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回

第四十四回

光棍有心拜老師,寡婦有意開講堂。

日升月落,花開花謝,歲月匆匆。人,不過是歷史長河中的一個微小生物,轉眼來去,灰飛煙滅,能留下名姓的沒有幾個。有人在享樂中逍遙,有人在苦難中掙扎,想出人頭地的大有人在,能改變命運的卻了了可數。歲月無情,世態淡涼,明知活着是受罪,卻又無可奈何。

又一個麥收到來,趙王河畔的百姓,幾乎家家都種小麥,算起來畝數卻是了了。

小麥兒生長冬春兩季,正是乾旱少雨的季節,趙王河裏有水,但在那原始的年代裏,老百姓沒有能力把水弄到田裏去,只能拜龍王,求老天爺恩賜,能畝產百斤就不錯了。所以老百姓多種高粱玉米,穀子、大豆等作物。

麥熟一晌,蠶老一時。之所以叫麥收大忙,就是時間緊迫。風,雨,冰雹等,都可能使辛辛苦苦伺候一年的麥子糟蹋在田裏。

不要說種麥面積不大,收起來卻是浩大的工程。收割是烈日下一把鐮刀一把汗。運輸是肩背擔挑顫悠悠。要把割下的麥子變成金燦燦的麥粒,你得棒槌木杈掄圓了,使勁的揮舞。還有,別忘了祈禱老天爺開恩,降下一片祥和。只有大戶人家才用牲口拉麥子,石滾碾壓。

賴子有姥爺姥娘留下的二畝薄田,當年他年齡小,無力耕種,他的一位遠房表兄主動攬了過去,管着他一年的吃喝用度。現在賴子大了,他主動前去幫忙,表嫂是個精細的人,看他累了一天,出力實在,趕早動手做了晚飯,讓他吃了回家休息。

現在天剛擦黑,正是夜鳥投林的時候。賴子如果走近路回家,是不用經過四喜家門口的,可他不知怎地,不知不覺中繞了遠路。

自從七天前那一夜,四喜酒後失言,嚇的賴子落荒而逃,回家后,他睡覺就不安穩了。他的眼前總是浮現出一幅畫面,四喜醉酒後,紅玫瑰一樣嬌美欲滴的笑臉,鼓騰騰顫悠悠的胸脯子。耳邊響着四喜動人心弦的話——

誰不喝完是個小狗子!

兄弟,想女人不?

要不……你留下吧……

賴子不老實了,他無師自通的把自己的小弟弟欺負的哀哀哭泣,明白了二愣說的,不知不覺褲子濕了是啥意思。賴子成大人了!

晚上,賴子還到二楞賭場去,但在來去的路上,他會不自覺的,繞到四喜大門口。好事多磨,那大門總是閉着,賴子還沒膽量推門進去。

前天半夜已過,賴子鬼使神差地站在四喜西牆外,望着四喜窗口透出的淡淡紅光,痴痴獃呆地站了一個多更次。他知道四喜在看書。

他是想人家好事嗎?不是,絕對不是!他一點齷齪的意思都沒有,只要能坐在四喜身邊說會兒話,他就很知足,很知足了。雖然只是這麼小小的心愿,沒有四系的邀約,他也不敢跳牆進去,萬一……四喜可有性烈的一面!

今天,賴子又一次有意無意的經過四喜大門口,他看到大門上掛着一把鎖。他有些擔心,也有些怨氣:這個四喜,帶着孩子也不知早下會班!他的心已不自覺的向四喜靠近了。

賴子稍一猶豫,折轉身大步流星的向村后的河堤趕去。他知道四喜有幾分麥子在河灘地里。畢竟,近水樓台先得月,四喜,經常提水澆麥。

賴子爬上了河堤,急匆匆地直奔西南。約么走出一里路,他聽到了孩子的哭聲,加快了腳步。

正像他預料的那樣,四喜就在這裏,而且是最需要人幫助的時候!

