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諾諾護夫
他一言落地,在場似乎更靜了幾分。
傅沉歡眉眼沉靜,緩慢邁開腿,一步一步走至滌靈亭前,輕掀衣擺慢慢跪下來。
他心底異常平靜。
他自己清楚,他跪的不是高僧,而是佛祖。
浪厄望着他,平靜無波的雙目隱隱泛起一絲波瀾。他眉心輕皺,端肅的臉龐上露出些許不解之色。
算起來,這是他第一次面見傅沉歡。他的容顏實在與傳言中的血腥形象相去甚遠,只單看他的樣子,恍然一位清冷矜貴的世家公子,完全不像常言中殘忍狠辣的陽間人屠。
他舉止亦從容清雅,甚至於自己提出如此要求,他眉宇間也未見一絲的惱怒屈辱。
眼下他跪在這裏,背脊挺拔如松,凌雲氣度幾乎令人不敢逼視。
然而,渡厄只怔忪了這一瞬,便負手慢慢走至傅沉歡身側。
他平淡不驚地瞥傅沉歡一眼,旋即仰頭望向古亭上方,目光落在先師親筆所書的“滌靈”二字上。凝視了一會兒,再回看傅沉歡時,他又變得和方才一般悲憫淡然。
渡厄略略頷首:“施主,貧僧得罪了。”
說完,他右手一揚,黑亮的長鞭劃破雨絲,如一條靈巧的蛇裹挾陰寒冷毒。輕靈迅捷的鞭身氣勢卻非同一般,“啪”一聲重重落在傅沉歡背脊上。
只這一下,他淺青色的衣衫上便顯出一道長長血痕。
傅沉歡神色未變,連一絲聲響都未發出。
渡厄甩鞭再撻,又一聲破空而來,傅沉歡挺直的背脊兩道鞭痕交錯,血跡斑斑,在濕透的青衫上氤氳開來。
在場無一人說話。天地茫茫,惟余綿綿雨聲與落鞭之響。
不多一會兒,傅沉歡身上已是血肉模糊,鮮血浸透衣衫,從衣擺處一滴一滴落在地上,混合著濕冷的雨水,慢慢在他所跪之處擴散。
他始終未發一言。
這種沉靜,令那些只低頭眼觀鼻鼻觀心的弟子們,都忍不住悄悄側目去看。
“住手!——
陡然間,一道甜凈綿軟的聲音脆生生傳來,打破了山林間詭異的靜謐與陰冷。來人的音色里染了三分薄怒,渡厄手握着長鞭微微一頓。
傅沉歡眨了下眼。諾諾?
他平靜雙眸終於流露出兩分茫然錯愕,但旋即,來人的氣息已近,不是幻覺,真的是她。
他長眉擰起,側頭看向聲音來源———
只看見一片溫柔氤氳帶着溫度的光,就像一朵模糊輕柔的淺色雲團,周身縈繞令人戰慄的溫暖,瞬間奔至他眼前。
立刻地,天地間綿綿細雨全部消失不見,一切風雨都被她手中紙傘遮蔽,他頭頂上方乾燥而溫暖。
然而,傅沉歡眉心擰的更緊,“諾諾,此地陰冷,你……”
“你算什麼?你憑什麼打他?!”
黎諾完全沒聽到傅沉歡的話,遠遠看見他,她就已覺怒火中燒,此刻站在他身側看他模樣,她心頭氣恨更甚,一雙眼睛恨恨望向側方那白衣僧人。
她攥緊拳,對那人撂下一句,"等會再找你算賬。"
黎諾回身,她將傘打在傅沉歡頭頂,但也深覺無濟於事——他身上早就濕透了,後背血痕縱橫交錯,皮肉翻卷混着冰冷的雨水,已經慘不忍睹。
入目的畫面讓無數情緒堵塞在胸腔內,幾乎要爆.炸開來。這一路上,她問過原樂覺仁寺的渡厄會怎樣對待傅沉歡,原樂只攤手說“我怎麼知道”,搞得她一顆心懸着不上不下,但雖然擔憂,卻萬萬沒想到竟會是這個樣子。
她以為,這人多半會將傅沉歡置之不理,大不了也只是口出羞辱之語,卻不敢想,他竟敢動手打他!
