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小獅子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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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言排在進城的長隊中。
隊伍里幾乎所有亞獸人都滿身狼狽,大家辛勤忙碌了大半天,只有少數人有所收穫,大部分亞獸人都愁容滿面,各背兩個簍筐,一個裝木柴,一個裝野菜。
林言混在其中,與其他人並無不同。只不過他把小木簍背在胸前,偶爾裝模作樣的低頭翻找一通,實際上就是看看小獅子的情況,在心裏暗暗着急。
……發燒了。
小獅子看起來才三、四歲,幼小柔軟,肚腹的皮毛被林言擦拭乾凈,軟軟的搭了個小樹葉當作被子,呼吸慢慢的、沉沉的,圓頭圓腦的小腦袋蔫的抬不起來。
獸人大陸的原始種不同於現代,壽命很長,與獸人差不多齊平,不過因為生活在野外,橫死的多。
三、四歲的小獅子相當於七八歲的獸人幼崽,抵抗力還很差,又是吹風又是淋雨,不發燒就怪了。
長長的隊伍緩慢移動,林言的目光若有若無的落在最左邊的隊伍。
他在觀察。
進城共有四列長隊。
最左邊的隊伍前坐着一個穿白長袍的祭司,通過其他亞獸人的交談,林言知道這祭司是兔族的祭司。
排在祭司隊伍的亞獸人精神狀態與其他亞獸人也不同,個個穿着得體,昂首挺胸,木簍里裝着滿滿的野菜,蔬果。
兔族祭司平靜的低頭檢查一番,點點頭,亞獸人們便會高高興興的抱着籮筐進城,離開前還不忘給兔族祭祀一點蔬果作為報酬。
在林言看來,那就是VIP通道。
但奇怪的是,那列隊伍很短,短的屈指可數。
偶爾一些亞獸人也採摘了蔬果回來,卻不會去那列隊伍,相反,更願意排在其他隊伍末尾。
這讓林言沒有輕舉妄動。
變故發生的很突然。
一個亞獸人在把籮筐給了兔族祭司后,兔族祭司神情陡變,滄桑的面容上呈現出如臨大敵的警惕,立刻將亞獸人蘿筐里的蔬果倒出來,再取出一個盛滿水的木碗,將蔬果泡進去。
下一秒,縷縷不祥的黑霧升起,在空中浮現出‘骷髏’的形狀,繼而破碎消散。
“……獸神詛咒之物!”
“天啊……幸虧發現的早!”
“好強的詛咒之力,這萬一吃進肚子裏,會死人的。”
其他隊伍騷亂起來。
林言眼皮一跳,聽那兔族祭司猛地起身,疾言厲色:“是獸神詛咒之物!快,將這些東西送去祭司院!”
守衛匆匆忙忙跑來,屏息凝神的捧着木碗走了。
那亞獸人絕望無助地跪倒在地,被兔族祭司扶起,安撫兩句:“幸虧發現的早,這詛咒之物萬一被獸人吃了,可是會釀成大錯!”
亞獸人掩面痛哭:“多謝祭司大人!”
進城前,亞獸人還不忘掏出兩枚鹽果,作為報酬。
鹽果像現代的小西紅柿,圓圓鼓鼓,表皮呈現鮮艷的紅色,晒乾磨碎后粉末是鹹味的,於是被叫做鹽果。
獸人大陸沒有海鹽,海洋和山脈都是獸神棲息之地,沒有獸人敢靠近,自然無法獲取鹽分。
大部分鹽都是鹽果和湖鹽。
湖鹽由中央神殿統一接手管轄,算是壟斷物。
兔族祭司收下鹽果,又嚴肅地對其他隊列里的亞獸人們說:“有在野外採摘到沒有見過的野菜、果實的獸人,一定要先來我這裏檢查。檢查一次只需要很少的報酬,獸神詛咒之物會摧毀獸人的精神!大家不可掉以輕心!”
