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第七十六章
近日裏春雨綿綿,枝頭已經抱香綻粉的杏花整天被籠在雨幕里,蔣留仙趴在桌案上昏昏欲睡。
他的目光越過瓦檐斜飛的檐廊,落在廊下用絲線懸着的玉風鈴上,再往前就是他與父親共用的演武場,刀劍架旁邊是一棵枝幹虯結的梧桐樹,隔着一堵白磚黛瓦的牆,半邊枝幹都伸到了隔壁人家的院子裏。
戒尺“啪”的一聲敲在他桌案上,把蔣留仙早就飄到院牆對面的神魂敲了回來。
蔣大人容貌俊秀,站如松柏。
他穿着一身圓領窄袖長袍,嵌金束腰勒出一段窄腰,英姿勃勃,和時下正流行寬袍大袖,仙氣飄飄的風尚不同,卻自有一番寫意風流。
“什麼時候才能天晴啊——”見自家爹爹正似笑非笑的望着自己,剛才還沒有骨頭似的蔣留仙立刻正襟危坐,討好的牽着他的袖子,說:“我想練武,不想念書。”
“念書實在太累了。”
他身上穿着和蔣大人樣式相同的衣袍,卻用了大紅色灑金緞子,衣裳上面綉着麒麟戲球的圖案,更襯得蔣留仙一團稚氣,像觀音座下金童。
六歲的孩子正是人憎狗嫌的年紀,每天都有使不完的精力。
蔣大人與蔣夫人雖然出生豪門貴族,平時對蔣留仙卻並沒有過多的拘束,除了練習騎射武功,上樹下河沒有他不幹的。
也是最近雨水太多,到處都濕濕滑滑的,蔣夫人怕孩子頑皮出什麼意外,難得態度強硬地將他拘在屋子裏。
雨停之前都只能待在書房裏寫字念書,教他讀書的夫子已經按不住這皮猴,正逢蔣大人休沐在家,乾脆讓夫子回去休息,自己親身上陣。
“怎麼你竟想當個腦袋空空的莽夫不成?”蔣大人屈指敲敲他的腦袋,說道:“空有一身蠻力可不行。”
蔣留仙皺着一張包子臉,說:“若是我勤練武藝,可以七步殺一人,多少里不留行的時候,就可以直取敵軍將領的頭顱,豈不美哉。”
他晃着腦袋:“領頭的都死了,剩下一群小蝦米有什麼好怕的。”
“是不是,阿爹?”
蔣大人只覺得好笑,他把蔣留仙桌案上寫着大字,形如鬼畫符一樣的紙頁捲成筒狀,拍在這潑猴的肩膀上,說:“那叫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
“今日的功課再加十張大字,晚飯之前交給我檢查。”
蔣留仙還想求情,卻見父親神情嚴肅,心知今日這十張大字已是在劫難逃,只能皺着一張包子臉應聲:“是。”
等到他吃過一輪點心,好容易才寫完一半,捏着手腕洗筆的時候,天終於放晴了。
雨消雲開,連日來灰沉沉的天色突然就隨着惱人的雨水一起消失了,一縷金色的日光破開雲層,照到蔣家的檐廊下。
蔣留仙一蹦三尺高,將毛筆扔進書房外頭洗筆的大瓷缸里,正要去找蔣大人撒嬌賣痴,讓他陪自己練武,就聽見外邊傳來的車馬聲。
車軲轆碾在巷道的青石板上發出悶響,他耳朵一動,就知道那戶人家的馬車肯定掛了開路的鈴鐺。
院牆外的聲音變得嘈雜起來,那聲音越來越近,器物搬運的響動,和箱籠磕在地上的聲音,還有僕人婢女的吆喝聲,讓隔壁空置已久的宅院熱鬧起來。
蔣大人走到他身旁,笑眯眯的說:“差點忘了告訴你,咱們家有鄰居了,聽說隔壁新搬來的薛大人家是個女娃娃,跟你年紀差不多大。”
“以後可不許再淘氣爬樹到隔壁去了,當心嚇着人家。”
蔣留仙心下一驚,想起自己藏在隔壁院子裏的東西,當即就要躥出去,蔣大人眼疾手快地抓住他的后衣領,把他提回桌案前,說:“課業做完之前不許離開書房。”
這時蔣夫
人的婢女卻找了過來,說是夫人讓小郎君去前院待客。
“什麼客竟用得上留仙?”蔣大人有些奇怪,閑着也是閑着,乾脆牽着蔣留仙一道往前院去了。
到了前面卻發現蔣夫人站在正門邊上,身前立了個和蔣留仙一般大小的小豆丁。
小豆丁手裏提着個精緻的竹編小籃子,上面用布蓋着,正和蔣夫人僵持不下。
走進了才發現穿着窄袖長衫的豆丁是個小女郎,她生的雪膚花貌,長發和蔣留仙一樣,簡單的扎在腦後,眉間一點紅痣,精緻美麗得像天宮上下來的小小仙娥。
“夫人不必客氣,我還有功課沒做呢,我得先回去了。”她面上有些為難。
原來是隔壁薛大人家的小女郎,方才薛家的馬車出了點問題,蔣夫人派人幫了一把。
薛夫人風風火火的,行李箱籠還沒理順,就先遣了女兒上門道謝,提了一筐從西北帶來的雪糰子,給蔣夫人嘗個鮮。
