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夜未央

太陽開始落山。

猩紅的殘陽從雲層的縫隙里流露，讓人聯想到火山未冷卻的熔岩。

地面的火海未曾止息，有太多異獸從地穴底下跑出逃命，卻只是把越來越多的柴薪投入火焰之中，火勢經久不息。

“鷹喙”還在火海中。

“衛將軍”推着“鷹喙”，緩慢地向地面移動，在火海中開了一段后，它的輪胎被燒化了，那再強大的爬坡能力也毫無用武之地。車裏坐着兩個人，那神秘的紅髮女子，因為吸入了大量顆粒物，此時正劇烈咳嗽着。

“來，喝點水。”沈櫻打開水袋，遞給她，她喝了一口就嗆到了。無法控制自己的呼吸。

“先吸氧，駕駛室座位底下有氧氣瓶。”唐鐸通過車載音響提醒道，他的聲音沒有變化，很難想像他正在推動數噸重的裝甲車上四十度的陡坡。車子傾斜很嚴重，沈櫻有些手忙腳亂，花了點時間才找到氧氣瓶。她在吸了幾口氧氣后，情況開始緩解。

“還好嗎？”沈櫻這時有機會可以好好端詳一下她的面部，淚水化開了附着在臉上的黑灰，讓她樣子很狼狽，但是看五官還是很精緻的，她的紅頭髮剛剛及肩，很神奇的在火焰中完好無損。

“你們……你們是閔蘇……避難所的？”她有些艱難的說出這句話。

閔蘇，對於沈櫻來說是個熟悉又陌生的名字，沈櫻花了點時間擺脫如潮水般湧起的回憶，才有些沉重的點了點頭。

她閉上眼睛，淚水又從眼角溢出，沈櫻摸了摸她的後腦勺，希圖透過厚重的防護服給她一點溫暖。

“太晚了……”

車廂陷入一陣沉默，遠處異獸的尖嚎還在傳來，裝甲車咕吱咕吱作響，沈櫻也感覺到一陣悲傷。但她能說的，只有……

“對不起。”

“沒有什麼好抱歉的，所有人都已經竭盡全力，沈櫻，把油門踩到底，我們快上地面了。”唐鐸一如既往地冷靜決絕。

“明白了。”沈櫻關閉了自動駕駛，死死的把油門踩到底，在發動機獸吼一般的轟鳴聲中，他們終於看到平坦的土地，現在最重要的事，還是逃離這片火獄。

“跟着我，我來掃除障礙！”

話音未落，沈櫻就看見鐵色的衛將軍以千鈞之勢斬殺不知何時埋伏在邊的異獸。

“動作快！”

車燈在烈火中壞了一盞，勉強使沈櫻跟得上衛將軍背上紅色的信號燈，緩慢而又艱難的前行。逃出的異獸在離巢穴遠一些的地方獃滯的徘徊，看到唐鐸沈櫻一行人，才像剛醒過來一樣緩慢的靠過來。結果當然是被衛將軍沖開衝散，不過沈櫻通過“鷹喙”的後車攝像頭看到它們未曾放棄，仍在背後像鬣狗群一樣跟隨着。以現在的車速，甩掉它們只是奢望。

在駕駛鷹喙的沈櫻看到了更大的隱憂，以當前的車速和燃油消耗速度，能不能回到營地變成了未知數。於是她打開了通訊頻道，試圖聯繫到第二車組的人，但是暫時沒有反應。

“只是從一個地獄跳入另外一個地獄罷了......”

“什麼？”這個紅髮女子突然低聲說了些什麼，沈櫻沒有聽太清楚，但是她看出這個人的狀態已經好了許多，已經不在咳嗽了。她才想起來，她剛剛還在心裏叫她姐姐，但現在見了面，卻還沒問怎麼稱呼。

“我叫沈櫻，你叫我小櫻就好了，別擔心，我們會盡全力帶你到安全的地方。那個，怎麼稱呼你啊。”

“叫我......秀秀吧，

原秀秀。”她有些虛弱的回答道，“沈櫻，你們的人知不知道，那些怪獸的來歷？”

沈櫻有些驚訝的看了她一眼，茫然地搖了搖頭。

“我在舊時代的職位很高，可以看到很多被封存的資料。我記得這些怪獸是被培養出的基因改造生物，研製者稱呼它們為猰貐，用做在核戰爭爆發后，士兵的替代品，這本應該是被否決掉的方案。只是，不知為何，它們還是被生產了出來。”

