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隱逆兔
楓鴿區南十三街的咖啡廳里。
今天恰好是工作日,店裏人很少,零零散散地坐着沒幾人。牆上掛着的屏幕上正在播放時事新聞,音量很低,完美融入安靜的環境中。
[根據第三十次中央會議報告,霧都將首次推出新型政策,在五大區範圍內,將對妖族重新進行妖口普查,根據過往犯罪記錄進行信譽評定,並分發專門的身份證明。最後,議會長發佈宣言,人類與妖怪將進入新的時代,和諧共處,懷擁未來,我們相信……]
畫面突然咔得一聲暗了。
咖啡廳的店長面色不愉地放下遙控,嘟囔道:“什麼和諧共處。上半年一群紅眼睛的妖怪把我這店砸了個半破,也沒見有誰來賠。像我這種小地方可經不起那些混蛋的折騰……”
他越想越氣,狠狠一拍桌子,差點把桌面的咖啡倒翻,嚇得他趕緊把雜誌拿起來,珍惜地檢查一下有沒有濺上水跡。
“我才看到一半,好險好險……”
這年頭紙質書籍本來就量少,價格還貴,店長卻偏愛紙質的那種特殊香味和在咖啡廳里慢悠悠的氣氛。
雖然社會大眾偏愛深沉基調的諷刺類文學,但一些雜誌還會印些輕鬆的故事,店長喜歡的就是這些,而今天他看的也是其中一篇短篇,僅僅三千字出頭。
短篇的名字叫《捉迷藏》。
似乎在網上有點名氣,前段時間由賽斯集團冠名,三大文學協會共同舉辦了一場大型文學比賽,而《捉迷藏》這篇短文則獲得了這場比賽的短篇二等獎。
店長舒服地靠在椅子上,喝了口咖啡,頗有興趣地開始看下去。
【……
“我不想再當鬼了!”
八歲的男孩憤憤地對圍在他周圍的朋友們大喊。過去的五十八次捉迷藏都是他當“鬼”,但直到天黑他都沒能找到一個人,長久的失落與沮喪讓他總在抱怨,直到今天,他的朋友們終於同意讓男孩辭去“鬼”的身份。
男孩成了被抓的“人”。
一場新的捉迷藏開始,男孩在田野中快活地奔跑,跑得精疲力盡,躲在一處廢棄破舊的矮牆后,竊喜又緊張地等待“鬼”。
但是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夜幕降臨,烏鴉扇動翅膀落在矮牆上,不知名的蟲子沙沙沙發出聲響。
男孩終於站起身,拖着發麻的腿慢慢走回家,看見在門口面露擔憂神色的媽媽,男孩忍不住向她說出了自己的委屈。
媽媽驚訝:“可你那些朋友們不是很早就回家了嗎?我還看到他們一起去小賣鋪買東西了。”
男孩不敢置信,被忽視的憤怒與悲傷讓他說不出聲來,他突然意識到以前當“鬼”時抓不到其他人的原因,也可能是他們早早回了自己家裏。
像是所有人都把男孩遺忘了。
懷着這份無法言喻的痛苦與迷茫,男孩開始偷偷觀察自己的朋友們,想要尋找原因。
……
村口最漂亮的小美喜歡小勇,寫了好多封情書偷偷埋在院子裏的樹下。奇怪,就不怕被蟲子吃了嗎?
小勇很帥氣也很仗義,經常穿同一條衣服,說著“有很多條一樣的感覺很酷”,但實際上小勇只有兩條,他家很窮,只有一個奶奶,小勇的爸媽把他們扔在了這裏。有點可憐。
平時很受老師歡迎的小林私底下喜歡用燙水澆螞蟻,偶爾會用石頭狠狠砸別人家的雞,被發現了就說自己只是在玩。
……
男孩越觀察越開心,他像是找到了新遊戲,悄悄地跟在朋友們的身後,想要挖出他們的秘密。
漸漸地,他不滿足了,渾身像是有螞蟻在爬,骨頭也彷彿在被蟲子啃食。
半夜意識恍
惚的時候,男孩似乎看到自己的影子裏有無數蟲子蠕動,窸窸窣窣地在他耳邊發出聲響。
直到男孩光着腳站上了地面,耳邊的聲音越發清晰。
“走吧走吧,往前走吧,再去看看,再去看看……”
終於,男孩抵抗不住那道聲音的誘/惑,悄無聲息地推開了爸媽的房門,透過那條小小的縫隙,睜大眼往裏看去……
在這個瞬間,男孩腦海中突然產生一個念頭。
明明他已經不再當鬼了,
卻為什麼像是成了另一種“鬼”?】
看完最後一個字的店長陷入了沉默。
他回頭去看看這篇短文的題目,又看看最後一段話。
“雖然叫做捉迷藏,實際是偷窺欲嗎?男孩是不是沒有比較要好的朋友,或者是被其他人排擠了?”
