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腐動物丨大樂章
我蹲在這具龐大的屍體旁邊,感覺自己好像在瞅着死去的非洲象。
屍體剛剛猛烈自燃的餘溫還沒完全消退,我用手摸了摸它,肉質非常緊實,手摁下去還能彈起來,又帶着很高的熱度,就好像結塊的肌肉。
剛剛這頭經歷過天然火葬的猛獸永遠沉默了下來,不少被煮沸的稀液亂淌,在咕嘟咕嘟的冒泡,其他還沒完全液化的部分也在突然降溫的刺激下蜷成一塊一塊的球形。高溫讓這些死肉迅速變質僵硬,裏邊脹滿了氣體,在表面鼓起一片片蕁麻疹一樣的半透明氣泡。
他從幾個屍塊中間爬出來,渾身都掛着這頭巨獸融化后的白色濃液,把一個東西扔到我旁邊,我定睛瞅了瞅,是一具完整的骨骼,雖然無法辨明身份,但是還是能從肋寬判斷出其來自人類。
這具骨架被壓縮到了巴掌那麼大的樣子,結構依然完整,肋骨層層咬合,看起來很新鮮,膽汁和粘膜液噴在骨架內側,一個類似於腔腸動物的腔體一頭連在這個骨架的尾椎上,另一頭是一個被纖毛包裹的巨大穴竅,彷彿在什麼寄生生物把口器從人類的直腸扎入,就此像藤壺一樣融化在他們的背部。
我嘔了嘔,不過我的胃裏估計早就沒有食物可吐了,所以除了幾滴眼淚以外什麼都沒擠出來。
我有點不敢相信我們真的要吃這玩意,畢竟我作為一個現代人,連讓我像石器時代那樣狩獵豺狼飲毛茹血都有點接受不了,突然讓我生吃這麼個比豺狼虎豹還要噁心的玩意兒,屬實是有點太難為我了。
“那個...請問公子,我們怎麼吃這個呀,是不是找個地方把這個烤熟吧?或者去掉腥線燉湯也可以試試,您那兒有鍋或者打火機沒啊...”
抱着那麼點幻想,我弱弱的抬起頭來——
——然後幻想就破滅了。
我看見他順着果凍一樣的獸身滑下來,順手舀起一團化開的液體,然後直接仰頭吞進了嘴裏,像在品嘗乳白的海鮮湯。我看見他的嘴角一片煞白,很優雅的把手放下,跟只小貓一樣抹嘴。
他一邊蠕動喉結把這團液體送下肚,一邊很奇怪的瞅了我一眼,反手撿起一塊乾貨塞進嘴裏——發出“噗滋”的聲響,咬出來的切面有點像奶凍或者稀軟的黃油。
“不需要這麼麻煩的,除了我剛剛掏出來的這個骨架不能吃以外,剩下的部分您直接吃就行,這已經不屬於人類的範疇,頂多算是被捕殺的野獸,您不需要有倫理上的愧疚感。味道其實還行,要是實在吃不下去的話我這裏有水,可以就着喝,不過就這麼點,不能喝多了,要不胃裏能塞進去的【盈】也就得變少,說不定檢測不合格那就相當於白吃了。”
他從斗篷里翻出之前那個陶罐,然後遞給了我,我趕緊先喝了一口——本來我確實渴的要命,結果一忙起來腦子裏居然把口渴這件事給忘了,等看到這小半罐清澈的水時這股渴望才終於被重新勾了起來——然後抹着嘴把陶罐放在一邊:
“我感覺自己真像個原始人,像個穴居的尼安德特人,到處獵殺其他動物,或者去翻死去的屍體,也不管好不好吃,死了多久,就為了活下去的本能來進食。”
“這不就是活着的意義嗎?”
他頭也不抬,繼續埋頭狂吃,一口乾的再配上一口湯:
“別想這些有的沒的了,趕緊吃吧先生,等到餘溫徹底消失以後它們會更難吃的,連我都有點吃不下去,所以趁着現在趕緊吃——吃完以後肚子可能會有點疼,
這種疼和我印象里的不一樣,聽我以前的客人們說和他們經歷過的也不太一樣,不過他們都說基本能忍下來,實在忍不住就歇一會再吃,反正肯定是要把和自己相同重量的肉塞進肚子裏,請您做好準備吧。”
“真的要吃這麼多啊...腸胃會爆炸吧...”