小鋼蛋坐在河堤上,嘴裏喊着娘,面朝堤下,哭的眼淚鼻涕一大把,不時吹着鼻涕泡。

雖然朦朧,看不清面目,但堤腳下,分明扔着一捆麥子,四喜伏在麥捆上,哭的抽抽噎噎,時斷時續。

賴子的心突然之間一陣抽疼,眼淚刷聲下來了!他跟頭踉蹌地跑下了堤坡,氣急敗壞地對着四喜大嚷大叫:“你傻呀你!就不會明天再弄嗎?一點都不知道愛惜自己!”這個一向沒脾氣,也不敢有脾氣的受氣包,第一次發了火。

四喜抬起頭,淚眼婆娑,可憐兮兮地道:“俺咋這麼不中用呢……”

四目相望,淚臉相對,好大一會兒,賴子伸手拉起了四喜,仗着一股氣勁兒,右手一甩,麥捆上了肩,急步爬上了河堤,左手抄起了小鋼蛋,抱在臂彎里,氣鼓鼓的率先走了。四喜輕聲抽咽着,碎步緊跟。

兩人第一次毫無顧忌的在大街上並肩走過,也是第一次,賴子在夜幕下,大搖大擺的進了四喜的大門。好在,暗夜昏黑,掩飾了人世間的美與丑。

四喜插了大門,賴子就在當院裏,把四喜一天背回來的麥個子擺齊了。他也不用棒槌,也不用木杈,撈起一根兩米長,小腿粗的頂門杠子,繃著臉,角着嘴,象對麥子有怨氣一樣,“嘭嚓”,“嘭嚓”,一陣亂崩錘,砸的麥草亂飛。

四喜默默地看了一會兒,自覺插不上手,回屋做飯去了。

待她端着臉盆兒,肩搭毛巾,走出來的時候,賴子已把麥秸麥粒分了家,麥粒麥糠掃成了一堆,只待明天用簸箕搧去麥糠,求告老天爺風吹日晒就可以了。

四喜像一個受了氣的小媳婦兒:低眉順眼地道:“賴子兄弟,你別生氣了,都是俺不好!”

“不是你不好,是我不好!我本想來幫你忙的,唉!”

“好了,洗手吃飯吧。”

賴子沒有推辭,用毛巾擦着手臉,跟在四喜身後進了屋。

四喜炒了一個菜,雞蛋抱辣椒,還有兩個切開的咸雞蛋。玉米、地瓜、大豆三合面的窩頭,這生活已是相當不錯了。還得感謝老天爺的恩賜,風調雨順。

癩子吃過一頓了,仍吃的挺香。一樣的飯菜,一個人悶頭在自己家裏吃,沒滋沒味,這裏有家的味道。

小鋼蛋喝米粥,吃雞蛋。他的小嘴可不捨得閑着,用小湯勺叮噹的敲着碗邊道:“叔叔,我娘說她夜裏害怕,你留下來,和我們做伴好嗎?”

賴子好似沒聽見,趕緊低下頭去喝米粥。四喜眼角瞄了賴子一下,翻着眼皮瞪了鋼蛋幾秒鐘,沒有說話。

鋼蛋對娘親砸過來的一個大白眼珠子,沒有一點兒覺悟,他只覺得好玩兒。他也不明白自己說的話有什麼內涵,她只為娘着想,仍為屋裏尷尬的氣氛添油加醋:“叔叔,我沒有爹的,你給我做爹的好嗎?”

四喜啪地拍了一下桌子,狠狠地瞪着鋼蛋,凶凶地道:“再瞎說,我撕爛你的嘴。”

鋼蛋嚇的一哆嗦,雞蛋掉在地上,愣了幾秒鐘,小嘴一撇,“哇”地大哭起來。

賴子趕緊把他抱坐在自己大腿上,哄逗着。不大會兒,小鋼蛋抽噎着,頭一歪,睡著了。

四喜接過去,給他脫衣服睡在被窩裏,轉回頭嘆口氣道:“這孩子讓我慣壞了。”

賴子不滿地道:“四喜姐,你就不該嚇唬他,小孩子有口無心,他懂個啥呀?”

