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瑞雅被一陣尖銳急促的聲音驚醒。
她從床上坐起,在黑暗中摸索着頭頂電燈的開關。伴隨着“啪”的一聲,昏黃的光充盈了室內。
猝不及防的,她看到了鏡中的自己。
蒼白的面孔,深陷的眼窩,亂糟糟的頭髮和沒有血色的嘴唇。身體的每一處都在叫囂着睡眠,直衝腦門的睏倦讓她忍不住倒了下去,直到噪音再次響起。
瑞雅終於清醒了一些,她揉了揉眼,出現在視線中的是發霉的天花板。一群又一群的霉點佔領了這片區域,虎視眈眈地凝視着她,想要將她趕出去,鳩佔鵲巢;目光稍稍往下,牆壁像一位上了年紀的老人,到處都爬滿了細細的皺紋,最深的那條在窗邊,盡頭的縫隙里卡着一枚倔強的螺絲釘。
打了個哈欠,□□的腳在地上點了點,順利地找到了“分隔兩地”的拖鞋,她隨手給自己披上一件外套,開門出去,然後敲了敲隔壁的那一扇。
“史密斯教授,”這是她從羅賓,一個精力充沛到令她感到恐懼的青年那裏知道的名字:“您還好嗎?”
回答她的是亘古的寂靜,彷彿門內根本就沒有她嘴中的“史密斯教授”。
雖然這座小鎮即將步入炎熱的夏季,但深夜的走廊依舊透着寒意。瑞雅拉了拉衣服,將露在外邊的胳膊全部包進去,再次屈起手指敲門:“史密斯教授,能聽到我的聲音嗎?”
這一次,把自己蜷縮在老舊公寓裏的前大學教授終於出聲了:“滾開,你這個小偷,強盜,令人唾棄的土匪!”
接着又是一連串咒罵的英文,裏面還夾在了幾句瑞雅聽不懂的外語。
不愧是前教授,罵人都格外有優勢。她漫不經心地想着,並未為對方的行為感到生氣。一來她實在是太困了,全部的力氣都用來和眼皮上的睡意抗爭,根本沒有精力和一位老教授生氣;二來她已經習慣了這群鄰居們的怪脾氣,花了十天的時間。
縮了縮沒有被襪子保護的腳趾,瑞雅說道:“親愛的史密斯教授,我是您新搬進來的鄰居,作息正常,需要一個安靜的夜晚來進行睡眠。希望您看書的聲音能夠稍微小一點。”
書,一本她不知道名字的書,老教授的生命之火和靈魂之友。從腳下的149號公寓再到整座小鎮甚至全世界,任何事物都不值得與它相提並論,自然也包括瑞雅的睡眠。
“滾開!”
她的溝通好像失敗了,並且由於她的“冥頑不靈”,史密斯教授又暴躁了幾分,隨手將一個什麼東西扔向了女孩身前的門。
沉悶的聲音響起,瑞雅猜測那可能是一個橡木塞,它落到地板上后骨碌骨碌地滾着,像自己那逐漸遠去的睏倦。
她完全清醒了,並且打算下樓找一找史密斯教授房間的鑰匙,看看對方到底是用什麼姿勢看書。
她要徹底解決這個睡眠的劊子手。
趿拉着拖鞋走向樓梯,瑞雅的手指剛撫摸上斷了一截的扶手,史密斯教授又製造出了一聲巨響。
公寓的隔音效果並不好,她發誓這一聲即便是聾子也會驚醒,但令她絕望的是,整個二樓還是只有她走出了房間。
勾頭往下和上各自看了看,其餘的鄰居都在酣睡,愈發襯得她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
更絕望的是,事實上,她的確和這個世界格格不入。
就在十天前,她還是生活在現代社會的工作黨,每日為了一點工資朝九晚五的社畜。她曾經不停地抱怨糟糕的堵車,燃料費的瘋漲和多到經常加班的事務,現在卻無比地懷念它們,在一棟也許是十八世紀也許是十九世紀但說不定也是二十世紀的,破舊公寓中。
像一隻困在蛛網裏的小飛蟲。
瑞雅折返了回來,不僅是因為那聲巨響,還因為門把手輕輕轉動的響動。
“噢,我的上帝。”挺好,和樓下那位不修邊幅的中年人一樣,老教授也是虔誠的基督徒:“瞧瞧我做了什麼?我把自己的住處弄得一團糟,還打擾了我親愛的鄰居的美夢。”正常得和剛才那頭暴怒的野獸不像同一個人,“抱歉,我以後會注意的。”
時隔多日,她再一次見到了這位舉止怪異的鄰居。
濃密的鬍鬚攻陷了他的臉,翹起來的衣領沾滿了各種污漬,看不出原本顏色的襯衫被一件同樣潦草的西裝外套包裹着,一起散發出讓瑞雅後悔出來敲門的難聞氣味。
硬着頭皮,她擠出了一個可能不是那麼禮貌的微笑:“感謝您的諒解。”
但願這場溝通能讓她獲得幾個安靜的夜晚——最不濟也起碼保障她在今晚剩下來的時間裏,可以舒舒服服地睡個好覺。
