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第三十一章

33第三十一章

第三十一章

春日裏二三月,乃至初夏四五月間,本來就是青黃不接的時候。

今歲又乾旱少雨,京畿周遭,地里的莊稼幾乎盡數乾死了,即便到了五月,勉強能開始收上些麥子,那收成也不好。更何況,京畿本來就不是產糧的地方,一時間糧儲告急。

這和永憲十年那次的大旱,還不一樣。永憲十年時,是入秋了才旱,先前夏收時已經繳上了糧食,又有河南山東和直隸南部可以調糧入京,最終只是糧價上漲,未曾成饑饉之勢。

然而今年的年景,不但是直隸、河南也跟着大旱,就連山西、湖北也各有災情。寶德帝又不及永憲帝顧及民生,防患未然,連儲糧都不多。

一時間,京畿糧價瘋漲,十日間直直地翻了十倍,再然後,就每日限定售賣,價錢又是倍增,卻還沒處買去。

寶德帝下令開倉平糶,然而庫中卻沒有糧食!

原來此時正要夏收,官倉每年更換陳糧為新糧,正是在夏收之後。那些倉廩的官員們,卻在夏收之前就將陳糧買了,打了虧空,只等夏收之後,各地賦稅上繳,再補上這虧空。

此時這官倉之中,一袋一袋儘是打馬虎眼用的泥灰草末,只有最上頭的一層才是糧食,可那又能有多少?

平糶無望,庫中無糧之事又不知怎麼傳了出來,京畿更是動蕩不安,各大糧商們手握糧儲,就是不出貨,或是又狠心再抬糧價。

朱門之內自然仍舊是一派歌舞昇平,京中似乎仍舊繁華一片,然而也僅限於內城罷了。微末細民哪裏能經得起這般波折,京畿圍郊幾乎是哀鴻遍野。

寶德帝一改往日懶散,接連十數日都上朝議政,發下數條調令,先從山東,再從江南,急調糧食一百萬擔。十萬發往山西,二十萬發往湖北,二十萬發往河南,剩下的全都直向京城而來,平抑風波,解京城之急。

然政令下去得容易,做起來卻難。此時正是夏收之前,山東雖無大災,卻也沒有糧食,若要當地百姓為了調糧,就提前收了今年的麥,他們也是絕不願意的。

江南更是路途遙遠,只路上就多少波折,那些京城中的大糧商們多和江南有些牽連,不乏手眼通天之輩,為了多賺幾個錢,稍稍阻攔一下皇上的聖諭,對他們來說也算不得什麼極要緊的事情。更兼江南的官倉也有虧空,就算百官用命,一時也調不出那麼許多糧食。

事態一日甚於一日,乃至於京師外城已經有成群結隊的災民,鎮日流亡在街頭,乞討為生。再過了幾日,是官員們放祿米的時候,然而此時,竟連衙門裏也放不出錢糧了。

——衙門的祿米,也不是早早就在年頭裏備好了堆在那兒的,每月發放前,才有專人去購入分派。且,在這之中,自然也有那拆東牆補西牆的虧空功夫。

如此,京中哪還能不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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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此,祈瑧雖早有些隱憂存在心裏,卻畢竟已經不是一國之君,縱使知道該怎麼預謀防範,他也不能做個十足,只能瞧着事態一日日以至於此。

他佈下了線的地方,尚且有延遲推脫,更勿論祈璨放任的那群貪腐無能的昏官,不趁此和那些糧商勾結,大賺一筆,已經是他們良心好,若要讓他們主動站出來,替祈璨解圍,平彌此災,這種又費心又掏力、或許還要破財,興許還得不了好的事,這些人是絕不會做的。

既是如此……既是如此,那這些官員也不必留了!

祈瑧提起筆,就要朝那密折上批複,只是尚未落筆,那隻手卻被人抓住了。他一抬頭,看見祈暄正站在他側后。

見祈瑧回頭,祈暄就搖了搖頭,道:“六哥,這般手段,太過……粗礪暴烈了,有傷天和,且牽連太廣,即便一時皇上不曾察覺,等他怒氣過了,也必定……”

沒等他說完,祈瑧打斷道:“有傷天和?那些人為非作歹的時候他們怎麼不覺得有傷天和?至於說皇帝,此時我不動,怕是亡國了就沒他了!還管那麼多做什麼!”

