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營業悖論水火番外(一)
賀子炎進入星圖,遇到的第一個人就是江淼。
他很清楚地記得,那是個冬至,北京颳了很大的風,快把他凍透了。一出地鐵站,眼前那沒着落的落葉在灰濛濛的半空盤旋,星圖所在的大樓很陳舊,蒙灰的玻璃幕牆下,有好幾層貼着培訓機構的醒目廣告。
星圖是個小公司,只在寫字樓里租下了三間練習室和一個辦公間,整棟樓只有這麼一個娛樂公司,顯得格格不入。
對着微信里程羌發過來的地址,賀子炎走進大樓,然後就被門口的刷卡欄擋住。他看向保安,對方坐在椅子上,並未起身。
“你來幹什麼的?”
賀子炎多少有些訝異,沒想到這種舊寫字樓會管這麼嚴,他解釋了幾句,對方卻讓他叫約的人下來為他開門。
一時間有些為難,賀子炎給程羌打了個語音電話,那頭響了幾聲,看上去並不像是能直接接通的。
他聽着電話,隨意地朝里望了望,刷卡欄裏頭的電梯門忽然打開來,一個人走了出來。
那人穿了件米白色的開衫連帽衛衣,套着帽子,戴了只雪白的口罩,朝外面走來。
大約是光線的原因,又或者當時的自己太過需要那麼一個幫助者的出現,在賀子炎的記憶里,他出現的瞬間彷彿蒙了層暖光,乾淨又柔和。
“小江啊,下來拿外賣?”保安看向那人,嘴角都揚起,露出和善的笑。
對方點頭,聲音也帶着柔和的笑意,“嗯,好像最近有點感冒,就買了點葯想壓一壓,您最近工作也要注意身體啊。”
“感冒了?那可得小心點,你每天來得太早了,得多睡會兒。”
“嗯。”他走過來在保安旁邊的外賣桌上拿走自己的葯,輕聲道了句辛苦了,側身的時候,目光在賀子炎的臉上停留片刻。
“你好,我叫賀子炎。”
這次是賀子炎主動開口,並露出一個陽光的笑,“你也是星圖的吧。”
面前這人的動作停頓了一秒。
很快,他那雙略微下垂的眼彎起來,如同新月一般。
“嗯。”
跟着他,賀子炎順利進入了大樓。電梯門合上的瞬間,賀子炎聽到對方開口,“我叫江淼,三水淼。”
賀子炎點了點頭,有一搭沒一搭道:“我們的名字還挺配,我是火,你是水。”
“是啊。”
透過電梯內壁的鏡面反光,賀子炎無意間發現,江淼正在盯着他,或者說是倒影里的他。
“剛剛你是猜的?”
江淼先開了口,輕聲詢問。
賀子炎揚了揚嘴角,“很明顯吧,從你的長相來判斷。”
他說得不算隱晦,但直白得恰到好處,點到為止,沒有過分讚美。
江淼的眼睛始終帶着笑,“你也很明顯。”
一出電梯,他就注意到了。
“是嗎?”
