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軟語》
折枝伴酒/著
晉江文學城獨家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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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姜思茵和謝瑾成訂婚的日子,天很藍,像綴着大朵大朵棉花糖的畫布。白的一塵不染,藍的真假難辨,令人心思一陣陣恍惚。
而她和謝瑾成是完美的佈景下一對供人觀賞的華麗木偶。
好不容易捱到晚宴結束,謝瑾成便連樣子也不裝了,叫上幾個兄弟去偏廳打牌。
姜思茵看着他消失在走廊口的背影,嘆了一聲,從包里拿出沉寂了一天的手機。
手機一大早調了靜音,到現在四個未接電話,滿屏推送,姜思茵點開一看,除了新聞和銀行app,幾乎全都是唐杏。
她疲憊地站在走廊邊給唐杏回電話,忽然想起來國外有時差,那丫頭八成在睡午覺,可剛想掛斷,就通了。
對面是女孩初醒的沙啞聲音:“喂?”
姜思茵內疚地壓低嗓音:“是不是吵醒你睡覺了?”
“沒,我就眯十幾分鐘,下午有課。”那邊似乎開着免提,聲音聽上去很清晰,唐杏從被窩裏爬起來趿上拖鞋,“你那兒結束了?”
“嗯。”姜思茵揉了揉微微扯痛的太陽穴,怕弄花了底妝,沒敢用力,身上的高定禮服也不敢往牆上靠,不然未來婆婆看見,又得有話說。
謝母那人規矩多,對姜思茵從來不客氣,要求比兒女都嚴格。而每次姜思茵稍有鬆懈的時候都會倒霉地被撞見,耳提面命一陣,笑到臉疼,點頭點到脖子僵,才肯放過她。
“我可真敬佩你。”唐杏無比鄭重地用上“敬佩”這個詞,“謝瑾成除了有點兒媽寶倒是沒什麼,就是他那個媽絕對不好相處,那種拿鼻孔看人的家庭你也敢嫁。”
姜思茵笑了一聲,沒說話。
從三年前遇到謝瑾成,與他相識相知,然後順理成章地見父母,訂婚,沒有餘地讓她像唐杏那麼理智又任性地去權衡利弊。在現實面前,她只能被裹挾着前進,畢竟這已經比她預想的人生要好太多。
“算了,你那麼喜歡謝瑾成,要嫁就嫁吧,不過今天上午我手機都快爆了,全是你粉絲,作為你的粉頭兼管理員,這事兒我不同意。”唐杏語氣嚴肅起來,“你努力這麼久好不容易出了名,號說不要就不要了?你現在是有工作,可那是謝氏的公司,將來萬一你跟他掰了怎麼辦?”
“我今天訂婚誒,你幹嘛跟我說這個?”姜思茵語氣帶了絲嬌嗔。
“好吧,就算你倆長長久久,恩愛到老,你總不能一輩子靠着謝氏吃飯吧?憑你現在的人氣,每個月接的推廣費都能比工資高。”唐杏嘖了聲,“自己有手有腳的賺點兒外快不好嗎?別讓謝瑾成他媽看扁你。”
姜思茵握緊了手機,睫毛微顫。
唐杏說的她不是不懂,也不是不認可,如今時代不同,很多女人都是靠自己的本事吃飯。
但她知道,她不行。
“小杏,就這樣吧,我真的有點累。”姜思茵扯了扯唇,“我當初開這個號就不是為了錢,而且做視頻這行也不太穩定,還耗費精力,等以後結了婚,空閑時間就更少了,可能……”
“姜思茵,你跟我說實話。”唐杏打斷她,“是不是姓謝的逼你?”
姜思茵忙不迭否認:“他沒有。”
“那是他媽?”唐杏語氣凌厲起來,“他媽知道了?”
“……不是的。”姜思茵察覺附近有腳步聲,慌亂道,“我這邊還有點事,先不和你說了。”
她匆忙掛掉電話,一抬頭,正好看見走廊口立着道人影。剪裁得體的黑色西裝將他身形勾勒得格外修長挺拔,臉上依舊沒什麼表情,但站在那裏,明顯是在等她。
姜思茵踩着高跟鞋走過去,忍着腳後面破皮的疼痛,輕輕扯了扯謝瑾成的袖子,小聲柔軟地問:“你還在生氣嗎?”