說著,他伸手去奪那桿筆,卻連摸也沒有摸着,祈瑧不由得怒道:“你做什麼!”

祈暄皺了皺眉,沉聲道:“六哥且別急,即便要牽連治罪,也要許久,哪能立竿見影?還是先商議怎麼過了目下此節,這才是最要緊的——已經連着三日無糧入京了!”

怒氣沖沖地重又坐回椅上,祈瑧喘了口氣,哼聲道:“無糧入京!城裏就有糧,卻不能拿出來給百姓們!我真是……急調!從陝西調!或是直接去買!我就不信了,有錢他們也不賣么!我就先把銀子賠給他們,日後必定要搶回來——一文錢也不給他們剩下!”

祈暄聽着他這氣話,哭笑不得:“六哥別這麼……也忒孩子氣了……只是六哥,咱們現在也沒錢——您忘了?前兩月您才撥了一大筆款子給西北。咱們現在沒國庫可使了。”

聽得這話,祈瑧才一怔:“那這……我記得前兩年置了船下南洋,辦了許多商行,也調不出來銀子么?”

祈暄嘆道:“您兩月前才調了一百八十萬兩,目下一時半會兒的……哪能再調那許多?臣弟估計着,能再有一二十萬,已是這些管事的用心,那又能頂什麼用?”

咬着牙一拍桌子,祈瑧怒道:“那鹽鐵上頭呢?他們也沒錢?”

祈暄更是嘆氣:“六哥,鹽鐵的錢怎麼敢動……您也太大膽了些。您現在不是皇上了,許多事,那些鹽商們都敢幹了。咱們放在江南那塊兒的錢就是為了扛着他們,您若調動了,被看出來空虛,他們再趁機搗鬼,這不是教南北都亂了?”

這竟是無法可施了?祈瑧更是急怒,深深吸了幾口氣才平順下來,看着祈暄,道:“那你說目下該怎麼辦?我也知道急用些霹靂手段,一則是動搖了整個京城官場,免不了又是大.波折,二則後患也不小。可眼下也實在是……”

祈暄定定看着他,緩緩地道:“臣弟有一計,可緩當前之急。”

聞言祈瑧眼睛一亮,連忙道:“哦?是什麼法子?”

祈暄一字一字地道:“收陳米,以變色米平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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變色米……那是陳年霉變,已經生了毒的米!自本朝建國,為防民變,就早早定下,京畿不許變色米出倉,即便是官儲,也要一律銷毀。

聽了這話,祈瑧想也不想就拒絕道:“祖宗規制,命令變色米不許出倉!你怎麼敢——你這是要驚擾祖先么!?這話你也敢說出口——我只當從沒聽見你說什麼!”

祈暄卻緩緩搖頭,緩緩說道:“如今這是最好的法子了——六哥你聽我說!”

被他的神色鎮住了,祈瑧不再開口,祈暄逕自道:“陳米、變色米固然有害,可細細洗凈了,煮成粥飯,吃上十幾日也死不了人,但那些災民,他們若再有三日無糧,全都要生生餓死!六哥,你說是病了厲害,還是死了厲害?至於祖宗規制……這罪責是臣弟的,過了此節,臣弟自去太廟跪着謝罪。六哥,還是先解了眼下之急吧……”

祈瑧咬着下唇靜了片刻,忽地伸臂拿了支新筆,飽蘸了墨,飛速在紙上寫下一行諭令,一邊寫一邊道:“此事先就照着暄弟所言,這事我擔著了!祖宗規制我也不是第一遭改了,且我歷來又是個暴君,再做些昏庸的事情也不會多添什麼污名!”

話未說完,他的諭令已經寫好了。也不等墨幹了,祈瑧就揚聲叫程允東進來,將那張紙遞給他,道:“你去吩咐下去,把此事替我辦妥了!”

他這一番動作如兔起鶻落,語速極快,動作極快,快得祈暄都沒反應過來。一回神程允東已經拿着那諭令出去了,祈暄忙道:“六哥——您怎麼能——”

勾了勾唇,祈瑧悠然笑道:“我怎麼不能?得了,此計只能解一時之急,就算是變色米也沒有那麼多。還是快想些法子,怎麼來個釜底抽薪!這糧價再漲下去,就是咱們府里也吃不起米了!今日的報價是一升一兩——哼!他們怎麼不去搶!”

