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人間理想
“你猜這麼著?柳府那半死不活的二公子羅陰,被救活了!”
“什麼!中了五明散的毒居然還能活過來?”
“不過就算他活了過來,也沒幾個年頭了,能活下來還不是靠着四位家主的靈力和他身上的那塊石頭苦撐着?”
“那他豈不是十幾年靈力一朝白費?”
“豈止白費?現在生殺予奪權傾朝野的是金陵程門,這四大仙家早就是靠着家主所剩的靈力和上古四大神獸的力量負隅頑抗,現在四大仙家靈力損傷大半,那程門可不是做收漁翁之利?”
鄉野村夫都懂得道理,四大家主怎麼會不明白?
從山下傳來了羅陰無恙的消息,身在二龍山中的韓尚景總算是鬆了一口氣。
要知道,自從羅陰出了事情之後,韓尚景永遠都是孤孤單單一個人生活在弟子眾多的玄教之中。瞧見他人稱兄道弟成群結伴走在他的身旁,每每此時他都會想起和羅陰經歷過的一切,這一切……卧躺逍遙泉下彈劍而歌……
要是羅家的事情什麼都沒發生過,要是羅陰永遠都不要滿十八歲,永遠沒有十八歲生辰的那一天,就不會有後面這麼多煩心瑣碎的事情,那麼現在,白玉墨珏這個組合,應該早就縱橫天下,策馬揚鞭在悠悠江湖了吧……
想到這裏,韓尚景越發覺得心酸冷清,歐陽老先生的課堂上也少了些羅陰在時該有的哄鬧。再也沒人會催着你早起打獵,賴着你陪他爬樹。
日日夜夜,幾乎每天都會從噩夢中猛然驚醒……
“羅陰!”
漫漫長夜,韓尚景就沒有睡過一個好覺,每晚都是同一個夢,他夢到羅陰全身冰涼慘白,化作孤魂野鬼在百鬼崖呼喚着自己,夢到他變成了一頭嗜血的怪物,被自己砍落山崖。
韓尚景被夢魘困擾着,霎時間,他只覺得全身濕透冰涼,抓着床單被褥全身不停顫抖着,頭止不住晃動,急劇的強烈情緒讓他終於忍不住大叫了一聲“羅陰”的名字,從床上坐了起來,茫然的看着床頂,任冷汗混着清微的喘息蕩漾在空氣中..........
發現,諾大的房間裏,居然只剩下了自己一人,那個本該睡得跟死豬一樣的羅陰不見了,留下一榻空冷的床,和一個不能抑制自己的悲傷抱成一團無助哭泣的故人。
“羅陰救活了。”
這句話從玄通道長的嘴裏說出的那一刻,韓尚景的腦袋嗡嗡作響,他雙腿忍不住軟了下去,跪在地上,一陣天旋地轉后,緩過神來,促而急問說:“真的嗎!沐陽活了!他沒有死!”
玄通道長點頭微微,捋着花白的鬍子,將韓尚景扶起身,問:“現在,心無掛礙,尚景,可以傳度了吧。”
韓尚景並不是很願意立刻傳度,因為他心中總覺得這事情還未結束,或者說,他倒是對於玄通道長此刻急切要傳度於自己的態度深感疑惑。
“傳度后,徒兒就是掌門人了嗎?”
“嗯。”
韓尚景追着問:“那師父又要何去何從?”
“閉關。”
傳度,傳正氣玄清之法,歷代玄教掌門人的規定,可這次,玄通道長貌似有些操之過急了,他將韓尚景獨自留在身邊培養,指定為接班人,但是韓尚景出於對好兄弟羅陰為自己擋毒的愧疚,遲遲不願傳度掌門人。
“師父為何獨獨選中了徒兒?”
