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小夫妻戲耍小玩童,老校長一錘定乾坤
不管春梅爹答沒答應,我可是認了真,第二天便去找春梅上學。悄悄推開她家大門,咦?嚇我一跳,她就在門後站着,低眉順眼的扣指甲玩呢,小眉頭蹙着,小嘴撅着,聽到動靜只翻了一下眼皮。
“春梅姐姐,快去上學吧,三丫二蛋在村頭等我們呢!”
春梅沒有答,抿着紅潤的薄唇,向院裏努了努嘴,我順意看過去,她家的蘋果樹下,先大爺正蹲在那兒抽他那長煙袋,鼻孔里不時有煙霧噴出來,似乎很過癮,很享受的樣子,“嘶哈”有聲。我小心翼翼的挨過去:“先大爺,讓春梅姐上學吧……”
“不去!”他冷着個黑臉,沒一點人情味兒。
“你是大人可不能說話不算話!”
“我啥時說話不算話啦?這不還沒商量好嗎!”
“你就是說話不算話,你就是說話不算話!”我一急也不怎麼怕他了,聲音也高起來,”你昨天明明說:正式宣佈讓春梅上學了,我聽的真真的,還有好幾個人聽見的,才過了一夜,又說不讓上了,你真給大人丟臉,不害臊!”
“小熊羔子,翻了天了!敢和我叫板,小心我鞋底呱嗒你!”他脫下了一隻鞋子,摔在了腳前,卻並沒有來打我。
我指點着他,氣沖沖地道:“你敢!我和我爹已經和好了,你敢打我,他也不願意!”
“吔!上臉了不是?信不信我連你爹一塊揍!”他狠狠地摔了一下鞋底。
春梅跑過來拉着我往外走,大聲的道:“我爹向來說一不二,怎會說話不算話呢?今天有事,明天就讓我上學了,你快去吧,不話要遲到了。”
我一路氣哼哼的跑進了郭老師的辦公室,眼淚汪汪的向她“告狀”,“老師,那個黑臉包公,他昨天明明說讓春梅上學的,你也聽見了,今天又變卦了!他是大人,說話不算話,哼,算什麼大人,爛他舌頭!”
“好好,爛他舌頭!”郭老師嬉笑燦爛,“男子漢大丈夫可不能總是掉眼淚呀!看,鼻涕蟲也鑽出來看人了……”她撕了一片紙,給我擦了擦,扔進了紙簍里。她一轉身,我把手上的眼淚鼻涕偷偷抹在她桃花裙子上。你說,我這算不算壞孩子呀?!
一輪紅日從東方冉冉升起,當他高掛在楊樹梢上的時候,已開始顯現出它的威勢來,一絲風兒沒有,更覺燥熱難耐。''鳥兒早躲到樹蔭里去了,只有勤勞的庄稼人,還想趁涼快再干一歇活,毒日頭當頂的時光,才是人最受不了的。
我爹今天要把爺爺從姑姑家接回來,所以吃飯早了些,我便去三丫家邀她一塊去上學。三丫的媽媽又給她生了個妹妹,取名“四疙瘩”。農村的孩子取名多賤,沒文化只是其中原因之一;什麼狗剩,狗蛋,狗愁之類,一個狗吃不了,兩個狗不夠吃,狗看着都發愁,邪魔鬼道自然不屑招惹,好養活,利於孩子成人。三丫的爸爸是個有素質的人,他想給孩子起個典雅的名字,以免孩子長大惹人取笑,但架不住媳婦的一再堅持。
三丫的爸爸在城裏某部門工作,他叫楊留根。似乎單位並不景氣,三天兩頭在家。三丫的媽媽也是本村人,自由巒愛結的親。因為她臉面白凈,我叫她白嬸嬸。大丫二丫都在城裏上學,我到他們家的時候,三丫並不在,到她爺爺奶奶家去了,他們是分開住的。我便趴在床頭上看他們家的四“疙瘩”。她腰裏系了個白布單,裸露着頭和小胸脯,小腳丫蹬崴蹬崴的。我如實地道:“白嬸嬸,你家的四疙瘩一臉皺巴,也不睜眼,可不俊呢!”
她只“唔”了一聲,並不多說。
“白嬸嬸,你看她頭上多些臟餎巴,我給她扣下來吧……”不等我手伸到四“疙瘩”腦門上,嬸嬸大叫着跑過來,如臨大敵:“我兒哎!可不能摳!那可了不得……”她一把抓住我的手,驚慌的把我推開。
“我娘說要講衛生,那麼贓,為啥不給她弄下來?”