此事一發生,不少亞獸人畏手畏腳的排過去,心有惴惴。
小獅子也被這樣的動靜驚動,在小木簍里顫了顫,瘦小的身軀團
成毛球,睡夢中也不太安寧。
林言連忙伸手,輕輕撫了撫它毛茸茸的小腦袋,又避開它背上幾處擦傷,抬起它的小尾巴,放到它的小爪子邊。
之前它就發現了,這隻小獅子睡覺喜歡抱住自己的尾巴。
果然,幾秒后,尾巴便被小獅子抱進懷裏,它也歪着小腦袋,睡得更沉了。
林言心都化了。
同時也更加着急,小獅子身體上的熱度越來越不正常,他要儘快進城。
重新壓好上方擋住它身形的樹葉,林言一臉正經,隊伍很快排到他,守城的守衛盯着他的兩個木框。
一個裏面都是石塊、樹葉。
另一個裏面則是木柴、帶泥土的野菜。
真是個不講究的亞獸人。
以後可沒有獸人會娶。
守衛撇撇嘴,嫌惡的不想伸手,讓林言自己抓出來三分之一的野菜量,趕緊進城。
順利的進了城,林言快走兩步,聽見身後突然傳來喧嘩聲。
他謹慎的轉過身,看見小祭司棕黑色的獸皮馬車疾速駛來。
又是一陣不加掩飾的羨慕與吹捧,林言收回視線,背着兩個木簍迅速回家。
……
馬車內。
小祭司坐在柔軟獸皮堆砌成的軟墊上。
他穿着素凈淡雅的白袍,長袍遮住了手指、腳踝,亞麻色的辮子纖塵不染,即便出城在山脈里走了一圈,也騎在馬上,未曾髒了鞋子。
幾朵白色花朵鮮艷欲滴,沾着剔透的水珠。
這是他準備獻給獸神的花朵。
聽聞獸神喜潔,對純潔之物多有偏愛。
從十五歲那年起,羊安每個月都會出城採摘白色花朵。‘四族之城’所處的地方太偏僻了,交通不便、消息不通,就連獸神喜潔,都是他在一次與吟遊詩人的交談中,偶然得知的。
羊安知道自己的使命,侍奉獸神。
對此他又期待,又緊張。
他的一切都是因為獸神偏愛才有的,沒有人有與他一般的能力,剛出生便能看見‘黑霧’,看見詛咒之力。
便是大部分祭司,也是經過多年祈禱,才能得到這樣的能力。
三大城池的神官對他和顏悅色,若非中央神殿誕生了神子,他們定然會把他接走。
只是中央神殿那位神子,太過出色。
出生之時正是日出,據說那是獸神賜予的洗禮。羊安知道自己出身卑微,母父與父親都只是普通的羊族獸人,這樣的他,自然無法與那位神子相比。
他只能在名聲、性情上下苦功。
神子又如何?聽聞目下無塵,豈會是獸神偏愛的孩子。
他嘴角扯出笑容,門外侍奉的獸人低聲問:“小祭司,有獸人們正在參拜您。您是否下車露面?”
羊安猶豫了下,看看自己潔凈端莊的白袍。這是他花費大價錢從‘光之城’託人買來的,若是沾了泥水——
“不見,”他輕聲細語的說:“就對他們說,我有些累了。”
“是。”
馬車骨碌碌滾過泥子路。
羊安無聲望着虛空,……究竟還要多久,他才能成年?
中央神殿。
他已經嚮往已久。
*
林言背着小木簍,一路直奔家。
拐過城鎮的中心大街,再拐過整齊的住房街,再再拐過次一等的石房街,最後就到達了他的家。
一間由石頭坑坑窪窪砌成的小平房。
石頭房四四方方,推開木門,一股冷風吹過。
整個家裏只有角落鋪有厚厚的乾草堆,那裏是林言休息睡覺的地方,其他地方什麼都沒有,
把兩個木簍放下,林言轉身,關上木門。
透過石頭房的縫隙,照進來一些光線。
他壓下心裏的着急,將小獅子摟出來,小獅子身體發著高熱,柔軟的腹部癟癟的,一看就是很久沒吃東西,沒喝東西。
林言怕葉片大補,它受不住,只敢喂它兩截根莖,先讓它補充水分。
家裏什麼東西都沒有,林言自己干嚼藥材沒事,小獅子太小,恐怕會噎。他立刻出門,跑到隔壁找羊秀借了個小石碗。
羊秀不在家,她的獸人看起來敦厚老實,見林言神色蒼白,連忙把石碗借給他,還盛了碗清水。