“因為……”玄通道長欲說還休,卻是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他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糾結,笑了好幾陣也沒有說出個重點,驀然抬起頭遙視窗外,神情凝重說:“或者說,就算你韓尚景是那北斗大會的雞尾,我依舊會將掌門人的位子傳給你。這玄教,冥冥之中就是你韓尚景的。這……也是我欠你父親的。”
“父親!師父認識我的父親!”
韓尚景跟進一步,用乞求的眼神勢要把玄通道長心中所有關於自己身世的秘密一一挖掘而出。
玄通道長見這事情定是瞞不過去,轉過身重坐木椅之上,抿了一口茶,同樣,飲下了二十年前的苦澀瞬間:“孩子,是時候告訴你了……”
二十年前,數不清是第幾屆北斗大會,而這故事正是發生在二十年前那場北斗大會上,那日英姿颯爽,執劍落花,正首奪魁之人,便是這玄教正派弟子,亦是玄通道長的小師弟韓鑫。
奪魁,對韓鑫來說是輝煌生涯的開端,可這光明幕布尚未揭開序幕,便早早落下。偏偏在這個時候,一個女人出現在了北斗大會之上,誰都不知道她是誰,不知道她的名字,更不知到她的來處,只知道世人皆喚其玉面觀音——楚傾君。
她是第一個敢在韓鑫奪魁之後上擂台挑戰他的人,便是這睨眸千年,龍鳳顛雲倒月之間,韓鑫便徹底愛上了這個女人,就算玄門長老們誓死烙下枷鎖禁咒束縛了韓鑫,卻始終沒有束縛住韓鑫那顆痴情之心。
“後來呢!”韓尚景瞪大着發紅的雙眼,滿目皆是悲情。
後來……韓鑫跑了,身為玄門弟子,放棄了掌門接班人的位子,無關自己玄教弟子的身份,跟着那楚傾君二人跑下來山。
兩人改名換姓在山下隱居了下來,又過一年,還生下了一個男嬰,取名——韓尚景。
“告訴我!”韓尚景雙膝重重跪地,低落着前額的細發,蒼然有氣無力垂着頭,卻又滿心帶着恨意仇視着眼前的一切,問道:“那我父母是怎麼死的。”
那韓鑫和楚傾君的事情很快就被眾仙家知曉,而玄教掌門繼承人跟着女人私奔下山的事情亦成為了眾人口中的笑柄,向來清正端雅的玄教怎麼能容下這個叛徒的存在?長老們恥於這玄教毒瘤叛徒苟活於世,很快找到了韓鑫夫妻的住處,便帶着門徒下山抓人。
韓鑫見事情敗露,將孩子藏至他處,二人亦心甘情願接受了玄門制裁。事後我們也想過要找回那個孩子帶回去好好教養,可是誰都不知道這個孩子最後到底去了哪裏,我們甚至懷疑,他是否已經死了。直到後來羅家慘遭滅門之禍,我們也才知道,原來這孩子是被藏在了柳家,養了二十年。
霎時間,韓尚景憋了多時的淚水終於忍不住了,一拳狠狠打在牆上的祖師爺畫像之上,直到全身打得無力,方才軟靠在牆上,試問蒼天:“為什麼!為什麼不肯放過我的父母!難道愛一個人也有錯嗎!相愛就該死嗎!”
“相愛本無錯,錯的,是愛了一個不該愛的人。孩子,你可知你的母親玉面觀音是何人?我們也是後來才知,她是背叛仙界天尊而出逃的妖女。而身為玄教弟子,跌落七情六慾之間本就不可原諒,更何況和一介妖女相愛?那更是錯上加錯!”
“錯?愛就是愛!管他什麼七情六慾是非分明!”
玄通道長被韓尚景的話噎得哽咽,手揮動浮沉,揉着韓尚景的頭:“所以,孩子,這是玄教欠你的,現在我們願意用玄教的未來來補償你。想當年,在這玄教之中就數我和你父親關係最為要好,這個位子,我等了你二十年了。”
“師父若是早說!我和羅陰二人何必拼了命來爭這掌門人的位子?羅陰又何必落難於此!”
