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別來無恙,沈盪。”
青城的春日大雪未停,風裹挾着雪打在窗戶上,宛如沉悶困獸發出的響動,濺起的雪沫氤氳沾染落地窗,結成水霧,在昏昧的房間掀起潮濕感。
施意側躺在床上,眼前是幽暗的手機屏幕,上面只有一行簡單的字。
商應辭說:“取消婚約可以,當面談。”
施意盯着這幾個字看了半晌,把手機擱在了一旁,打開了床頭的水晶枱燈。
她的腦海中,都是今天商應辭和喬溫寧糾纏的畫面。
一個是她的未婚夫。
一個是被她想方設法攆出青城的故人。
而她,她站在馬路對面的便利店門口,看着一身明艷的喬溫寧緊緊抱着商應辭,哭得我見猶憐。
他們的身後,是商氏恢宏矗立的大廈。
商應辭何許人?時間寶貴到以分秒計,平日裏她見一面都要提前知會的男人,居然也會在工作時間撇下所有人,哄着梨花帶雨的美人。
施意捏着手中的雪糕,掌心格外涼。
商應辭沒有推開喬溫寧,甚至皺着眉,說著類似哄慰的話。
施意一直以為,這是自己的特權。
可事實上,這些年他越來越忙,越來越炙手可熱,越來越...忽略她。
她對着二人拍了張照片發給了商應辭,下一刻將手中的雪糕扔進了垃圾桶。
商應辭的電話打進來時,她坐在車上,還沒等他開口,就乾脆的說:“商應辭,我們取消婚約吧。”
之後,同樣利落掛斷。
回憶戛然而止,施意從床上起來。
大雪將停未停,她穿了一件厚厚的白色羽絨服,一路低着頭,沿着復古雕花的樓梯扶手往下走,做賊似的走出了家門。
施家的別墅建在郊外,這個點人跡罕至。
施意不敢驚動旁人,沿着雪路深一腳淺一腳的往前,走到很遠的公交站台,才摸了摸口袋裏的幾個硬幣,安心的等着四十分鐘一趟的公交。
商應辭看見施意時,女孩一身的雪站在門口,腳上穿着毛線拖鞋,軟糯的棉質睡衣,外面套了件白色羽絨服。凌晨時分,外面氣溫低得不講道理,她一張精緻的小臉凍得通紅。
商應辭將唇間的香煙夾在指間,緩緩垂下手,放在門把上的手,也下意識握緊了些。
他只穿件黑色的襯衫,冷意後知後覺的開始滲透。
身後暖氣充容,面前萬丈寒冰。
他張了張嘴想要說什麼,一時間卻是失語。
而施意抬眸,棕色的雙瞳毫無情緒的注視着他。
她從小就是美人胚子,高中時候就已經因為美貌而小有名氣。而商應辭看着她的眼睛出神。
施意真的有一雙很漂亮的眼睛,琥珀一樣凝着乾淨純粹的光,看人時眼波流轉,動人心魄。
他此生未見過更動人的。
“已經當面了。”施意先開的口,只是話語生硬,很疏離的口吻。
商應辭狹長的眉眼微斂,夾着煙的手指頓了頓,垂眸側身給她讓了位置,“進來談,外面涼。”
房間裏暖氣充足,空氣中瀰漫著植物精油清淡安神的香氣。
施意不是第一次來,一樓窗檯的那盆藤蘿,還是她送過來的。
她坐在沙發上,背挺得很直。
商應辭倒了一杯溫水,放在施意麵前。
他的袖子半挽着,露出線條結實漂亮的手臂。
施意抬起頭,看着商應辭的臉。
斯文俊雅的長相,舉手投足間都是久居上位的寡淡漠然。
當真是滴水不漏的冷靜。
大約是察覺她的目光,商應辭拿着茶杯的手頓了頓,
施意錯開目光,視線下移,冷不丁看見他中指上的訂婚戒指。
她後知後覺的想,這已經是25歲的商應辭了。
“我讓助理把感冒藥拿過來。”
語調是人前少見的溫和,體貼入微。
他放低姿態,在示好。
施意挑不出錯處,眼神複雜的看着他,許久,輕笑了聲:“商應辭,退婚的事,你打算怎麼和我爸媽提?”
商應辭眉心皺起,凝眸注視着施意,沉聲:“施意,你知道我和喬溫寧什麼都沒有,我這麼多年,除了你,又有把誰放在心上?”
施意扯了扯唇角,很勉強的浮現幾分笑意,她吐字很慢,含譏帶諷:“逢場作戲對嗎?”
商應辭咬着牙,下頜緊繃不說話。
施意沒管他難看的臉色,笑得甜甜的:“商總收放自如,我佩服。”
商應辭的呼吸變重,手指下意識的扣住了施意的手腕。
他很久沒有這種抓不住又心慌的感覺了,一瞬間,幾乎是呼吸不過來。
他在腦海中搜刮著措辭,正想開口解釋,又聽見施意說:“商應辭,我們就到此為止吧。”
理智斷得徹底,陣痛綿密。
“你想清楚了?”