電梯門打開來,江淼率先出去,“之前羌哥說他們簽了一個新的練習生,這兩天要來,看來就是你。”仟仟尛哾
賀子炎跟在他後面,不緊不慢地走着,眼神鎖定江淼單薄而挺拔的背影。
“嗯,聽說這兩年有組新團的打算。”
“確實有,不過不知道具體策劃是怎樣的,可能還沒那麼快。”
賀子炎的視線從他的肩膀漸漸滑落下來,落到江淼白皙的手腕,還有他被包裝袋勒紅的指節。
江淼說著,抬起手推開練習室的門,“先進來吧。”
他扭頭,對賀子炎露出一個微笑,“歡迎你來星圖,說不定……我們以後會是隊友呢。”
那個笑容很淡,但賀子炎當時就覺得,自己好像可以記一輩子。
說不上為什麼。
江淼的這句話,還有他的笑容,在賀子炎許多次快要撐不下去的瞬間,都在他的腦海閃現過,也讓他咬着牙堅持走下去。在後來真正出道的六人里,他們兩個也是最早進入公司的,一起度過了長達一年的雙人練習期。
這並不是一條前途無量的坦途,他從頭開始學習舞蹈,沒日沒夜地練習,也不一定能出道,就算出道了,都不一定有可以賺錢的通告。
有好幾次賀子炎都想要放棄,哪怕回去酒吧里給別人放歌,至少都能填飽肚子。
他也是偶然間的一次,發現有着這種想法的,並不只他一人,還有那個看起來雲淡風輕的江淼。
那天很熱,練習室的空調並不好使,賀子炎在樓道的販賣機買了聽可樂,朝樓梯口走去。天氣熱的時候,樓梯間總是格外陰涼。
但當他靠近樓梯口大門的時候,忽然聽見江淼的聲音,很輕。他的手從樓梯間的把手拿開。
“……出不了道我也能做別的工作,做別的說不定比這個掙得更多呢……”
賀子炎聽到一些隻字片語,例如“錢的事不要擔心”、“你好好學習”,“我最近好很多了”,還有“你記得多吃雞蛋,買給你的牛奶都要喝掉。”
賀子炎微微皺了皺眉。
怎麼聽起來像是有個私生子似的。
哦對,他好像有一個親妹妹……
正琢磨着,門突然從那頭打開了。
兩人面面相覷,一時間有些尷尬。
江淼握着手機,臉上的訝異很快消失,他微笑着詢問,“怎麼站在這兒?”
賀子炎明顯能察覺出他的不安,儘管他現在看起來和平時沒什麼分別,臉上依舊是那種溫和的、毫無攻擊性的笑。
但在他看來,眼前的江淼就像是一隻被撞見舔舐傷口的兔子。
不太妙。
“我想來樓梯間休息。”賀子炎抬起拿着可樂的手。
“這樣啊。”江淼將手機收進口袋裏,把門再打開了些,側身打算離開。
但他的手腕被很冷的一隻手握住了。
是賀子炎被可樂冰過之後的手。
“啊對了,我的肩膀好像扯到了。”賀子炎笑着抓住他,“淼哥,你幫我看一下吧。”
就這樣,本應該假裝無事發生然後各自走開的場合,賀子炎偏偏選擇不放走他。
明明兩個人都心知肚明。
江淼沒有拒絕,把他帶到了無人的練習室,悉心為他檢查了“拉傷”的地方,還特意給他貼上了自己隨身攜帶備用的止痛貼,儘管他心裏清楚,賀子炎八成是找借口。
“好了。”
“謝啦。”賀子炎對他笑了笑,坐在地上對着練習室鏡子瞅了一眼后肩,“感覺舒服多了。”
“你練完舞多拉伸一下。”江淼從半蹲着的姿勢站起來,低頭提醒他。
賀子炎抬起頭望向他。
江淼也看着他,之前他一直認為賀子炎的長相帶着點野蠻生長的味道,高大,寬肩,麥色皮膚,雖然說話總是插科打諢,但那種不好惹的感覺其實壓不住。
但他忽然發現,賀子炎的眼睛很亮,瞳孔好黑,像小狗的眼神。
“上一次遇到對我這麼好的人,還是在福利院裏。”賀子炎仰着頭說。
突如其來的這樣一句話,江淼的心跳似乎都停了一拍。
驚訝之餘,他不自覺皺起眉。
這是極少數江淼無法管理好自己表情的時刻。
福利院……
賀子炎的臉上依舊是那副毫不在乎的笑,看起來坦誠、真摯,又透着一絲不明顯的漫不經心。
他拍了拍自己身旁的地板,示意讓江淼坐下來,坐在他身邊。
江淼的眼神晃動了一下,最終還是順應了他的要求。兩個人背靠着一整面鏡子,鏡子裏倒映出一對安靜的背影,緊緊相依。
空曠的練習室看起來好像也沒那麼孤獨。
“嗯……”賀子炎想了一會兒,突然“嘖”了一聲,好像是為如何開口而苦惱。
沒想到沒等他開口,江淼直接道:“你的事我不會告訴別人。”
賀子炎笑了,看向江淼,“我知道。”
他望着江淼高挺的鼻樑,還有他微垂的眼角,“我還能不知道你啊?”