“我兒啊,嚇死我啦!你不懂,那兒可不能碰!”
留根從屋外跑過來,“怎麼啦?大呼小叫的?”
白嬸嬸道:“你侄子要給小疙瘩打掃頭上的衛生呢!”
“哎呀,好好看着點!”他哄我道:“春啊,出去玩吧,屋裏多熱呢……”
“我不,我還要和四疙瘩說話呢,你看她多好玩!”
白嬸嬸道:“回家吧!讓你娘也生一個,你天天引着玩……”
“我娘說了,小孩子不是生的,是從家北地里刨來的。”
“對對對,”嬸嬸笑嘻嘻的道,“我家四疙瘩?就是從河堤上的土窟窿里刨來的,不信問你叔。”
“叔,是真的嗎?”我扭頭看着他問。
“當然是真的啦!”留根叔認真的道:“那天我騎摩托車從城裏回來,剛一下坡,,便聽見河堤上的土窟窿里傳來哇哇的哭聲。我跑過去一看,嘻!兩個小娃娃呢,我就把四疙瘩抱回來了。裏面還有一個帶巴的……”
“叔,啥是帶巴的?”
“就是***,和你一樣。”
“那你為啥不要那個帶巴的呢?
“帶巴的嗎……這個帶巴的……”他正要往下說,嬸嬸接過話去道:“這帶巴的可不能要,知道你先大爺為啥整天唉聲嘆氣嗎?”
“不知道。”我老實的答。
“他是為娶兒媳婦發愁,你看現在娶媳婦多難呢……”
留根叔接着道,:“你家就不同了,你爹有錢呢,要是把帶巴的抱回來,將來打架你可就有了幫手了,快去吧!”
我站起身來往外走,又回頭站住審視他們,“你們不要坑我?”
“傻小子,我啥時候騙過你呀?二蛋爹,你家平叔剛從我家門口過去,他抗着抓鉤往北去了,你要再啰哩啰嗦,可就晚了!”
嘿!我飛快的跑出他家大門,在街的那一頭,果然看見家平叔抗着抓鉤正向北拐呢。
“家平叔――”我急三火四地喊起來,“你可不能搶我們家帶巴的,那是留根叔讓給我們的……”
他扭回頭望了我一眼,嘀咕道:“什麼帶巴的帶勾的,小小年紀,想學抽煙啊你……”說完管自去了。
“啥事都有個先來後到,真不講理!”我氣哼哼的,已顧不得和他理論,一口氣跑回家裏,。正趕上爹套好了驢車要出門,我氣喘吁吁的道:“爹,先不要去接我爺爺了,快拿抓鉤去刨小弟弟!”
爹被我說的一愣一愣的,“刨什麼小弟弟?你說清楚!”
我急道:“是個帶巴的,再不去就晚了!爹,快走吧……”
“你別急,慢慢說,到底咋回事兒?什麼小弟弟,什麼帶巴的,亂七八糟的!”
我緩了口氣,道:“爹,是留根叔從城裏回來,聽到河堤上的土洞裏有小孩兒哭,他一看,是兩個小娃娃,他抱了一個四疙瘩,把帶巴的留給了我們。這回你聽懂了吧?真是老糊塗,啥都不明白,急死我了!”
爹“嘿嘿”笑起來,舉起巴掌在我頂門拍了一下,卻並不疼,“傻小子,平時的機靈勁跑哪去了?他騙你玩呢,都聽不出來?”
“爹,他沒騙我!”我堅持道,“家平叔已抗着抓鉤到河堤上去了,我們再不去,就要被他搶走了!”
“好好好,你娘來了,讓她給你說。趁涼快我得走了。”
娘笑嘻嘻的走過來,坐在院裏椅子上,讓我偎在她懷裏。我道:“娘,爹不願去,咱倆去吧?”
“你留根叔叔和白嬸嬸是怎麼和你說的呢?”娘笑眯眯的,不慌不忙的問。我把去三丫家的經過講了一遍。
“你白嬸嬸的肚子現在還大不大?
“從前大,現在不大了。
“那,二蛋娘的肚子大不大?”
“大,像個小石滾一樣!”我比劃着,“我見來,她兩手托着走。”
“那裏面是什麼?你知道嗎?”
