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退不避罪
章十四
誒?
六條糰子回頭,楞楞的望着那雙唇緊抿的少年。直率的目光中充滿令她無法閃避的執着。
“不是騙人。”
她垂下眼睛出神的望着砂面上描繪的字母“tank”。
“遇到弦一郎哥哥的那天,是幸村君在做手術吧。所以弦一郎哥哥會去醫院。其實那時候,裏面還有另外一個人也在做手術,我媽……”她咽了口唾沫,終於艱難的說出口,“生我的那個人的爸爸。”
真田震驚的回頭望過來,眼睛瞪的滾圓。
“你問是不是該原諒,也是因為……那個人?”
“嗯。我……很恨他們……也許……曾經……”
震驚間,真田放緩了手上的力道,六條將被扣住的手腕抽出,重新蹲下來。
**歲的小女孩,整理父親書櫃時,偶爾從深處翻出了一本泛黃的筆記本,在記錄著各種聯繫方式的頁面上,找到了母親的家庭住址。
那個為了夢想而不顧一切的令人仰慕的母親成長的地方,住着許多與她血脈相連的人們的地方。
父親家人丁稀少,偶爾幾個遠親也在遙遠的鄉下老家,六條糰子自小便鮮少同血脈相連的親人們親近。在筆記本上記載的那個地址里,卻有着和自己最親最親的人們。
無論如何都想要去看看那裏,想要見見自己的外公外婆,或許還有叔叔阿姨。
心懷着這樣的期望,趁到東京參加學習比賽的機會,她拿着那張泛黃的紙片,一路問詢,終於找到了那家西式小洋樓門前。按響門鈴,向前來開門的一臉疑惑的女傭說明自己的身份。九歲的六條糰子站在外婆家門外,興奮的連手指都在顫抖。
會像故事裏一樣嗎?外婆激動的從屋裏跑出來,流着眼淚緊緊的抱住從神奈川尋到東京的小孫女。一家人其樂融融的團聚在一起,歡笑着,哭泣着。
“請進吧。”半響,終於迴轉的女僕冷淡的做了個手勢請她進屋。
剛剛在客廳沙發上坐下,還來不及好好打量一下母親成長的這間屋子,便聽見一個沙啞衰老的聲音冷冷的響起,“是六條正義讓你來的?”
額頭上刻印着風霜的老人拄着拐杖出現在客廳內,嚴厲的審視着她。
幼小的她直覺的感受到了這年長的老人傳達來的冷漠與敵意,手指緊張的摳進掌心。在失去言語能力之前,她終於記得替自己的父親辯白一句,“不,是我自己找來的。”
“哦?來要錢?窮到生活不下去了嗎?”居高臨下的語氣,老人眯起眼睛,鄙夷的在她身上打量着。
“才沒有!”九歲的糰子激動的從沙發上猛地站起,“爸爸很努力在工作掙錢養家的!”
“什麼語氣,六條正義沒教過你禮貌嗎?”老人憤慨的用拐杖敲打着地面,責難道。
淚水在眼眶裏翻滾着,六條糰子委屈的咬緊了嘴唇。
只是想來看看你們而已……想來看看這個媽媽成長的地方。
為什麼要說那種話呢……
“誒呀!老頭子,你怎麼讓她進來了!”尖利的嗓音猛然在頭頂炸響,一個穿着套裝的老太太站在樓梯轉角拚命尖叫。
“那個討厭的薄命鬼的女兒吶,你看那眼神,誒呀!竟然這麼沒禮貌的瞪着長輩,真是看看就討厭!”
強忍着心中的怒火,九歲的糰子低下頭,悄悄擦去從眼眶滾落的淚珠,“我想見見媽媽,哪怕讓我看看媽媽的照片也行,求求你們。”
“華子不在國內。”拄着拐杖的老人冷淡的拒絕了她的要求,甚至吝嗇到連照片也不肯讓她看一眼。
離婚的時候就明說了,兩家從此沒有任何關係。那個老人這樣無情的對她說完,便將苦苦哀求不肯離去的她強行的推出了家門。
即使她站在門外一直苦苦等候到天黑,也不曾等來門扉的再度開啟。
九歲的六條糰子對於“親人”的最後一絲幻夢被無情打破。她始終不曾明白,那些人為什麼會那樣殘酷無情的對待自己,不是生養了媽媽的人嗎?不是和自己血脈相連的最親的人嗎?