她喝了一口水，露出一個笑容，沈櫻從其中看出了某種殘酷，她接著說，“看來那名研究者在暗地裏下了很大功夫去研究它們，或者是受到了什麼大人物的支持，總之現在的這些猰貐，真是一件完美的戰爭兵器。頑強的生命力，天生的集體意識，嗜血的本性。還有那我理解不了的無視距離指揮。對於人類真是殘酷。”

“你是怎麼知道它們被人指揮着？”唐鐸一直靜默的聽，但他實在是忍不住要發問，他竟到現在才知道打交道了那麼久的異獸是被人操控着的。但這似乎可以對異獸沒有嗅覺，卻極度敏銳的追蹤能力有所解釋。

“在一些人眼中，每個生物的身上都有着一個洞穴，有些生物的洞穴很深邃，他們大多擁有飽滿的精神世界，擁有難以估量的潛力，離里世界更近；有些生物的洞穴很淺，他們只能感受組成自己的這些物質，因此一切潛力都被自身所限制。就像你，你應該也是原皓的作品之一，你的洞穴雖不淺，但距離里世界還很遠。

關於里世界是什麼，沒有時間來讓我長篇大論。你只需要知道，生物可以從這這個地方獲取一些力量。我看到這裏的每個猰貐都被一個細絲所牽引，在細絲的盡頭，知樵避難所的廢墟，那是一個可以謂之深淵的存在。我剛剛想盡我的全力去毀滅他。只是沒成功。”

她的目光看向窗外，看向遙遠的虛空，“深淵現在離開了巢穴，正向我們靠近，感謝你們，我休息夠了，可以再會一會他了。”

她解開沈櫻幫她繫上的安全帶，對沈櫻說：“幫我開下門，謝謝。”

“我們，就不能一起逃出去嗎？”沈櫻喊道，她不理解這個人為什麼一再踏入險境。

“四面八方的猰貐都在向我們靠近，這個數量級以萬為單位，如果不能解決掉他，你們只會和我的隊員一個下場。”

唐鐸保持着他的冷靜說道：“或許你說得有幾分是事實，但是我認為集合一切力量，反而是得到救援的唯一辦法。你既然可以看到那些東西，那就請幫我們指出包圍圈中最薄弱的地方。至於車門，沒有我的指令，是打不開的。”

她，嘆了口氣。

“如果你一定要一意孤行，也理應讓你知道執拗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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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邊，第二車組遇到了麻煩。

岩嵩在他的無人機上看到了從四面八方而來的異獸，從空中看，像有幾百年歷史的房子崩塌了，從中跑出了繁衍了數代的老鼠，恐怕過不了多久，這一輛小小的車就將被異獸包圍。

“看來，剛才跑得還是慢了點啊。”岩嵩笑笑，把屏幕翻轉過來讓眾人看。其他人可沒有岩嵩這麼樂觀，有的盯着屏幕反覆確認異獸的數量，有的緊張地抓起了武器。

“隊長的情況只會比我們更壞。”發話的是唐鐸的副手，鄧嶸。一個少見的，在沒有日光的現在也依然擁有黧黑膚色的強壯男人。“現在是考驗我們戰鬥技巧的時刻，以往多日的訓練，都是為這一天做準備。”

“但是這數量，已經不是幾個人能應付的，我們需要電影裏的超人。”岩嵩搖搖頭，彷彿這一切與他無關。

“難道？我們就這樣束手待斃嗎？岩嵩，別說喪氣話了，我不管你和隊長的關係有多好，是不是我的上級，在第二車組，你就得做好你的本職工作，現在，立即為我們規劃最優路線。”鄧嶸站起來前往駕駛室，“炮手，協助我填裝彈藥，機槍手就位，輔員檢查武器。我不管有多少異獸，我只知道，我們要回家！還要為隊長帶去補給！”

岩嵩沒有反駁什麼，木然的看着屏幕，他其實並沒有他表現得那麼淡然，只是他想不明白一輛裝甲車在數千異獸的包圍中生還的可能。除非有奇迹，比如這些異獸改行吃素。

他還是很快的規劃出最佳路線，這條路會遇到的異獸數量不足一千。面對的異獸從四位數變成了三位數。但我方還是只有孤零零的一個“1”。

第二車組很快就遇到了第一群異獸，裝甲車開足馬力，準備撞出一條血路。

但是，異獸群卻避開了他們。

就像滾燙的刀切入黃油，那些異獸群在面對裝甲車時一分為二，在越過之後又合成一群，炮火沒有激怒他們，甚至一個隊員緊張之下瘋狂掃射的機槍，也沒能讓它們回頭。

車廂里的人面面相覷，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岩嵩在短暫的喜悅之後，面色凝重起來，轉頭看向他們逃離的方向。