“是――?”我恍然似有所悟,“是小娃娃!娘,我知道啦,那裏面是小娃娃!”
“對啦,小娃娃是生出來的,可不是土洞裏刨出來的。”
“那早先你說,小娃娃是從家北地里刨出來的!”
“我不是逗你玩嗎?”
“娘,那你說小娃娃是從哪裏生出來的?”
“是――”娘笑着道:“當然是從嘴巴里蹦出來的……”
“我不信,你騙我!”我比量着道,“四疙瘩身子和頭這麼大,嘴巴里怎麼能蹦出來呢?”
“你不信……你看,生孩子要上醫院是吧?先生給打一針,,嘴巴自然就張大了,小孩哇的一聲就跳出來了。”
“噢!”我恍然大悟,“那是留根叔騙我!”
“他們兩口子逗你玩呢……”
“好啊,我可饒不了他!”我撒腿往外跑。背後傳來娘的喊聲,“你可不要惹事啊!”我全當沒聽見,在街上撿了兩塊磚頭,裝在衣袋裏,氣勢洶洶地闖進了三丫家裏。留根就在堂屋門口站着,手捏一竹籤剔牙,笑嘻嘻地道:“怎麼樣,?刨回來了沒有啊?”
“好啊,你騙我!我娘說了,小孩子不是從土洞裏刨的,是從嘴巴里蹦出來的!看我不砸你家玻璃……”我一擰身,把磚頭向窗戶扔去。
他不慌不忙的跨前一步,伸手把磚頭穩穩抓住。白嬸嬸從屋裏走出來,笑眯眯的,“這個小戳禍精,可不是省油的燈!”
留根自信地道:“我自有辦法。”
我又摸出第二塊磚頭:“我還有一塊呢……”
“你先別扔,聽我說一句話,再扔行不行?”
“好,你說,就一句。”我住了手,仍拉着扔磚頭的架勢。
“你們不是想讓春梅上學嗎?”
“你怎麼知道?”
“我當然知道了,”他一本正經,“不是吹,我略施小計就能讓春梅上學,你信不信?”
嗯?真的假的?“你說,你說!”
“你們老師是不是叫郭勝男啊?”
“是啊。”
“她爸爸叫郭自忠,對不對?你說他和你們老師哪個厲害?”
“我們老師長的可漂亮,就像下凡的仙女……”
“漂亮頂什麼用啊!郭校長可是專管老師的,他是手足通天的人物,可他正有事求我呢,你說我厲害不厲害?我如果讓郭校長去春梅家說一說,你說這事兒能不能成呢?
“你是說――讓郭校長出面去做春梅爹的思想工作嗎?”
“嗯?你小子這不是挺聰明嗎?”
我將磚頭“咚”地拋在地上,走過去抱住他的一隻胳膊,搖晃着,“叔,我就知道你是好人,天底下最好最好的人,那你就去說說唄。”
“你不砸我家玻璃了?”
“我哪兒砸你家玻璃啦?我就是比劃比劃,根本沒使勁!砸上面也砸不爛呀。叔,你去說說吧,算我求你了,行不行啊!”
“真不砸我家玻璃啦,?”
“誰要是再砸你家玻璃是小狗,小黑狗、小白狗、小花狗……”我把能想到的顏色通通說了一遍。”
“好啦好啦,三丫來啦,你們去上學吧。”
“那春梅姐姐的事……?”
“包在我身上了!”他拍的胸脯啪啪響,一副大包大攬的架勢。我和三丫走出院門,聽到白嬸嬸笑嘻嘻的聲音,“嘻,你還真有辦法!”
“小**孩,看着支里唬叉的,能有幾個心眼!”
我和三丫在村西頭會齊了二蛋,正要轉彎奔向村后的河堤,一輛摩托車“突突突”的冒着藍煙,從我們身邊飛馳而過。八一年的時候,在我們偏遠的鄉村,莫說是摩托車,就是自行車也沒幾輛,而且多是二手的,如果誰能騎上一輛新自行車在街上轉一轉,足能引起人們的眼熱和嫉妒。摩托車更是高不可攀,更能使少見多怪的庄稼人瞪圓了眼球。而能擁有摩托車的人絕不是普通的老百姓。而這輛摩托車偏偏停在了春梅家的大門口,這下引起了我們的好奇。那人從摩托車上下來,摘下頭盔,足有一米八五的個頭,一身筆挺的西裝,國字臉,無須,標緻時宗的大背頭。夾雜幾許白髮,卻油光發亮,紅臉劍眉,目光深沉,不怒而自威,躁雜的師生會場,只要他往那兒那麼一站,立時鴉雀無聲,莫說學生,連老師都不自然的怯了三分,私下議論,他身上一定長了瘮人毛!如果他蓄起長須,再借周倉大刀,敢與關公比美。
三丫驚喜道:“我認識他,他到我家找過我爸,他就是我們郭老師的爸爸――老郭老師。”
二蛋猜測道:“他來幹什麼呢?”
