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 56 章
56
發現征十郎確實變了不是件難事。
難的是我必須在短時間內迅速接受這一現狀。
平心而論,在問出“我們還可以繼續在一起嗎”的時候,我的腦子還處在一種幾乎完全放空的狀態。
毛巾被蓋到頭上我也還是沒動,雨水順着髮絲滴滴答答地打在地板上,很快從一個小小的圓點擴大成了一片。
我想不通自己剛才怎麼就下意識地這麼說了。
明明比起直接提議,更好的做法是繼續保持沉默,留出足夠的時間,以供自己觀察這種變化帶來的後果。
甚至,比起腦子一熱的提議,直接答應分手都是更好的選擇。
因為眼前的“征十郎”,他連我的名字都不知道。
這個有着和征十郎同樣長相、聲音、就連用語習慣都一模一樣的“征十郎”告訴我,出於某些特殊的緣故,我所認識的那個征十郎暫時消失了。
“由於他的軟弱退讓,作為替代,另一個人格的我出現並接管了這副身體。”
他說明了大致的情況,甚至為了能夠讓我更好地了解,還向我介紹了自己身上體現出來的、與臨床醫學上常見的雙重人格不同的表徵。
“征十郎”說的每一個字我都能聽懂。然而當那些逐個的字拼湊在一起連成句子,又讓我覺得自己在聽什麼天書。
可我知道,他確實變了。
畢竟我能夠斷言的是,就算天塌下來我的征十郎也不可能跟我開這種“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叫什麼”的沒品玩笑。
我感到一陣恍惚。
說到底,這發生的全部是真實的嗎?
該不會其實只是我在做夢,又或者在體育館的某個角落裏藏了小型攝像機,正在進行什麼人間觀察的綜藝節目吧?
腦子裏亂糟糟的,像是還沒學明白四則運算的人被磚頭厚的微積分課本當頭砸下。
“征十郎”與往常截然不同的表現既讓我迷茫無措,又讓我很是清晰地意識到,他說的很可能不是假話。
不會有人間觀察的節目組把攝影機藏在體育館的角落裏。
我感覺自己彷彿被人忽然從中間劈成了兩半,一半被莫大的惘然所包裹,另一半卻清醒地、抽離於一切地整理着現狀,並將那些我並不想立刻得知又已然可以獲悉的信息,全盤塞進我的腦子裏。
在稍稍冷靜下來一點之後,眼前混亂不堪的現狀讓我不禁開始思考。
如果這一切都是真實已然發生的事情,那造成這一切的原因是什麼?他中午還在好好地陪我做題……
假如現在跟我說話的是征十郎的另一個人格,那我熟悉的那個征十郎又去了哪裏?
“征十郎”說他消失了,以後他還會回來嗎?
受到驟然來自外部的巨大刺激,的確有導致精神方面問題的可能。
但即使沒有系統性學習過這方面的知識,我也知道多數心理障礙——尤其是雙重人格這種嚴重的心理障礙,是絕對不可能在我們分開的幾個小時裏就能造成的。
我呆愣地站在原地,然後回想起,那些在征十郎身上出現過片刻的、被我注意到卻又被征十郎立刻掩蓋過去的“反常”。
所以不是沒有預兆……
可不去探究他人的心傷、私隱、不願告人的秘密,不去提及他的想迴避的話題,希望能在關係變得更好更親密之後能成為他可以依靠傾訴的對象……
效仿父母的方式和征十郎相處,並用以處理我在戀愛里遇到的問題。
留給他足夠的時間和距離,不去死纏爛打地追問他想隱瞞的秘密,不強迫他事無巨細地告訴我所有關於自己的事情,一直以來我都是這麼
做的,甚至一直以來我都覺得自己做得很好。
然而現在眼下我正不得不面對的糟糕狀況已然揭曉了答案:我做的還不夠好。
這再明顯不過了。
在此之前我應該更關心征十郎的情況,包括他在籃球部里的表現——我篤定令征十郎崩潰的主因一定不在我,而出在和籃球有關的方面。
畢竟除了那次鬧脾氣之外我和征十郎連吵架都沒有過。即使征十郎缺乏安全感,我們也還沒分手不是嗎?
