說這些破爛的吧!”林希虞有點不忿,“將軍,綏國當年渡江的時候,各種寶貝可是盡數帶到了離泱,分明富得流油……等等,那是什麼?”
他忽然看見,謝蘭亭鬢邊有一抹光芒掠過。
謝蘭亭的裝束向來都很簡單利落,紅衣束髮,反而更顯得眉目蕭颯,英氣慨然,有一股張揚銳利的美,猶如雪亮的驚電一般震懾心魂。
林希虞這時候看的,就是她束髮的一枚玉扣:“這種色澤,這種光芒,難不成是瑤黎玉?”
謝蘭亭抬手摸了摸,隨意道:“正是。”
“你居然將一座城就這樣隨隨便便戴在頭上”,剎那間,林希虞只覺得靈魂都在顫抖,“敗家子!這玩意萬一磕着碰着,可怎生是好!”
“可是,我還有很多”,謝蘭亭從乾坤袖裏拎出來一串玉飾。
林希虞滿臉痛心疾首:“你、你……”
謝蘭亭無辜地晃了晃手,玉飾叩擊在一起,叮噹作響:“出征那天,我起得實在太晚,披頭散髮地跳上劍往外跑。哥哥看不下去,就過來幫我束髮,我經常丟東西的,他就隨手抓了一把玉扣讓我帶上,可以輪換着用。你看,這裏真的還剩下好多。”
“……”
隨、手、抓、了、一、把?
林希虞嘴角抽搐了半晌,終於沒忍住:“我就想知道,謝司徒願意再認一個弟弟妹妹嗎?年齡別卡得那麼死,我給他當哥,甚至當爹也行啊……喂!別拔劍!”
岑寂出鞘的剎那,他猛地
一矮身,貼着地滑出去老遠,卻還是沒躲過,在肩膀留下一道血痕。
謝蘭亭提劍冷笑:“既然不會說話,我可以幫你一勞永逸地解決這個問題。”
“我撤了!”
林希虞抄起陸涼就跑。
謝蘭亭到青霄營的駐地巡視了一圈,打眼一瞧,發現少了一人:“沈醫師人呢?”
殷若羽負手而立,道:“老樣子,準點到城外去遛驢了。不對,是準點讓驢遛她去了。”
謝蘭亭腦海中,不禁浮現出嬌小的沈汐和龐大的毛驢互相瞪眼較勁的畫面,一陣扶額。
殷若羽又道:“這次多虧她很了解離泱周邊的路線,讓我們避開了一些軍隊迷陣,才能迅速趕到。”
他有條不紊地講述了軍中近來每一件要事,謝蘭亭暗自記下,準備論功行賞。
“對了”,她問,“夫子那腿到底是怎麼回事?”
殷若羽淡淡道:“你出發當夜,我嚴守音訊,不曾走漏,夫子到第三日才知道消息,一氣之下,怒極攻心,腿上的血脈就忽然被氣通了。”
謝蘭亭悚然:“那可是二十年的陳年舊疾啊,就這麼治好了。”
“沒錯”,殷若羽低眉笑了一笑。
那個弧度短暫一現,掠過他陰鬱蒼白的臉,如同一朵雪后的浮花,頃刻間碎裂灰飛在斜陽里:“所以,你該想想要如何哄一哄你的下屬了。”
“啊”,謝蘭亭側眸看他,“那子野想要我怎麼哄你,來一次封侯加爵如何?”