店長嘀咕着,他沒有深思下去,畢竟這篇故事與他的口味不合,雖然能感覺到其中的新穎和似乎隱藏了什麼,但他其實不怎麼關心。他翻了翻雜誌,看到了這篇短文的作者。
“隱逆兔,好奇怪的作者名,是新人?網上查查看……”
這時他的話卡在喉嚨間。
門口的風鈴發出清脆的聲響。
走進來一個穿得嚴嚴實實的青年,很難描述他的穿着。深色的風衣幾乎不露出一絲皮膚,連拉鏈都緊緊地拉到最上面,手上戴着貼膚的黑色手套。這其實說起來也還好,畢竟這年頭喜歡奇裝異服的也不少。但問題是走進來的這位青年臉上戴着一副白色的兔子面具,長長的耳朵將兜帽頂起兩個弧度。
看起來又可愛又詭異,給人的感覺極為古怪,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
店長瞪大眼睛,那瞬間從青年身上感覺到了和半年前砸他店的那群妖怪身上一模一樣的氣息,猛地上半身從桌面探出去,“喂,我們這裏可不歡迎你們這種妖怪!”
走進來的青年腳步微頓,像是有些困惑似得歪了歪頭,語氣意外的很平靜很溫和,似乎還有一絲歉意。
“抱歉,是我這種裝束讓你誤會了嗎。我有點社交焦慮,出現在公共場合與他人進行交流或者眼神對視的時候,我會出現各種併發癥狀,比如呼吸困難,咳嗽,眩暈,或是出現多種幻覺之類。對了,這是我的身份證明。”
青年掏出手機,將電子身份證明給店長看。
咖啡廳店長瞪大了眼,看着青年手機里那張年輕羞澀的面孔以及旁邊種族“人類”兩字,又看了看面前還戴着面具的古怪青年,露出“你當我傻”的表情。
“你臉上戴着面具我怎麼知道你是不是本人啊!”
青年聞言,無奈地說:“那是要我將面具摘下嗎?如果我在現場昏倒的話,店長應該會幫我出精神損失費吧?”
店長的臉色奇臭無比。
這時一道急促的腳步聲響起,穿着褐色夾克的男子慌慌張張來到青年身側,向著咖啡廳店長道歉。
“店長,實在是不好意思,浮生老師平日並不是這種穿衣風格,或許可能是難得出一次門有些興奮……”
說著說著,男人也覺這不太正常,店長露出“你在開玩笑”的表情。
塔澤擦着汗心想這位老師怎麼用這種打扮出門,同時匆忙遞出自己的名片,“我叫塔澤,是風隆網絡文學有限公司的編輯。浮生老師,也就是我身邊的這位青年,是我們公司的一位作家,雖然手裏作品不多,但您或許聽說過浮生老師的名字。”
青年在旁邊站着,眼中露出一絲好奇地看着立在桌面上的咖啡菜單,把上面的咖啡名來回讀了好幾遍,“誒,還有雪糕呢。”
店長一臉抗拒地看着塔澤,“我從來沒聽過叫什麼浮生的作者。你們肯定是一群騙子,說不定準備在我店裏預謀些什麼
。我告訴你們,我現在就要報警了!”