而她更加的無法理解,多年後,在病重入院行將就木之時,曾經傲慢的說著恩斷義絕的老人卻彷彿忘記了自己說過的話,派人上門來,要六條糰子去看望生病的外公。
“外公想見你啊,畢竟是自己的孫女,這麼多年不見,他也很想念你啊。”來人親切的笑着,勸說著不斷後退想要逃開的糰子。
“無論曾經做錯過什麼,這麼多年了,就原諒他們吧,畢竟他們都老了。”連爸爸也這樣勸說。
可是……
無論怎樣惡毒刻薄,只要變得年紀大就該被原諒嗎?只要快要死掉了,無論幹了什麼壞事都不能譴責嗎?
絕不可能。
那時,她衝出門,捂住胸口感受着那從不曾消失的傷害。
無法去原諒。能夠輕易勸說他人去原諒的人,全部都只是因為受傷害的不是自己而已。
明明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也以為自己已經可以平平淡淡的講出來,可是為什麼還會有溫熱的液體流下來呢。
生着繭子的粗糙手指小心翼翼的拂過她的臉龐,將不知不覺間泛濫的淚水擦去。
真田像是被突然哭起來的她嚇到了,眼神不知所措的游移着,輕拍着她的背,彷彿對待着易碎的花瓶般珍視,“別哭了。”
背上寬大的手掌傳遞來的溫暖終於將她從陰暗潮濕的回憶中拉回到了這陽光普照的公園內。
“我沒事。”她最後擦了把眼淚,含着淚水綻放開笑容,“大人們總是那樣。可是弦一郎哥哥不一樣,不會把輕飄飄的大道理隨便強加給人。不管我問了什麼,都會特別特別認真的回答我。和這樣正直的弦一郎哥哥呆在一起的時候,總會感到放鬆和寬慰。所以請相信我,那並不是撒謊。”
“吶,弦一郎哥哥還記得嗎?小學時,我問你有沒有希望過什麼人死掉,你對我說,沒有,因為死了就不能報仇了。”
“啊……”真田彷彿還記得那件事情,輕輕點頭。
做過的壞事永遠不會隨着人之將死而消失。可是,六條糰子一直都弄錯了,去原諒包含的並非只是寬容對方。
還有拯救自己。
因為對方一旦死去,就再也沒有同他計較的機會了。
不管是不被愛的怨恨,還是想要被愛的願望,都不會再有機會表達。
那個應該叫做外公的人,終於沒能挺過那年的夏天。
“如果那時我去到他的病床前,會變得怎樣呢……現在即使去想像,也永遠都沒辦法知道答案了。儘管還是無法原諒他,可卻非常非常的後悔,如果那時,能夠放下自尊,走進那間醫院就好了。”
“我啊,總是覺得弦一郎哥哥太傻,輕易就對別人好,死正直一點都不會耍心眼。可是弦一郎哥哥早就發現的道理,我卻要很久才能夠明白。計較太多其實到頭來只會傷敵八百,自損一千,真正愚蠢的人是我才對。”
“吶,現在你都知道了,我就是這樣愚蠢又壞心眼的可惡傢伙。可是,儘管如此,還是會自私的想抓住弦一郎哥哥,就算被討厭,也不想放手……”
她鼓起勇氣抓住真田的胳膊,卻垂着眼帘不敢去看他。她害怕在那正直堅毅的臉上看到不屑與疏離,那樣正直的少年,就算覺得有些事情無法釋懷,她也無話可說。
“笨蛋。”
意義不明的責罵。與此同時,一隻大手有力的覆蓋住她的頭頂,深深的,用力的按下。
傳遞來令人安心的溫度。
“又在隨便說那種話嫌棄自己。”
原本是溫暖人心的話語,可是……
“嘶——好痛!!”