這句話令江淼的心微微一動,然後從胸口緩慢地溢出一些陌生的情緒。
這是什麼意思?
怎麼就能這麼篤定,好像很了解他一樣。
但他說話的底氣,令江淼無法開口去質疑什麼。
“長話短說吧。”賀子炎的手搭在屈起的膝蓋上,“我從小就是孤兒,在福利院長大的,對我最好的人就是那裏的院長了,真的是特別好特別好的一個人。”他說著,手掌撐住下巴,眼神放空,像是陷入了回憶。
“你……”江淼的聲音依舊是溫溫柔柔的,只是明顯比往日的遊刃有餘多了幾分猶豫,“你沒有被領養?我的意思是,你這樣的孩子,應該是很多領養家庭喜歡的。”
賀子炎笑了,懶散地轉過臉,“是嗎?”
江淼盯着他深黑的瞳孔,透過那雙眼看到了自己。
“你小時候應該長得很好看。”
賀子炎笑笑,“湊合吧。”他捲起自己的袖子,“是有人想領養我的,但我挺捨不得院長,就沒有走,反正留在那兒,還有很多玩得好的朋友。”
雖然那些朋友一個接一個地離開了,他不可能為了一己私慾,讓任何一個朋友放棄來之不易的美滿家庭。
所以他永遠是站在福利院門口目送的那個人。
說著再見,但再也沒有見過。
“不過在我十四歲的時候,院長就生病了,福利院本來就維持得很艱難,他一倒,剩下的人就更不知道怎麼辦,沒過多久就撐不下去倒閉了。”
“那你呢?你還那麼小。”江淼望着他露出來的那一截小麥色的手臂,和他手背上的青筋。
“我啊,被一個人渣領養了。”賀子炎笑了笑,雙腿伸開來,整個人倚在鏡子上,漫不經心,“老東西看着人模狗樣的,把我領回去,一開始還挺不錯的,結果沒兩天就喝得爛醉,喝醉了就打人,他老婆天天打牌,輸了就打我。我那時候都搞不懂,他們領養我是為了什麼?為了找一個出氣筒?還是想養一條不咬人的狗?”
江淼一時間沉默了,他眉頭始終皺着,手指貼着冰冷的地板。
“我後來知道了,原來他們之前有一個兒子,但是那孩子出車禍死了,兩個人都覺得是對方的責任,互相埋怨,不光兒子沒了,生意也失敗了,當時算命的人告訴他們,再有一個兒子就能轉運。可他們怎麼都生不了第二胎。”
賀子炎說每一句話的語氣里,都帶着笑意,像是自嘲,又像是輕蔑。
“是不是很離譜?”他看向江淼,“還真就是這麼離譜,他們信了那個算命老頭兒的話,為了轉運跑去孤兒院,相中了我這麼一個‘兒子’,就把我弄回來了,我可不是他們的出氣筒,受不了我就跑了。”
後面的話,賀子炎沒有直接說,但江淼已經可以預料到。
左不過就是他們發現,運氣根本沒有因為這個孩子的到來而好轉,生活依舊深陷泥沼,於是,身為寄託的賀子炎逐漸成為這對失敗夫妻的發泄口,本來就不是親生的,也沒有多少感情,當然不會在乎。
那當時的他,被虐待被折磨,逃離了本來就不屬於自己的地方,又回不去福利院,只剩自己一個人,是怎麼長大的……
正沉浸在酸澀的假象中,忽然地,賀子炎湊到了他眼前。
江淼的心重重地跳了跳。
“你怎麼一副要哭了的表情。”賀子炎歪着頭,湊過來盯着他,兩個人之間只隔着十厘米的距離。
很近,近到賀子炎能看到江淼臉上細小的絨毛,和他上眼瞼半透出的血管。
江淼沒有躲,反倒勾起嘴角,雙眼一下子彎起來。
“你看錯了。”
這樣的回應,賀子炎多少有點意外。
看錯了?
江淼沒有迴避賀子炎的眼神,笑眼也筆直地盯着他。
“這些事,你對多少人說過?”