林言自然千謝萬謝,捧着小石碗回家。
開門,關門,跑到乾草堆前,小心翼翼地捲起之前在窪地旁採摘的古樹樹葉,沾點水,餵給小獅子。
小獅子伸出舌頭舔着葉片,腦袋隨着葉片一仰一仰,喉嚨里不時溢出低低的“嗷”聲,小爪子也警惕的撐着乾草,好像隨時能暴起撲人。
那麼大一點點,還沒林言胳膊長,氣勢還挺足。
林言又想笑,又心酸。
孤身來到這莫名其妙的獸人大陸,此時有個小小的、堅韌的生命陪伴着自己,彷彿也治癒了他迷茫困惑的心靈。
喂它喝了大半碗水,林言試探的摸摸它的小肚子,柔軟乾癟的小肚子鼓起來,彷彿能聽見晃動的水聲。
林言不敢再餵了,小獅子似乎也察覺到了,伸出舌頭沒有舔到水,便重新抱着尾巴趴下。
剩下的清水林言沒有喝,他輕手輕腳的擺正小獅子的身體,露出它蜷縮繃緊的腹部和背部,找到它身上的傷口。
很大一片擦傷,滲着乾涸的血珠。
林言用僅剩的一些清水沖洗它的傷口,洗乾淨后,再將野菜的葉片在石碗裏搗爛,鋪到它的傷口上。
他不確定這樣會不會有用,只能擔心的觀察。
小獅子蜷縮的身體開始顫抖,爪子一下一下拍着乾草墊,喉嚨里“嗷嗚”“嗷嗚”的發出細聲細氣的吼叫,很微弱,強撐着氣勢,難受的伸出舌頭輕輕舔着自己的爪子。
林言從它的動作里發現了什麼,輕柔的抓起它的小爪子,發現粉嫩的肉墊里嵌着碎石子。貓科動物的肉墊並不脆弱,但這石子竟如此鋒利,尖頭插入肉墊,帶出了一片血絲。
林言呼吸都有些顫,在大木簍里翻找工具,半天才找到根細樹枝,掰成“v”字型,充當夾子,小心的開始挑碎石子。
這一次小獅子很安靜,即便再疼,也沒有發出聲音。身後的小尾巴卻忍痛一甩一甩,磨蹭着乾草墊。
林言沒有發現,在他專心致志地挑石子時,那雙烏圓的眼睛虛弱的睜開了一條縫隙。
昏睡前,悄無聲息的,甩動的小尾巴悄悄翹起來,搭到林言胳膊邊,離得不遠不近,能感受到獸人青年身上溫暖的體溫。
林言滿頭大汗的抓起小獅子另外的爪子,繼續心無旁騖地給它挑石子。
四個爪子或多或少都有傷,碎石子不小,挑出來后搗碎葉片,敷上去,勉強算是包紮。
他需要草藥。
直覺告訴林言,那些草藥也許沒有這水靈的野菜葉片有用。
三十幾株野菜很快用掉七八株,葉片搗碎,敷上傷口,根莖掰成小段,餵給小獅子補充水分。
等它身上的高熱下去,林言才喂它兩片葉片。
野菜葉片清涼滋補,吃下去會有暖流流遍全身。林言餓了就吃幾片,身體也舒服很多,那些沉痾的病痛、虛弱,如煙一般消退,頭似乎也沒那麼疼了。
用乾草堆築了個小窩,將小獅子嚴密的阻擋起來。
太陽快落山了,‘四族之城’有宵禁,天黑后不允許獸人們無故外出,除非是
突發疾病,要去找祭司。
趁這點功夫,林言找出幾株野菜,將葉片從根莖上掐下來。
葉片圓圓扁扁,離開根莖,過了好一會兒,開始變得蔫巴。林言嘗了一片,水分微微流失,口感差了很多,有細微的暖流傳遍手腳,還是有作用的。
將其他野菜的葉片與這幾片葉片混到一處,林言迅速出了屋門。
獸人大陸天黑的早,天空呈現不祥的灰靄色,黯淡的光線籠罩大地與城鎮,天邊隱隱現出一輪紅月。
街道兩旁的石房裏飄出煮菜的香氣,林言直奔街角,找到一所明顯與其他石屋不同的房子。
這座石屋收拾的規整敞亮,門口點着橘黃色的油燈。
裏面除了木床、木櫃,還有珍貴的陶器。
幾個大木框擺在牆邊,蓋着柳編笊籬。
這便是‘四族之城’僅有的幾個交易所之一了。
鹽果和鹽粉,不論在哪個城池,都是硬通貨。
蓄着山羊鬍的老闆撥着算盤算賬,看見林言,意興闌珊地問:“買鹽果還是換鹽果?”
