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心靈的距離
當其餘的人離開的時候,已經是凌晨一點了。林哲鴻沒有忘記潤英還被關在房間裏,當他把房門打開的時候,發現潤英正窩在角落裏,雙臂繞着膝蓋睡著了。他嘆息一聲,用手推醒了他。
“老爺。”潤英一看到他,又困得打了個哈欠。
“好孩子,委屈你了。他們都走了,你快回屋睡覺吧。”說完,林哲鴻把他扶起來,出了房門,經過了鋼琴室,順着螺旋樓梯向下時,只見女僕還有幾個保鏢還在收拾餐具,打掃衛生。
林嘉韻從洗手間出來,看見了一身灰塵的潤英,皺着眉頭,小聲嘀咕着:“好可憐。”
把潤英送回了房間,林哲鴻撫摸着他的額頭,溫和地說:“做個好夢。”
他點了點頭,翻了個身,很快就睡著了。可是這一晚,他睡得並不踏實,那些公子哥的污言穢語污染着他的神經,而寂靜的別墅里偶然傳來的動靜將他從淺夢中驚醒。他隱約聽見遠處的卧室里發生着爭吵,他們壓低着聲音,而潤英的房間最接近那邊,還是被他聽到了。他悄悄走下了床,挪到了老爺的卧室附近。他聽見了夫人的哭聲。
“你告訴我!那個孩子到底是誰!”孫倩楠凄苦無比地說。
“我都跟你說了幾次了?他是周碧玲的孩子!你哪來這麼多問題?”林哲鴻不耐煩地說。
“我問他爸是誰!你不是說他今年九歲嗎?如果算時間,十年前周碧玲剛剛消失。”
“你什麼意思?”林哲鴻頓時陰冷了下來。潤英緊張地站在玄關里細細地聽,微風從窗外吹進來,讓他了打個冷戰。
“他是不是你的私生子?”孫倩楠鼓起勇氣問,卻換來了林哲鴻的沉默。她便更加激動地問:“你回答我!你對他比對你的親女兒都好!你千里迢迢把他從平民窟里拉到這來,為什麼!他是不是你的骨肉?”
“不是。”林哲鴻簡短地回答。
孫倩楠一邊哭泣一邊說:“我真是搞不懂,你為什麼不把心思用在你的女兒身上,淑梅過生日前哭成那樣你都不管,你……你心裏只有周碧玲,那個賤女人,你過了十年都忘不了她……”
突然,啪的一聲,林哲鴻重重地甩了她一個耳光,緊接着撲通一聲,她倒在了地上,哭聲更加委屈。靜謐的房子裏,只有這凄慘的聲音如幽靈一般回蕩着。
過了一會,林哲鴻輕柔地說:“起來。”
“你別碰我!”
“抱歉,我失態了。”
聆聽了一切之後,潤英回了房間躺下,得知了這些內情,他心裏極其不是滋味。天明后,當他醒過來時,鐘錶顯示已經九點多了,他連忙起身,迅速換好衣服下了樓,卻發現女僕和保鏢們早就去幹活了,但餐桌有一點吃的,林哲鴻坐在一旁的安樂椅上看報紙。
“老爺,對不起,我起晚了。”
林哲鴻笑着把報紙放在一邊,說:“是我沒讓女僕叫你,你昨晚太疲憊了,在那麼小的房間裏呆了那麼久。這是我給你留下的早餐。”
“謝謝老爺。”
“潤英,我看你學問不錯,看過不少書,嘉韻的功課,不知你了解多少?她成績不錯,但還有進步的空間,如果有你幫忙的話,她一定能更上一個台階。”
“老爺,其實我不太了解嘉韻的功課。”
“沒關係,你們可以交流一下嘛。這樣你在庄園裏也不會顯得很沉悶。”
他有些搞不清楚老爺葫蘆里賣的什麼葯,不過想到可愛的嘉韻,
他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這個主意,而林嘉韻也樂得和潤英交往。卡庭學院的功課很多,共有十門,比以前徐成暉和徐蕊的功課都要多,而且較深,想全都拿下可得費點功夫。她說卡庭學院的狀況是,每一門課全都通過的人已經是很優秀了,平均每人有三四門不及格是很正常的,之後雖然還是有這麼多課要上,但是只會挑選最好的六門計入成績,相當於讓學生根據喜好選擇科目。但這麼大的學院總是有天才的學生,一般排名最靠前的學生,不僅全科優秀,而且有幾門都是滿分的。嘉韻還小,只有七門課要學,但也有一門數學不及格,她最頭疼的就是數學了。但潤英看了她的數學功課,倒覺得沒什麼難度,很多題目他一看就知道怎麼解。
“潤英,你好厲害。”嘉韻忍不住讚歎他。
他嘆息一聲,“我哪也去不了,只能在屋子裏看書,跟坐月子一樣。”
嘉韻開心地笑了起來:“你什麼比喻啊,坐月子,哈哈哈。”說完又咯咯笑個不停。
“嘉韻,你知道淑梅姐的功課怎麼樣嗎?”