“不能更清楚。”施意說完,將手抽開。
又是冗長的沉默。
“施意,你有替你父母想過嗎?施家和商家的婚事一旦作廢,施家的處境只會難堪。”商應辭緩緩起身,他的眸色愈深,語氣愈沉,“你不能只是為了自己而活着。施意,你還是和小孩子一樣,非黑即白,眼裏揉不得一點點沙子。”
施意沒吭聲,只是看着桌上杯中餘溫猶在的水。
可是餘溫終究是餘溫,這水早晚也會冷透的。
“我自己的父母,我自己能照顧。”施意將一枚戒指扔進了杯中,濺起細小的水花。
商應辭看着杯底的戒指,它在燈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光。他的瞳孔驟縮,面色浮現鐵青。
他被施意的做法給惹怒,那些已經涌到唇邊的道歉都被咽了回去。
他笑笑,皮相斯文,實質是居高臨下的睨視。
施意聽見商應辭說:“我不會再見喬溫寧,施意,各退一步不行嗎?”
施意也笑笑,起身,仰着臉看他,“不行。”
商應辭大約是笑了聲,眼中怒氣濃烈。
他不知道是說給誰聽的,字字擲地有聲:“施意,你可千萬不要後悔!”
施意沒回答,只是目不斜視的推門離開。
門推開的一瞬間,風雪灌進來。
施意義無反顧的一腳踏了出去。
門合上的那刻,施意聽見水杯被砸在地上的碎裂聲。
施意不記得商應辭上一次這麼動怒是什麼時候了,這次必然是氣得不輕。
外面的花園已經重新覆蓋上了雪,掩蓋住她來時的腳印。
施意知道商應辭在看她,所以走的很堅決,一秒都沒有停下。
商應辭在門外種了很多海棠,下雪天倒也開的自在,胭脂色紅。
施意沿着花樹走,路燈慢慢變多,道路也明亮了起來。
大約是錯覺,她竟聽見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她下意識偏過頭,看見一張熟悉又陌生的臉。
25歲的沈盪站在路燈下,盛大的燈光落在他的身上,他看着自己,還是少年時那般高傲的模樣,偏長的頭髮給他的面容增添稍許柔和,他的膚色勝雪,眉眼深邃,唇紅齒白的樣子,比從前更蠱惑人心些。
他穿着黑色襯衫和同色衝鋒衣,白色的球鞋,似乎還是少年的模樣不曾改變。
他就這麼,一步、一步、一步的走到了施意麵前。
施意看着他精緻稠麗的面容,還有眉眼間隱約的晦暗,無措開口:“別來無恙,沈盪。”
他目光落在她不安忐忑的瞳孔中,開口,聲線很冷:“施意,有恙。”
施意指尖嵌進掌心,聲音更加漂浮不定:“所以你回來了,是來報復我的嗎?沈盪。”
下巴被輕輕抬起,沈盪眯着眸,看着她姣好的臉龐,笑容摻進嘲弄,“你以為我千里迢迢回來,就是為了報復你?”
施意無話可說。
而沈盪的面容,一點點欺近她。
他眼中的幽暗情緒如同冰雪消融,施意認真的看,只看見滿目溫柔。
沈盪說:“施施,我們結婚好不好?”
多年不提,絕不宣之於口的名字,重新提起,熟悉的就像是提過千千萬萬次。
施意還未來得及說任何話,沈盪已經鬆開手,重新往路燈的方向走去。
再度折返回來,他一隻手插着兜,一隻手拎着一個膠袋。
他將膠袋扔在施意的腳邊,懶散冷淡的說:“換上。”
施意愣了愣,彎下腰去看,裏面是一雙紅色的東北大花布棉鞋。
施意眨了眨眼,眼眶有點濕。
沈盪看着她低頭不動的模樣,以為她是嫌土,皺了皺眉,“太晚了,附近就只有這個賣,你將就着穿一下。”
風穿過海棠樹,雪似乎更大了。
漫漫的雪,沈盪蹲下身,給施意換下濕透的拖鞋。
無人知,他聽見自己心底深處的嘆息,他以為她這麼狼狽,他會快意,就算沒有快意,也該有一點點的幸災樂禍。
可此時此刻,他竟是沒有任何快感,只是一遍一遍的想着,她從前身體就不好,不能着涼...
施意抱着膝蓋坐在膠袋上,眼淚一顆顆的往下掉。
沈盪看着她,半晌,伸手捏了捏她的臉。
“施意,我剛剛說的,你聽清楚了嗎?”
施意哭得眼圈鼻子都是紅的,委委屈屈的看着他不說話,下一刻,眼淚被人一點點擦掉。
青城2月的春,沈盪頂着這張人畜無害、堪稱艷色的臉,用近乎蠱惑的語氣對施意說:“我剛剛說,我們結婚,日子你定。”
未曾見過施意的這六年,沈盪明白了一個道理。
他狠戾乖張的靈魂,只會在施意麵前甘心俯首。
見到施意的這一刻,沈盪明白了另一個道理。
原來那些靠時光才能釋懷的人,是經不起再見的。
今宵朝把銀剛照,猶恐相逢是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