殷若羽淡淡道:“我並無功名之念。世人封侯都為光宗耀祖,我一個親友俱亡的飄零之人,要之何用。”
“子野不必妄自菲薄”,謝蘭亭搖搖頭,“你是我好友,甚至算得上我和哥哥的家人,我總想把最好的給你。”
因為“家人”這兩個字,殷若羽沉默了一會:“我最近作了一首古調,離泱城中,正好有一位名揚四海的琵琶名手杳三娘……”
謝蘭亭瞭然:“我這就下帖請她到你府中一敘。”
殷若羽的琵琶號稱仙洲一絕,天下無雙。
謝蘭亭小的時候,見他在高樓飛雪之上,寂寂地倚欄而坐,彈奏琵琶,垂手明如玉。
那一曲,確是只應天上有,謝忱也曾題詩贈予過,“殷郎弦上風吹雨,宛轉遠山低絮語,萬鳥朝飛聽新曲。”
輞川殷氏、瑤京謝氏兩世家,昔年同氣連枝,又在十年前,先後被滅門。
那一日後,殷若羽不復再彈琵琶。
他淡淡道:“如此便多謝了。”
此刻,一位鍾夫子剛好搖着輪椅路過。
話只聽了半截,當即眉一豎,冷嘲熱諷道:“殷子野,你還敢提要求?反了天了你!堂堂衛將軍,軍中權威第二高的領袖,一人之下萬軍之上,這次不僅沒有盡到規勸制止的義務,居然一心為她瞞天過海,真是罪加一等!氣煞老夫也,回去抄三遍青霄營守則,給我用鏡像字抄!”
哼,治不了大將軍,還治不了他一個老二嗎。
“別擔心”,謝蘭亭拽拽他衣袖,悄聲說,“回頭我找個人幫你抄就是了。”
殷若羽一眼看出她別有所圖,警覺道:“打住,你先說說要我做什麼。”
“府上公文眾多,事務繁瑣,還望子野多多參謀”,謝蘭亭帶着一臉拜託的神色,誠懇道,“這些都是桓聽平日處理的事,我相信你也可以的。”
殷若羽面無表情:“我不可以。”
他提出了一個優秀的建議:“我覺得,還是應當去問謝司徒,他對這種政務類的事比較有經驗,一定比我靠譜。”
“不不不”,謝蘭亭擺手道,“哥哥在朝中事務繁忙,本就費心勞神,我不想再讓他因為我而分心。”
殷若羽聞言愈發鬱鬱不樂。
“同樣是一起長大的朋友”,他語氣幽幽地說,“為什麼你不想讓謝司徒分心,但壓榨起我來卻是毫不手軟?”
這一刻,謝蘭亭真是驚奇至極:“殷子野,你為什麼非要問這種自取其辱的問題呢?”
“……”
他連問都不配問了嗎!
“你瞧”,她又道,“我就從沒問過你,「我與汝之未婚妻孰美」這種問題。”
“那你還是差遠了”,殷若羽不假思索地說。
謝蘭亭一攤手:“看看。”
殷若羽低着頭,摩挲着腕底一縷浸沒了血痕的珠帶。
那種溫柔淡褪的色澤,如同泛黃的水色舊時光,蒼涼地在指間靜靜流過,卻讓他整個陰鬱纖麗的眉眼,都漸漸柔和起來。
阿芷。
瑤京謝氏的謝芷寧。
以“謀反之罪”被處以神裂之刑的人,揚灰東海,死生不復見。
他很輕地嘆息了一聲:“阿芷是天下第一女謀士,論起才智,十倍於我。若她尚在,我們又怎會落到這種無人可用的境地。”
將心比心,他也不再讓謝蘭亭去傳訊了,而是決定盡最大努力,來幫她完成這件事。
然而,饒是做好了心理準備,殷若羽一進門,看見那如山崩海嘯一樣,堆在房裏,一浪高過一浪的公文,也是忍不住眼前一黑:“這些我們都要批改?”
謝蘭亭沉痛地點點頭。
“我之前只知道桓聽事必躬親,沒想到他是這麼個躬親法”,她指了指身後的一堆,“這些,這些,還有這些,加起來只是桓聽半天的批改量。”
殷若羽:“......”
他一隻腳向門外邁去:“聽我的,不然還是先把桓太傅叫回來吧,沈醫師那裏有傀儡丹。這些我們真的干不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