說道這裏,嘉韻笑不出來了,轉而愁容滿面,憂傷地望着對面的牆壁。
“有什麼難以啟齒的嗎?”潤英問。
她嘆了口氣:“姐姐的功課很糟糕,她上學期只有兩門課是通過的,文學和外語。她這兩年的成績都很差。”
“怎麼回事?”潤英覺得不可思議,他不覺得淑梅姐是個學習很差的人。
“不是她不想學,她在學校幾乎每天都會被那些姓唐的騷擾,她壓力非常大,每天上課的時候都是趴着的。而且……學院裏她風評不太好。”姊妹同心,潤英從她的話中聽得出她有多難過,他大概明白是什麼情況了。
沉默良久,想到昨晚偷聽到的事,潤英開口道:“我想去看看她。”
“她今天一直在房裏,你真的要去嗎?我看還是不要了吧。”嘉韻擔憂地說。
“沒事的。”
說完,他走到林淑梅的房門前,輕輕地敲門。
“走開!”那個清麗的聲音帶着哭腔說,彷彿有一種魔力,讓人五臟六腑的溫度降個幾分。
他鼓起了勇氣,“淑梅姐,是我。”
接着是很長的一段沉默。
“抱歉,我不打擾你了,你繼續休息吧。”
他剛要走,卻聽見林淑梅說:“進來吧。”
這聲音聽上去異常虛弱。他輕輕推門而入,向里走去,聞到了一陣清香。他發現林淑梅一直躺在床上,蓋着被子,看到他進來才坐起身,靠在墊子上,問道:“有事嗎?”
“生日快樂,淑梅姐。”
她面無表情地看着他,說:“我聽說你一直被關在房間裏,沒有出來玩。”
“沒關係,我已經習慣了。”
他靠近床邊的書桌,問:“我可以坐這裏嗎?”她點頭,他才坐在座椅上,切入了正題:“我聽嘉韻說,學院裏有人欺負你?”
她又驚又怒地盯着他,胸前劇烈地起伏着,抿着唇沒有說話。
潤英愈加緊張了,他戳中了淑梅姐的痛點,可他又無法裝作不知道:“我是冒犯到你了嗎?對不起,可是我想幫助你。”
“你怎麼幫我?”她厲聲逼問,兩行眼淚已經滑落了下來,見男孩沉默,她心裏的怨氣和怒意更加激烈了,以至於不可控制,她拿起書桌上的木質筆筒用力地丟向潤英,稜角正巧砸在他的胳膊肘,痛得他捂住那裏,筆筒摔在地上滾了出去。她又更加嚴厲地逼問道:“你怎麼幫我?”她美麗的鳳眼看上去不再靈動,彷彿南極的冰窟,凍僵了潤英的全身,嚇得他呆坐在那裏。
“你還想幫我?你知道什麼啊?你連莊園的門都出不去,就在這裏大言不慚說你能幫我?你以為你是誰?可笑,你還是個小毛孩呢!別以為你可以把這裏當成你自己家,什麼東西都想管!給我滾出去!”
她越說越激動,連眼圈都紅了,頭髮散亂地飄在身上,而潤英甚至沒有勇氣聽完她的話,就跑出了她的房間,回到自己的地方,關上門,靠在上面,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也在流淚,就在剛才那一刻,他意識到自己是多麼無知。他根本不了解她,連她的親妹妹嘉韻都不試圖這麼做,他卻幻想着幫她,確實太可笑了。
他失魂落魄地坐在床上,脊柱冷颼颼的。看着窗外灰濛濛的天,林淑梅發怒的模樣,還有昨晚那個姓唐的人的污言穢語,還有老爺和夫人的對話,不斷盤旋在腦海里,刺痛他的神經,這是他頭一次體會到他人深切的痛苦。那幾天,他除了吃飯,羞愧得連門都不敢出。
這件事一直刻在潤英的腦海里,他很長一段時間裏都為揭開林淑梅的傷疤而感到自責。然而,把所有痛苦都留給她一個人消化,真的是個好的選擇嗎?潤英不這麼想。雖然比他大,可她也不過僅僅十四歲,潤英無法視而不見。他想,既然有些私人的事他無法介入,就打算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思索了一陣,他找到阿柔,讓她幫忙要一套卡庭學院的教材還有作業,就是淑梅姐的年級的。他打算幫助她做筆記,他想,這總不是什麼過分的事情吧。
第二天,阿柔就把教材送到潤英的房間裏了,他那天下午就開始看。十本教材,工作量還是很大的。再過兩天,嘉韻和淑梅姐就要去學院住了,而潤英根本不敢面對淑梅,他故意地避開她,彷彿這樣能緩解他心裏的羞愧。她們走時,他只是在窗前遠遠地望着她們漸漸離開。他不求別的,只求自己打算做的事能幫到她,哪怕被她認做可笑,他也無所謂。
