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冷
這個世界還有什麼溫暖的地方么。
防護服里的保暖裝置似乎壞了。可現在才剛剛出發,要勘測的地方很遠,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結束。體溫在這接近零度的空氣中緩慢流失着,雖然因為防護服的厚實,流失得不快,但足夠讓人抓狂。她在想等她回去,一定要找到負責檢修這件裝備的人,給他一個大耳刮子。
行動隊會帶着備用的防護服么?她看看車廂內,被人和各種設備填滿,邊角處放着的各種箱子,也都是標註着危險,警告等字樣的武器箱。那給防護服充電的專用衣櫃,並不存在它的位置。
再看看車內的人,透明的玻璃面罩下,個個都在閉目養神,唯恐和別人有半點糾葛的樣子。好吧,她放棄了。她問都不用問就知道,這人人都只關心保命的世界,怎麼會有人記得為別人帶件備用的防護服。
唉,她在嘆氣。沒有辦法,她只能看看窗外分散一下注意力。她正坐着犀角貳型陸行車,窗外也有好幾輛同樣的車子,不過她不覺得這種車和名字一樣像犀牛,倒是獨角仙更像一些——她曾經和弟弟一起在圖書館裏見識過這生物的標本。車和獨角仙同樣的漆黑,還有形似的同樣龐大的頭,健壯的身子,半人高的六個輪子,再加上駕駛室上突兀的炮管,簡直就是獨角仙的賽博朋克。往遠點的地方看,天空依舊灰暗,下着細細的小雪。只不過構成雪的不是水,是火山灰。十六年前的那次火山噴發,改變了這個世界很多。
她問過喜歡在圖書館發獃的那個老頭子,這樣的“雪”,要下到什麼時候停?
老頭子仍然在發獃,他微微抬頭,目光透過了天花板,在那鐵頂之上,他有太多的回憶。他顫抖着嘴唇,喃喃地說:“那些見過藍天的人,都不會和藍天重逢。”
她曾見過湛藍的天空,那時她五歲。
她轉過了頭,不再看窗外,這些灰敗風景,十幾年來一成不變,讓人生厭。
所以她閉上眼睛,傾聽。
發動機低沉的轟鳴聲,車輪攆過土地發出細碎的輕響,車輛微微晃動,車廂里的金屬物件時不時碰在一起叮叮噹噹。心漸漸平靜下來,在前往一個陌生地點時,總有人對目的地有一種期待感,而對於那些總是在路上的人來說,這種期待,還摻雜着別樣的情緒。
這趟還會如同往常,還會平安歸來嗎?
車廂里的燈光忽然暗淡,迅速轉變為醒目的紅色,有人驚呼,她立即轉頭看向窗外。可見度極低的戶外,除了并行的車,只看得見黑暗。她等了片刻,果然,一道曳光劃破黑色的幕布,儘力的延伸着,在幾百米外陷入沉寂,緊接着是此起彼伏的轟鳴,毫無疑問他們遇到了敵情。車開始加速,又因為炮火的後座力,顛簸得厲害,她低下頭,死死抓住安全帶,以避免被搖晃得七葷八素。
“呯!”架子上的箱子掉了下來,重重的砸在一地狼藉中。眾人一齊看向架子上的其他箱子,顯然,都沒有被固定,指不定那一件就砸在哪個幸運兒的腿上,有人忍不住打開通訊,詢問到底發生了什麼?
