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白板,和!
章九
拚命吞咽着口水試圖去除嘴裏殘留的香菇怪味,弦一郎忍不住費力的抬起腦袋,目光在門口來回的探尋着。鑒於六條糰子平時體質就弱,真田媽媽早早下了禁令,不讓她來看弦一郎,防止被傳染。
不過,她還是悄悄的跑到門口來看自己了吶。弦一郎因病痛而沉重的身體,因為這個念頭而輕飄飄起來。
但弦一郎的感冒還是太重了。即使這樣的愉快也只能短暫麻痹他的痛苦。很快,他就被不斷的噴嚏和止不住的乾咳折磨的連桔梗兩個字都不敢多想。
這一定是懲罰,為了他拋棄自己的好朋友。
昏沉間,弦一郎譴責着自己。病痛和懊悔始終交替折磨着他,有那麼一段時間,意識模糊的弦一郎幾乎覺得自己要粉身碎骨了,就像武將小說里,那些被勇武的英雄逼入絕境的可憐喪家犬們。
會死嗎?一個人孤零零的發燒到死。
在此之前,好想見一見幸村吶。想向他道歉,想拼盡全力和他一決高下,可是自己哪裏都去不了……
“快點好起來吶。”遍生硬繭觸感粗糙的大手撫上他的額頭。是爺爺,弦一郎不用睜開眼睛也知道,“我們真田家英勇的小武士怎麼能隨便敗給感冒吶。”
小武士嗎?
他已經失去資格了吧。
突然有濕漉漉的液體從眼角不受控制的滑落。轉瞬之間,弦一郎已經淚流滿面。
真田老太爺很是莫名其妙,自家一貫堅強的孫子怎麼會為了一場感冒就泣不成聲。
“爺爺……”弦一郎努力支起身體向爺爺伸出手,彷彿在巨大漩渦中掙扎的垂死之人,他像耗盡渾身氣力一般無力的倒在那溫暖的懷抱中。“我沒有資格了……”
真田老太爺花了很長時間才從弦一郎斷斷續續的囈語中拼湊出一直深埋在小孫子心中的巨石。
“嫉妒嗎……”真田老太爺長長的嘆息一聲。“這是心魔吶。”
“沒關係。”爺爺安慰的輕拍着懷中的弦一郎,“弦一郎現在感到的痛苦是和心魔的戰鬥,別擔心,我的孫子是絕對不會輸的!”
弦一郎抬起頭,爺爺的目光渙散着,正遠遠的望向門外遼遠的天空,“不論是誰,在這漫長的一聲一生中,總會與心魔相遇,將來的將來,你還會很多次和它狹路相逢。遇到它並不可怕,重要的是不要逃避的直面挑戰。”
“爺爺也遇到過嗎?”聽出了爺爺的話外之音,弦一郎驚奇的睜大了眼睛。在他的心中,爺爺一直是永遠不會犯錯的武士楷模。
“啊,遇到過,太多太多次了……”像是想起了什麼值得懷念的事情,爺爺長長的嘆息着,半響,他垂下眼睛,慈愛的望向懷裏的小孫子,“直至今日還不斷的同它搏鬥着,這就是武士的宿命。”
戰鬥?
望着面容堅毅的老人,弦一郎感到自己體內的血液滾燙的沸騰起來,沒錯,那些講述歷史上英雄人物的小說里不都是這樣描寫的嗎!不斷的戰鬥和修行,終於成為赫赫有名的大英雄!
真田弦一郎也要不輸給“心魔先生”的戰鬥!
