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長河滄浪行船戲水 月夜縱酒驚遇舊人
比武結束之後,拿到英雄帖的四人就準備收拾行李出發。這天清早,正要走,裴平來了。
“四象閣裴平,求見德正道館陳孟。”
“你這麼客氣幹什麼啊?”陳孟推門而出,看見裴平恭恭敬敬地抱着拳,有些好笑,不得不還禮。
“陳兄一人一口,能讓我四象閣三大長老交出英雄帖,這份膽識,裴某不勝欽佩。”
“這怎麼說?你別聽那些人亂傳,能拿到英雄帖,還不是托我三位師兄的福。”
“陳兄莫要謙虛,那日在四象堂前,伶牙俐齒說的我三大長老啞口無言,我可都聽人說了。”
“你今天是來尋仇找場子的?”陳孟笑笑。
“非也非也,門派恩怨歸門派,自有長老們處置,我今日來,就是希望交陳兄一個朋友。”
“朋友在多不在少,陳某自然願意與裴兄相與結交。”
“陳兄這就要走嗎?”
“是啊,江湖路遠,門派任務在身,不便久留,恐怕今日就要出發了。”
“那陳兄,江湖路遠,就此別過,我帶了一壺酒,陳兄介不介意陪我喝兩鍾?”裴平在院子裏石桌上擺開一壺酒,兩盞白玉杯。
“無妨,酒逢知己,千杯難醉,這杯酒,我先干為敬,裴兄請。”陳孟拿起酒杯,酒入喉嚨,一陣辛辣。
“陳兄請。”裴平一招手,舉杯齊眉,一飲而下。
“酒已盡,時也已至,就此別過,裴兄,望我們來日有緣再聚。”
“有緣再聚。”裴平拱手,轉身而去。
陳孟站在門口台階上,看着裴平離去的背影,笑了笑,酒杯拿在手中,舉起看看,卻也是精緻。他把酒杯收進懷裏,回頭正要收拾行李喊人出門,發現孫逸少站在門口,看着陳孟,臉上帶着淺笑。
“怎麼,孫師兄有什麼事嗎?”
“陳師弟人緣不錯嘛。”孫逸少抱着膀子。
“跟你沒關係。”陳孟從側面越過孫逸少,徑直走了進去。
從四象閣出來,走了將近月余,便是一條長河,名喚滄江。西起塞北化外之地,東至廣川府,奔流入海,是本朝國土內第一長河。陳孟是北方人,不曾見過如此雄偉壯麗之景象,那長河波浪縱橫,水光千里,萬馬奔騰。
沿着河,四人往東又走了三日,尋到德正道館在南國經營的渡口。道館產業廣博,這一方小小渡口,每月盈利不過百兩之數,甚至常有虧損,但依然在此經營,只為方便道館出來的弟子過江方便。不少武館宗派在滄江都有自己的渡口,航路通了,自家的生意才能興隆,通達八方。
行至渡口,踏上遊船。那船很是巨大,陳孟只見過湖上畫舫之類的小船,未曾見過這種航運的大船。三輛馬車四匹馬裝載上去竟然絲毫不覺擁擠。一行人收拾完畢,船夫收纖拉帆,船隨水伴風,換換駛動。
水波翻湧,那船吃水深,卻也不怎麼晃動。風尚大,水也疾,兩岸青山綠樹並上白牆黛瓦的人家匆匆過眼,跳脫出來看,每一處都可以入畫。
陳孟趴在船邊,走馬燈似的看風景有些煩了,就低頭看水。船畫出水紋,從船的兩邊盪出去,從船上看恍若靜止。抬頭青山過眼,低頭靜水流深,抬頭低頭之間,讓人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兩岸諸般嘈雜之聲,鳥聲風聲,車馬琳琳之聲,呼號聲叫賣聲,言談聲嬉笑聲,馬嘶聲雞鴨鳴叫聲,凡此種種,在江上都被纏綿的水聲掩蓋,隱隱聽得到江岸上的煙火氣,
但仔細聽,卻只有水波粼粼。
此等境界,恍若神仙。陳孟在車上一趟,仰頭看天,天不動,雲舒展。自己的那匹馬拿頭在手上蹭,陳孟看也不看,摸着給它順毛。風擦身而過,讓人周身放鬆,在這漫漫水波之上,彷彿隨心漂蕩出去,或浮或沉,無喜無悲。
船尾執槳的船夫清清嗓子,高聲嘶唱。聲音不好聽,但此時聽去,別有種滄海波瀾漁樵唱和之感:
風浪起,水東流;
東海浪滔滔,明珠卧汐里;
風浪起,水西流;
西山有良木,棲鳳燃為燼;
風浪起,水南流;
南天草蔥蔥,茅廬依風雨;
風浪起,水北流;
北地白雪皚,蒼龍可盤踞。
陳孟聽完,搖搖腦袋,這歌謠前言不搭后語,有的話語還帶點典故,有的就全然是村口老叟信口胡謅之言。究竟這種歌謠就是聽個調子,深究詞句反而不美了。
正想着,就聽一旁的顧雲燕也仰起頭,迎風唱到:
滄浪向東水匆匆,阿哥坐船隨浪流。
船行千里越山峽,山峽月明江水寒。
水寒方知棉裳暖,未曾尋到棉衣穿。
阿哥棉衣在何處,燈下阿妹正縫補。
縫補終成新衣時,出門阿哥已不見。
心念阿哥夜寒冷,順水去把阿哥尋。
阿妹身在千裡外,阿哥寒夜空瑟瑟。
問江緣何行此疾,阿妹心隨阿哥去......