“咦?你叫俺四喜姐?”

“對……對呀,你讓我這樣叫的。”

“真的嗎?俺讓你這樣叫了嗎?啥時候?”

“上次你喝了酒,不讓我叫你嫂子,叫姐姐。”

“瞎說,俺咋記不起來了呢?那,俺還說啥了沒有?”

“你說……你說……”賴子看到四喜審視的目光,轉口道:“想不起來了!”

“快說,別讓俺膈應!”

“你還問我……想女人不……”兩人不由自主地低了頭。屋子裏的氣氛尷尬起來。

沉默了一會兒,賴子站起身道:“你也累了一天,我走了。”

“再坐一會兒吧,俺一天也幹不了的活兒,你一個時辰幹完了,俺還沒顧上說聲謝謝呢,還是你們男人中用!”

“我也挺羨慕你呢,有文化,半夜還在看書。”

“你怎麼知道?”

“我半夜從賭場回來,看你窗前還亮着燈……”

“是嗎?”四喜隨口問道:“賴子兄弟,你幾年級畢業?”

“我?我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認得。”

“可惜,一輩子做瞪眼瞎可不好。”

“我沒機會進校門。”

“願意學嗎?我教你。”

“我只怕學不會……”

“誰說?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天下就沒有學不會的。”四喜充滿了自信,也找到了喜歡的話題,她開始誘惑:“賴子,俺告訴你,有一肚子學問,走遍天下都不怕。你看,成大事的人哪一個沒有文化?你年輕輕的,不能一輩子老在家裏,是吧?那城裏現在的茅廁,都和小屋一樣,漂漂亮亮的,寫着字,你不認識,找茅廁跑到人家廚房裏,看人家揍不死你!跟俺學吧!退一步說,總比賭博強吧!對不?

賴子想了想,道:“四喜姐,我願意跟你學。”

“哎,這就對了!”四喜大為振奮,“不過呢,想學習好,可不能三天打魚兩天晒網,要拿出點精神頭來。”

“四喜姐,你放心,我都聽你的。”

四喜轉身,正要收拾桌子,拉開架勢,突然大眼珠子一轉悠,回頭一本正經地道:“賴子,咱可不能白學,你得交學費……”

“交……交學費?”賴子瞪大了眼。

“是啊,學文化可不是兒戲。”

賴子看她鄭重其事,不像開玩笑,道:“那得交多少呢?”

四喜歪着頭想了想道:“這樣吧,俺知道你也沒有錢,就以工代資吧。”

“以工代資?”

“對呀,就是你給俺打短工,不用交學費了。”

“四喜姐,這個沒問題。”賴子答的乾脆。

“那就磕頭拜師吧!”四喜正襟危坐,一臉嚴肅。

賴子又一次瞪圓了眼睛,為難地道:“還……還真要磕頭啊?”

“你看,你以為學文化那麼容易?俺上學的時候先交學費,然後磕頭拜師,然後,還得天天叫先生,這是正而八經的事,可不是小孩子過家家。”

賴子看四喜正襟危坐,嚴肅認真,他後退了一步,雙膝跪了下去,磕了一個頭,仰起臉來。

“磕四個頭,這是規矩。”四喜一絲不苟。

賴子磕了四個頭,剛要起身,四喜道:“慢着慢着,叫先生,哦不,叫俺老師吧。”

賴子恭恭敬敬地叫了聲:“老師!”

四喜突然發出了抽風般的笑聲,笑的春風拂柳,笑的花開雨潤,笑的心花怒放!這大概是她多年來,最開心的一笑。

好一會兒,她才小手抹着眼淚,打迭不已地道:“俺那親娘哎,這個賴子,可讓你個小狗子笑死俺了!你說,他怎麼就當真了呢?”