賀子炎更沒想到他會這樣說,思緒竟停頓了一秒。
但隨後他笑了出來,回答他,“一個。”
江淼抬了抬眼,一副不太相信的樣子。
“真的。”賀子炎做出對他發誓的表情,“我沒有說謊。”
江淼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後頸,靜了幾秒之後,轉過整個身子,面對賀子炎。
“其實我不是很介意你今天聽到我打電話的事,就算你不說這些。”
他的坦誠很難得,平時幾乎不會展現給任何人。
賀子炎也轉過來,笑着抓了抓頭髮,“你太聰明了,瞞不過你。”
江淼搖頭,語氣聽上去很穩重,“但是你告訴我了,我肯定會幫你保守這個秘密。”
沒想到下一秒,他卻看到賀子炎搖頭。
“我不需要你幫我保守。”他笑得很開朗,眼睛始終望着江淼,“我想聽你的秘密。”
在很短暫的幾秒里,江淼的心動搖了。
關於他這幾年經歷的事,他明明不想告訴任何人。咬着牙走到現在,依舊沒有掙到一個多麼光明的未來,他是恥於回頭去看過去,也不願將這些事拿出來博誰的同情。前途渺茫,江淼只想心無旁騖地做好每一件事,好好地把妹妹帶大。
過早地進入社會,他早就習慣了做一個圓滑的人,左右逢源,讓每個人都開心,他才會生活得容易一點。不表露真實情緒,給每個人恰到好處的關心,看破不說破,這些才是江淼的作風。
但賀子炎這個人太奇怪了,就像是拿着一個鑿子出現在他身邊的,每一次靠近,都在一點點鑿碎他堅固的外殼。
江淼看了一眼時間,站了起來。
賀子炎還以為他不想說,想找補,“其實……”
“到吃飯的時間了。”江淼走到角落裏的架子上拿起自己的外套,看向賀子炎,“有約嗎?一起吃飯?”
峰迴路轉。
“好。”賀子炎起身,跟上他。
吃飯的時候,江淼隨口說起他的情況,也簡化了很多他認為不必要的細節,比如事故過後,他打了無數個電話,詢問他們有沒有找到父母的遺體,哪怕是一些碎片。
再比如他和妹妹是如何被幾個親戚踢皮球一樣,拋過來,扔過去,當著他們的面互相數落彼此。
還有一些很瑣碎的小事,其實都快忘了,但重新講述一遍的時候,竟然又回想起來。
妹妹那時候才幾歲大,竟然對他說,可不可以把她放到孤兒院。
“當時我怎麼都想不通,她一個小孩子是怎麼會說這種事的,一定是大人教她的。”
賀子炎靜靜地望着江淼,窺見他難以顯露的脆弱。
“她說她不想讓我照顧她了,她覺得我好累。”江淼看向窗外,川流不息的車,令人煩躁的喇叭引得飛鳥四散。
“後來你們從親戚家出來了。”賀子炎道。
“嗯,我多打幾份工,其實也不是那麼困難,我們還有一筆賠償金,也夠花了。”江淼一邊吃飯,一邊說,“只要她上了大學,就會順利很多。”
上大學。
賀子炎想,現在她才初中。
江淼還要熬好幾年。
和他曾經料想的不太一樣,看起來乾淨又溫柔的江淼,實際上舉步維艱地生活着,一個在別人眼裏也還是孩子的人,背負着另一個孩子的人生。
只是他偽裝得太完美了,讓人真的會產生一種……他的人生沒有受過挫的錯覺。
之前相處的半年裏,江淼明明時刻微笑,善良,寬容,有親和力,無論說什麼都像是一種安撫,可賀子炎總能隱隱感覺到,他們之間彷彿隔着什麼。
更準確點,是江淼和任何人身上都隔着一層看不見的膜。
他溫柔地對待每一個人,但不會對任何人交出自己的內心。
直到相互剖開來的這一天,賀子炎才感覺自己真正觸碰到了真實的江淼。
“你不想笑的時候,可以不用對我笑。”
賀子炎難得地將語氣放得真誠而溫和,沒有一絲一毫調侃,全是認真。
他隔着桌子,朝江淼伸出手。
江淼抿開嘴角的笑意,也伸出手回握住他。
這是他們第一次握手,看起來是很生疏的動作,但卻第一次觸碰到彼此的心。
賀子炎握手並不是很用力,但沒有立刻鬆開,他笑着,看着被攥住的江淼的手。
“你好白啊。”
江淼這才注意到,交握的雙手之間過於明顯的膚色差。