瞧着他的模樣,祈暄也不由得緩了緩心裏的急意,微微笑起來。

實在是,此時竟宛如當年,什麼事都未曾發生時,那般和美。

垂下頭微微嘆了口氣,祈暄道:“實則臣弟方才就想告訴六哥了,若是這些陳米能撐得十日——不,八日就好——山東就能調來第一批糧了。臣弟催着懷安府搶收了今年的夏糧……是強征了,足有八萬石。只是求六哥,明年免懷安賦稅。”

這消息才是讓祈瑧頓時振奮起來,臉上也帶上了笑:“好!那懷安府一個朝廷命官竟也有幾分強盜的風範啊!只是此時倒是厲害些好——那批糧要多久才能進京?”

祈暄道:“總要十幾日吧……這已經是極快的了。”

點了點頭,祈瑧才想要說什麼,卻見程允東又急匆匆從外頭跑來,手裏拿着幾份密報,一邊跑一邊道:“主子——急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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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瑧從椅上跳下來,伸手奪了那幾份密報,笑道:“看你喘的樣兒——我自己瞧吧。”

拿了第一份,祈瑧一看就皺眉,道:“小五要見我?這時候……什麼時候不行?非得挑這最忙的時候!不見!讓他等着!”

隨手將那密報丟在了一邊,祈瑧又看底下的那份,一看卻是猛地變了臉色,手都顫抖了起來:“你們——你們這些人,到底長了眼睛沒有!這種事情是怎麼弄出來的!”

抬手把那密折直接一劈打在了程允東臉上,祈瑧咬着牙從齒縫裏道:“祈曈跑了——且還是半個月前就跑了!你們到現在才知道!你們每天都只是圍着那院子喝茶閑聊!指不定他是一個月兩個月之前就跑了!只不過你們不知道!一群蠢貨!”

罵了一通,他直接朝後跌坐回椅上,一手扶着桌子,撐住了自己的身體,一手指着程允東道:“必定你們也不知道他到底去了哪兒?一個大活人就這麼憑空沒了!你們——我真是不知道養你們有什麼用了!你說你們有什麼用!”

只要一聽到“祈曈跑了”這個消息,祈瑧腦中瞬間便如同電光火石,將之前的事情全部串聯了起來。登時由不得他不怒,實在是此事——乃至如今京畿這情形,若論這場大災,是非功過都予誰人,固然祈璨要擔負六分不是,可簪纓侍衛也是大罪!

若他所料不虛,今次的這場天災饑饉,亦是**!那罪魁禍首,在背後挑峰翻浪的人,就是祈曈!

怪不得啊,怪不得這情形隱隱有些熟悉——之前他一直以為是像永憲十年那次的旱災,哪知道其實是和永憲元年的水患一無二致!

他臉色實在難看,祈暄與程允東雖暗自擔憂,卻都不敢打擾,只在旁側靜靜站着。祈瑧也正落得清靜,強忍住頭暈,一手撐着額頭,細細想着,當時之日,是怎麼平彌災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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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憲元年秋,那時候剛剛經了黃河水患,沿途各省都遭了災,河南猶為嚴重。

水患時正逢夏收,整個河南省境幾乎是顆粒無收。南方又是一夏陰雨,雖沒有大水患,收成也不好,當時的永憲帝祈暎百般調度,連雲南都征糧,這才勉強渡過難關。

可其中艱辛,如何能為外人所知?當是時,亦有人趁着大災國難中飽私囊,屯糧不出,河南境內糧價一路高升,一至於一升米都能買到四兩銀!

即便官倉平糶,也是全無作用。運糧而至的當日,那些糧食就被哄搶買空,百姓卻仍舊手中無糧。祈暎調來的糧全都如打了水漂一般,根本不見效。

細查才知,原來那些糧商趁着官倉出糧平糶大肆買進,那些倉糧竟沒有落在百姓手中。

這些糧商竟知道朝廷內部的事,知道何時會有官糧調入,又有多少官糧出倉,拿捏得極准,其中自然是有人在朝堂內部和他們互通消息,時時告訴他們,要怎麼做。

而這個在朝堂內部,做了那些糧商的內應——不,該說是他利用了這些糧商,策劃着讓他們哄抬糧價,鬧出騷亂,擾動平糶,讓河南由水患至饑饉——就是祈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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謀朝(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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