我甚至放學的時候才親吻過他的臉頰!
再說,就算不是童話里破解魔咒的真愛之吻,我的親吻附帶的精神免疫(特指戀愛方面的傷害)也不能在三個小時內就失效吧?!
所以問題一定出在籃球上!畢竟在征十郎心裏,籃球可是能跟我相提並論的存在呢!
而且下午放學時他還是我認識的那個征十郎,在和我分開的三個小時裏,他一直在籃球部訓練。
排除征十郎那個無良父親跑來學校給他兒子一劑猛葯的小概率事件。可能性最大的、會成為征十郎人格轉換導火索的外部因素,就只剩下了來自他非常重視的籃球部的刺激。
今天下午訓練的時候絕對發生了什麼?
我認為自己的當務之急是必須搞清楚這個問題。
剛才給黃瀨發了消息,過了這麼久他應該看到了吧?
總算整理出頭緒,我長長地呼了口氣。
希望放在包里的手機沒有進水,就算進水了也至少讓我看看有沒有消息回復過來。
我一邊想着,感覺腦袋慢慢地開始變得有些昏沉;一邊想從已經濕透的書包里拿出手機。
我低下頭,突然感到有什麼東西從腦袋頂上滑落下來。
不算重,但有些分量,白色的一塊。
接着從我前方伸出了一隻手,撈住了它。
毛巾?
我愣了下,這才記起起剛才“征十郎”說讓我擦擦頭髮。
對了……
在搞清楚籃球部今天下午發生了什麼之前……我面前還有個新的征十郎啊……
我是為什麼會提出繼續交往的請求呢?
思考的問題兜兜轉轉再次回到原點。
我試圖搜尋記憶找出剛才那一瞬間萌發衝動的原因。
結果卻被打斷了。
“你是想感冒嗎?”站在我面前的“征十郎”在沉默了一陣后終於又說話了。
我慢吞吞地仰起頭,視線朝他探去,看見他立刻綳直了身體,硬生生地止住了像是要向後再退一步的動作,以及臉上不太好的神情。
這態度就宛如我是什麼被詛咒與劇毒纏繞、普通人一觸即死的魔女似的。
……就算不認識了,也沒必要這麼排斥我吧……
我有些傷心地想着。
我的征十郎才不會這麼對我。
從最開始他就不可能放着我的消息一個小時不回,更不可能讓我淋雨。
他果然不是我的征十郎了。
說想要和他繼續交往的我現在就跟個小丑一樣……
不過說起來既然都這麼排斥我了,那為什麼還要答應我繼續交往的請求?
這人在想什麼啊?
我止不住地發散思維,然後,體育館內的細小雨聲中多出了一聲長嘆。
“嘩”的一下,我的眼前被一條白色的毛巾遮擋,驟黯的視野和突如其來的觸感讓我下意識地想要往後退避,然而卻被人抓住了毛巾兩端,動作並不溫柔但也不算粗暴地攔了下來。
“別動。”
“征十郎”拿着毛巾包住我的一綹頭髮,一邊按壓裏面的水分,一邊說著。
他的語氣一點
也不溫柔,甚至帶着些許居高臨下命令的意味。
很少有人有立場有資格這麼跟我說話,這不免讓我有些抵觸。
我晃了晃腦袋甩落蓋在頭上的毛巾,重新找回正常的視野。然而這樣的舉動顯然招致了不滿。
“征十郎”擰眉看着我,蓋在我頭上的毛巾只是被我抖到了頸后,而他也沒有鬆開抓着毛巾兩端幫我擦頭髮的手。
於是相當莫名的,我突然陷入了一種被他圈住的微妙境地之中。
我垂眼看着他的手,沉默,沉默,再沉默。
然後抬頭。
果不其然看見“征十郎”眉間的痕迹更深了。
不喜歡就放開啊!