“是比你白一點。”他把手抽回來,給自己倒了杯水。
不止是在那次飯桌上,後來的賀子炎也不止一次地說過讓他不想笑就不要笑的話。
一開始江淼是不習慣的,微笑已經成為他的慣性動作,是一種自我保護,但久而久之,他逐漸學着在賀子炎面前放下戒備,發下一身沉重的偽裝。
他沒那麼喜歡笑,又足夠敏感,一眼就能看出對方心裏在想什麼,就索性裝傻,陪着笑臉。
形形色色的人里,他唯獨看不透賀子炎。
賀子炎會把每一句真話摻在玩笑與謊言中,沒人能分辨出來,哪句才是真心。
在程羌的安排下,他們住在同一間宿舍里,房間很窄很小,只放得下一個柜子和一張上下床,賀子炎把方便的下鋪讓給了他。他們一起訓練,一起吃飯、睡覺,幾乎沒有分開的時間。
江垚中考結束、高中入學,賀子炎都跟着去,幫他們搬書搬行李,他生病的時候,賀子炎還要去替他打工,怎麼都說不聽。
賀子炎總是嘮叨他,要他注意身體,這種話說多了,果然他還真被說中,因為急性腸胃炎進了醫院。
當時他走路都困難,是賀子炎背他去的。
打吊針的時候,賀子炎就坐在他身邊,任他靠着,嘴裏一直念叨個不停,說他打了太多工,做了太多事,飯也不好好吃,這樣身體遲早要垮掉。
江淼當時很虛弱,覺得他好吵,可心裏又被他的話擰得發酸。
他笑了笑,聲音也是虛的,“那怎麼辦……不打工誰養我們?”
賀子炎從來都不會接不上話。
“我啊。”他總是笑得陽光燦爛,“放心,哥肯定能紅,到時候養十個妹妹都不成問題。”
醫院的白熾燈照得人眼睛疼。
說的是養十個“妹妹”,而不是“養你”。
賀子炎說話永遠是看似輕浮誇張,實則留有餘地。
“好啊。”江淼臉色蒼白,但笑容是真誠的,“祝你大紅大紫,有花不完的錢。”
但兩個人在一起,總好過之前江淼一個人,至少消磨了很多孤獨疲倦的時刻,江淼在外永遠是貼心哥哥,對待公司僅有的練習生都無微不至,私底下,回到和賀子炎兩個人的小房間裏,他才會說出一些不那麼“江淼”的話,偶爾也能成為那個被照顧的人。
賀子炎會在深夜和他說起哪個練習生偷偷戀愛的事,也會笑着問他想不想談戀愛,有沒有談過。
“工作都來不及,哪有時間想這些。”
“你不好奇我的嗎?”
江淼在黑暗中笑笑,“不好奇,我猜得到。”
像他這樣的人,又在酒吧那種地方工作過,想也知道桃花該有多少。
“你猜得到什麼?”賀子炎翻身朝下面看。
江淼蓋好了被子,戴上眼罩,語氣很輕,“沒什麼,先睡了,晚安。”
第二天早上起來,江淼還是和往常一樣,溫柔地笑着,給每個人幫助和關心。
賀子炎想,這個人好像對每個人都有取之不竭的溫柔。
但他恐怕也是最無情的人。
就這樣,他們陪彼此熬過了最艱難的時光,也迎來了更多的夥伴,最開始是路遠,然後是從星圖另外的聲樂部門轉來的凌一,接着就是伴隨很多坊間傳聞而來的方覺夏,生活忽然間變得豐富多彩起來,但人一多,賀子炎就愈發感覺,江淼的好,是可以被任何人感受到的。
他也沒什麼特別。
但有些時候,江淼會給他和別人不一樣的東西,細微的小表情,還有那些不能被其他人看到的脆弱和疲倦。
在大家準備好要五人出道的時候,裴聽頌空降來到星圖,並且確定和他們一起出道,這一下子打亂了很多計劃,六人重新磨合,奇怪的是,雖然聽說他背景很強,但意外地很好相處,性格直接,唯獨和方覺夏不對付。
賀子炎是個喜歡搞氣氛的人,嘗試過好幾次撮合兩個人,但效果不佳。方覺夏是個一心只裝着練習和舞台的單純孩子,性格比較安靜,偏偏裴聽頌又張揚驕傲,這兩人才是真的水火不容。
還是讓他們自己慢慢來比較好。
江淼被公司任命為隊長,肩上擔子很重,出道的前一天,他給每一個隊員都送了一個自己親手做的小福袋,裏面放着他去寺廟求來的護身符。
“謝謝隊長!”路遠很開心地收下了。
“謝謝淼淼,淼淼我愛你!你就是最好最好的隊長!”