我徹底蔫下來,但是心裏還在抱着最後一絲討價還價的倔強。
“我們的器官本來就不運動了,也很難被擠壞,腸胃能在體內像個氣球一樣膨脹,哪怕把心臟之類的擠錯位了也沒關係,只要器官沒被拿離身體就可以,所以理論上完全可以吃到身體內全塞滿【盈】的肉,僅僅由人類的皮來罩住,跟個灌腸一樣。”
他用黑斗篷的一角抹了抹嘴邊的粘液,沖我“嘿嘿”一笑:
“嗨呀,先生您這麼苦惱幹什麼呀~讓您享受賭局的樂趣可是我作為侍者最高的合格證書了——雖然我很不喜歡任何提前透露信息這樣的老千手法,但是我也不希望看見您在這裏愁眉苦臉的,所以不妨當做給予您這標杆顧客的贈品吧——雖然您吃的時候可能會感覺不太好吃,不過等吃到中間的時候您就會停不下來了哦...”
“什麼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好的,明牌到此結束,要是還想繼續打聽的話,請追加一成籌碼。”
他沖我神秘一笑,然後低頭繼續專心開吃,不再理會我的發問了。
我不再做聲,於是默默蹲下來挑挑揀揀,感覺對於這些眼看着鼓起透明氣泡快要爆漿的韌性肉質,我實在是有點下不去嘴咀嚼,還不如喝這些還在冒泡的組織液,至少一仰頭就直接滑進肚子裏了,口腔里也留不下太重的味道。
不過等我真舀起來一捧液體以後我還是後悔了。
這捧液體油性極大,密度上的區別讓它呈現出水油分離的特徵,看起來白乎乎的,像是某種鱗翅目幼蟲粘稠的體液,我好像看到了漫畫風的紫色煙霧很誇張的竄了上來,散發著黑暗料理一樣令人反胃的眩目感。
反正...看起來就很糟糕,而且雪上加霜的是,這坨玩意的外形實在太糟糕,雖然我現在沒這個心情往其他齷齪的方向意淫,但是畢竟長的實在是太像了...
...一旦接受了這種設定,好像就掰不回來了。
捧起這攤不詳而難視的玩意兒,讓我感覺自己像是教義中描繪的伊皮米修斯,正在動手掀開招致災難的潘多拉魔盒。
我使勁搖了搖頭,沒時間耽擱了,我在心裏反覆教誨自己,我已經蛻變了,我已經二十七歲了,我理應給這個看起來比我小十多歲的孩子做好榜樣,而不是繼續在這兒畏畏縮縮。凡事都要勇於嘗試,才能收穫到豐富的碩果!
我扭頭看了看埋頭苦吃的咕嚕,在深感慚愧之餘,一股昂揚的鬥志油然而生,我感覺自己全身都燒起來了,彷彿充滿了決心和力量。
我深呼吸,最後給自己打了打氣。
奧利給,幹了!
我閉着眼把一整捧粘液全塞進嘴裏,這類油脂含量極高的液體很順滑的滾進了我的胃裏——
——下一刻,滿腔的鬥志都被滿腔的噁心澆滅了。
嘔!
怎麼嘗起來也這麼像!
...