或許是心病已除,第二天早上,持續高燒了幾天的弦一郎便退了燒,原本軟綿綿的身體也漸漸恢復了力氣。
當弦一郎重新站在道場裏,表情凝重的握起那柄竹刀時,爺爺慈祥的笑着,從前方將一頂黑色的帽子扣在他的毛茸茸的黑色短髮上。
“志忍私然後能公,行忍情然後能修。弦一郎,作為武士,要時刻記得‘百忍成金’,永遠不要輸給自己的軟弱。”
那頂款式簡單的帽子從此長久的駐紮在弦一郎的頭頂,默默的伴隨着他走過了今後的很多很多年。
忍耐、自戒,緊握着這樣的信念,弦一郎挺起稍顯稚嫩的胸膛,揮舞起手中的竹劍。
只是,直到很多年後他才會察覺,幼小的他將要走上的這條道路並非鮮花盛開卻也未曾遍佈荊棘。
有時候行差走錯的風景,比一路謹小慎微不容半點差池的大道更加動人與有教益。
無論對於他還是六條糰子,都是如此。
不過,領悟這一切都是很久很久以後的事情了。比起雲淡風輕的欣賞人生風景,現在的弦一郎正瞪起三白眼死死盯着的,是自家院牆角落裏的垃圾桶。
傾斜的蓋子下露出些凌亂的藍色花朵——那正是弦一郎拼盡全力從山上摘來的桔梗花,已經失去了當初的鮮亮的藍色,乾枯破碎,泛着死氣的黃。
六條糰子不要它們。
弦一郎獃獃的佇立在垃圾箱前,一動也不動。直到出來倒垃圾的真田媽媽發現了站在大太陽下暴晒的自家兒子,硬生生的把大病初癒的他拽回屋裏去。
弦一郎並沒有來得及傷心。
他的書桌邊上被人擺上了一張白色的圖畫紙,上面用彩色鉛筆粗糙的畫著些簡單的線條。弦一郎看懂了,那個大肚的花瓶裏面插着的,是一朵朵藍色的五角星花朵。旁邊用紅色的鉛筆描着幾個粗粗的大字——“謝謝”。
嘿嘿。對着這張簡陋的鉛筆畫,弦一郎抓着腦袋,傻呵呵的笑個不停。一種莫名的滿足感溢滿全身,令他暢快的簡直像用網球打贏了幸村一樣。
糰子為什麼不要那束桔梗花,弦一郎不明白。然而他隱約感到,自己更應該疑惑的,或許應是六條糰子為何會因為一些花兒哭的那麼悲傷。那時,六條糰子凄厲的哭腔尖銳的刺痛着耳膜,簡直像太陽不會再度升起般的絕望。
直到很久很久之後,在一個偶然的機會下,他才後知後覺驚覺了真相。隨之而來的卻是新的謎題,可是為什麼呢?
為什麼呢?吵鬧的女生是種麻煩的生物,可過於安靜的六條糰子,似乎比她們更加麻煩。美咲哭,不過是為了小小的願望得不到實現,像是一條漂亮裙子、一個可愛又昂貴的洋娃娃,買給她就好了。可六條糰子,還不知道她的願望是什麼就哭起來了,哭完了,還是不知道她到底想要什麼。
好在弦一郎不是幸村精市,沒有那麼敏銳,也沒有那麼細心。對於弦一郎來說,認真思索這些也許會改變他人生的迷局還是很久遠將來的事。
這難解的謎題並未在八歲的弦一郎心裏盤旋很久,他不是為這種小女孩心思耿耿於懷的人。很快,他就將之拋之腦後,快快活活的戴着爺爺送的帽子和好朋友幸村一起打網球去了。
六條糰子在暑假結束離開真田家時,遺漏了一本童話書。
除了課本,六條糰子的書包里還裝着很多課外書,精裝的、簡裝的、繪圖本、有彩色插頁的,各式各樣,唯一的共同點就是,它們都是童話書。弦一郎曾對此嗤之以鼻,這樣幼稚可笑的書,只有幼稚園小朋友才會這麼愛不釋手。就算六條糰子確實是個幼稚的小妹妹,整天看童話,還是太孩子氣了,作為和幼稚園小朋友天壤之別的小學生,難道不該看些名著嗎!
所以,當他在自己的書桌底下發現那本掉落在角落裏的童話書時,並未多看一眼,直接拿起來放到了書柜上。準備等下次六條妹妹來拜訪時還給她。
可是當六條妹妹跟隨六條正義先生再次來訪時,手中卻有了另一本一模一樣的新書。弦一郎看着六條糰子抱在懷裏到處晃蕩的那熟悉的天藍色封皮,遲疑了一會,終於沒有說出那本書在自己這裏的事實。
他不太想把那本書還給六條糰子。
弦一郎知道,六條糰子非常喜歡那本童話書,不論去哪裏都喜歡帶着它,常常寶貝似的抱在懷裏。
不過,他也不想做偷拿別人東西的人。所以弦一郎只是悄悄的把它書脊朝里夾在幾本吉川英治中間——如果六條糰子發現了,他並不介意還給她。
當然,六條糰子不會發現,她對弦一郎的書櫃從來沒有產生過任何興趣的樣子。隨着年級升高,六條糰子隨父親來真田家拜訪的次數也越來越少。六條正義先生總是抱歉的笑着,向挂念六條糰子的真田媽媽解釋,糰子學校里的事情是在太多了。
後來,工作越來越繁忙的六條正義先生也漸漸地不常出現在真田宅,只有逢年過節的幾通問候電話和中規中矩的賀年片向弦一郎提示着他的存在。
六條糰子似乎突然間從弦一郎的生活中消失了。不過,弦一郎正忙着和幸村一起在網球之路上不斷提高,並沒因此感到有什麼缺憾。
那時,他們的網球已經不再局限於一個小小的網球俱樂部了。弦一郎總是和幸村一起在各個俱樂部間輾轉,不斷地同所能碰到的各種網球少年們激烈的對戰,在失敗中成長,在勝利中歡笑。
弦一郎真的開始沉醉於這樣的網球之中。
偶爾,經過艱難卓絕的決戰,終於贏得難纏的對手后,弦一郎會按耐不住心中激越的情緒,仰頭衝著蔚藍無邊的天空長長的吼叫,這種時候,幸村總是抱着他的球拍安靜的站在一旁,微笑着望向弦一郎。
當聽到媽媽用讚賞的語氣提起六條糰子時,弦一郎有那麼一瞬間,簡直像需要驅動沉睡的記憶,回憶這個似乎頗為熟悉名字的主人是誰?
