蜉蝣之羽（下）

家宴廳還是房門緊閉，沒有人發現他們已經出逃了。穿過大門，韓林看到了那排圍牆，但是少年的馬車始終離牆遠遠的。

這時，少年道：“你們回去吧，出來久了，城堡里看不到你們，會惹人生疑，這樣我就去不成了。”

僕人順從地走了，該韓林推車了。

韓林絮絮叨叨地和少年聊着他自己生活中的趣事，少年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韓林的故事中，根本沒有看到輪椅正以弧形的軌跡前進，離圍牆的缺口越來越近。

“快下手，”，韓林心裏的一個聲音道，“這裏都是幻象，你不記得了嗎？推下去，趕快離開這鬼地方”

輪椅離缺口越來越近，眼看只有1m的距離了。

此刻輪椅的移動速度很快，而韓林的故事正講到高潮，只要他一鬆手，輪椅就可以順勢滑下山崖！然而，城牆離谷底遠遠超過了20米，一旦摔下去，絕對會一命嗚呼！

韓林的手上汗水岑岑，他緊緊握着輪椅的木杆，不敢放開，生怕下一刻輪椅就會飛出。一旦輪椅走偏，當少年察覺到勢頭不對，以他強壯的體格，自己連逃跑的機會都沒有了。

輪椅離缺口只剩下半米，仍然在前進。

前進，前進，不擇手段地前進……

輪椅已經在缺口處了，韓林沒有放手。

輪椅停在了缺口處，不動了。

“請問，騎馬場，在哪裏啊，我好像不認識，可以為我指個方向嗎？”韓林故作鎮定地問道。

“哈哈，你個傻瓜。已經走錯了，不是這個方向，沿着左手邊的滑坡走，下坡之後，就能看到了。早上我想要出逃起騎馬，可惜失敗了，回來的時候正好看到你了！”少年眨了眨眼睛，回頭看向韓林。

韓林被這純潔的目光看得心裏發憷，他連忙拉回輪椅道：“這裏的風景不錯，我原以為會在這裏，這樣我們可以直接從樓梯下去……”

他編不下去了，這裏的視線一望無際，樓梯下是一片平原，是平民生活區……唯獨不可能是騎馬場。

傻瓜，自己還真是個大傻瓜！

在騎馬場裏時間過得很快，作為城市裏生活的人他對馬術一竅不通。所幸，少年也完全不會騎馬，只是踩上馬鐙，在馬背上稍微坐了一會兒，就下來了。

“我發現了，我不適合騎馬，哈哈，咱們去釣魚吧！”少年又用期待的目光看着韓林，韓林只好答應。

不過，城堡里的人完全沒有發現，他們兩人溜出來了嗎？

湖面波平浪靜，時而浮出幾個氣泡，這是魚兒的“腳印”，也是釣魚者瞄準的關鍵。

然而，剛剛走到湖邊，韓林才想起來一件至關重要的事情——他們出來，沒有帶魚竿啊！

兩人面面相覷，又捧腹大笑起來。

這下，是兩個傻瓜了。

柔和的陽光落在他們的身上，少年的紅斗篷顏色更加鮮艷了，而斗篷下的金衣隨着日光照射，熠熠生輝。

韓林看着這張清秀的臉龐，不禁暗暗感嘆，自己還是太心軟了。可少年儼然已經把自己當作了知心密友，自己又怎能辜負這片誠意呢？

他們坐在湖邊，影子隨着太陽的移動，被拉長，又逐漸偏移。在靜謐的湖邊，他和少年說說笑笑，互訴衷腸。

如果現實中，有個人能這樣陪我就好了，韓林默念道。

韓林想起初中時，他總是喜歡逃課，久而久之，成為了授課老師的大敵。他藏身的地方並不遠，

只是操場后的河邊而已。河邊加了鐵絲網，防止危險事故的發生。而河的另一邊，常常有老人來釣魚，他在河邊一看就是一下午。明明他藏身的地方並不遠，然而，大家都已經熟悉了他逃課的行徑，從來沒有人來找他。

從來都沒有。

如果有人能逃課來陪我就好了，不用很久，只要一個下午就行了。

韓林心裏清楚，眼前的少年應該就是幻覺，可就算這裏是幻境，一切美好都是錯覺，那又如何呢？有這樣少年陪在自己身邊，聽自己說說俏皮話就行了。

終於，少年要求回城堡去，理由是父母等急了，肯定會大發雷霆，韓林一口答應。

回去的路上，兩人靜默無言。

輪椅推到圍牆邊，韓林特意避開矮牆缺口，而少年卻執意要他推過去。

“你看到書本上的字了吧？”少年突然問道。

韓林心裏一緊，仍然不說話。

少年從輪椅上下來，拿起輪椅上的木棍，又拿起插在輪椅上的四朵花，花瓣依舊鮮嫩，彷彿剛剛從枝頭上剪下。

“你應該很疑惑，我這個雙腿正常的人，為什麼一直要坐輪椅吧？”

“是的，為什麼呢？”韓林小心地答道。

“我患了血友病，如果劃破皮膚，流血會止不住，而我也將迎來死亡。當我被確診時，母親淚眼盈盈，從此對我十分寵愛；父親氣瘋了，生了我這個不爭氣的兒子，從此再也不願見到我。為了防止我夭折，刀叉變成了圓頭筷子，以防我弄傷；一切運動都對我宣告結束，包括騎馬，以防我摔傷。平時我只能在房間裏看看書。”

“一天，我無意之間看到了剛才給你的這本書，我知道自己原來是一張牌，真是可笑，書上說，你今天會來，於是我一早出來等你。而你脫困的唯一方法，就是把我推下，我看你不忍心，是這樣吧？”

頓了頓，少年繼續說道：“我特意支開僕人試探你，而你果然是這樣的一個人，沒有讓我失望。”

韓林想要說什麼，卻被少年用堅毅的眼神止住，少年繼續說道：“這矮牆只有我們兩個人能看到，在其他人眼中，這裏是用花崗岩封上的，而下面也沒有樓梯。如果你強行把我推下，這條下行的路將完全消失，缺口也會變成花崗岩，你會在這裏困一輩子。而你能脫險的唯一方法，只有我知道。”

說著，少年繼續向著矮牆缺口走去，韓林心裏有種不妙的預感，他立馬跟上少年的腳步。

少年站在矮牆上，金色的陽光下，他的臉龐不再蒼白，逐漸變得紅潤。他在圍牆上支起權杖，道：“今天是我的生日，也是我的忌日，有你這個客人作伴，我玩得很開心。”

少年拈花一笑，然後頭也不回地向下踏出一隻腳，踩在台階上。

面對真相，韓林還沒有緩過神來，只見眼前的空間完全定格住了，他自己也動彈不得，好像被封印在了一塊冰磚中，從頭到腳寒徹骨，他伸出去的、想要拉住少年的那隻手就這樣僵硬地停在半空中，太陽的光芒閃動，在一明一滅中，少年的白皙稚嫩的臉頰上流出一條條血痕，就好像百合從中小小的玫瑰花一樣。

韓林的耳畔傳來小小的呼喚聲，聲音微弱而有力，彷彿說話的人就靠在他的耳朵邊囈語。

“再見了，我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