這次回來,她都沒捨得欺負的人,憑什麼讓別人欺負?
一念及此,黎諾咬着牙,雪亮的目光如同刀子一般扎在渡厄身上。
渡厄一怔,一時間忘了言語。
黎諾忍着氣轉過頭,一手扶傅沉歡的臂彎:"你先起來。"
傅沉歡遲疑:“諾諾……”
“你要是不起來,我現在立刻從這山頂上跳下去!”
傅沉歡眉眼驚痛,“不許胡說。”雖如此,他還是順從黎諾的力道緩緩站起身。
黎諾回頭向原樂伸手:“給我。”
原樂覷見傅沉歡向自己這方向望過來一眼,那表情可不怎麼好。她沒敢過去,將手中衣物凌空一拋。
黎諾接住披風展開,微微踮腳便要給傅沉歡披上,卻不料傅沉歡一手奪過,不等反應,下一刻自己倒被圍了個嚴嚴實實。
他聲線低沉,無奈至極:“你還病着,這樣的天氣怎麼能出……”
黎諾回過神,不管不顧一把扯下披風,重新披在他身上:“這是給你的!不是給我的!你不許再脫下來了!"她緩了下,"我穿的厚,而且出門前向段大夫拿了葯,足以支撐,不會有事的。"
傅沉歡仍未放心:“真是胡鬧,這山路難行……”
黎諾心一揪,剛壓下的無名火又起,望着眼前蒼白狼狽的人,又急又氣:"你也知道山路難行,你還說我!你——你怎麼這麼傻呢?他讓你跪你便跪,他要打你,你也讓他打?既知他是什麼人,幹嘛還要跑過來求他!就算來了,他不給就算了,走就是了,憑什麼由着這爛人這麼欺負你?!"
“諾諾。”傅沉歡輕聲制止。
“我怎麼不能說?就是爛人!”黎諾回頭,恨恨看了眼渡厄,又轉回來抓着傅沉歡的手,“他這般行事,不會把葯給你的,做這一切不過是尋求他心中所謂的狗屁善道罷了。我呸,我也不稀罕他的破葯,有什麼了不起的,你跟我回去!”
黎諾已經憤怒至極,卻沒想到傅沉歡這傻子眉眼竟泛起淺淺笑意。
笑什麼——她正要說話,只聽傅沉歡柔聲道:“諾諾,你是女孩子,不可以講粗話。他沒動,低嘆一般:“你先回去,聽話,不要任性。”
黎諾心頭堵得厲害,只摸他冰涼的大手,那幾乎完全沒有活人的溫度,更覺得怒火中燒。
“你跟我走,別想着勸我,要是再犯倔,我再也不理你了!”
傅沉歡陡然一僵。
無數鞭答都沒讓他有這般臉色,在聽到"我再也不理你"幾個字時,彷彿渾身的血液被抽干,連瞳仁都細小顫抖着。
他再未反駁半個字。
黎諾未曾發現這些細節,只見傅沉歡卸了力氣,乾脆用力牽着他的手轉身,“走。”
與此同時,渡厄在一旁開口道:“這位女施主——”
黎諾便是牽着傅沉歡直直走向渡厄,在他面前兩步停下:
“渡厄大師,聽聞你佛法高深慧根無極,卻不曾想竟是用如此手段普渡眾生。你的東西,給與不給全在你,都沒什麼要緊,但你有什麼資格打他?只因你被世人奉為得道高僧,你亦覺自己高高在上可隨意教化他人,如此手段,難道就稱不上血腥么?”
渡厄一愣,竟接不上話來。
黎諾握緊傅沉歡的手,又是冷笑:"在我看來,如果他真的惡貫滿盈,你倒比他更加卑劣干倍萬倍。你算什麼?你站在善的制高點上,以神.的名.義來懲罰他,你以為你是什麼東西?”