“謝謝隊長。”
賀子炎的福袋,是江淼回到房間之後給他的。
“送給你。”江淼微笑着遞給他。
賀子炎說了謝謝,伸手收下,“只有我有?”
“當然不是。”江淼靠着牆,“每個人都有。”
賀子炎手指本來都碰到福包上的繩子,聽了這句話,他慢悠悠點了點頭,沒有打開,而是選擇先整理自己的東西,準備搬家。
“時間過得好快啊,一轉眼就要出道了,還有新宿舍住。”
“對呀。”江淼也收拾着行李,“是不是很高興,終於不用擠在上面睡了,你這麼高,每次上下都很累吧。”
“還好。”賀子炎沒徵兆地說出這樣一句話,“和你住一起很開心。”
江淼手上的動作微微一停。
賀子炎又沉聲道,“和你一起出道也很開心。”
江淼沉默了一陣。
在那些看不到未來的晦暗日子裏,是眼前這個人陪着他一起咬牙扛過來的。
從一開始就是,從身邊還沒有那些可愛的隊友的時候開始。
他們在小房間裏吃過火鍋,和妹妹一起過年,整個房間都是水汽,三天都沒散盡。賀子炎過生日偏偏肩膀受了傷,他們在醫院吹蠟燭。江垚開家長會,賀子炎替他去,用他的名字。夏天的時候他們在練習室通宵,累了直接倒在地板上睡覺,肩靠着肩。冬天下着雪,他們一起爬山,大喊着“我們一定會出道”。
一起挨聲樂老師的罵,一起跳舞跳到抬不起腳,一起等來一個又一個新的練習生,他們未來的隊友。
太多了。
“我也是。”江淼背過身,聲音很輕,“很開心。”
很幸運。
他走到牆角,把一直放在那兒的古箏拿起來,打算背上。
“對了,我還沒聽過你彈古箏呢。”賀子炎拽了拽江淼的袖子,又晃了晃,像是在撒嬌,“賞個臉吧隊長。”
“你想聽啊?”短短四個字,被江淼說得語調輕盈。
賀子炎仰着臉,點了好幾下頭,一副很真誠的樣子。
江淼站了一下小會兒,還是滿足了賀子炎的小小心愿,取出古箏。
賀子炎連忙清空桌子,給他騰空位擱琴。
“我好久沒彈了,可能都不太會了,你隨便聽聽吧。”江淼慢條斯理地給自己纏指甲。
“想聽什麼?”他纏好了,抬眼看向賀子炎。
“我不太懂,要不你選一首?”賀子炎往江淼曾經住過的下鋪一坐,補充道,“你彈什麼我都愛聽。”
“那就……”江淼活動了一下手指,眼角眉梢都是溫和的笑意,“高山流水?”
這曲子賀子炎倒是知道,估計沒人不知道。
知音。
是算是暗示,還是下定義?
“嗯。”賀子炎洒脫地笑了笑,收斂了大大咧咧的坐姿,端正了許多,“我準備好了!”