“抓牢扶手,我們還要開炮。”隊伍頻道里響起一聲不痛不癢的提醒后,就陷入靜默。
“他媽的!”車內一個低沉的男聲響起。
她猜這句話絕不只有一個人想說,比如她就很想當面問候。但她忍住了,媽媽說過要文明禮貌。
又射過幾輪炮,車內的燈光從閃爍的紅色變回正常,
隊伍頻道再次接通。還是那個弔兒郎當的語氣:“標尺39,有異獸群向西南方移動,已被驅散。車隊將全速前往目的地。”
她輕輕地,緩緩地說了一個字:“艹。”
倒不是說她害怕異獸,異獸確實恐怖,但行動隊已經有諸多應對異獸群的手段,近幾年被異獸傷害的人數,更是降到了零。現在她默默的想着,在十幾年沒人維護的道路全速行進,能把人顛腿折吧。
忍耐是這糟糕旅途的下半程。當到達目的地,她解開安全帶,幾乎站不起來,腿麻木了。她沒有開口讓人幫忙扶着一下,而是緩了一會後,咬牙切齒地,小跳着蹦下車。
不遠處,幾個男人湊在一起,和沒事人一樣談笑風生,一個人皺着眉頭瞧着她。
“她腿不靈便么?後勤部怎麼招的人?給異獸嘗鮮?”那個瘦高男人發話。
“不曉得,聽說去年她還在預備隊摸魚,今年不知怎麼就升上來了。”一個年輕人回答道,他正用平板操作着行動隊的任務面板。
瘦高男人一臉詫異,“晉陞這麼快?她什麼家庭?”
年輕人撇撇嘴:“沒什麼家庭,父母死在那年核彈打擊,有個弟弟,得了遺傳性癌症,大概也是為了給他治病而加入行動隊。聽說父母生前是避難所的職工。不過在行動隊估計也攀不上關係。”
“說不定是她本事大呢?我瞧她長得挺耐看的,是我喜歡的類型。”說到這,男人笑了笑。
“什麼本事呢?”一個中年男人插話。
幾個男人笑而不語。
瘦高男人轉頭向她喊了一句:“小妹妹,在車上待好吧。讀讀童話故事,別出門就被異獸給叼走了。”
正提着箱子的她沒有回頭,只是騰出一隻手向後作出一個友好手勢。
她不是很在乎別人對她的閑話,她早已習慣各色人的各色目光,而且,眼前有足夠讓她在乎的事物。
出乎意料,行動隊沒有如同往常,來到那些高大的建築物之中,眼前出現的是一片森林,一片死去的森林。十幾年來沒有陽光,下雨也只下酸雨,它們的葉子掉了個精光,而枝幹依然站立,像是一隻只扭曲的伸向天空的手,沉重的積着灰。她曾經無數次,陪着她弟弟看過那些關於動物的視頻,裏面的森林都是生命棲居的家園,生機盎然。這可能是她第一次親眼看見森林,而眼前所展現的,卻是生命的遺骸。
“寶,又讓你失望了。”
她眼神黯了黯,她可以預見對自然充滿幻想的弟弟失望的眼神。但她手上沒停,繼續着她的工作,打開箱子,這竟然是一個配備顯示屏的操作台,附帶一個遊戲手柄似的控制器。她啟動了它,顯示屏沒一會就亮了起來,她操縱着手柄,將光標移動到最醒目的四個大字,智能出庫。她按下手柄上的“發射”鍵,確定。
沒一會,一架六旋翼小型無人機,帶着風壓,懸停在她頭頂五六米的位置。她熟練的操縱它,顯示屏上正播放着抬頭仰望的她自己。這是“蚊子”,一架在地下時代前,技術頂尖的軍用無人機,它的作戰半徑為28-30km,同時具有最高18000m高空和3-100m的超低空作業能力,搭載着8000萬像素的攝像機,還有一挺聊勝於無的十毫米口徑機炮。
是的,這就是她的工作,無人機偵查。
衛星已經因為某些因素,不能使用,就算可以使用,它只能在某些晴好的天氣,拍到被火山灰覆蓋的黑灰色的地面。因此無人機,就成為長途出行最好的偵查工具。