我想了想,“八成是為了春梅姐上學的事……走,咱們看看去。”我們提了書包,一溜塵煙飛奔過去。
他對我們這些學孫輩的毛孩子自然不屑一顧。在大門口雙手拤了腰,大聲吆喝:“老東西出來,不出來,我要打進去了!”
首先得到消息的是小花,“汪汪”叫着竄了出來。可狗也怕惡人,知道來者洶洶,惹不起,只是遠遠的吠,不敢向前。它在報信主人:是個大傢伙!
隨後,春梅慌慌張張的跑了出來,仰頭看着郭校長,怯怯地道:“我……我認識您,您是……您是大郭老師!”
郭校長彎下腰,低頭瞧着春梅,他那審視的目光,似兩把利劍,刺的春梅低下了頭,連小手似乎也無處放,只是搓弄着衣角,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那樣無措。
“你就是春梅吧?”
“老師……我……我是春梅。”
“好孩子,別怕,我今天就把你送學校去!”
“謝謝您,郭老師!”春梅興奮又害羞的垂着頭,面有憂色地道,“就怕……我爹……”
“他說了不算,我說了算!”
春梅爹提着長煙桿,大步流星的走出來,“我就知道是你,別個不敢在我門口這麼大聲吆喝!”
“我就吆喝了,你怎麼著吧?我今天就要把這孩子帶走,沒得商量!要不是勝男告訴我,我還真不知道你這兒藏了個寶貝,你說你吃了三天飽飯,撐糊塗了不是?這麼有天賦的孩子不讓上學,誤了她一生,虧你還是明白人……”
春梅爹慌忙解釋道:“我可不是明白人,其實,她也沒多大天賦,不過聰明些罷了……”
“我看就是比你強!”郭校長不依不饒。
“好好好,你說她比我強,就算比我強吧。我這一輩子呀,反正是完了!就這麼地啦!”
“那還不讓孩子上學,將來有了出息也給你長長老臉!”
春梅爹解釋道:“我這不正和她娘商量嗎……”
“不用商量了,這事我做主!再要商量,我把你當年的醜事揭出來,丟盡你老臉!”
“哎哎!老同學,老戰友,老夥計,咱都不是小孩子了,你積點口德行不行?其實我已經和她娘合計的差不多了,正要送她去上學呢,你就來了。多巧,你看這事!”家先兩手一攤。
“好啊,那就啥也別說了,春梅,來,我送你到學校去……”
春梅一隻眼睛看着郭校長,另一隻眼角瞟着她爹,沒動地方。
春梅爹道:“我看就不用你麻煩了,這三個小傢伙,他們就是一夥的,讓他們自個兒去吧。我知道你好這一口,還給你留一瓶好酒呢,來來來,擇日不如撞日,今個我請客!”
郭校長思量有頃道:“你這麼一說,我倒想起來了,今個鎮上郭記大酒店開業,還給我下了請帖呢,不如咱哥倆走一趟。“
“家有現成的,再去花錢,這……這……”春梅爹遲疑着。
“跟着我,還能讓你花錢!”郭校長已把摩托調過頭去,準備發動,“快上來,別磨蹭了,咱哥倆誰跟誰呀!今個我請客。”
“那――我去換件衣服……”
“換啥衣服?又不是娶媳婦!”
春梅爹躊躇了一霎,急走兩步跨上了摩托後座,屁股后的長煙袋悠來盪去。隨着“突突突”一陣輕響,一溜煙的遠去了。我和三丫二蛋打了個愣,忽地擁上去把春梅姐緊緊抱住,又叫又跳,又哭又笑,眼淚止不住稀里嘩啦的流,我們又可以天天在一起了!真箇是不容易,不容易啊!新的一天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