一個多月後,卡庭學院又迎來了一星期的長假。天氣漸漸轉冷了,由於卡庭學院是寄宿制的,這次假期除了休息之外,還有讓學生回家更換衣物,並且複習知識的意圖,因為假期一結束,就是期中考的時間。林淑梅十分恐懼考試,她知道自己現在的學習很糟糕,帶了很多課本回家複習,可是只有一個星期時間,真的夠用嗎?是選擇全都複習,還是抓住幾門課爭取過關呢?她真的好苦惱,坐在車後座里不安地望着窗外的景色。雖然有父親的背景,就算她成績差也不會被開除,可是她不想這樣,她真的想好好學習。離家的距離一點點近了,又有一個苦惱的事情被她想起來。她記得上次走的時候,潤英沒有來送她們,雖然他不能出門,但前幾次他都會來到門前和她們道別的,她甚至好幾天都沒有見過他。這當然是因為那天的事。去學院以後她一直在想,他明明沒做錯什麼,他比學院裏那些敗類強太多了,可當時她就是剋制不住自己。
為什麼總是好人在受氣呢?因為好人有靈魂。有靈魂的人心才會痛,也只有面對有靈魂的人,人才會迸發感情,哪怕是消極的情緒。
淑梅頭一次踏進家門時感到緊張,擔心遇見潤英時感到尷尬。她從大門一直走到卧房,路過他的房間,一直沒有遇到他,真不知是輕鬆還是不安。她打開了房門,剛要走進去,卻發現地面上有一沓紙,是從門底下的狹縫裏塞進去的。她疑惑地拿起來看,第一頁是一封信,上面是秀麗的她從未見過的字跡,看向結尾處,竟然是潤英寫的。
她心裏一動,坐在床鋪上細細讀了起來。
淑梅姐,
對於那天我的魯莽行為,我深感抱歉。你走的時間裏我一直耿耿於懷,我沒有臉面向你道歉。事情是這樣的,老爺見我讀過點書,就有意讓我幫助嘉韻的功課,她的數學不好,而我比較擅長,我很開心我能幫到嘉韻。但是我們聊天時提到了你,她說你功課比較糟糕,原因是你在學院裏總是受欺負。我不能理解這點,為什麼你和嘉韻都是老爺的女兒,老爺卻顯得不關心你的功課,只把嘉韻的成績掛在嘴邊。我同樣不能理解,為什麼嘉韻不像你那樣受欺負,難道老爺不能保護在學院裏的你嗎?
我是真心想幫助你,我想,既然我能幫嘉韻,我為什麼不能幫淑梅姐呢?可是不管怎麼樣,我的行動的後果還是很惡劣,我不知道我該怎麼做。可能在家裏你確實不想提學院的事;可能是我一廂情願,把什麼事都想得那麼簡單;可能在你眼裏我還不配知道。你說的很對,我只是個寄人籬下的小孩子。這些都是我事後才想的,如果我當時就想到這些,也許就不會讓你那麼生氣。
但是想再多都沒用。我也不知道我能做什麼,既然你的學習遇到了阻礙,我想我可以幫你減輕一些。反正我也出不了門,我就在家裏補你的功課,並把我的筆記分享給你,讓你複習的時候能方便一點。如果你用不上,也請你留着,就當是我的賠罪吧。
潤英
看完了信,不知是因為羞愧,還是什麼其他的原因,淑梅只覺得一股暖流在胸腹里滾滾流動,沒一會就流到了眼眶裏。她趕忙看向窗外,可還是無法阻止淚水的滾落。她還是頭一次被人這麼對待,潤英送這封信,以及後面的筆記時,甚至沒有冒犯地踏入她的房間,她的所有東西都和她走時一模一樣。她努力地平復着自己,抹乾了眼淚,接着翻閱後面的筆記,潤英圖文並茂地寫,用最直觀好理解的方法把數理知識表達出來,她一看就懂,還把哪些作業題都標出來了。
她不能忍受自己當初竟然那樣對他,走出了門。她在庄園裏找了一圈都找不到他,彷彿是在和她玩捉迷藏。最後是在廚房裏找到的,他繫着圍裙,站在水池邊洗碟子。
潤英發覺身後有人進來了,回頭一看,是林淑梅站在那裏,紅着眼圈,滿臉淚痕。
“淑梅姐,你回來了……你可以原諒我嗎?”潤英捏着自己的衣角,如鯁在喉,不敢和她對視,看着地板。
“傻孩子,”林淑梅輕聲說,隨即走到他身邊,抓着他的雙肩,“我也是沒控制住自己,你別往心裏去。”
潤英抬頭看着她道:“我沒關係的,只要我能幫到你。”
她忍不住用手捏了捏潤英的臉,注視着他藍色的眼睛,突然發覺他摻雜着成熟的可愛。
後來,當他們回憶起往事時,都認為這段日子是他們的距離迅速拉近的時光。而那次卡庭學院的考試,嘉韻考了年級前列,她的數學成績突飛猛進;淑梅也只有一科物理沒有通過,這已經是讓人難以置信的進步。不知不覺間,家裏那個對別人來說不存在的男孩,已經成為了對於她們十分重要的一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