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算一算
大興善寺外,賣信香的人也就那麼十來個,個個慈眉善目的。
這裏畢竟不是屠宰場地,橫眉怒目來賣香也不合適。
方外之人,多數不可能完全斬斷塵緣,修到斯陀含才不虧不欠。
別說斯陀含,就是須陀洹也百中無一。
修佛,是為了學習如何斬斷塵緣,向阿羅漢進發,但路漫漫兮。
親朋故舊且不說,就是日常接待善信,也必然有一些塵緣,許他們的人來售信香也不是多大的事,自然難免照應一二。
沒有比丘僧們認可的攤子,不用左候衛的府兵,就是萬年縣的白直也能輕易趕走。
久而久之,攤主們因此有些小驕傲。
“嘿,無簪,看到旁邊的新攤子沒?”
“要不要賭一賭,能夠在這裏擺幾天?”
“我勸你們善良,不看那就是兩名中男嗎?”
無簪不是比丘,也不是禿子,就是天生一頭細碎短髮,怎麼也養不長,“渾然不勝簪”。
牙香方在這個時代是寺廟通用的香方,大家的品質都差不多,唯一的區別是各家的背景相差多大。
背靠禪師與背靠知客僧,差距就很大的好嗎?
兩名身子虛浮、膀上隱約露出毒蛇刺青的遊俠兒,手中持短棍,在各家的香車上點了點,無簪他們只能苦着臉,一家出了百來文,花錢消災。
遊俠兒從來不是什麼好詞,西漢的郭解就是個明證。
名曰行俠仗義,實則陰謀算計,這樣的遊俠兒多了去了。
到插着“敦化坊”三字小旗的香車時,兩名中男直截了當地回話:“幹啥?坊正交待了,我們只有收錢的份,莫非你們要買香?”
遊俠兒笑着猙獰,一棍子將香扒拉到地上,牙香散了一地。
雖然地上還算乾淨,但這樣的香,已經不適宜再售了。
“敦化坊的老少們,有人欺到咱們頭上了!”
中男並不畏懼,而是從香車下抽出兩根棗木短棍,衝著兩名遊俠兒揮棍。
兩名遊俠兒有點懵。
不是,長安龍蛇混雜,難道市井之地,不是我們遊俠兒說了算嗎?
中男的棍法生疏,倒不是什麼大事,甚至遊俠兒也準備反手收拾了,卻只能委屈求全地控制着力度、棍法,不敢使太大力氣。
你說唐人應該佩橫刀?
朝廷倒是不禁百姓持有正常數量的橫刀,可橫刀的價格,一柄兩貫起,是苦哈哈的坊民與遊俠兒這個階層能普遍裝備的嗎?
一夥遊俠兒,能有那麼兩三柄橫刀,已經很闊綽了。
再說,要什麼橫刀?
你是怕官司吃得不夠多喲!
壯班衙役、白直,還有左候衛的府兵們,雖然多數時間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鬧出人命來,誰也不好收場!
棗木短棍這種方便攜帶、堅實耐用的傢伙,自然成了上上之選。
這麼說吧,除非是上了頭,否則有棗木棍在,誰也不願選橫刀——當死了人不用償命咋地?
再說,就是給你兩把橫刀,你能突出重圍?
那一嗓子,真不是白喊的,三十來青壯,不是葛衣就是麻衣,倒是勉強沒破洞,人人持棗木短棍,眼神不像是打架,倒像是……隋末響馬打劫肥羊!
這種情況,根本不敢對兩名菜得摳腳的中男下狠手啊!
旁邊的無簪神色複雜性。
本來人家上來搶買賣,他就有些不高興,甚至看到遊俠兒搗亂他還有一絲幸災樂禍,直到兩名中男奮起反抗卻又為中男擔心。
人性,就是那麼複雜。
你不能說他是好人,卻也算不上壞人。
看到中男一嗓子吼出那麼多幫手,無簪嚇傻了。
敢情,人家早就張開布袋等着憨憨往裏跳吶!
一滴冷汗順着面頰流了下來。
還好,今天沒有多嘴多舌,沒有針對兩個中男耍手段……
果然,在佛門之地,要善良啊!
兩名遊俠兒見勢不妙,扔下棗木短棍,撒丫子往坊外的街道衝去。
奇怪,跑了一會兒,咋眼前的景色絲毫不變?
回過神來才發現,原來雙腳一直離地一寸,在空踩呢,脖子上則是一隻大手使勁薅着。
無助。
魔性的女高音在震蕩着耳膜:“坊正兄弟,姐姐這一手,漂亮吧?”
范錚擊掌笑道:“姐姐是女中豪傑,可惜平陽昭公主薨了,不然娘子軍里,當有姐姐的將軍之席!”
樊大娘狂笑:“還是坊正識貨!”
唐朝的女子,哪個不以平陽昭公主為榮?
兩名遊俠兒綁上,敦化坊的坊民興高采烈地拖着他們、推着香車回坊,散落地上的牙香也全部收了回去。
這個時代的百姓,見不得浪費的,即便不能供神佛也有其他作用。
一夥左候衛府兵經過,兩名遊俠兒便如看到了救星,殺豬似的嚎叫起來,
當先的伙長停了腳步,笑容和藹:“喲,小坊正,這是準備殺豬吶?”
范錚哈哈一笑:“丁伙長見笑了,這不是敦化坊窮,來大興善寺售香嗎?奈何這數萬枝香,被這二位包了,這不得請回去好好算一算嘛。”
丁伙長拍了拍范錚的肩頭:“收拾乾淨一點。”
遊俠兒的心都是涼的。
完了,官官相護。
他們這才想起來,范錚這個小坊正,或許只是個不起眼的小吏,卻終究是官府體系的一員,豈是他們牛鬼蛇神能惹的?
牛鬼蛇神一詞,出自唐·杜牧《李賀集序》。
敦化坊的坊門,吊兩個遊俠兒還是綽綽有餘的。
風一吹,人一晃,腳下的廢香燃起,煙氣熏得人如臘肉一般,刺激的味道讓人涕泗縱橫。
“快點,作坊里的廢香全部掃過來燒起。”
范錚這個心黑的,把廢香全部算入了損失。
還得安排人守着,不能讓廢香起了明火。
諸水火有所損敗,故犯者,征償;誤失者,不償。
諸見火起,應告不告,應救不救,減失火罪二等。
畢竟長安的屋舍,以土木結構為主,容易失火,整個唐朝自立國以來就管得極嚴。
左右候衛在長安遍建管治安消防的組織“武候鋪”,大城門一百人,大坊三十人;小城門二十人,小坊五人,用皮袋、濺筒滅火。
敦化坊理所當然,是最小的坊。
所謂的小,不是指佔地,是指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