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回
九歲應爹古怪事,魚精顯靈黃河灘。
柳武是個大忙人,他找黃鶯是送她蒙漢略語單詞的,話趕話,講起了師傅和師娘的故事。講完故事,他把該注意的,又叮囑了黃鶯幾句,匆匆忙忙的回去了,他有沒完沒了的工作。
相對而言,黃鶯倒是個清閑的人。她默記着蒙漢單詞,轉悠着,不知不覺中下了河堤,向水邊走去,她有心近距離觀賞黃河之水。這裏是一片淺灘,淤積着金子般的流沙。深水處波濤洶湧,渦旋連連,激流直下,看着都使人眩暈。腳邊的淺水區倒還平靜,只是泥沙渾濁,一眼看不到底。它悠悠東去,似乎沒個清澈的時候,這就是黃河之水的與眾不同。黃鶯小心地踩着鬆軟黃澄澄的流沙挨到水邊,撩水洗着手臉。
突然,渾濁的河水裏泛起了一個水花,有一條金燦燦的鯉魚浮出了水面。它輕輕晃動着鮮艷的尾翼,指肚大的嘴巴一張一合,吞吐着河水,似乎在向黃鶯訴說著過往的什麼故事。
黃鶯好生奇怪,她用白皙的小手慢慢扒動着河水,輕聲念叨:“小鯉魚,你是在和我說話嗎?你游過來呀,我不會傷害你的……”
那小鯉魚竟神奇地晃動着尾巴遊了過來。
黃鶯伸出溫和的小手,將它捧出了水面。它約有一斤多重,在黃鶯柔和的手掌里,輕輕搖動着紅艷艷的尾羽,並不十分掙扎,嘴巴一張一合,似乎在向她訴說著曾經的往事。
黃鶯激靈靈心裏一動,一段昔日的過往閃現在她的腦際——
那時候,她身陷迷魂谷,對前途悲觀失望,思念家鄉和親人,情緒最低落,最無助。她一個人在水邊洗被單,傷心的淚水,撲嗒嗒灑在溪流里。有一條小魚兒喝了她的淚水,浮在水面上,被黃鶯托在掌心裏。她傷心的哭着請求它:“小魚兒啊小魚兒,你喝了我的淚,能不能長點靈性,繞個彎兒,游到趙王河裏去呢?我的家就在趙王河畔,你告訴我的娘親一聲,就說我黃鶯還活着……”
時至今日,屈指算來,已有兩個多年頭了,如果真是迷魂谷小溪里的那條小魚兒,也該長這麼大了!它肯定是認識自己,今日機緣巧合,在此相逢,它是完成了使命,在向自己邀功的嗎?黃鶯幽幽地道:“小鯉魚呀,我先謝謝你,你長大了,也漂亮了,沒想到你還真有靈性,你會長命百歲的。我求你再繞個彎吧,游到趙王河裏去,告訴我的娘親杜鵑和女兒小畫眉,就說我如今在河南的黃河邊,一個叫胡家寨的地方。我活的很好,真的很好!讓她們不要挂念!”
黃鶯把小鯉魚輕輕放在河水裏,道:“去吧,你是個有靈性的小傢伙,山不轉水轉,說不定我們還有再見面的日子呢!”
小鯉魚吞吐着河水,留戀不去。
黃鶯忽有所悟:它是在討賞吧?伸手在衣袋裏掏摸,竟摸出了一粒吃剩的花生米,輕輕塞在魚嘴裏。小鯉魚吞吃了花生米,連連搖頭擺尾,像個得了便宜賣乖的小不點兒,磨了個圈兒,歡快地遊走了。
黃鶯獃獃的望着,她有些恍惚,彷彿剛才所經歷的都是幻境。萬物皆有靈,難道世間真的有鯉魚精么?
就在黃鶯望着小鯉魚消失的地方,愕然發愣的時候,幾片柳葉飄落水面,悠悠東去。水邊並沒有柳樹,黃鶯奇怪的扭頭回顧,在他的身後,悄無聲息地站着一個新四軍小戰士,正把柳葉灑向水面。小戰士中等身材,十七八歲的年齡,濃眉細眼,給人眯眯笑的感覺,寬寬的鼻翼,稍厚的翹唇,淡淡的清須,一口白牙露出,正沖她靦腆地笑,還透着幾分孩子的稚氣。黃鶯看着面熟,在哪裏見過呢?一時想不起來了,“你是……”
“黃鶯姐,我賴子呀!”