“你是達摩祖師轉世,還是觀音娘娘座下菩提成仙?在我看來,你只不過是六根未凈的紅塵俗人罷了!你只長了兩隻眼睛,卻沒長出一副能用的腦子,所以你只看見這個人身上有多少筆血債,卻想不到這根本算不得債,而是那些死去的人自食惡果罪有應得!難道所有的人只要像你一樣?拿着鞭子對你所謂的惡人揮幾下,這世間就太平?這河山就穩固?”
“我聽聞,”黎諾頓了一下,“攝政王曾是前朝的鎮護將軍,是他,在戰場上拼力廝殺,才保得夏朝安穩繁華,叫百姓衣食安穩免受戰火的侵擾,你也是芸芸眾生的一份子,也曾受過他的保護,應當記得他身上的血也曾為你而流,怎麼到如今你連感恩都不知,只看得見他身上的殺孽卻看不見一絲功德?便是他改舊立新,也從未讓百姓受損絲毫,而你又做過什麼?你比之他究竟強在何處?我觀書中記載,只覺夏朝比之先帝在時不止好出幾倍,文字所言尚且如此,大師常年居住京城,身在其中,親眼看着山河蓬勃,應當感受的比我更深才是啊。"
“你今天所做的事情,只不過仗着自己為人所求才任意欺凌,不僅愚蠢自大更是心胸狹隘,你算的什麼得道高僧?你還忝顏在你先師親筆所書的古亭下揮鞭傷人,若你的先師泉下有知,也只會因你這個傲慢的弟子而羞愧難當,枉你精讀多年佛法,卻只修出來一個自以為是的狂妄之徒!”
黎諾一點情面也沒留,說完,再不看渡厄一眼,拉着傅沉歡轉身便走。
“施主請留步—————”渡厄連忙開口。
黎諾回頭,臉色陰沉得很,“還找罵?”
渡厄一手擦了擦額上的細汗,早在方才他已聽得滿臉羞紅,此刻連聲道不敢。
他向下首的一位弟子招手,那弟子機靈的很,立刻上前,從懷中取出一物什雙手奉上,渡厄接過,抿了抿唇。
他走上前兩步,臉仍然通紅着:“這是龍角赭,還請二位收下。”
“老子不要!”
黎諾惡狠狠地說了一句,旋即一咬唇,深深吸一口氣,"我才不在乎你的破葯,如果今天只是你我之間的事,我便是從這跳下去,也絕對不會要你的東西。”
她指了指傅沉歡,“這是你欠他的,給他!別給我。”
渡厄將頭低的更低些,微微調轉了方向,雙手遞給傅沉歡。
傅沉歡接過,低聲道:“多謝。”
“謝什麼謝,”黎諾忿忿戳了下他的腰,“他這麼欺負你,跟他說什麼謝。”
渡厄張了張嘴,只覺臉上燒的厲害,但身處此地又當著眾多弟子的面,他實在覺得,即便羞愧難忍也要將話說清楚:
“施主方才所言,如同當頭棒喝,貧僧才發覺自己苦修已久,竟已閉目塞聽,連內心也封閉了。貧僧羞愧難當險些無顏面對佛祖,幸虧施主今日點醒叫人猶如醍醐灌頂,讓貧僧感激不盡。”
黎諾上下掃了他兩眼,沒說什麼,轉頭仰望傅沉歡。
渡厄也算知趣,微微抿了抿嘴,對着傅沉歡雙手合十:"是貧僧着相了,今日種種無禮,望施主勿怪。”
傅沉歡道:“無妨。”
無妨無妨,無什麼妨,黎諾忍不住瞪了傅沉歡一眼。
不過,看這和尚這樣說,她便直接開口,"他傷得重,夜間山路更難行走,煩請大師為我們空出兩間僧舍,今夜我們便在此借住了。”
黎諾原本就覺得在此留宿一晚才是上策,此刻見對方誠心道歉,才將這想法說出。
傅沉歡動了動唇,到底沒敢說什麼。
渡厄點點頭:“理應如此。”
“煩請大師備下熱水紗布及傷葯。”
“好。”
黎諾拉着傅沉歡手扯了扯,“走了,我帶你走。”
我帶你走。
這世間最美好的字句,皆從諾諾口中說出。
傅沉歡低頭,不動聲色微微輕翹唇角,這一天風雨凄清滿身傷痛,如果最終的歸宿落在這四個字上,那也實在幸運而值得。
黎諾將傅沉歡小心地扶到亭中,這裏能稍稍避些風雨,也能讓他坐一會——即便她不是他,但凡想想也知道,他正承受着多大的苦楚。
走出兩步,傅沉歡低聲試探道:“諾諾,我有事想說。”
自從她說“我再也不理你”這句話后,他根本不敢再多說什麼,她怎會知道,這幾個字是他心上從未癒合的疤。
黎諾哪曉得傅沉歡的恐懼,不明所以地看他一眼:"怎麼了?有事就說呀。啊……是我弄痛你了?"