“好。”江淼沉下呼吸,手放置於琴弦上方,略頓兩秒,開始了彈奏。
琴聲如同破冰的春水,在狹小的房間流淌。
江淼嘴上說可能不太會了,可指法卻是顯而易見的嫻熟,譜子也瞭然於胸,有時候他在休息時手指也會動,虛空地練習指法,這些可愛的小細節都被賀子炎珍藏。
他靜靜凝視着江淼的纖細手指,聽着琴音,心也隨之沉下來。
這是賀子炎第一次聽古箏,也是第一次看到這樣的江淼。
儘管他總是開玩笑說自己只是為了養家餬口才走上這條路,但賀子炎看得出來,他是真的喜歡音樂,喜歡古箏。
如果不是因為那些波折,他現在應該毫無負擔的做着自己喜歡的事,不用做誰的哥哥,只一心為他自己的人生。
可惜事與願違。
一曲結束,江淼的手緩緩揚起,又輕輕放下,聲音柔和,“果然是退步了。”
“誰說的,彈得這麼好。”賀子炎認真反駁,認真給出誇讚,“要不是走了現在這條路,你說不定可以成為古箏演奏家。”
江淼笑着搖頭,擦試了一遍自己的琴,“我的水平我還是清楚的,那條路更需要天分。”
賀子炎還想說,但江淼抬頭看向他,笑眼溫柔,“子炎,你聽我彈古箏開心嗎?”
他微微一怔,而後又點頭,“當然了。”
“那就夠了。”江淼兩手放在琴弦上,“我就想做讓人開心的事,彈琴也好,唱歌跳舞也好,只要能給別人帶去一點快樂就足夠了。”
他說著,把琴收起來,“現在大家都過得很辛苦嘛。”
賀子炎扯了扯嘴角。
別人說這樣的話,未免有些冠冕堂皇,但江淼一定是真心。
在這一刻,他的腦中甚至產生出一種非常奇怪的妄想。
真想回到江淼最辛苦、最不快樂的時候,逗他,給他唱歌,讓他開心一點。
“我給你背琴!”
“不用,很輕的。”
“給我。這哪輕啊哥哥,你肩膀真能扛。”
“……謝謝。”
在前往停車場的路上,賀子炎想到了福包。
“你拜的什麼菩薩,管什麼的?”他看向身側的江淼,“該不會是姻緣吧?”
“什麼都管,也可能什麼都管不住。”江淼推着行李箱,大約是即將出道所帶來的的喜悅尚未褪去,他的語氣比往日輕鬆了不少,“怎麼,剛要出道就想要姻緣啊?”
“好像確實不太合適啊。”賀子炎笑起來。
上車落座之後,實在是太累,賀子炎一路睡了過去,顛簸中他隱約聽到凌一的大嗓門,說著謝謝隊長之類的話,還提到什麼寺廟的花樹和大佛之類的東西,半夢半醒,再睜眼,他們已經抵達新宿舍。
人還懵着,賀子炎下意識跟着其他人一起下車,站在後備箱前等着拿行李。伸懶腰的間隙,他突然聽見身旁的江淼開口。
“你要是真想求姻緣,沒準兒我的福包也能幫你招點桃花。”
他沒反應過來,對江淼露出迷茫的表情。
江淼卻笑了出來,和以往都不一樣的笑,有點孩子氣。
而賀子炎不知道的是,在江淼眼裏,他這副懵懂的樣子更像狗狗了。
程羌在前頭喊着,“快跟我上去,給你們分房間。”
“好!”凌一高舉手,“我和覺夏一間!或者和淼淼!”
方覺夏對着羌哥點頭,表示凌一說得對。
“哎哎淼哥已經說好和我一間了,一一你沒戲了。”路遠拍了拍他舉起的手臂,然後回頭看江淼,“是吧淼哥。”
“嗯。”江淼笑着看向他,準備過去。
但他突然被賀子炎拽住。
賀子炎皺着眉小聲對他說,“你什麼時候答應他的?”
江淼依舊笑着,“很早了,剛聽說要有新宿舍的那天,圓圓就來找我了。差點忘了恭喜你,托小裴少爺的福,你可以一個人獨享大單間了。”
被拍了拍肩膀,但賀子炎沒高興起來,起床氣反而加重了。
什麼意思嘛。
他望着前面幾人歡快的背影,長嘆一口氣。
失算了。
應該早點下手的。
“哎那小裴呢?”路遠問。
“小裴啊,小裴他不住宿舍,他住自己的公寓,上學方便。”程羌答道。
路遠被戳中笑點:“哈哈哈小裴還得上學,怎麼這麼好笑!”