他已經隱隱約約感覺到那裏發生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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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我出來吧，在車裏我只能把車子一起燒掉。”

“鷹喙”的速度真的可以用爬來形容了，異獸里三層外三層的圍着，唐鐸駕駛着“衛將軍”如同戰神一般在車前搏殺，以血肉開出回家路。但是這種情況持續不了多久。

“你也是完人嗎？”唐鐸通過車內音響發問。

“是的。但是可能和你們有所不同，我的手術是原皓親手完成的。”

“那我唯一與你相似的地方，就是和平常人不一樣了吧。但我還不夠強大，比不上你。”

“你今年幾歲？”

“二十四，五年前才接受補完手術。”

“抱歉。”自稱原秀秀的她，此時已經把自己的臉擦乾淨了，一張絕世的面龐，正一臉歉意。沈櫻覺得，她是自己見過最漂亮的人了，可能避地下城裏最出名的歌唱家，江霖。可以和她比一比，不過大概還是會落入下風吧。

“我以為你來自舊時代，沒想到卻是其他設計師的作品，你很強大，在這個年紀擁有這樣的力量，足以證明你很有天賦。”

“別提這些了，里世界的事，我也有所耳聞，但是無論如何都接觸不到…………你的力量是怎麼來的？”唐鐸的聲音失去了穩定，時而急促，時而停頓。

“會是一番長篇大論，我希望你不會後悔聽這些。”

“我可以跟它們耗上一整天，快說吧。”

“據我們避難所的科學家研究，里世界，是精神為主宰的世界，表世界物質的變化都會在里世界留下痕迹，或者說，里世界在記錄表世界。表世界最終會毀滅於熵增，不可避免的走向無序。里世界則會從無序走向有序，直至一成不變，新的事件，新的想法不再產生，世界如同照片一樣被定格。可能是為了打破這個必定毀滅的僵局，才會有生命的誕生。

一切物質都附帶精神。就像太陽是太陽系物質的最主要部分，在里世界，太陽也是太陽系精神的主要集合體。里世界不像是表世界，生命有各自獨立的精神。里世界就是一個整體，當一個人在表世界被毀滅，精神沉降回里世界，可以稱作回歸大源。他自我的部分被保留，他可以和其他人融合的部分，比如信仰，比如對錶世界的客觀記憶，對同一個人，同一件事的印象，都會像小拼圖一樣，補全里世界對這些事物的記錄。

如果一個人做了豐功偉績，被人代代傳頌，即使他去世多年，他的精神世界也會越來越豐富。生命是在表世界裏主宰物質的一方小世界，若他的精神足夠強大，生命力也足夠承載，那麼他就能開闢一個連接里世界的小通道，通向一個裏世界的固定坐標。這個坐標的位置，往往就是他死後將融入大源的部分。通俗來講，就是他信仰什麼，就會獲得什麼。這也就是我眼中為什麼會看到的洞穴。

人可以是具備強大的精神力的，但人的生命力普遍不夠開通這樣一個通道，或者說，那通道太過狹小，從里世界汲取的力量不值一提。但你也知道，原皓改變了這一切。你為什麼還沒有力量呢？是因為你的靈魂還沒有居所，若是急功近利，你可以去信仰神靈和偉人。若是循序漸進，你就相信自己會成就偉業，和萬千人的願力合二為一。”

“你是哪一種呢？”

“我不知道，我現在知道的是，深淵來了。”

原秀秀突然站起來，脫去了上衣，沈櫻回頭看，正好看到她的後背，兩處鎖骨處有皆猙獰的傷疤。忽然，遠去的記憶在腦海一閃而逝。她晃晃腦袋，她想說的是。

“秀秀！門上方的蓋子打開，裏面有緊急安全閥。”

“謝謝。”原秀秀找到了安全閥，她沒有第一時間打開它，而是半轉過頭說，“你很像一個人，不，應該是我糊塗了。”

她白皙的身上騰起火焰，在打開門的一剎，噴涌的火焰湧起，瞬間將撲來的異獸化成焦炭。她跳了下去，不忘帶上車門。音響里傳來唐鐸的嘆息，但毫無疑問，壓力變輕了。異獸紛紛簇擁着那團火焰，卻又不敢靠近，它貪婪那些血肉，又懼怕着炙熱的溫度。

她一步一步走向遠方，沈櫻看到一雙火紅羽翼在她背後緩緩打開。太遠的距離，已經不能分清這是不是由火焰組成的。沈櫻明白自己回家的路沒有了障礙，但她的路又在何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