“哎呀!賴子?你咋變化這麼大呢?第一次看你穿軍裝,我都認不出了!”在黃鶯的印象里,賴子是個整天穿着破衣爛衫,滾的蓬頭面垢,滿臉鍋灰,鼻涕口水滴嗒嗒,可憐兮兮的臟小子,有人生,無人管。因為住姥娘家,人人都可以罵他奶奶個球,龜孫之類的話,他從來不還嘴,也不敢還嘴,只是咪咪笑。實話說,當初連黃鶯都沒正眼看過他。這一打扮竟成了乾淨利索英俊靦腆的大小夥子,也難怪她錯愕一時。
二賴子向來少言寡語,別人和他開句玩笑,他也會臉紅,害羞的像個小姑娘。面對一個大美女的審視,他有些不自在,傻傻地笑着道:“黃鶯姐,穿上了軍裝,我也覺得像換了個人似的,這裏的人也不像在家時那樣,居高臨下的看我,我也改了名字,再不叫賴子了。”
“哦,起了個什麼名字呢?說來聽聽。”
“黃永軍!”
“黃永軍?好名字!咦?怎麼還改姓了呢?你不是姓朱嗎?”
“是舅舅幫我起的名字。他說:既然在姥娘家落了戶,從了姥娘家的姓氏,依着姥娘家的輩份也可以,這都是有先例的。徵求我的意見,我同意了。反正爺爺奶奶也不要我!”他說的有點傷感,聲音低沉下去。
黃鶯安慰他道:“賴子……哦,黃永軍,好好乾,你會有出息的。”
“黃鶯姐,我也這麼想,我聽你的話。嗯……剛才我看你把一條鯉魚放跑了,多可惜,我們改善生活多好。”
“那可不行!”黃鶯壓低聲音,悄悄地道:“那是一條鯉魚精……”
黃永軍嘻嘻笑起來,“黃鶯姐,你也相信這個?”
“我……”黃鶯略一巡視,看到了身後的土丘,隨手拉了永軍一把道:“來,我們坐下來慢慢聊。”
他們並排坐在土丘上,面對無邊無岸的滾滾東逝水,黃鶯回憶着,講起了在那遙遠的迷魂谷,在那傷心的小溪邊,她用掌心托着半寸長的一條小魚,說了些什麼話,寄於多麼深厚、真誠的希望。今天,她又遇到了這條有靈性的小鯉魚。她講的很仔細,很認真,連喂它花生米,最後求它繞個彎,給娘親帶個平安信的話,都一字不漏的說了出來。
永軍默默的聽着,直到黃鶯講完,他認真地道:“黃鶯姐,你不會是想你娘和小畫眉了吧?”
“我……我確實想她們,想的好苦啊……”黃鶯長舒了一口氣,聲音低沉的道:“昨天夜裏,我做了一個夢,夢見小畫眉光着屁股,在大街上到處找我!她哭喊着:媽媽,媽媽,你在哪裏?你不要小畫眉了嗎……突然,巷子裏竄出一條長毛大黑狗,將小畫眉撲倒在地,摔着頭拚命地撕咬。小畫眉哭的撕心裂肺,可沒一個人救她……我心痛的五內俱焚,哭喊着:小畫眉,小畫眉……救救我的小畫眉……可我不知怎的,就是掙扎不動,救不了她……只能眼睜睜的看着她被咬的血肉模糊……”黃鶯吸了吸鼻子,淚從她那美麗的大眼睛裏,悄然滴落。
永軍慌了道:“黃鶯姐,你別哭!這是做夢,不是真的。”
“哦……”黃鶯抬起頭來,用手背抹了一把淚,自嘲的一笑道:“我知道,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但願那就是個夢吧!在家我娘說過:有舍才有得,欲成大事,不可拘小節。好了,不說了,咱們講點高興的。賴子……哦,永軍,說說你們的故事吧。”
“我們?我和二楞嗎?”
“不要裝瘋賣傻,當我不知道。”
“可是……我們……沒有故事。”
“賴子,連我都瞞着是吧?虧我還給你們說了好話。”
“姐,你說了什麼好話呢?”