自從昨晚無意間刷到她錄的視頻,得知她做了一年的視頻號,這人就對她沒好臉色。
但這會兒姜思茵主動求和,謝瑾成維持了一天的冷臉終於出現裂痕,唇角微動,嗓音綳得清冷,卻不經意泄露出一絲平日的溫和:“我媽叫你過去。”
“哦。”姜思茵低着頭鬆開手,卻被他抓住指尖,溫熱包裹的同時她翹起了唇角。
謝母在樓上包間,他們走了很久,路上謝瑾成和她說話:“你賬號註銷了嗎?”
心口像被什麼東西扯了一下,姜思茵眼皮顫了顫,聲音也低下來:“還沒。”
謝瑾成眉心微蹙:“那視頻刪了?”
“還沒來得及。”姜思茵小心翼翼地開口,“阿成,這個視頻號我做了很久,也投入了很多心血,況且我只是彈琴而已,沒有什麼露骨的內容……”
“我知道,茵茵。”謝瑾成放開她手,轉而雙手扶上她肩,俯身低頭,語重心長地說,“但我們謝家的女人不需要拋頭露面。這事兒就算我不說,你繼續做下去遲早我媽也會發現,那就不是生氣這麼簡單的事了。”
姜思茵突然覺得心口犯堵。
這種感覺不是第一次,每次謝瑾成提到他媽,總是讓人如鯁在喉。
“阿成。”姜思茵叫他,嗓音很輕,“那如果伯母沒意見,你還會阻止我嗎?”
“什麼意思?”謝瑾成擰了擰眉,“我媽一定不會同意的,能讓你繼續工作已經是她最大的讓步了。”
謝母原本的要求是她婚後必須在家當家庭主婦,後來不知道謝瑾成跟他媽說了什麼,才答應讓她留在公司上班。
“茵茵,我媽養我這麼大不容易,我們就讓她省點兒心,好嗎?”謝瑾成摸摸她的頭,態度稍軟,“還是你不相信我能養得起你,非得自己掙錢?”
姜思茵搖搖頭:“我不是那個意思……”
謝瑾成握住她的手,嘆了聲:“走吧,別讓我媽等久了。”
謝母正在包間和幾個太太們打麻將,叫姜思茵過去學習學習,因為從小沒人教,她對麻將一竅不通。
“這個得學會,否則以後跟瑾成出去社交,你不能和別的太太玩兒到一起去,凈給他丟人。”謝母以前的話言猶在耳,姜思茵撐着犯困的眼皮在旁邊看。
昨晚吵了架整宿沒睡安穩,緊接着又累了一天,她現在只想找地方躺着,奈何還得強行打起精神。不知道過了多久,謝母讓她去泡壺茶。
一出包間門,姜思茵就垮下肩膀,短暫地放鬆下來。
端茶回來的時候,姜思茵站在門口深吸了口氣,正欲推門,突然聽見裏面傳來的聲音。
是那幾名闊太太,還有她的未來婆婆和男朋友。
“現在的小姑娘心氣兒是高哈,嫁得這麼好,還得要面子,搞什麼獨立女性那套,那點兒工資夠給你們謝家塞牙縫的嗎?”
謝母唉聲嘆氣道:“現在年輕人的想法不一樣,哪是我們能左右的?走一步看一步吧。”
“瑾成,這可就是你的不對了,你媳婦兒你得好好管教啊。”那位太太矛頭指向謝瑾成,語氣雖是開玩笑,卻有點尖銳刻薄,“不然將來真進了門,惹家裏不太平的。”
“劉姨說的是,我跟我媽都商量好了。”謝瑾成嗓音溫和地笑道,“現在得先穩着她,等結了婚,有了孩子,很多事情就不由她說得算了。公司是我的,還不就我一句話的事兒?”