“不是,”傅沉歡道,“你體弱,這裏條件有限,我擔心……”
“這個沒什麼,我之前已經考慮到了,我身子太不爭氣,萬一又暈倒,那可真成笑話了。來之前我管段大夫拿了葯,能挺住的。”
傅沉歡眉心微擰:“什麼葯?會不會……”
黎諾哎喲一聲:“你少說兩句,知不知道自己臉色差成什麼樣了?”
她將傅沉歡扶到涼亭中坐好,彎腰湊近仔細瞅了瞅,“你是不是很冷呀?身上是不是很疼啊?再忍一忍,等一下他們把房間收拾出來,我們就可以過去了。"
傅沉歡微微笑起來,他臉色依舊蒼白,但眼角眉梢的溫柔,卻為他平添幾分鮮活生氣。
他說:“諾諾,你別擔心,我很好。”既不冷,也不疼。只有滿腔歡喜。
黎諾一頓,實在不知他這個"很好"是怎麼說出來的。
忽然,她想起什麼站直身子,招呼原樂:“樂樂,霍雲朗不是還在山下嗎?你幫我下去跟他拿些王爺平時用的葯,嗯……再拿一些吃的,還有厚實的衣衫。”
原樂早就不想在這呆,答應一聲轉身便跑,兩三下就沒影了。
黎諾回頭,挨着傅沉歡坐下,“手給我。”
知道她要做什麼,傅沉歡眉目溫軟,慢慢將手伸出去。
黎諾細白的兩指搭在傅沉歡腕脈上,探了一會兒,她聲音低落,“傷得這樣重,這該有多疼,你怎麼可以這麼不愛惜自己的身體啊……"
傅沉歡見她語氣如此,心中一揪,忙不迭道:“諾諾,你別難過,這……沒什麼的,我幼時常挨鞭打,已經習慣了。”
黎諾一怔,旋即怒道:“什麼習慣?這種事怎麼能說習慣?你、你這也算哄我呀?!我不是跟你說過,你這樣會讓我難過的!”
至此,她也不知為何,話音剛落已有哽咽之意,眼圈真的紅了起來。
傅沉歡更方寸大亂,想抱她,又不敢,最後只伸手輕輕碰了碰她發頂,“不要哭,不要哭。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錯。”
黎諾正要說話,旁邊有人輕輕咳了一聲。
原來是一個小沙彌,也不知道在亭外站了多久,看他們注意到自己了,他雙手合十:“二位施主,房間已經收拾好了,各類物品也已經備齊,請二位移步。”
黎諾水色瀲灧的眸子望傅沉歡一眼,暫時把話都壓回去,小心扶起他跟上小沙彌。
路不遠,拐兩個彎便看見前邊一間簡陋的僧舍。
黎諾心頭一松∶有屋子就好,條件簡陋些也不怕,起碼能生火,能包紮傷口,吃些東西.……
正想着,身邊的人卻頓住腳步,他嗓音低沉,略有遲疑,“小師父,為何只有一間房。”
小沙彌極為尷尬:“施主勿怪。我們平日在此修行,每日只上下此山,並不住在此間,山頂這裏只供臨時歇腳,所以只有這一間僧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