歌神聽了。陳孟扭頭,笑着看顧雲燕:“繼續啊?故事沒講完呢?”
“往後忘了咋唱了。”顧雲燕笑笑。“你不唱一首?”
“我唱什麼?我又不會。”陳孟躺着四仰八叉的。
“你們這些文化人,到這等美妙景緻,不都得吟上幾句?”
“我又不是寫詩做賦的,唱那些幹嘛。”陳孟搖搖頭。
“來嘛,隨口來幾句,閑着也是閑着。”
“那行,我想想。”
但哪裏還用想,這等暢快之時,詞句脫口而出:
滄浪妄自行東,千年江水空流。
徘徊幾番煙雨,踟躇何方霓虹。
長刀伴行天下路,多少英雄行船處。
劍出蒼龍難敵手,刀起火鳳舞從容。
拍岸波濤驚四海,江湖走馬多枯骨。
問道何處,立身何處,俠義何處。
匆匆,唯滄浪與水,萬古恆流。
吟完,船上寂然,沒人說話,許久,孫逸少清清嗓子,淺笑着說:“你這心性,不出家做和尚,可惜了。”
“出家算了,耐不了那份寂寞。”
幾人就不說話了,各自看着奔流的江水,各懷心事。畢竟,江湖路,沒幾個走的一帆風順的。問道何處,立身何處,俠義何處,誰人能知。
從渡口到瓜州,走陸路要小半個月,水路快些,也要四五天。一行人就住在船上,偶爾遇見個碼頭,孫逸少和顧雲燕下船買點補給,餘下人都要在船上消磨時間。
陳孟到底小孩子心性,耐不住寂寞,在船上住了兩天就煩了,在船上從頭到尾地轉悠,恨不得跳出船去到水裏游泳。顧雲燕看着陳孟這般,也無可奈何,答應下個碼頭帶他下去找樂子。陳孟這才作罷。
這日天色將晚,孫逸少和王定已經進船艙睡下了。陳孟自己一人坐在船舷上,遲遲不願動身。夕陽落下,天邊還依稀剩下一條暗紅,那是殘存的隱隱約約的晚霞。江水黝黑,黑中帶着深藍,凝望的時候彷彿要被那深藍淹沒。
晚風悄然吹起,桅杆頂上掛着的昏黃色的燈籠搖來搖去,映照着船甲板上的人影紛雜,變化不一。四野寂然,黑暗吞沒了一切,藉著岸邊依稀幾點燈火才能看清這個世界。
晚霞散去,月上東山。此時,鳥收聲,人入定,天地之間唯余滄浪流水,嘩然奔去。陳孟靜靜地坐着,看着黑漆漆的水面發獃。
“太晚了,早點睡吧,明天早起可能會到平川碼頭。”顧雲燕剛剛打了桶江水洗了頭,用一塊棉布一邊把頭髮擰乾,一邊說。
“師姐,你說,這水裏,有什麼啊?”陳孟沒有接她的話。
“你管他有什麼,有你也看不見。聽話,早點睡覺去。”
“我睡不着,船上熱。”
“熱也得睡,不睡明天一天沒精神。”
“師姐,你知道我們都睡着的時候,這片天地是什麼樣子嗎?”陳孟歪着頭。
“不知道,這怎麼知道。”
“你就不想看看?”
顧雲燕有些無奈,把棉布從頭上拿下來,蹲下身子藉著搖曳的火光給陳孟擦臉:“想,當然想,但有些事情光想想就行了,早點睡。”
“明天又沒有事情。”陳孟嘟噥。
“你是沒有事情,我明天得上岸買草料。”
“就看一眼嘛。再說了,明天讓王定去。”
“那咱說好了,就看一眼?”
“看一眼看一眼,你總得知道自己睡着之後這世界發生了啥。”
“行,看一眼就去睡覺。”
兩人就這麼並排坐着,月光皎潔。顧雲燕雙目閉緊,調息修養,陳孟眼睛瞪得雪亮,似乎要把天地一切盡皆容納。
“師姐,這會兒沒人,我問你個事。”
“說。”顧雲燕沒睜眼。
“你和蔣義龍長老,什麼關係啊?”
顧雲燕睜開眼,目視前方,“我之前也是德正刀亭的弟子。”
“除了這個呢?”
