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三
正月十七,早晨。
方小書從尿汪里醒來,他敲破腦門也想不起是什麼時候抱狗而眠的。
傷勢越發沉重,精鋼煉製的身板也扛不住了。
晃晃悠悠來到鬧市,看到一個菩薩面相的女施主就撲了上去,卻被她一個耳刮子扇得跳了段胡旋舞;然後抱住了一位耄耋老仙翁,仙翁一個過肩摔,將他打翻在地,再朝他的胸膛上來了一記碎心腳。
最後一個老乞丐看在同行的份上將他背到了濟世堂。
濟世堂是崇寧鎮最有名的醫館。
王仁心大夫有妙手回春的手段。
方小書撲進他寬闊的懷中,“救我!”
王仁心一把將他搡開,“乞丐就不配活着,哪用得着看醫生?”
“我不是乞丐,我有錢。”
王仁心冷笑一聲,“你有多少錢,拿出來讓我看看。”
方小書一摸口袋才想起,僅有的三枚銅錢已當暗器使了,“我有一個值五百兩銀子的寶貝,但現在不在手底下。”
“有錢來見我,沒錢就去見閻王。”
方小書此時軟得無縛雞之力,只能做行動的矮子,罵道:“狗娘養的,等我緩過勁來,非得將你的心肝挖出來下酒不可!”
王仁心拎起他拋了出去。
躲在外面的乞丐招呼了幾個徒子徒孫又將他送到了鎮外原氏百草堂。
原龍芻古怪刁鑽,給人看病完全憑個人好惡,是個小有名氣的療傷好手。
此時,方小書迴光返照,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連磕三個響頭,抱住原龍芻的大腿,一片號啕,“救命啊!”
原龍芻嫌惡地一腳將他蹬開,“一股狗尿苔味。”
方小書求生欲滿滿,再次匍匐上前,“真會死人的!”
原龍芻生無可戀,捏住鼻子,“什麼病?”
方小書從地上爬起來,“中毒。”
“這天寒地凍的,壁虎、蜈蚣也不在,還能中什麼毒?”
方小書擤了一把鼻涕,“先麻,再癢,后鑽心痛,細雨針。”
原龍芻一聽是細雨針,立馬來了興趣,趕緊讓方小書解開衣衫,此時狗尿與跳蚤敗給了求知慾。
“果真是細雨針,細雨針乃著名巧匠徐爛漫用玄鐵製造,長約一寸二,中空,裏面喂以蛇毒與麻藥……”原龍芻興奮了。
“老爹,先給我治病,頂不住了。”
授課被打斷,原龍芻的猴臉拉成馬面,“先去洗澡。”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狷傲如方小書也不得不變成搖尾狗,在原龍芻訝異的目光下,剝光衣服,赤條條跑出去,一頭扎進原家門前的瓊漿河中。
原龍芻再不施以援手就有些說不過去了。
此時,方小書已經躺在了砧板上。
原龍芻給他切了脈,“小子,你什麼時候中的毒?”
方小書道:“子時。”
“命真硬,誰傷的你?”
“獨孤飛龍。”
“就是那個臭名昭著的逍遙大盜?”
“正是那廝。”
“他還活着嗎?”
“腦袋搬家了,怕是逍遙不成了。”
“算你有出息。”
“老爹,你再不施救,我真要毒發上西天了。”
“只是普通的‘叫魂散’,有什麼可擔心的?”
“日。”
叫魂散是江湖中人談之色變的陰損毒藥,中毒之初並無大礙,到後期,呼吸麻痹,全身潰爛……
“你試着用內力將毒素向下導引,
以免局部癰疽,最後傷到心脈。”
“我尚未娶親,絕對不能禍水下引,傷了丹田與命根。”
“能不能試着將毒逼出來?”
“不行,封住了穴道,真氣到達不了病灶。”
“那先來碗綠豆湯吧!”
方小書口吐白沫了。
半盞茶之後,神醫提着一個木桶悠然而回。
方小書奄奄一息,“老爹,快下藥吧,黑白無常都已經來伺候我了。”
原龍芻取出銀針,又封了他幾處穴道,然後從木桶里抓出幾條肥碩的螞蟥,放在方小書的傷口處。
方小書落在他手裏,只能聽之任之,把今天當做末日來過了,開始回顧、總結、懺悔,為阿鼻地獄之旅做準備。
不一會兒,那幾隻螞蟥吸飽了血,原龍芻又抓出幾隻新的放上去,吸過血的放到瓷缽里舂碎,然後拿出一堆瓶瓶罐罐開始試驗藥性。
如此循環往複,找出五味最合適外敷的藥材。
內服三天綠豆湯之後,方小書終於從死神手裏逃脫了。
這天,方小書正赤條條躺在砧板上哼着小曲兒——
黃昏想,白日想,盼殺人多情不至。因他為他憔悴死,可憐也綉衾獨自。燈將殘,人睡也,空留得半窗明月。孤眠心硬渾似鐵,這凄涼怎捱今夜?
此時,一股詭秘的香氣飄入。
一個綠衣女子走了進來。
一縷楊柳風,几絲杏花雨。
這間冰冷刺骨充滿草藥苦澀的房間也不那麼難熬了。
她的眉毛又細又彎就像割喉的刀;
她的眼睛又明又亮就像穿心的劍;
她的嘴唇又紅又潤就像噬魂的蠱……
方小書從不注重女人的樣貌,他最看重的是身段——
可巧這個女人的身段也很好,楚腰纖細掌中輕,翹臀瓷實好生娃……
他竟完全忘了自己還是躺在砧板上的一條光溜溜的羔羊,嘴角的清涎肆意而流。
那女子沖他莞爾一笑,一剎那,葯匣里的桔梗開始綻放,葯缽里的蟾蜍開始唱歌,藥罐里的硃砂開始跳舞……
她讓這個糟糕的世界變得明亮有趣起來。
方小書正處在麻沸散的春夢之中,原龍芻恰如其分闖入。
“小星,去把那小子的衣服洗一洗。”
連惱了都這麼好看!
原小星努起嘴,剜了一眼方小書,憤憤而去。
方小書從砧板上爬起來,深情地望着原龍芻,呼喚一聲,“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