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天人清且安
夜晚,中秋月明之際。
不知是何緣故,詔獄竟然大發善心,每人發了一塊粗劣月餅......有趣的是,此時甭管是過去壓根看不上這種月餅的達官顯貴,還是難得吃上月餅的窮苦人家,大多都是捨不得吃的。
便是有食用的,也還是用衣襟托着緩緩咀嚼,細細品嘗,彷佛這便是自己剩下的命一般。
很顯然,很多囚徒都意識到,自己吃不到下次中秋的月餅了,這種對死亡的恐懼,壓過了中秋的思念。
當然,也不是所有人吃的都是這種粗劣月餅,至少鈔能力戰士不是。
姜星火眼睜睜地看到,大鬍子高羽用了一粒月光下閃爍着耀眼金芒的金豆子,賄賂了獄卒,把他自己給弄了進來。
“這麼好的月色,你不睡覺的嗎?”
朱高煦沒有回答,他撫着大鬍子,手裏拿着一塊月餅,竟是對月吟詩起來,顯然心情是極好的。
三弟朱高燧帶着父皇朱棣的命令來探望他,更是徵詢了他關於削藩的意見。
朱高煦直接把姜星火的計策寫進了奏摺了,眼下正等着父皇在中秋宴上誇讚他呢,當然心情好的很。
“小時不識月,呼作白玉盤,又疑瑤台鏡,飛在青雲端。”
姜星火依舊躺在稻草堆上,甚至跟着打起了節拍。
可卻沒了下文。
“然後呢?”姜星火不禁問道。
“小時候念書就記下這幾句,剩下早忘腦後了。”
朱高煦乾脆答道,同時也同樣乾脆地把一個月餅塞進嘴裏,連渣都沒剩下。
“那時候...讀書...老頭子給俺請最好的先生...”
咀嚼了兩下囫圇吞下,朱高煦擦了擦嘴說道:“可俺從小就不愛學,那些先生講的之乎者也搞得俺頭暈得很,若是小時候能遇到姜先生這般肯講道理的,或許俺現在還有點學識。”
“你爹也是為你好吧。”姜星火咬下一塊月餅,慢慢吃着說道。
聽到這句話,朱高煦先是習慣性的怒意,隨後便泄下了氣來,頹然嘆息道。
“俺念不進去書,老頭子便打我,像打狗一樣拎着鞭子當著很多人的面打。俺那時候倔,越打就越不念,後來也就不了了之了......現在想來,老頭子或許真是為我好吧。”
“可俺還是恨他!”朱高煦咬牙切齒地嚼了一塊月餅說著。
吃完月餅,姜星火仰着頭躺倒在稻草堆上,並沒有好為人師解決家庭糾紛的毛病,只是靜靜地聽着。
或許對方也只需要一個聽眾。
“老頭子跟俺說俺不是個讀書種子,便送去習了武,勛貴世家嘛,洪武開國時從沙場上滾出來的老卒都供了幾個,都說俺天生就是當將軍的料。”
朱高煦蹲在稻草堆旁依舊氣憤難平:“靖難的時候,老頭子跟俺說大哥要看着家業,便讓俺帶兵去拚命,還許了我將來繼承他的爵位......嗬,現在俺淪落詔獄,他連一眼都不來看!”
“中秋節,讓俺一個人在詔獄裏待着。”
“就像俺是條道邊敗犬似的!”
“呸!”
“高羽。”姜星火同情地看了大鬍子一眼,只說道:“你倒是與永樂帝的二兒子有幾分類似。沒事,人家當皇帝的大餅都沒吃到,你這不比他落差感小多了?”
聞言,朱高煦心中一緊,差點以為姜星火看破了自己身份。
見姜星火似乎只是隨口一說,朱高煦方才放下心來。
然而朱高煦卻忽地打了個寒戰,他忽然意識到一個重要的問題。
姜星火如何知道,他爹朱棣給他許了“世子多疾”的大餅?
這件事,朱棣之所以敢翻臉不認,便是當時除了他兩人,身邊只有少數親衛聽到了,沒有什麼有分量的證人。
也正是因為如此,整個大明知道這件事的都不會超過十個人。
姜星火又不在場,他怎麼知道?!
朱高煦小心翼翼道:“姜先生,這是個什麼說法,俺怎麼都沒聽說過。”
姜星火大略回憶道:“江上之戰,朱棣兵卻,關鍵時刻他二兒子引騎兵至,朱棣撫其背說‘世子多疾,汝當勉力之’,便是畫了個含湖不清的大餅。”
“原來如此。”聽到畫餅這個說法,朱高煦一時自嘲,“倒是有趣得緊,不知姜先生是從何聽說的?”
“看到的。”
姜星火輕描澹寫的一句話,卻讓朱高煦被塞進嘴裏的月餅硬生生地噎到了。
他雙眼瞪得像銅鈴一般。
看...到...的?!
朱高煦很確定,當時他是護着朱棣狼狽跑到了一個土坡上方才停下,當時除了他們兩人,身邊只有幾名朱棣的親兵,並無他人。
那姜星火是從哪看到的???
而且,根據紀綱的調查和姜星火的自述,靖難的最後一年,姜星火每天都待在秦淮河的畫船上和好姑娘們昏天黑地,如何就能瞬移到數百裡外的戰場上看到了?
“姜先生原來是從過燕軍的?”
看對方疑惑不解的樣子,姜星火補充了一句:“從書里看到的。”
震驚!
朱高煦望着囚室天窗外的月亮,一個恐怖的想法浮上心頭。
他忽然從記憶中想起了那首詩被遺忘的下一句。
“仙人垂兩足,桂樹何團團。白兔搗葯成,問言與誰餐?
蟾蜍蝕圓影,大明夜已殘。羿昔落九烏,天人清且安。”
仙人垂兩足...大明夜已殘...天人清且安...
朱高煦用某種難以置信地眼神看着在稻草堆上“大”字躺着,雙腳在邊緣自然垂下的姜星火。
中秋之夜,死期將近。
而無所不知的對方是如此地坦然安穩!
甚至每日都嚮往着趕緊死亡!
再加上以前的神奇舉動,如此種種,幾乎都把問題指向了一個相同的答桉!
姜先生,難道就是傳說中的仙人,從天書中看到了“朱高煦”的過去?
得出這個結論后,朱高煦強自壓下心頭的震驚和恐懼,他咽了口唾沫,試探地問道。
“那姜先生覺得,永樂帝的二兒子,以後能當上皇帝嗎?”
姜星火聞言,從稻草堆上翻了個身,雙眼看着朱高煦,神秘兮兮地說道:“我答應過別人,不會把未來的事情告訴給其他人,你能像我一樣做到嗎?”
“我當然能。”
朱高煦心頭激動無比,等待着姜星火的答桉,甚至一把大鬍子都微微顫抖了起來。
“我當然也能。”
姜星火又翻了個身,留下原地獃滯的朱高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