手裏端着滾燙的茶壺,姜思茵卻覺得從心口涼到四肢百骸,茶壺嘴冒出的熱氣熏得她眼眶發酸,有什麼東西要從裏面洶湧出來。
一屋子人誇謝瑾成孝順,還有人給他傳授馴妻經驗,姜思茵就像是整個人被困在不透氣的玻璃盒子裏,下一秒就要窒息。
那些聲音儘管模糊而遙遠,卻一字不漏地進了她耳朵,裏面有謝瑾成的笑聲,昔日的溫情脈脈只餘下涼薄的諷刺。
等雙腳終於找回力氣,她倉皇地逃離包間門口,回到茶水間,卻不慎被地上的水漬滑了高跟鞋底,托盤上的茶杯掉到地上,碎成一片片殘骸。
眼淚一瞬間涌了出來,姜思茵慌忙蹲下去,邊抹眼淚邊收拾殘骸,視野模糊中被扎傷了手指,也顧不上,疼痛感隱隱約約的,像做夢一般。
突然被誰家瘋趕玩鬧的小孩從後面撞了一下,姜思茵用手撐住地面,穩住身子,剎那間鑽心的刺痛在掌心蔓延開來……
等她反應過來的時候,手掌一片血肉模糊,茶杯粉碎的殘骸深深地嵌在裏面,和她原本白皙的手掌幾乎融為一體,然而身體本能的排異反應讓她每分每秒都承受着煎熬和劇痛。
出租車上,手機響個不停,來電顯示謝瑾成的名字,她索性關掉了手機,世界才安靜。
“姑娘,你手沒事吧?”司機師傅看到她手掌包着絲絹依舊滲出來鮮紅的血,滿臉擔憂。
姜思茵在發獃,幾秒后才遲疑地搖了搖頭:“沒事。”
司機師傅加快了車速,沒到十分鐘,車子停在醫院門口。
這個點急診樓人已經不多,挂號都沒有排隊,大廳里空蕩蕩的,她循着指示牌走向左邊走廊。
第一間診室亮着燈,裏面卻沒人,不遠處有間房門半掩的專家診室,姜思茵走過去,敲了敲門。
裏面傳來一道年輕的聲音,清冽得像不染塵俗的山泉:“去左手邊第一間。”
從掩門的角度她剛好看不見裏面的人長什麼樣子,這樣說話似乎也不太禮貌,於是她稍稍把門推開一些,猝不及防地,對上一雙同時抬起來的精緻桃花眼。
君子端方,龍章鳳姿,古人說的也不過如此吧,而因為白大褂的加持,顯得他更清冷如玉一些。
姜思茵有一瞬間的晃神,但很快手掌的痛感令她清醒過來,看着對方認真解釋道:“那間沒人。”
不知道為什麼,她覺得這位醫生看她的眼神不太對勁,好似呆怔了一下,但那陣情緒晃得太快,對方也不形於色,她不能確定是不是錯覺。
她看着他往後靠在椅背上,把剛剛寫字的筆合上,放進胸口的衣兜:“過來吧。”
醫生戴上了口罩,只露出那雙精緻漂亮的桃花眼,看不見那雙抿直的薄唇,會顯得他人有些陰柔,但目光是堅毅而鎮定的,陰柔的表象之下能給人一种放心託付的安全感。
同樣是男人,姜思茵不禁想到了謝瑾成。
和這個人比起來,謝瑾成長得不算好看,頂多算是五官端正,但她不是注重外表的人,從三年前在絕望的醫院病房遇見,她生命中一切的溫暖都和他有關。
可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那些溫暖開始變了呢?
她想不起,腦子裏一片混沌,連同那些恩愛和溫情的過往也逐漸被抽離,變得酸澀而空白。
恍惚中,她聽到山泉般清冽的嗓音,彷彿一雙微涼的手按在頭頂上,力道溫柔。
“姜思茵。”對方叫她挂號單上的名字,才將她飄忽的思緒喚回來,“要給你清創了,可以嗎?”
姜思茵後知後覺,木然地點了點頭:“嗯。”
醫生望着她,眉眼裏像藏着星星:“會有點疼,你忍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