我不免地有些惱火,可是等了又等,等了又等,他還是在幫我擦頭髮,一言不發地。
我在雨里淋了太久,頭髮濕得相當徹底。我的頭髮長度平時就算是用吹風機也要吹上二十分鐘才能勉勉強強吹乾,一條毛巾當然不夠用,它很快就被徹底浸濕了。
我看着那條變得濕噠噠的已經不再有用的毛巾,又抬頭看了看“征十郎”。
他也默然了幾秒,然後像是終於想起了什麼那樣,閉了閉眼。
“要不要乾脆去清洗一下?”他忽然問我。
清洗……是說洗澡嗎?
我這才想起籃球部這種體育社團不僅有更衣室,還有淋浴間。每次早上下午訓練回來征十郎都會在部里先把自己整理乾淨再來找我。
現在大概已經七點過了,這個時候想來更衣室那邊都已經沒人在了。
借用一下淋浴間應該也沒事吧?
但我不能這麼快放心,我還得多問一句:“你可以幫我在外面守、守着嗎——啊嚏!”
我打了個響亮的噴嚏。
毫無疑問,這是感冒的前兆。
我確實需要趕緊讓身上暖和起來了。
“可以。”
“征十郎”答應了。
我有些意外,卻又沒有那麼意外。
因為他說過,他是“赤司征十郎”。
改變的是性格與對我的態度,失去的是只關於我的那部分記憶。
至於其他的方面——他的學識,他的禮儀,他的教養,他對某些事物的看法……在剛才的對話里,其實都沒能讓我找到更多的不同。
他的確是征十郎。
可失去了有關於我的記憶的他,還能算是我的征十郎嗎?
我不知道。
龐然的迷惘甚至讓我想要從這個令人難過的問題前逃開。
可我知道自己逃不了太久,我總該面對現實的。
“那就麻煩你了……”
我有些失魂落魄地點了點頭。
“謝謝。”
“不用,是我考慮不周,應該先照顧你的身體才對。”
他這麼說了一句,忽然露出了與之前的漠然截然不同的體貼。
我的鼻子一下就酸了,又有些想哭。
明明就在面前,可為什麼突然就變成了不屬於我的另一個征十郎了呢?
我不理解,可現實擺明了在說:“你得接受。”
我跟着“征十郎”穿過體育館的側門和走道。
籃球部的淋浴間在更衣室的裏面。
“征十郎”打開門,將我擋在身後,讓我稍等片刻。
保險起見他還是需要確認裏面有沒有人。
好在很快他便完成了這項工作,走過來將門徹底打開,對我說:“進來吧。”
然後我字面意義地一步一個濕漉漉的腳印,帶着些許愧疚地走進意外還挺整潔的更衣室。
我看着“征十郎”從他的儲物櫃裏拿出沐
浴露和洗髮水。
他的動作無比嫻熟,就宛如同樣的動作重複了幾百次——事實上他也確實重複了幾百次。
畢竟他就是赤司征十郎沒錯。
只是不記得“須王莉緒”了而已。
“替換的衣服怎麼辦?”我吸了吸鼻子,聽見他問,“不介意的話要穿我的嗎?是乾淨的。介意的話我可以去開烘乾機把你的衣服烘乾,但是這個可能就需要你多在淋浴間待一會。”
“穿你的吧……”我想也沒想就選了前者,接着後知後覺地就有些後悔——更準確地說是害羞。
因為對我來說這個“征十郎”不僅是被我喜歡了兩年的征十郎,同時他還是一個和我互相都有些陌生的對象。
雖然莫名其妙地達成了將戀愛關係繼續維持下去的共識,可事實上我根本不知道他是不是喜歡我。
甚至看他的表現,他還有點排斥我。
想到這裏我又開始生氣。
那他之前幹嘛不拒絕呢?