除了預備隊,地上行動隊已經很久沒有在地下城周邊行動了,地下城本身就挨過核彈打擊,附近就是一片廢墟。早先的人們也搜查過很多次,你現在在哪已經找不到哪怕一片鐵皮。所以行動隊為了填補地下城除了食物和能源之外,大量無法自給自足的資源空缺,行動的目標也越來越遠。遠就意味着不確定因素,意味着危險。通過無人機,行動隊可以在行動區域偵查情報,檢查危險。比如那些大量在地下時代前後湧現的兇殘的異獸,它們擁有與灰狼還大的體型,滿口利牙,而且成群結隊,一但被纏上,必定是一場惡戰。還有捕獵同類的,人性已經獸化的那些“食脊者”,行動隊的半數傷亡事件都因為他們。
危險還得算上那些向地下城發射過核彈的,來自南方大陸的人,只不過暫時還沒遇到過他們。不過毫無疑問,遇到他們就是遇到死敵,在人類文明在自然災害下面臨生死存亡的境地中,他們還不忘給別人送上盛大的“煙花”,真是惡魔。
簡而言之,無人機對於行動隊各類任務都至關重要。一個身體素質不算強的女孩子,想要在充滿危險和挑戰的行動隊立足,熟練的操縱無人機就是很好的切入點。
就比如這短短几分鐘,她就把無人機掃描好的周圍兩公里的地形,製成一張3D簡圖上傳到行動隊的車載網絡中樞。
沙沙,她聽到有人接入她的通訊頻道造成的電流聲。
“已提前製成了本區域的地形圖,新人,不要多此一舉,浪費無人機的電量。”一個冷硬的男聲在耳邊響起,她大致知道,這是行動隊的現任隊長唐鐸,一個“完人”。
她撇撇嘴,這種行動力果然和預備隊的那些做事全靠自覺的混子不可相提並論,只不過她未經允許就擅自行動,實在是有些自以為是,她有些尷尬的開口道,“咳咳,抱歉,沒人和我講過。”
“你的長官是誰?”
“我剛剛被調入行動隊,還沒有被划入編製。”她想起那個原本從行動隊退下來的預備隊隊長,除了發消息通知她被調入行動隊之外,就沒有任何交待,果然也被預備隊同化了。
“我作為本次行動的負責人,暫時把你划入行動隊的無人機組,你將服從無人機組組長岩嵩的命令,有異議嗎?”
“沒有!”那聲音明顯讓人感到一種威嚴,她不由自主的挺起腰站直,像在軍事訓練中遇到了教官。
“立即向你的長官報道!”
“是,明白!那……”
耳機里傳來對方已經掛斷的滴滴聲。該死,她還沒問無人機組要去哪裏報道。這是她第一次參與行動隊的正式活動,本次行動出動了二十多輛車,近一百人。難道她要提着幾十公斤的東西一個一個找么。
只能問了。如果可以,她真的不想和那些市儈的人說一句話。
她給無人機設置好自動返航后,麻利的整理好操作台。小跑起來,尋找那些看起來年輕的行動隊隊員。她想,年輕人的心思總是簡單的吧。
“你好,請問無人機組在哪裏匯合?”她找到一個帶着運動眼鏡的年輕人,禮貌的詢問。
年輕人轉頭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眼鏡鏡片反射着車上信號燈的光,她覺得這個人的眼神似乎變了。
“你好?”防護服並不隔音,兩個人離得也很近,她有些疑惑,為什麼不回答?難道有聽力障礙?
“十分。”終於,年輕人面無表情的開口了,“給我十個生活積分,我就告訴你。”
靠靠靠,她終於明白這個人眼睛裏有什麼光了——是奸商的精明!
生活積分就是地下時代的等價交換物。這十分不算多,這次行動結束就有至少一千分。可是平白無故被訛詐,誰能甘願。
可是還要找人問嘛?那多浪費時間。她在心裏嘆息,她可要盡量給長官留下一個好印象。
“把你的序列號給我,我轉給你。”她不情不願得擺出一張臭臉,卻無可奈何。
“04329。”他嘴角勾起一絲輕笑。
她拿出手機,打開“家園”app,把十個積分轉過去,然後把轉帳界面出示給年輕人。
“多謝。”年輕人點點頭。
“快告訴我在哪裏!”她真的一句話不想多說。
年輕人緩緩轉身,指了一個方向:“你往哪裏走一會,就能發現他們,很顯眼。”
於是她大步跑過去,沒有停一秒。
年輕人看着那女孩子獨有的纖細的背影,再次笑了笑。
“多謝!”