“換鹽果。”林言將小木簍擺到老闆面前的石桌。
有經過的獸人好奇一瞥,頓時不屑的撇撇嘴,這不是苦菜的葉片嗎?一籮筐才頂多換一枚鹽果,就這麼半筐也敢來換鹽果,真是個不會過日子的亞獸人。
山羊鬍老闆眼底精光一閃,不緊不慢的從籮筐里挑出幾片葉子,着重看看葉片,再看一眼林言。
“外面風大,進來說吧。”
林言提着小木簍進屋,山羊鬍老闆徑直走到牆邊,翻開笊籬,從盛有鹽果的木框裏挑挑揀揀,撿出來五個不大不小,飽滿圓潤的鹽果。
“這些葉片我都要了,”他對林言道:“以後再有這種葉片,也都給我。”
林言看他一眼,心裏瞬間劃過不少念頭。
山羊鬍老闆像是知道他在想什麼,冷哼一聲,食指和中指併攏,做了個奇怪的手勢,點點自己的心臟,對林言拿腔作調的說:“獸神在上,本次交易成立。”
“我們交易所和幾大城鎮的交易日有一樣的規矩。不隨意說出交換人的姓名,也不隨意問交換物的由來。有獸神見證,你這亞獸人總不會擔心我搶你的東西了吧?”
林言遲疑了下。
山羊鬍老闆頓時吹鬍子瞪眼:“有獸神作證你竟然還敢懷疑?!”
……誰知道你們這獸神有用沒用啊。
華夏子民不信閑神的。
林言禮貌的露出假笑,想到這片大陸的神明崇拜,到底還是壓下心頭的不安,“我知道了,以後再需要交易,我會來你這裏。”
“普通東西就別拿來混淆了。有獸神作見證,我會謹遵交易契約。”山羊鬍老闆又變得意興闌珊。
林言離開交換所,山羊鬍老闆只拿走了那幾株野菜的葉片,其他葉片林言原樣裝進小木簍,背了出來。
看見這一幕的獸人們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紛紛離開。
五顆飽滿的鹽果藏在木簍里。
林言在日落前到了家。‘四族之城’雖然是座小城鎮,但所有城鎮建立之時都必須遵守獸神定下的規矩,規矩由中央神殿代為頒佈,宵禁是其一,不得闖入其他獸人居所也是其一。
不過防人之心不可無。
這些天林言每到夜晚,都會把兩個木框裝上石塊,擋到門口。
今晚也是如此。
天將冥未冥。
依稀還有些稀薄的光線。
藉著這點光線,林言眯着眼睛走到乾草堆旁,伸手去摸小獅子……摸了個空。
他心跳登時漏了一拍,猛地就要起身。
下一秒,一個軟軟的、粉嫩的小爪子抬
起來,沒有亮出爪勾,警惕的——
林言神情有些凌亂。
——勾住他長長的黑髮,玩弄毛線球一般,用小爪子碰了碰。
“嗷嗚。”奶聲奶氣的哈氣聲,伴隨着拍打幹草墊的聲音,像威脅,又像領地被入侵的警告。
林言忍笑,伸出食指指腹,怕碰到小獅子的傷口,很輕的點了點面前粉粉軟軟的小肉墊。小爪子頓時一僵,迅速收了回去。
林言在黑暗中歪着頭,長發潑墨般灑落,想了想,輕輕學了句。
“嗷嗚?”你好?我的崽?咱可都是貓科動物,是一家人。
小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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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巒之巔,金色的眼眸微不可見的移動。
祂冷漠的看了眼面前雲煙繚繞的獸人大陸。
神座上修長如玉、骨節分明的手掌微抬,莫名的癢意劃過。祂面無表情,長指微微一點,萬千漂浮的銀色光芒中,飄過來一個細弱的光點。
光點在金色眼眸的注視下開始變得明亮。
“交易之誓”變為“契約之誓”。
只要違背,連同詢問之人,都會受神明厭棄,隕為飛灰。
揮走銀色光點,祂抿直薄唇,重新漠然的垂下眼帘,如一尊俯視眾生、毫無溫度的神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