金黃的月亮高懸在黑布中,森林徹底寂靜了下來,除了極偶爾的一兩聲蛙鳴,只有響亮的吞嚼聲和乾噦不斷傳來。
咕嚕早就已經吃完了屬於自己的那份,看起來完全沒什麼壓力,相當閑適的跑到一邊遠遠看着我吃,然後不斷踮腳把一肚子食物從胃勻進小腸。
我則是還在叫苦連天的繼續吃屬於我的那一份,半罐子水早被我舔的一滴不剩,但是我老感覺現在也就是吃了個半飽,而且每一次吃進去的可能還沒吐出來的量大。
我酒量不錯,我以前老是被領導抓去應酬——不用我動嘴說話,就幫有哮喘病的領導替酒就行——藉此便利我也和小到承包商,大到跨國集團的法人股東,職位品級高高低低一大批人都吃過飯,什麼規格的宴會都見過,但是哪怕我吃過最貴的那種我都沒吃個全飽,結果沒想到人生中第一次徹底吃撐的寶貴經歷居然是用在吃這種玩意上了。
之前已經沒什麼感覺的腸胃彷彿癢起來了,刺麻刺麻的發熱,胃粘膜在不斷分泌着胃酸試圖消化這些被我塞進去的異物,但是早就不再工作的身體器官還是承擔不住這麼重量級的任務,胃液的味道漾上來,搞得我滿嘴都是苦澀和石楠花的謎之香味。
我感覺自己的身體好像開始疼起來了,但是我並不確定這到底是因為是因為我強行在腸胃裏塞這種東西搞得它們正在罷工抗議,還是說只是我潛意識裏附加給自己的疼痛感。但是我現在沒時間思考這些東西了,只有抓緊時間吃,使勁往肚子裏戳,因為我能感受到隨着時間的流逝,逐漸冷下來的屍體正在味道越來越難以下咽,像是在黃油里攪拌進饅頭屑再凝固以後那樣,咽下去屬實辣嗓子。
隨着溫度的冷卻,這些肉質彷彿在逐漸損耗着自身的靈子含量,雖然我根本不知道【靈子】到底指的是什麼,但是潛意識裏一直有一種觀點在催促着我不斷攝入更多的靈子,這種觀點彷彿是一種來自洪荒的本能,和進食睡眠性慾這些基本慾望一起烙印在DNA的螺旋中。
我能感受到自己咀嚼的速度在加速,身體也開始燥熱,雖然我發自內心的厭惡吃這種東西,但是躁動的本能在催促着我,我彷彿沒法把我的眼睛從這個美麗的生物身上移開,伸手把它往嘴裏送的動作也越來越靈活迅速,好像一條鬣狗在呲牙守護着自己寶貴的獵物。
——吃啊...
——味道很好吧...
你被騙了...
——不對!味道好噁心...
不要繼續吃下去了!
——但是還是好棒...馥郁的香氣,柔軟的觸感,咀嚼后汁水在口腔里爆開的滿足...
...
——【盈】就像甲蟲的鞘翅,它們把宿主吞進肚子裏,然後忠誠的保護他們的靈魂,履行着作為盔甲的職責,直到生命被掠奪殆盡...
——所以現在,我們把這具盔甲從它上一任主人身上脫了下來,將它吃下去,用胃液滋養它,將久經沙場千瘡百孔的它擦拭乾凈,續上新絲,蹬緊扣線,把脫落的鱗片粉刷重裝,然後等着它從我們體內孕育長大,最後包圍在我們體表,繼續履行自己光榮的義務...
——多麼高潔而忠誠的盔甲啊...
?
我這是...
——這個東西將要實現它的價值了——
我好像聽見一個聲音在腦海里回蕩,說著奇怪的話...
奇怪嗎?我為什麼...雖然下意識預感到有點不對勁,但是我的潛意識裏居然發散出綿密的生物電波,彷彿在極力的破壞再修繕我的大腦,篡改着我的思維,彷彿在誘唆着我接受這段稀奇古怪的魔咒。
這反而讓我更是悚然一驚,混沌的腦子一下子清澈了不少。
你是誰?
這個聲音沒有理會我的詰問,只有蠱惑的語氣繼續在腦海里迴旋,搞得我頭暈目眩。
——它要實現它的價值了,對啊,它只有成為‘我們’,成為‘我’才能成就它的價值啊!
大腦在崩塌,我感受着極度的愉悅在心巔湧來,像鮮血一樣沿着脈絡疏散到四肢百骸,我的人生從未如此暢快,這股噁心而奇妙的快感攫住了我,彷彿把我揉碎成斑駁的色塊,匯入斑斕的亂流,星系和宇宙在我身邊擦過,我彷彿成為了一顆彗星,拖着漫長的尾帶滑過黑暗和幽寂。
我彷彿切身踏入了創世的大樂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