蔣夫人見她小小年紀說話有禮,又生得漂亮可愛,想着隔壁還夠要忙活一陣,身邊又連個丫鬟都沒有。
她剛才看見薛家行李就裝了十幾車,僕人卻沒有幾個,想來是家裏人顧不上她,便想留她在家裏玩一會兒,吃些點心再走。
哪知道薛小春眉頭微皺,想也不想的就拒絕了:“我們那兒都是這樣的,鄰里之間送點吃的都是小孩送,又丟不了。”
她的官話說得不太熟練,說話時還帶着西北口音,着急的時候咬字不太清楚,但是卻並不讓人覺得粗俗與土氣,反而只覺得她別樣的可愛。
蔣留仙從剛才見了她就沒說話,他腦子暈陶陶的,只覺得這個妹妹這漂亮,像畫裏走出來的人。
他的視線移到薛小春提框子的手上,她手指上戴着的玉扳指更讓人在意。
“你方才說要做功課,是什麼功課?你怎麼戴着拉弓時才會戴的扳指?你也習武嗎?”蔣留仙從蔣大人身後衝出去,跑到她身邊,連珠炮一樣問道。
薛小春點點頭:“入城的時候在城外練了一會兒弓。”
“那你習劍嗎?”蔣留仙眼神一亮,見她肯定,上前去抓住她手上提籃的另一邊,拽着她往裏跑。
“我沒做完功課之前,阿爹肯定是不會陪我練劍的。”他把人帶到演武場,從兵器架上抽出小木劍遞給她;“這是我最喜歡的劍,給你用。”
“我可是很厲害的。”
薛小春放下籃子,稚氣的臉上滿是嚴肅,她挽了個劍花,說:“我會點到即止的。”
等蔣大人和蔣夫人慢悠悠尋來的時候,蔣留仙已經在地上滾了一身塵土。
薛小春的衣衫也有些凌亂,兩個孩子都氣喘吁吁的。
“再來!”蔣留仙提着劍,不服輸的看着她。
然後在過了幾招,他的劍尖即將碰到薛小春的時候,被她一劍狠狠劈下,蔣留仙連人帶劍滾在地上。
“再來。”他把蹭破的手掌往衣服上一擦,眼睛紅紅的看着薛小春,咬牙盯着她。
薛小春正要說什麼,忽然聽見隔壁傳來手鼓和搖鈴的響聲,她把小木劍往蔣留仙懷裏一塞,說:“點到即止。”
“而且我要回家了。”搖鈴和手鼓都被塞在箱子最底下,這會兒既然被收拾出來了,那被阿娘壓箱底的小金劍也肯定找出來了。
薛小春嘆了口氣,從西南到皇城走了兩個月,她都沒能碰到自己的小劍。
阿娘說皇城的名門淑女都是熟讀詩書的,不像她胸無點墨還不愛讀書,壓着她看了一路的啟蒙書。
看了一眼離演武場很遙遠的蔣家正門,她三兩下攀上那棵枝幹都伸到自家院子的樹,順着牆邊的梯子哧溜一下就沒了蹤影。
蔣留仙拿着兩柄小劍,茫然的看着她消失
在視線中,哇地一聲,埋在蔣夫人的懷裏哭了。
“是哪裏疼嗎?”蔣夫人摸摸他的小腦袋。
蔣留仙繼續哇哇大哭:“她怎麼這麼厲害,下次我一定要贏她。”
他在心裏暗自下了決定,以往都是雞叫之後半個時辰才起床習武的,明日開始,雞鳴之後他就要起床。
第二天蔣留仙掙扎着從床上起來,迷迷糊糊的換好衣服,趕到演武場時,蔣大人已經練完一次拳法了。
見蔣留仙果真打着哈切早起,他指指旁邊的院牆,讓他凝神聽。
隔壁的院子傳來舞劍的聲音,父子倆對視一眼,悄悄爬上梧桐樹,側頭往薛家的院子看。
薛家半邊院子都點着燈,身材魁梧的學大人正帶着薛小春晨練。
薛大人一柄長劍舞得密不透風,粉團兒似的薛小春穿着一身棉布練功服,正跟在薛大人身後模仿他的招式。
“她好厲害呀。”蔣留仙悄悄和蔣大人咬耳朵。
蔣大人點點頭:“他們倆四更天就起來了,小女郎已經揮劍五百次了。”
“方才才開始跟着學大人練招式呢。”
蔣留仙心頭一震,四更天.......四更天他家的雞都還沒叫呢,他忍不住掰着手指開始算,假設薛小春每日比他多練一個半時辰,那他什麼時候才能超過她。
除非他比隔壁的妹妹起得更早。
蔣留仙咬牙看向蔣大人,聲音顫抖着說:“阿爹,你明天三更天就叫我,我毎日比她多練一個時辰,一定能贏她的。”
“這......”蔣大人為難道:“兒啊,三更天你爹我都還沒醒呢。”
“來不及了!”蔣留仙騰的一下站起來,說:“今天我要揮劍一千次。”
*
待蔣留仙終於揮完一千次,汗流浹背的坐在地上,隔壁父女倆終於休息了。
但是很快他又聽到了別的聲響,蔣留仙顫顫巍巍的上樹,發現隔壁不知什麼時候豎起了靶子,一個身形修長,穿着男裝的健美女子,正在薛小春身旁矯正她拉弓的姿勢。
“今日練習三百次之後方可休息,知道嗎?”
“知道了,阿娘。”薛小春抿着唇,將弦拉滿。
樹上的蔣留仙眼前一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