賴子一臉苦瓜相,苦兮兮地道:“你原來是耍我!”

“誰說?咱們這就開始!”四喜收拾了一下桌面,拿出一支鉛筆和一個小本本,隨手拉過一把椅子,大馬金刀地那麼一坐,工工整整地寫下了三個字。然後看了賴子一眼,道:“你過來,俺教你。”

賴子湊過來,低頭看着。

四喜道:“你坐床沿上,累一天了。”

“不用,”賴子道,“我是學生,站着就行。”

四喜用筆尖點着,一字字念道:“朱,賴,子。”

“呀,這就是我的名字?曲里拐彎的。”

“跟俺念。”四喜挺認真。

賴子看着字念了幾遍。

四喜道:“記住了嗎”

“哎……記住了。”

四喜翻出一張空白紙,把椅子讓給賴子,道:“你坐下,寫出來,俺看。”

賴子坐下來,拿鉛筆抵在本子上,頓住了一會兒,開始抓耳撓腮,最終,扭頭看了一眼四喜,苦兮兮地道:“四喜老師,我沒記住,算了吧,看樣子我不是這塊料。”

四喜看他要打退堂鼓,又來了精神,道:“怪俺,怪俺,心急喝不得熱米粥,來,你看着,先寫幾遍試試。”

賴子看着四喜寫的“朱賴子”三個字,不知道從哪裏下手。四喜又耐心的給他講解了,先左後右,先上後下的寫字規律。賴子寫了幾遍,雖然歪扭不整,總算記住了,他高興的手足舞蹈,歡欣鼓舞,道:“老師,我記住了,看樣子我還行。”

“慢慢就上路了,看你寫的字吧,像個小豆芽兒,還得橫平豎直的練。”

賴子認真地道:“老師,我聽你的。”

“以後別叫俺老師了,聽着咋這麼彆扭呢?還叫俺四喜吧。嗯,還有,你的名字也得改一改了,在學校都是老師給學生起名字。我也給你起個大名吧?”

賴子想了想道:“四喜姐,算了吧,人好說:外甥是姥娘家的狗,吃飽了就走。我在這裏是沒有身份的人,你就是幫我起了大名,也叫不起來。賴子,聽習慣了,挺好。”

“隨你。我再寫幾個字,你比着練。”四喜四平八穩地坐在椅子上,挽了挽袖子,嚴肅認真,開始寫字,大有做老師的派頭。不知內情的人絕對想不到,她就是幾小時前,那個伏在河堤腳下,哭的昏天黑地的小媳婦。

四喜寫了一行字,一字一字的用筆點着念給賴子聽——

中國,sd省,曹州縣,興安鎮,黃庄。

四喜教了他三遍,讓他自己比着寫。她坐在床沿,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哈欠。

賴子起身道:“四喜姐,我把這張紙拿走了,回去自己練。”

“哎,挺好。”

“那我明天還來嗎?”

“當然,要持之以恆。”

“那我什麼時間來呢?”

“隨你。”

“我是走大門?還是……”

四喜低頭沉吟,為難地道:“這裏靠大街,人來人往,晚了,我也不能老是給你留着門呢?不安全……”

“那還是爬牆吧……”

“隨你吧。”她看賴子往外走,道:“我送你。”

她在前面走,賴子在後面跟。就在四喜走到大門后,伸手要拉門插時,大街上傳來說話聲,對話聲越來越清晰。四喜縮回了手。

蒼天可鑒!至今,她和賴子清清白白,並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發生,可更深半夜的,從寡婦家走出一個大男人,誰能說得清?你總不能拉住人家解說一番?那隻能是越抹越黑!

賴子沒有說話,他打了個手勢,向西牆走去。

四喜站在當院裏,無奈地看着他翻牆走了。

人這一輩子,有時候會遇到許許多多的無奈,明明知道為世俗所不容,卻還會痴心地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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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水青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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