“羅陰那事……”玄通道長遲遲停頓了一下,發了一個悠久的呆,恍然醒來后,接著說道:“難道羅陰逃過了北斗大會這一時就逃得了一世嗎?孩子,這其中的隱情鬼謀太深。這之中涉及了太多的仙門,太多的孤魂……不是我們可以觸及的。”
“可是羅陰是我最好的兄弟,我不能看着他一人深陷泥潭而見死不救啊!
玄通道長手中散發出一股強烈的金光,指引韓尚景黑暗下永恆的光明,點中韓尚景眉間,幻化出一顆金紅色的硃砂痣,說道:“讓自己變得更強大,保護好玄教,保護好……羅沐陽。”
韓尚景頓然感到全身力量大增,一種莫名的輕鬆舒坦包圍着他,全身輕飄飄的金光如絲帶一般纏繞於指尖兩側,便是稍有靈動,便可滑落金粉三千。
這,就是三教圖裏的玄清術嗎?
“傳度……那是不是說我也再不能擁有七情六慾?”
這才是韓尚景最擔心的問題。
“這下,我們再也不會阻攔你了……”
玄通道長緩步點動了香爐上的龍頭,轟隆一聲作響,劃開一道了祖師爺神仙后一道密室,回首顧望韓尚景最後一眼,他看見,在韓尚景的身邊站着一位清秀的少年郎,身着玄教道袍,要種配着一把玉劍,正朝着自己欣然微笑。
“師弟……”
等韓尚景辭別了閉關的玄通道長之後快步推開門向外瞧去,卻見黑壓壓一片人頭站在台階之下,見到韓尚景的露面,恭然跪下一片雪白的衣衫,大聲呼頌道:“恭迎玄教掌門清源君!”
韓尚景被眼前的場景怔住片刻,卻聽聞耳畔一聲尋談:“清源君此刻欲有何求?”
“回……”韓尚景一字一頓默默念出二字:“家……”
朱明,正是蟄伏許久的六月,韓尚景安頓了山上的事物,撂下一切馬不停蹄回了彌州柳府,迫不及待要見到劫後餘生的羅陰。
“羅二哥哥,你猜誰回來了?”
柳煙茗扶着羅陰的手,疾步繞過後院穿到了前堂。
“猜?這還用猜?”
羅陰雙目矇著白綾,手中拄着一根竹杖,玄衣翩躚,站在柳府的大門口,早就嗅尋到了某人的到來,掛出許久不見的笑容。
“怎麼就不能猜了?羅沐陽!”
韓尚景停滯在柳府大門外的石階,望見眼前羅陰的模樣,心口一陣心酸,三步跨成兩步朝着羅陰飛奔而去,緊緊擁抱着他瘦弱的身軀,欣慰一笑。
“怎麼?這才多久未見啊?這麼想我?”
“放屁!我是怕,再也見不到你了。”韓尚景傲嬌着將羅陰一把推開,憤憤為自己的激動解釋道:“我是還打算來給你上柱香來着。”
“那可真是讓你失望了吧?韓尚景!哦對!現在可不能喊你韓尚景了,該叫……清源君了吧!”羅陰一棍子敲打着韓尚景的腿,露出老父親般的欣慰嬉笑道:“想不到啊,我們家韓尚景出息了,都成玄教的掌門人了!”
“尚景……”
“伯父伯母!”
“回來了啊……”為柳府操碎了心,又要日日夜夜替羅陰療傷,此刻的柳伯父變得格外蒼老虛弱,也才中年,卻覆上了滿頭悉數的白髮,見到孩子們幾個都在,溫柔慈愛滿目,總算是露出了久違的微笑:“孩子們都在啊……”
三人團聚在柳府後院的大榕樹下,每個人都在幻想着自己的未來,只有羅陰,面色蒼白,一下子沒了生氣。
“羅二哥哥,你怎麼了?”