顧雲燕轉頭看着陳孟:“不然呢?”
“我蔣大長老還未娶妻啊!”陳孟一臉壞笑,洋洋自得。
“臭小子,別胡說,小心我撕了你那張嘴。”顧雲燕有些惱怒。
“沒有嘛,我就有事說事,我感覺你倆關係不一般。”
“以後別提這事了。”顧雲燕幽幽嘆了口氣。
“為什麼?”
“落花有情,流水無意。”
“他敢!”陳孟驟然站起來,“等咱回去,我去問他,他要敢說個不字,我,我......”
“你能把他怎麼樣?”顧雲燕有些玩味地笑着。
“我......我去劉瀟長老那裏告他!再不行我去找薛松長老,我就不信了,我治不了他?”
“你還真治不了他。”顧雲燕搖搖頭,“何苦呢?反正都是江湖人,風裏來雨里去的,生性漂泊,我也不強求了。”
“別啊,師姐......”
“此事不要再提了,你不說我都快把他忘了。”
“哦。行吧。”
“想薛蔓嗎?”輪到顧雲燕發問了。
“想。”
“怎麼個想法?”
“就,想嘛,說不清楚。”
“我入的德正道館那年,當時在薛長老宅邸當雜役丫鬟,認識的薛蔓,當時她十歲。”顧雲燕看着遠處掛在天邊的月亮,“那時候蔣義龍剛選上長老,意氣風發。我和他帶着薛蔓去御花園散步。那個時候御花園還沒重修,有些破舊。”
這陳孟知道,御花園重修也是他十來歲時候的事情。
“往事如煙啊,轉眼四五年過去了。陳孟,你記住,如果將來有一天,你負了薛蔓,我絕不輕饒。”
“陳孟謹記。”
身後船艙的木門突然打開,走出來一人,是這條船上打更的船夫:“二位還沒睡啊?”
“沒有,這不,月色正好,看看月亮。”
“兩位好興緻,那個,伙房還有剛溫上的酒,二位少俠要不乘興來點?”
顧雲燕看看陳孟,陳孟點頭:“行啊。”
“不好吧,太晚了。”
“無妨,既然提到情字,無酒怎能盡歡。你去取來吧。”
“二兩銀子。”那船夫伸出手。
“啊?”顧雲燕有些吃驚,“都是德正的人,吃點東西還要錢?”
“那是船家自己儲下的酒,當然要錢。”
陳孟也懶得廢話,扔出五兩紋銀:“看看有什麼剩下的乾淨的下酒菜,一併弄點過來。”
“好嘞,少俠您稍等。”那船夫接過銀子,滿臉笑意,匆忙跑去伙房了。
“拜託,他就是在訛人好不好?”
“懶得計較,正好這幾天在船上我都沒好好吃飯。”
“五兩銀子啊拜託,夠咱四個吃兩三天了。”
“有錢難買爺高興。”陳孟不以為意。
“拿着你父母的錢出來揮霍,來這裏充英雄好漢。”顧雲燕語氣里有些不屑。
“不花白不花,”陳孟正色,“我又不像那些紈絝,只知揮霍,有多少花多少。難得花點錢,你還在這裏指手畫腳。”
顧雲燕扭過頭不說話。
“好了好了,我承認花多了,以後一定注意。”
“你知道就好。”二人就不說話了。
過了一會,酒菜呈上。兩壺溫好的素酒,幾塊雁肉脯,幾尾烤魚。陳孟也不客氣,抓起來只管吃喝。顧雲燕一開始堅決不看那桌子上酒菜一眼,過了一會,聞到那肉脯香氣,加上這幾天在船上實在沒好好吃飯,也就抓起一塊肉啃了起來。
“喝點酒。”陳孟給顧雲燕倒滿酒杯。
有道人間至美是夜宵,二人酒肉正歡之際,突然聽聞遠處傳來悠揚笛聲。此時已至深夜,江上泛起白霧,月色朦朧,恍若仙境。有景有樂,有酒有肉,晚風吹拂,衣袂飛揚,逍逍遙遙恍若神仙。
“不知是誰人做歌,若有幸得見,請至船上同飲一杯,實乃幸事。”陳孟望向遠處。
“此笛聲,纏綿悠長,有千萬般話語無處傾訴,故而時若哭泣,時若哀訴,吹笛之人大概也是個傷心人。”顧雲燕懂樂理,聽得出弦外之聲。
隱隱約約看得見遠處江面上有一艘小艇,點着一星燈火,在這黑夜裏別樣明亮。行得近一些,看清有一人,披着斗篷立在船頭,笛聲正從那裏傳來。
再近些,認得出是一女子,鮮紅色的斗篷,伴着江風在縹緲霧氣中飛舞。陳孟眯着眼聽那笛子,猜測那女子有什麼樣的身世,有什麼樣的故事。正怡然自得之時,突然聽身旁顧雲燕驚叫道:“玄石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