我氣呼呼地在“征十郎”把衣服遞來時改了主意。
“我還是穿自己的衣服吧。”我委屈得眼眶和鼻子一起發熱發酸。
“征十郎”將衣服遞給我的手一頓:“……”
“好吧。那你之後把衣服換下來放在這裏。”
他居然沒什麼意見地迅速接受了我的變卦,又拿來一個衣簍。
“嗯……”
見他態度良好,我又開始後悔自己為什麼要突然發脾氣難為他。
我帶着衣簍毛巾和洗護用品走進淋浴間。
學校很重視籃球部這種強勢社團,這裏面甚至裝了浴霸和暖風。
淋浴間的地板是濕的,剛才幫我準備東西時,“征十郎”還把這裏面又沖洗了一次。
他的細緻甚至讓我產生了他是不是其實不討厭我的錯覺,可很快我又想到,他會做這些可能只是出於他的教養,換做是任何一個需要幫助的淋過雨的女生,征十郎也許都會幫她一把。
我抿了抿唇,努力抑制住悲觀的情緒,脫下身上已經濕透的衣服。
然後我恍然意識到,內衣怎麼辦?
這個一定不能往裏面放啊……!
等下洗乾淨,然後借吹風機吹一下吧……應該不會太難干……不過這裏有吹風機嗎?
我想了想以往征十郎訓練完的頭髮狀態,似乎都是半乾的,他是短髮……隨便拿毛巾擦一擦就好。
淋浴室的門裝着能見度很低的毛玻璃,不過還是能看見征十郎紅紅的腦袋。
“那個……”我敲了敲淋浴間的門,“征——”
想要喊名字,卻無論如何都喊不出口。
稱呼該怎麼辦……
我又想到了一個從來沒想到過的問題。
繼續叫征十郎?
還是重新改口叫“赤司君”?
“征、阿征……?”
最後我選了折中的辦法。
“我在。”門外立刻傳來熟悉的嗓音。
就跟從前我坐在後排每次用筆戳戳他的後背,他都會馬上回應我那樣。
“你們有吹風機嗎?”我問。
“有。”他說。
“可以拜託你拿給我嗎?”
“你要在裏面用?”
“嗯……”
“想吹頭髮的話建議你還是出來,雖然插頭離水很遠,但裏面沒有做乾濕區分離,使用電器會有點危險。”
“……我沒有要吹頭髮……”我咕噥着。
“什麼?”他顯然沒聽清。
“……我要吹衣服。”
“衣服?”他的聲音里滿是困惑,隨後很快,他就意識到了我在說些
什麼。
“……我知道了……你等一下。”
沒等太久,淋浴間的門被敲了敲:“吹風機拿來了,就放在門口。你把制服換下之後也放外面就行,好了記得叫我。”
我重新穿好濕掉的衣服,聽到他腳步聲遠離,將門打開一條縫。
吹風機甚至就被放在門縫的位置。
我拿起自己需要的東西,然後鬼使神差地探頭往更衣室里看了一眼。
征十郎走到了離淋浴間最遠的角落裏,背對着這邊。
難怪他要我叫他。
於是我又默默地縮回了腦袋,脫下制服放進衣簍,接着把衣簍推了出去。
“我換好了。”關上門后,我又敲了敲門作為提示。
又過了一會,我看見毛玻璃上再次映出了征十郎紅色的腦袋。
看這塊顏色不斷移動的位置,我得以知道他在剛才彎下了腰,然後端着衣簍走開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站在浴霸和暖風裏的緣故,我沒有再感覺到剛才那種令我止不住顫抖的冷。
打開熱水,擠出沐浴露。
最喜歡的柚子的苦香味,立刻飄散開來。
我又想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