塔澤露出慌張的表情,連連擺手看起來差點要哭出來了。
這時,那位浮生老師突然開了口。
“說是不認識我,可就太讓人傷心了。明明你剛剛才看完我寫的短篇,就算是剛分手的戀人都會時不時回憶起對方,店長竟然能這麼絕情地將我遺忘,實在是令我痛心。”
店長:“……這和戀愛能有什麼關係啊!你這混蛋東扯西扯就是想拖延時間吧!我現在就——”
“你好,我是隱逆兔。”
店長的動作瞬間僵住,他像是意識到什麼,顫顫抖抖地看向雜誌上《捉迷藏》的作者名,又看看面前這個奇怪的青年,突然注意到青年臉上的是兔子面具,而且把自己藏的那麼隱蔽,竟然還真有幾分可信度!
雖然已經信了幾分,但店長依舊嘴硬,“我告訴你,就算這樣你也得……”
“哎呀那我來幫你簽個名吧!”
兔子面具的青年突然興緻勃勃地拿起桌上的黑筆,抓過那份雜誌就翻到第一頁準備下筆。
店長:“——等會!!”
塔澤:“浮生老師不要——”
青年充耳不聞,非常愉快地迅速簽下名字,然後把雜誌還給了店長,“短篇後面有作者的靈感記錄呢,和我的筆跡是一樣的哦。還有,店長,幫我來十杯咖啡吧,就那個黑漆漆的深沉與美夢,謝謝呀。”
說完后,青年並沒有再去看彷彿失了魂的店長,拍了拍旁邊也傻掉的塔澤的肩膀,語氣歡快。
“要如何證明自己是不是自己可真是一件難題。你也這麼認為的吧,塔編輯?”
青年說著往前走去,一屁股坐在了角落裏,周圍基本沒有人,是個非常安靜的環境。於是根本毫無形象地趴在桌上,把手臂拉長勾住對面的桌沿。
“所以您為什麼真的選擇這種裝扮出門?”塔澤哭喪着臉,坐在青年對面的位置上,把桌子中間的裝飾物往旁邊移移。
“因為很有意思嘛,人的眼睛只會看到外在的形象,只會看到自己想看到的東西,並在發現事實真相時,還會固執地認為自己是正確的。那麼由此反推,當一個世界圍繞主角的想法而變化時,主角所想即為真,主角所拒即為假。當然美夢不可能一直存在,那麼就設置一個矛盾點。比如當主角意識到真相,決心逃避的時候,就會出現一種怪物瘋狂追殺主角,無論是殺死主角或者怪物被殺死,所有的一切都會回到最初。周而復始,始而復周。”
青年絮絮叨叨地說著,“想好了,下一本就寫[美夢]吧。”
編輯發懵:“聽起來感覺和上一本捉迷藏很像,有種詭異的感覺。”
青年困惑地歪歪頭,“什麼?什麼捉迷藏?”
編輯:“……您寫的那本短篇,以被所有人都不看好的開局成功獲取短篇第二的好成績,被譽為近三年最諷刺荒謬的短篇。浮生老師,別捉弄我了。”
青年哎呀了一聲,“我好像是寫過這麼一本呢。但是您應該知道,當一名作家開始留戀過往的作品時,他將無法把全部的心神都留給下一步的創作。生命已經死去,靈魂還在滯留,誰人在呼喚——對了,您找我是什麼事來着?”
……明明前段時間與這位浮生老師在網上交流的時候還很正常,為什麼一到現實中卻感覺那麼疲憊呢?
塔澤心中嘆氣,開口道:“是關於合約的事情,當然這種事在網上操作其實更方便可以,所以我們主要是為了另一件比較私人的問題。”
說著,塔澤的表情變得有些小心起來,雖然他看不見對面青年的表情,但依舊在斟酌着自己的語氣,
“是這樣的,最近網上突然冒出一大片關於你與妖怪有些過於親密的消息
,雖然被我們壓下去了,但公司還是有些不放心,便吩咐我與浮生老師您親自溝通一下。您也知道雖然出了新政策,但大眾對妖怪依舊存有偏見,如果您真的與他們有些聯繫,或許可能會對您的名聲有一定的影響。”
“想好了!”在塔澤說完后,青年猛地一拍手心,看樣子絲毫不在意別人在說什麼,“下下本就寫極端主義者吧,題目就叫做[罪],[你和我們不一樣,所以你就是罪!],這種聽起來很不錯吧?”