不過,他很快便記起了那個安靜的,怯生生的,讓人捉摸不定可是又討厭不起來的小妹妹——還有她把幸村喊做“花輪”害自己被幸村折磨的事情。
弦一郎忍不住皺了皺眉頭。
那傢伙沒有被幸村發現吧,他們可是在同一間學校里讀書的。被幸村發現的話……
弦一郎並不想腹誹自己的好朋友是個斤斤計較的小氣鬼,不過幸村雖然很喜歡開別人的玩笑,比如在情人節給弦一郎送上巧克力,還說著想到真田可能一塊巧克力都收不到,所以只好由他來送之類令弦一郎黑面立掛內傷不已的話。
但幸村一點都不喜歡被別人開玩笑。作為多年好友,弦一郎對此深有體會。
更何況……弦一郎其實很介意六條糰子和幸村認識。
他和幸村在一起的時候,總有很多女孩子圍在場邊看幸村打球,不停對着幸村尖叫。雖然幸村對待她們的態度非常溫柔一點都沒不耐煩,但弦一郎像厭惡圍着食物起舞的蒼蠅一樣,深切的反感着她們。他不想六條糰子也變成幸村認識的那些女孩子中的一員。
六條糰子是特別的,她不能和那些女孩子一樣,至於為什麼,弦一郎說不清楚,他也懶得去想明白。那種多餘的情緒對武士來說並不重要,他不需要計較這個。
陷入自我回憶中的弦一郎便錯過了媽媽敘述的關於六條糰子近況的大部內容,回過神來,只來得及在句末捕捉到一句,“能一直考到年紀前三名,糰子可花了不少功夫吧,只是,偶爾也該放鬆一下嘛。”
年紀前三名?弦一郎心底一驚。他並不介意父母拿這個對比教訓他要更加註重學業,他也不是覺得年紀前三名是多麼令人震驚的事情,使他意外的是六條糰子竟然很會讀書。
弦一郎一直以為六條糰子腦袋笨,這並不是出於什麼自負情緒下居高臨下的武斷。
六條糰子和美咲在灑滿金色餘暉的庭院裏奔跑的那些時光里,時常會因一些誰的毽球踢得更好之類的小事吵起來,最後甚至會動起手。
那樣的爭鬥里吃虧的人,一直是六條糰子。她總是那麼遲鈍,永遠反應慢半拍。
在書房裏揮筆寫下書法的弦一郎,抬頭望向窗外稍事休息時,常常看到的一幕便是,美咲的手狠狠的拍到這個比她大兩歲的小姐姐頭頂后,六條糰子傻楞楞的支在原地,直到作了惡的美咲竄到幾米遠外,她才驚覺自己被打的事實,然後怨恨的跺着腳,一邊無力的空揮着手試圖去揍已經夠不到的美咲,一邊沮喪的哭叫着“打你,打你!”
那模樣蠢透了。
弦一郎總是不能理解,六條糰子怎麼能被打了也要半天才反應過來,在他看來,美咲動作起來並不快,一個矮墩墩的幼稚園小女孩能有多迅速,可已經上小學的六條糰子竟然比幼稚園小女孩更遲鈍。
弦一郎並不懂得,不是每個人先天都會有他那樣優秀的反射神經,同樣出身劍道世家的真田美咲雖然幼小,在這點上也是天賦相當的,這便襯得六條糰子此類比普通人的反射神經再弱一點的小姑娘更加的笨拙。
他只是因此而斷定,六條糰子很笨。或許,還因此而生出了一絲對弱者的憐惜。
在聽說六條糰子成績很好的時候,弦一郎莫名的翻湧起了受欺騙的情緒。雖然六條糰子不是笨蛋應該值得欣慰,他卻感到了十足的憾意。
不過,這委實是弦一郎自己判斷失誤的緣故,實在不是六條糰子有意欺瞞。
也怪不得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