賀子炎搖頭,嘖了一聲,“這小孩兒真是,都不和哥哥們培養培養感情,傳出去還說咱們卡團沒出道就不合呢。”
方覺夏沒說話,心道這句話說得也沒什麼大問題。
“他以後肯定會後悔的!”凌一哼了一聲。
江淼也笑眯眯道,“是啊,沒準兒小裴哪天又想回來住了。”
“反正他不能跟我搶覺夏,也搶不走!”凌一抱住方覺夏的胳膊。
大家一起吵吵鬧鬧上了樓,各自去新房間收拾,等到真的閑下來,賀子炎才終於有機會打開那個福包。
裏面裝着一塊暗紅色護身符,正面是金色的經文,反過來,他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賀子炎這三個字,被江淼寫得很漂亮。
盯着自己的名字看了一會兒,賀子炎又拿起福包,倒過來拍了拍,想看看有沒有落下什麼。
忽然,看起來空空如也的福包里掉出來什麼,輕飄飄的,晃晃悠悠,最終落到賀子炎的膝蓋上。
一朵桃花。
賀子炎小心地拾起,放在眼前仔細地觀察了許久。
真的是桃花,甚至還留有香氣。
在路遠突然推開房門進來的時候,賀子炎忙把花放回福包里。
“哎火哥,你這兒有那什麼嗎?”
“哪什麼?”
路遠扶着腦袋想了一會兒,一拍腿,“起子,你有嗎?”
“有。”賀子炎起身從包里翻出個小工具盒,遞給他,“什麼頭的都有,隨便挑。”
“謝了火哥,愛您。”路遠接過來轉頭就要走。
賀子炎想起什麼,假裝不經意地提了一嘴,“哎對了……”
“嗯?”路遠又轉過來,沖他眨了眨眼,“啥?”
賀子炎抓了抓後腦勺的頭髮,“隊長給你的福包都裝了什麼啊?”
“你沒有嗎?”路遠拋起手裏的工具盒,又接住,“隊長說咱們一人一個的啊。”
“我有,就想看看咱倆是不是一樣的。”賀子炎乾笑着解釋。
“我的裏面就是這個小佛牌。”路遠從褲子口袋裏摸出護身符,遞過去,“應該都是一樣的吧,不過我和一一的經文好像有一丁點兒差別,我倆對着看了一遍。”
賀子炎把護身符翻過來,看到路遠的名字被工整地寫在上面。
他還給路遠,“就沒了?”
路遠搖頭,“難不成淼哥給你的不一樣?好傢夥,這就開始區別對待了嗎?我要告狀,隊長偏心!”
“沒有,你這心眼兒小得。”賀子炎的心跳得好快,太快了,以至於他說話都有些吃力,只能用笑掩飾過去。
“是一樣的,我尋思不能真就這麼一個小牌兒吧,想看看你是不是也這樣,我還以為只有我就這麼一個呢。”
“你知道什麼啊你,淼哥可是專門跑大老遠去燒香的,他都說了,每個護身符其實有兩半,另一半在他寫好名字拜好菩薩之後取下來,還要親自掛到樹上,親自打結。有這麼好一隊長你就偷着樂吧。”
是啊。
哪有這麼好的隊長。
賀子炎垂着眼,笑了笑。
“你笑得好奇怪啊。”路遠抱起自己的胳膊搓了搓,“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雞皮疙瘩多就去搓個泥兒,別整我地板上。”賀子炎坐回床上,身子往後一倒,“回你房裏找你的好隊長去吧,你火哥要歇息了。”
“得,拜拜了您呢。”路遠帶上了門。
房間回歸了最初的沉寂。
賀子炎長長地呼出一口氣,重新拿出福包,手指碰了碰那朵鮮活的花。這一刻,他耳邊彷彿響起裊裊佛音,香火繚繞,江淼就站在花樹下,漂亮,沉靜。
靜不下來的,只有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