“浮生老師!”
“安啦安啦,我可沒有傾慕的妖怪小姐,雖然平常一個人孤孤單單是有些寂寞,但大多數時候樂在其中。所以目前並不准備談戀愛哦。”
“……不,浮生老師,請別曲解我的問題……”
見對面的男人嚴肅起來后,青年終於直白地回應了問題,像是頗感無趣地撐着下巴,拖着調子說。
“我是一個絕對中立派,你們想的太複雜了。與其說我與妖怪有聯繫,倒不如去查查這些消息是從哪裏冒出來的。或許會有些意想不到的結果也不一定呢?世界很有趣嘛。”
“我們查過了,但來源太廣,像是從各個地方冒出來的……”
“真是一群廢物呢。”
明明語氣一如既往的溫和,塔澤卻猛地感覺到一股恐怖的氣勢從對面青年身上冒出。那張古怪的兔子面具將青年的所有表情藏於暗處,唯有那雙眼睛深不見底,像是極致的寒泊。
但這種恐怖的氣勢很快消失,青年恢復原樣,輕快地說:“既然你們做不到的話,我來解決吧,很快就會恢復正常的。不過說回來竟然只是那麼件小事就把我叫出來,真讓人生氣。所以那十杯咖啡,親愛的塔澤先生幫我喝了吧,記得付錢哦。對了,我還有事,合同的事回頭網上搞吧。拜拜。”
說完后,青年絲毫不顧塔澤的道歉和挽留,站起身毫不留情地轉身走出咖啡廳,速度快得彷彿一陣風。
上半身剛剛起來的塔澤與端着咖啡過來的店長對視,欲哭無淚,“怎麼辦,我不會被記恨吧?”
“……十杯咖啡,請。”
另一邊。
戴着兔子面具的青年步伐輕快,絲毫不顧及路人或隱秘或直白的打量目光,徑直轉身拐入一個小巷子裏。
“哎,差點就沒趕上。”
青年一邊小聲說著,一邊順着巷子往前走去,沒多久,從對面的巷口也進來一位拎着手提箱的高大男人。
男人嘴裏咬着沒點燃的煙,容貌俊美,一身黑風衣,灰色襯衫的領口鬆鬆垮垮,頗有幾分肆意。
兩人漸漸走近,隨後不約而同地停下腳步。
“你晚點了呢。”
兔子面具的青年語氣溫和,卻透着幾分指責。
“也就幾秒。”羅無咎不冷不淡地呵了一聲,把手中的手提箱遞給青年,漆黑的眼瞳直直凝視面前的青年,“記得完成任務。”
“如此簡單的任務,會失敗的話就是你們拖後腿。”
青年語氣一如既往的溫和,卻絲毫不掩其中的惡劣。隨後他接過手提箱,抬腿往羅無咎旁邊經過。
兩人以相反的方向走去,誰都沒有回頭。
像是過了一會,一道悲憤的聲音同時在兩人的腦海中出現。
[宿主!宿主!住手吧!外邊全是你,別演了啊!再演就要精分了——]
那一瞬間,腳步輕快地走出小巷,正準備收回“羅無咎”的青年陷入詭異的沉默。
[閉嘴吧,系統。讓你發的消息發完了嗎?]
[嚶,每日一條,剛剛發好了。]
[那就好。]
楚意摘下面具,面具下卻是一副黑色口罩,將臉擋住大半。
他深深呼出一口
氣,目光順着長長的街道朝遠方望去。
灰暗的天空,層層壓低的烏雲,散發濃烈高科技氣息的高樓鱗次櫛比,閃爍繽紛璀璨的光芒。在遠些的地方,一面巨大的黑牆拔地而起,幾乎刺破天空,在雲層中如同一座厚重的山,將一切視線盡數阻擋。
微弱的雨水開始降下,來往的路人紛紛打起傘。
高樓大廈頂端掛着的LED大屏幕上正有一行耀眼明亮的彩色字樣。
[——歡迎來到楓鴿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