她一點都沒聽到,只是抱怨着太冷了,無論是生理上還是心理上。
好在他還是講信用的,僅僅只是穿過了幾輛車子,就看到一些穿着迷彩色防護服的人,和紅色黃色的防護服意指輔助人員的標誌不同,這表明他們是作戰人員。另外也可以看到,他們的防護服和普通的均碼不同。不會顯得寬鬆,會非常合身,更方便行動。
行動隊裏有兩種人,一種單純為了賺夠積分讓自己的後半生過得安逸,還有一種是真正為地下城,為人類考慮的,並願意做出奉獻的人。剛剛遇到的男人明顯是前者,而眼前的這些人如果危險來了,為了保護行動隊會第一個頂上去的,哪怕將獻出生命。這裏叫他們一聲英雄也不為過。
戰爭,疾病,天災。人類已經死了太多人……誰也不知道地下城是不是人類最後的棲居點,自己又是不是最後活下來的一個人呢。所以,那些只求自保的人,其實也不必過於苛責。
“你好,請問這裏是無人機組的匯合地點嘛?”
這些正在忙碌的人都靜了片刻,她有點慌了,就怕聽到一個不是。
“你是……沈櫻?”
她頗有些驚喜的詢聲看去,那竟然是個穿着迷彩色防護服的女孩子,面罩之下是帶着微笑的小麥色臉頰。她點點頭,大概是找到了駐地又看見和自己一樣的女孩子,也不由得綻開一個發自內心的笑:“嗯,是我。大家好呀,我被調入無人機組,現在前來報道!”她掃了一眼旁邊的幾個男人,問道:“請問岩嵩組長是哪一位?”
“組長不在,他發現了一些情況,去向上面彙報了。”還是那個女孩子,她走到沈櫻面前,伸出了手,“你好,我是楊小星,聽說你在預備隊的表現不錯,組長走前特意托我照看你,幫助你適應行動隊的工作,行動隊歡迎你的加入。”
沈櫻看了一眼她伸出的手,沒想到還有人會記着地下時代前的禮儀,但她毫不猶豫地握了上去。她感覺到了暖意。
一個左眼袋下有個疤的年輕人也放下手裏忙的事情,走到楊小星身邊,他帶着爽朗的笑意,說:“我叫譚毅,開無人機的,進組了就是進自己家,別拘謹,咱們向來有話直白說,有忙大家幫。小星說歡迎你,那就是真的歡迎你。哎,還提着操作台做什麼,來,給我,我幫你放車上。”
“好好好,謝謝!”
“你好,我叫安宏,無人機組的情報分析員,有什麼不懂的都可以問我,知無不言。”邊上又湊過來一個人和她握手。
“好,謝謝你,哎呀大家也不用那麼客氣,叫我小櫻就好了。”之前受到的冷遇和現在的備受歡迎,讓她有些不知所措,所以她對每個人都笑臉相迎。
“錢啟明,我們一起上過張老師的課,還記得嘛。”
“記得記得,你數學超棒!”
一個大叔也湊過來,遞給她一包東西,她一臉疑惑的接下,說了一句,“謝謝。”
“周挺。”大叔說完名字又轉頭忙自己的事去了。
“周大叔,你又是哪裏搞來的糖啊!怎麼不給我們。”譚毅大聲抱怨。
糖么。塑料包不透明,但能摸出裏面是一粒一粒的東西。這算是禮物么?正好可以帶給小寶吃。
“小櫻,收好它,萬一被困住或者遭遇什麼險境,在沒有補給的情況下,這些糖果的熱量能支撐你很久。”楊小星在身邊提醒。
“真的太謝謝了!”原來如此,她看向周大叔的眼神里滿是感激。接着,她想到一件重要的事,她小小聲的問,“那個,小星前輩。”
“怎麼了?”楊小星轉頭看她,兩個人靠的很近,沈櫻明顯感覺到她比自己要高一點。
“行動隊有帶備用的防護服么,我的防護服保溫裝置壞掉了,現在感覺有點冷。”其實不是有點,她冷得快發抖了。
“當然有帶,你可以穿我的備用衣,我們身材相差不大。”
簡直太棒了!這從出發就困擾她到現在的問題終於被解決了!
“謝謝謝謝!”今天她已經不知道她說了幾個謝謝,反正很多。
“來車上,我幫你換。”
換好衣服,體溫回暖,她從頭到尾都感覺到的愉悅。
除了……除了胸口有點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