“去年春天,我和咱村的爺們兒麥田除草,聚在村后大堤上閑聊。他們說,北街的寡婦偷漢子,南街的光棍不要臉……”
“姐,你可別聽他們瞎說,我啥時候不要臉來?冤枉死人!其實我們什麼都沒有……”賴子急扯白臉的爭執着。
“大鬍子叔狠是同情你們,他提議,麥收時大伙兒一人伸出一隻手,幫寡婦渡過難關;還說寡婦過日子真的不容易,還說沒有黃家人發話,你和鐵柱媳婦就不敢光明正大的在一塊兒過日子!我當場提議:就有我們黃家人說句話,為他們辦喜事好了。你看,我為你們說了好話吧?”
“姐,你是好人,謝謝你!”賴子臉兒紅紅的,有些激動,“其實,我們真的什麼事都沒有……”
“還說!你在大堤上幫她扛麥子,抱孩子,她在後面跟着哭的哀哀悲痛。大鬍子親眼看見了,你連我都想瞞着!這樣……我可真生氣了,再不理你!”黃鶯故意板起了臉。
“好好好!黃鶯姐,你別生氣呀,我說,我都說給你聽,這總行了吧!”賴子拗不過,講起了南街光棍和北街寡婦偷情的故事。大家都來聽聽吧,偷情——騷烘烘的,可熱鬧呢!
20世紀初年,時局動蕩,戰亂不休,百姓靠天吃飯,旱災、澇災、瘟疫常來肆虐。逃荒的,要飯的,比比皆是。盜賊橫行,老百姓日子苦不堪言,家家關門閉戶,窮日子過到這一步。真箇是——
君子長出三隻手,
縱是好親也不親。
姑娘上門找女婿,
力氣臉皮不值錢。
有那麼一天,黃庄大街上來了一家逃荒的,一對老夫婦領着一個十八九歲的大姑娘。他們見街里樹蔭下有幾位老人納涼,便湊上前去攀談,並說明了他們的意思——想給姑娘找個婆家。他們也沒什麼要求,只要能讓女兒吃上飽飯就行。至於他們老兩口,年事已高,早已把生死看淡了。他們所怕的是,不幸歸西在討飯的路上,女兒連個歸宿都沒有。
鐵柱的爺爺是個少白頭,街面上為人可不咋地,人們背後送他個雅號——老雜毛。他略懂些面相,看那姑娘時,大手大腳大屁股大身架,雖然瘦弱了些,吃上幾頓飽飯,緩過勁來,有幾分力氣,勞動定是一把好手;嘴大口方吃四方,大耳有倫為福相,他當即便領回了家。
其實,老雜毛老來得子,兒子只有八歲。大街上站着好些人,此刻回過味來,議論紛紛,惋惜不已!他們家也有適合婚配的男丁,就這麼眼睜睜的看着一個不用花錢的媳婦兒,被老雜毛領了去,不能爭,不能搶,正應了一句話:
有福之人不用忙,
無福之人忙斷腸。
天上掉下個林妹妹,
看着眼饞無福享。
逃荒的老夫婦,也見到了自己未來的女婿,原來是個八歲的毛孩子,他們沒有爭競,在親家住了三天。臨走,老雜毛送他們十斤小米,老兩口千恩萬謝而去。可見,人在無可奈何的情況下,要求是何等的低微!
第四天,老雜毛辦了一桌酒席,宴請了本村德高望重的幾位爺們,放了一掛鞭炮,為兒子兒媳圓了房。
新媳婦吃了幾天飽飯,臉色紅潤起來。她本來就是農家女兒,不捨得閑着,就在新房裏架起了紡車紡線。她的大丈夫頭枕在她的大腿上,睡的呼嚕作響,口水流了一大灘,迷迷糊糊說夢話:“媽媽,媽媽抱抱,摟着睡……”她嘆了一口氣,像抱嬰兒一樣把他抱上了床。可喜的是,一年後她生了個胖小子,取名鐵柱。
老雜毛笑眯了眼,人逢喜事精神爽,他的小日子過得可滋潤!好些人恨他,咬牙切齒:這個老不死的雜毛,你兒子還吃奶呢,你就應了爺爺,乾脆讓鐵柱叫你親爹算了!為老不尊的東西,短你陽壽!可他偏偏活到80多歲高齡!倒是一向好人緣的兒子兒媳,因一場疾病,不到30歲,雙雙攜手西去。正是:
惡人偏長壽,
好人福壽低。
扶梯問蒼天,
這是何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