明天還要試着去找工作,瑞雅痛苦地想着,朝史密斯教授點了點頭,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因為開的時間“有點久”,天花板中間的點燈開始叫囂着罷工,燈光忽明忽暗,頗有幾分恐怖片的感覺。
好想回家。她的手放在了開關上,意外,卻又不那麼意外的是,開關卡住了,按不下去。
……隱隱覺得自己多半是睡不成了。
認命般地嘆了口氣,瑞雅抹了把臉,蹲下身,湊過去檢查開關到底出了什麼故障。
公寓的報修電話從她來這裏的第一天就打不通,嘟嘟的忙音像是永遠都不會停止。要說她為什麼都這樣了還不從這兒搬走,唯一且現實的原因就是:沒錢。
穿越發生時她正躺在自己那張舒適的單人床上睡覺,沒有口袋的睡衣註定了兩手空空的事實;而更奇怪的是,這座橫跨了密斯卡托尼克河的小鎮,擁有着令她瞠目結舌的貨幣種類。
美鈔和英鎊、日元與大洋、貝殼和金幣,以及一堆她看不懂文字的、外表也十分奇特的新概念幣類。
她懷疑這裏可能是一個世界性的貿易港口,這意味着她或許能夠輕鬆地找到一份不錯的工作。儘管以她七天來的見聞,小鎮更像是一座“文明的孤島”。
“啊!”聲音來自史密斯教授,他爆發出了癲狂的大笑聲:“哈哈!我做到了!我成功了!”顯然已經忘記了幾分鐘前,自己親口說出的保證。
小小地擔憂了一下對方的精神狀態,瑞雅繼續專註地盯着眼前的開關。
看起來一點問題都沒有唉,她鬱悶地嘟囔着,身後那短矮的影子反覆出現在地板上,並且每一次都……和主人不太一樣。
時而張牙舞爪,時而縮成一團,時而躍躍欲試想撲向蹲在牆邊的女孩,總之都不是瑞雅的模樣。
如果她在此時轉身,也許可以避開即將到來的——
史密斯教授跳起了踢踏舞,每一下都跳得格外賣力。“咚咚”聲和地板不堪重負的“咔嚓”聲衝擊着瑞雅的耳膜,讓她再也無法忽視。
拍了拍手上的灰塵,她幽靈似的飄了出去。
隔壁的房門沒有關,老舊的木板在風的作用下來回輕晃,發出一聲又一聲細微的“嘎吱”。
走廊的燈昏暗無比,但就是這僅有的一點光線,也被門內的黑暗侵吞得乾乾淨淨。
淡定地拿出了一根鐵棍,瑞雅一腳邁了進去,順手摁下門邊的開關。
隨着重新沐浴到光明,房間的全貌在她的面前一覽無餘。
因為都屬於同一棟公寓的同一層,史密斯教授房間的佈局和她的一模一樣:方方正正的“小盒子”空間局促,除了一張單人床就只容得下衣櫃與書架,衛生間和浴室都是公用的,廚房更是只有一樓才配擁有;斑駁的牆面寫滿了拉丁文,可憐的木質地板幾乎每一塊都有所缺損,許多還由於租客的“暴力行為”翹起了一個小邊,稍不注意就很可能會被絆倒。
至於她要找的目標,前大學教授,在她出門的那一刻就安靜了下來。
姿勢猥瑣地蜷縮在書桌下面,雙手死死地抱着一個什麼東西,渾濁的眼球一瞬不瞬地逮着她看,裏面充滿了警惕。
剎那間,瑞雅覺得自己真的是個入室搶劫的不法之徒。
“您還好嗎?”她思考着要不要給對方叫個救護車,精神病院的,她記得小鎮的確有一家療養院。
“滾開!”又是這倆字,瑞雅無語凝噎,瞥了眼沒拉窗帘的窗戶,外面的天空開始慢慢泛起魚肚白,並不美好的夜晚馬上就要結束了。
當第一縷陽光撒到小鎮的時候,那位精力充沛的年輕人就會準時起床,跳到樓梯護手上放聲歌唱,讚頌他信奉的——
她努力想了想,只記起了個奈什麼什麼的,名字很長,是她穿越前沒有聽說過的神靈。
瑞雅退後了半步,決定一會兒去尋求年輕人的幫助,對方也算上公寓裏少有的,她能說上幾句話的人。
對方還曾經建議過不要管史密斯教授,因為這個老頭已經被“祂”給盯上了,聽上去很像什麼恐怖連環殺人案的開場。
的確,小鎮的治安十分混亂,她至今還沒見到幾個警察。
瑞雅沒來由地打了個冷顫,準備再後退幾步,讓自己離開鄰居的房間。
但就在這時,伯恩·史密斯忽然雙眼一直,兩手一僵,目光直愣愣地盯着她的身後。
髒話在口中轉圈,瑞雅留流下了幾滴冷汗:不會是殺人兇手真的來了吧?
邊想邊緩緩地,緩緩地將眼睛低向地面,只見從地板到牆面,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又長又瘦的奇怪黑影。
不再猶豫,手中的鐵棍馬上揮向了身後。
然後她就看到了……高高瘦瘦的,可能是個人的炫酷七彩馬賽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