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他把武器呈給她
空氣一時陷入極沉重的寂靜。
錢佳寧沒想到他會突然道歉,手指攥緊安全帶,抻開,又彈回自己身上。安全帶“啪”的一聲,路焱轉頭看她,語氣意外:“不疼?”
她領口解得低,安全帶彈得狠,一條紅印從頸側貫到胸前。路焱目光落在那紅印上,聽見錢佳寧故作鎮定的聲音:“你還會道歉了?”
他目光沒移開,再開口的時候,聲音有點嘶啞:“我以前不會道歉么?”
“你以前是個混蛋。”
綠燈亮了,後面有車鳴笛,路焱這才轉回了視線。左轉就是錢佳寧現在住的小區,她讓他靠邊停車,說想自己走回去。
他“嗯”一聲,找了個車少的地方停下,離小區的入口也近。錢佳寧把那根安全帶抽出來,剛要下車,路焱忽然開口:“謝謝。”
她動作一滯,神色疑惑:“謝什麼?”
今天兩個人也就在新家見了一面,她反問:“謝我還記着你那些事么?”
路邊的燈光這回打進車裏,她總算能看見路焱的臉。男人單手扶着方向盤,臉部的鋒利線條在暖黃色的光里柔和不少。
只是瞳孔還是漆黑的,在夜裏尤顯深邃。
他拇指摩挲了下方向盤,發出細密的“沙沙”聲。目光落在她身上,從她攥緊皮包的手指往上,掃過腰肢和肩頸,最終與她四目相對。
“不是,”他說,“謝你在我是個混蛋的時候,也要管我。”
她被他的目光看得動彈不得,恍惚片刻,又笑了。
“倒沒必要說這些,”她說,“就算我當時沒管你,你活得也未必不如現在。”
車門“咣當”一聲。
她走了。
車停的位置離小區大門還有一百米,路焱靠在車座上,看着錢佳寧在昏黃的路燈下越走越遠。她穿白襯衣,下擺系起,腰的曲線恰到好處,肩頸也瘦而薄。
塵埃浮動,他閉了閉眼,把目光移開。
錢婉不讓他接近錢佳寧是有道理的。
他對她,遠遠看着,行。一旦靠近,哪怕只是氣息交錯,他自己都能聽見理智慢慢崩塌的聲音。
她轉彎消失在小區里,他降下車窗抽煙。
他不該來找她。
他不該這麼晚送她回家。
可他他媽的有什麼辦法?
人與人之間的相處模式定下就很難改了,他在她面前永遠占不了上風。狹路相逢,即便拿着武器的人是他,到最後也是繳槍不殺。
他主動把武器呈給她,也不是第一次了。
***
【九年前,第一次繳械】
那天把路焱接回家后,錢婉帶錢佳寧和路焱坐在一張桌子上吃了頓飯。
他看起來還是那副吃完了就準備走的樣子,結果錢婉把他身份證扣下了。對面是剛從派出所把自己撈出來的長輩,又是自己主動叫的人,路焱態度也硬不起來。
吃完飯,她給路焱在書房把摺疊床鋪好,讓他先休息,然後把錢佳寧帶回了自己卧室。
她那天知道了很多事。
比如,路焱的父母,和錢婉是大學同學。
“他爸爸那個時候,在學校里很出名,”錢婉一邊整理床鋪一邊告訴她,“長得特別帥,會彈結他,英文也好,不少女孩兒都喜歡。”
“他媽媽和我是好朋友。我們兩個當時……關係好,好到彼此承諾,以後要是誰遇到什麼意外,另一個人就把對方的孩子,當自己的孩子養。”
“路焱長得像他爸爸,不過性格像他媽媽。他媽媽也很優秀,和他爸一樣,是我們那屆的風雲人物。”
風雲人物愛上風雲人物,那是天造地設的金童玉女。
錢婉年輕的時候,時代的機會是很多的。人人白手起家,拼的就是誰膽子大,誰能吃苦。路焱父母的性格,趕上那種時代,是註定要做一番事業出來的。
艱苦創業,一創就是十年。
這十年裏,兩個人成了家,也有了路焱,可惜事業一直沒有太大起色。路焱他爸賭徒性格,壓上所有積蓄,辦了工廠,準備再拼一次。
那的確是破釜沉舟。他們把房子賣了,住在工廠旁邊的一處活動板房。房屋簡陋,人口密集,電線亂接,一切都是剛夠活着。
但殺紅了眼的人不在乎,他們眼裏只能看見那個目標。風起雲湧的大時代,人人都在賺錢,憑什麼就不能多他們一個?