羅陰坦然着一臉無所謂的樣子,枕着雙手支起一隻腳靠在大榕樹下,勉強撐起一笑,說:“我活不長久的,說實在我也不想成為柳府的累贅,更不想看柳伯父為了我疲猝至此。”
“羅二哥哥,別這麼想,現在韓大哥有了玄清之術,一定可以治好你的!是吧韓哥哥!”
柳煙茗帶着滿懷期待的眼神看向韓尚景,這讓明知殘酷現實的韓尚景更加為難,玄通道長都不屑於去救活的人,他一個剛剛接觸玄清術的菜鳥……又有什麼辦法去挽救羅陰?
“我……試試……”
韓尚景將羅陰扶正,跏趺盤坐他的身後,運起千斤靈氣,卻聽聞羅陰在跟前輕蔑一笑,這句話,只有他們二人聽得真切:“清源君,裝裝樣子就行了,不必勉強。”
韓尚景的靈能化骨融入了羅陰的體內,卻和他體內的毒氣形成了強大的抗衡,“怎麼!怎麼會這樣!”
這毒氣根本無法驅散,韓尚景自己倒是累的精疲力盡,“哇”得吐出一口鮮血,哭着半臉卻又笑着半臉:“我真的……儘力了……”
羅陰氣不打一處使,轉過身在一片黑暗中摸索着扶起被毒氣攻侵至外的韓尚景,憤怒抱怨說道:“和你說了!不要勉強!”
“羅……沐陽……”
“羅二哥哥……”
換個角度考慮,韓尚景拚命逼着自己往好處想,打着趣兒擦去嘴角的血漬,便詢問羅陰:“羅沐陽,臨死之前,你還有什麼遺願?”
“我的願望……只想要你們好好的。”羅陰頓時變得格外溫和,一手一個牽住二人,又將韓尚景和柳煙茗緊緊握在一起,努力湊成這一對,歪着頭壞笑,問道:“你們兩個,可是什麼時候成婚啊?我可等着抱小侄子呢。”
霎時,兩人耽於一視,且又迴避了對方的眼神,臉旁泛起一陣暈紅,雖然羅陰看不見,但是他感受到了此刻的熱度,反倒更為起鬨:“韓尚景,快給句話呀!好讓我走得安心!”
“羅沐陽!你找死!”韓尚景揮起拳頭想要嚇他,才想起來他早已是個瞎子,腮幫子股成了一個球,咬牙切齒滿臉通紅。
“羅二哥哥!”柳煙茗揪着羅陰的衣袖慍怒喊着他的名字。
羅陰輕拍柳煙茗爹雙手算是安慰,對着韓尚景說道:“阿茗這十日懷胎之苦反正總歸怪罪在你身上了,我還想在臨走前揍你一頓呢!這倒是個好理由!”
韓尚景遲疑了許久,摟着羅陰的肩膀,忽然神情起來:“羅沐陽……你要是不走,我天天給你揍啊!”
“那可不行,到時候小侄子沒了爹,找我報仇來了?”
韓尚景和柳煙茗被羅陰逗得相視一笑,而柳煙茗卻在不知不覺間將頭靠在了韓尚景肩膀之上,隨處可見皆是柔情似水,脈脈含情。
“成親?我第一個贊成!”
“柳伯父!”
“阿爹!”
韓尚景和柳煙茗就像是一對被父母抓包的小情侶,慌忙間撒開了手,見柳氏夫婦相偕同行而來,不覺面色發紅,愣地站起身。
羅陰背對着伯父伯母,一副趾高氣昂的樣子,伸着大拇指傲嬌指向自己,春風得意。
“柳伯父?你們兩個還想拿柳伯父虎我?我告訴你們,小爺我不吃這套!”
“沐陽……”
羅陰毋得起身,被嚇成了結巴:“柳!柳伯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