被那種不知輕重的力道粗暴的按壓,頭蓋骨簡直都要裂掉了。六條糰子忍不住縮起肩膀,慘聲叫痛。
“啊,對不起!”
真田抓住自己的手腕,猛然跳開兩步遠,倉皇無措的看看自己又看看她。
“對……對不起……我,我……按赤也……習慣了,力道上……”
“好痛。”
竟然被當成和切原那個暴力怪物一樣的存在粗暴按壓。
只是一會功夫,六條糰子的待遇就從“珍貴的玻璃花瓶”降格為“隨便揉搓也不會有事的切原赤也”。
揉着疼痛不已的頭頂,六條糰子突然覺得自己還是考慮一下前天那個向她表白的劍道社同級生比較好。
對真田弦一郎抱有幻想。她才是最大的白痴吧。
“我走了。”
“啊……”
“弦一郎哥哥。”
“啊?”
“祝你和切原君新婚快樂。”
撒嬌成分和賭氣成分混合比例不明。六條糰子傲嬌的仰着腦袋,搖搖晃晃的走開。
“啊?”
意料之外完全呆住了的聲音。
那張木訥的臉,不用回頭都想像得出。
笨蛋!
“這麼快!”剛剛走到公園門口。那個女孩就一下從石凳上蹦起來,“ok了?那傢伙已經被繞暈了吧!”
“是我的頭快被按暈了……真是超同情整天被他虐待的切原。”六條糰子揉了揉腦袋。
如果說,原本是懷着忐忑的心情走過這狹小的入口,此時此刻,她卻忍不住在唇邊綻放開一個輕鬆的弧度。心情異常的爽朗舒暢,就好像連天空也變得突然高遠起來一般。
坦率的承認,坦率的撒嬌,坦率的任性。
原本以為是六條糰子絕對無法做到的事情。真的做起來竟也並不覺得彆扭,心情意外的酣暢淋漓。
“誒?他對你使用暴力!好差勁!”熱情滿滿的捋着袖子,好像隨時準備衝進去替天行道揍真田一頓,小野芋子熱情滿滿的繞着她詢問着詳情,“他做了什麼?欺負女孩子超差勁,絕對不能縱容……”
“芋子,別多管閑事。”幸村一邊抓住女友的胳膊往身後扯,一邊向六條糰子笑了笑,接着從容的越過她,向後方打了個招呼,“真田,不去請女孩子喝點東西嗎?”
“啊,好,好。糰子,天……天氣很熱,你不是喜歡曲奇口味的雪糕嗎……”
六條糰子回望過去時,正看到磕磕絆絆念完台詞的真田將一張紙對摺好,塞回外衣口袋裏。
又是幸村寫的什麼注意事項或者應對列表之類的東西吧。
她朝幸村翻了一眼,正對上對方莫可奈何的笑容。
這個陰魂不散的傢伙。
原本是她自己提出的這場見面,然而此時,無論如何卻都會覺得,被算計了。被幸村精市巧妙的設計操縱了全部過程,雖然並不是出於惡意的目的,甚至算得上幫了大忙。
然而,無論如何都覺得討厭,特別是由真田複述的,那些無情揭穿她的台詞。因為是幸村精市,所以格外的覺得討厭。
僅僅是不到一盞茶功夫,牽線紅娘幸村精市便再次被列入遭嫌棄的階級敵人行列。
“暫時休戰如何,六條君?”幸村靠近她,小聲道。
“我理解你現在想對我做些什麼的不甘心情,不過……真田畢竟是無辜的。”
迎着刺眼的朝陽,她看見那高大健壯的少年充滿期待的望着她,忐忑,不安,還有些難得一見的近似於羞澀的微紅泛濫在那黝黑的皮膚上。
算了……看在他那麼拚命的份上。
“好啊。”
向著朝陽,向著那光影之中的少年,她微笑着,伸出手去。
作者有話要說:村哥真是個隨便中槍的完蛋貨。
抓頭,大家留言給點意見吧,我又到了,不知道這樣有沒有問題呢……的分水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