人就是很可笑。遇到好事,便質問蒼天,覺得多我一個也不多。卻沒想過,或許壞事,也是這個道理。
路焱八歲那年,那間活動板房電路日晒雨淋,有電線脫落,路焱媽媽觸電身亡。
錢佳寧聽得心漏跳一拍。
錢婉講故事沒什麼起伏,她也聽不出高潮和轉折。人死了,日子繼續過,那次破釜沉舟的創業倒是有了起色。
“思瓊可能就是命不好吧,”錢婉說——思瓊就是路焱媽媽的名字,“活着的時候陪男人吃苦,死了沒幾年,他爸爸反而賺到錢了。男人都是那樣子,賺到錢就出去找女人,搞得父子兩個關係很差。”
“不過么,”她繼續說,一貫溫和的表情難得帶了絲對世事的嘲諷,“他也沒得意太久。”
路焱升高中的那個暑假,他父親的工廠出了意外。
巧的是,還是和電有關係。
廠子裏有一架年久失修的塑料粉碎機,沒接地線,也一直沒人注意。有一截鋪陳在地上的電源線正好被旁邊踏步梯的梯腳壓到。
時間一長,電源線的絕緣皮就被扎破了,電源線芯裸露,兩個工人上梯的時候直接被電停了心跳。
那次事情鬧得很大,鬧上了報紙,社會輿論都在討伐黑心工廠的劣質安全措施。工人家屬拿着刀去堵門,而路焱的爸爸,在風聲傳出去之前,就人間蒸發了。
工人們拿不到工錢,供應商拿不到尾款,買家也拿不到貨。一群人把工廠搬空,這筆糊塗賬倒也能了結。
但人命關天。
受害人的家屬找不到路焱他爸,就只能找他,把他堵在家裏打。結果他爸跑路前還把房子出手了,路焱背上筆債也就算了,連家都沒有了。
“他當時剛中考完,才多大啊?”錢婉拉着錢佳寧坐在床邊嘆氣,“我問了好多人,總算找到他租的地方。家屬說他一次拿不出來就按月賠,他連高中都不打算上了。”
“我說,孩子這不行,你不能連個高中文憑都沒有。勸了好長時間,總算答應我,把這三年先熬完。”
錢佳寧問:“那他從哪賺的錢啊?”
“我問過,他不告訴我,”錢婉說,“我給他應急的錢,他也不要,還得硬塞。我讓他過來住,他也不來,最後只能把我電話留給他。還好給他了,不然這個月……”
這個月路焱打工的地方遲遲沒發薪水,他也拿不出那筆錢,工人家屬就又找上門。打得太狠,他也還手,鄰居報了警,一群人都被帶進派出所。
他走投無路,只能給錢婉打電話,讓她保釋自己。
結果她怎麼都不讓他走了。
“總之呢,”錢婉那天這麼和錢佳寧說,“我答應思瓊把他當自己孩子養,我說話算話。書房的床我也給他鋪好了,以後,你就習慣下家裏有男人吧。”
事發突然,信息量又太大,錢佳寧很是消化了一會兒。
不過賬算得清楚的人,腦子也清楚。只琢磨了一會兒,她就發現了故事裏的一個大漏洞。
“媽,”她
說,“你要是和思瓊阿姨是那麼好的朋友,我怎麼之前從來沒聽你提起過她,也沒提起過路焱?她還活着的時候,你也沒帶我去見過他們……”
錢婉被她問得臉色僵硬,大約也是沒想到,自己姑娘腦子轉得這麼快。
她閨女確實……不是個容易糊弄的小孩兒。
沉默片刻,她說:“長輩之間的事,你現在理解不了的。以後有機會,我再給你講吧。”
錢佳寧察言觀色,見錢婉眼神迴避,也就沒再多問。
大人的事她確實不懂,但16歲的事她是懂的。
16歲,一個介於成人和孩子之間的年齡。女生髮育的痕迹明顯起來,男生也開始長鬍子,變聲,喉結與骨骼初初有了成人輪廓。
“習慣家裏有男人”,七個字說來輕巧,真住起來,就不是那麼回事了。衛生間多了剃鬚刀,內衣不能隨便掛,進出門的時候撞見了,相互側身,鼻息間都是對方氣息。
明明彼此的物理空間相互侵佔,但現實生活里,又沒什麼交集。
在學校,她早到晚走,他遲到早退。同桌歸同桌,可惜一個醒一個睡。
在家裏,她寫完作業準時休息,他在外面打工半夜才回。
她睡眠淺,他一回家她就醒。朦朧間聽見客廳腳步聲,喝水聲,年輕男人的呼吸聲,心跳下意識就加快,像是動物領地被入侵。
邊界被打破,也是早晚的事。
那天他突然提前回家,正撞上剛從浴室出來的錢佳寧。她沒想到他這麼早回來,出門時候只穿了件長款T恤。頭髮濕着,髮絲黏在脖頸間,身上一股沐浴液的氣息。
她從浴室出來的瞬間,他也關上了防盜門。四目相接,他猛然移開視線,頭也不回地進了書房。
錢佳寧也狼狽逃回卧室。
錢婉晚上七點會回家,她思慮再三,還是想和她好好談一場。她不抱怨,但生活里不便終歸太多。還沒打好腹稿,客廳里傳來腳步聲。
錢婉也提前回來了?
錢佳寧跳起來去看,推開卧室門,卻看見路焱拎着行李。她一愣,慌忙開口:“你去幹什麼啊?”
他瞥了一眼錢佳寧,語氣也平靜:“我把上個月的錢還了,回去住了。”
之前錢婉不讓他走就是擔心那邊知道他地址,時不時找他麻煩。搬進來這一個月,錢佳寧覺得彆扭,他寄人籬下也未必好受。她看着他推門出去,又說:“那你身份證是不是還在我媽那……”
路焱頓住腳步,回頭說:“嗯,以後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