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七十二個前男友
她的語氣如此堅定,堅定到張淮之禁不住晃了晃神,輕垂下的睫毛顫了兩下,淺聲道:“諄諄,我也……”他緊緊抿住唇,嗓音似是沙啞起來:“愛你。”
縱使他的語聲那麼低,那麼輕,那一字一字,卻顯得如此沉重。
“淮之哥哥,你怎麼了?”黎諄諄默了一瞬,掌心貼覆在他烏黑的發梢上,“你看起來不開心。”
張淮之緩緩搖頭,他好似輕輕笑了起來:“我開心,諄諄……我很開心。”
“諄諄,倘若沒有你,便不會有現在的我。”他像是在跟她說話,又如同喃喃自語,“遇見你,我此生已是無憾。”
黎諄諄能察覺到張淮之的異樣,但她分辨不清楚他是因為喝醉了酒在說胡話,還是遇見了什麼傷感的事情……總不能真是聽到了她和君懷的對話?
她指尖攥住的安眠丹緊了緊,似是不經意地,將手掌貼在了他的衣袍上:“淮之哥哥,你的喜服呢?”
張淮之默了片刻:“南宮大哥……”他遲疑了一下:“他將喜服劃破了。”
他不提及,黎諄諄一時間竟也沒想起來。
南宮導和張淮之對上時,用那柄無名劍將張淮之的喜服劃得破破爛爛,像是爛布條子一般掛在身上,甚至連白色褻衣都一併絞的稀爛。
比試結束后,張淮之體力不支暈厥過去,後面醒來了,便急匆匆去了萱草山安置張曉曉,他總不能穿着一身浸滿血跡又襤褸破爛的喜服來來回回折騰。
這樣說來,黎諄諄在天水閣拐角處看到的那抹紅影,該不是張淮之了。
不管偷聽他們說話的人是誰,只要不是張淮之,那便不妨礙她的計劃——過了今夜,待張淮之睡熟后,她便會拿到他的元神。
偷聽那人是想將此事宣揚出去也好,還是膽子小憋在心裏也好,只要不耽誤她今夜取元神,對於黎諄諄而言便不重要。
“那我再給你做一身。”黎諄諄摸了摸他的黑髮,輕聲道,“你現在是掌門之夫,自然要請天山最好的裁縫,量體裁衣,做一身合體華貴的喜服給你……”
她躺在床榻柔軟的被褥上,他側倚在她身前,兩人貼的極近,連她說話時候胸腔的起伏都可以清晰感受到。
聽聞她哄小孩子的語氣,張淮之好似彎了彎唇:“好。”他的嗓音溫柔而輕,像是怕語聲大一點,便會從夢中驚醒般。
黎諄諄哄好了張淮之,她垂眸看了張淮之一眼,見他闔着眼,動作極快地將攥了許久的安眠丹壓在了舌底。
只側了側身,柔軟的唇瓣便印在他眉眼間,而後慢慢下移,吻過他的長睫,吻過他的鼻樑,最後停留在他的唇上。
張淮之依舊沒有睜開眼,卻憑着本能回應她的親吻。溫熱的唇舌相融,她將米粒大小的安眠丹輕而易舉推進了他的唇齒間。
這個吻微微苦澀,滲着幾分朦朧的酒意,直至黎諄諄在他口腔內尋找,再不見安眠丹的存在,便不緊不慢地收了尾。
寢室內只有他們兩人,如此寂靜,靜到可以聽清楚對方的心跳聲,靜到可以聽清楚唇齒相撞的摩挲聲。
縱使她的親吻一開始便帶着目的性,可親吻時不斷飆升的心跳卻做不得假。
這個吻由她開始,便也由她結束。
不知是不是安眠丹起了效果,張淮之回應她的動作漸漸遲緩,黎諄諄察覺到后,往一旁撤了撤身,躺了回去:“淮之哥哥……明日還要參加繼位掌門的午宴,早些歇息……”
她的呼吸略顯錯亂,尾音里勾着的纏綿沙啞之意,讓張淮之緩緩睜開了眼。
他的手掌如往常每一次那樣,抬起,落下,覆在她柔軟而泛着淡淡澤光的青絲上,一寸寸撫過。
只是這一次,他的動作沾染上了一絲貪婪,一絲不舍,指腹慢慢地摩挲:“嗯。”
黎諄諄不再說話,張淮之便也闔上了眼。
她的心跳從砰砰作鼓到平靜緩和,而他的呼吸帶着均勻的韻律,亦是漸漸輕緩下來。
黎諄諄硬是等了半個時辰,這才睜開雙眸,打量了一眼睡熟的張淮之。
他五官精緻絕倫宛若神造物,潑墨似的黑髮散下,虛虛遮掩住半邊側顏。少年眉目中冷峭不再,只餘下一種破碎的柔和感。
她往他懷裏靠了靠,輕聲喚道:“淮之哥哥……”
他們橫躺在床榻上,連鞋襪都沒有來得及褪下,便如此相擁着,和衣而眠。
張淮之沒有回應她,他的呼吸依舊平緩。
黎諄諄又喚了兩遍,見他毫無反應,她便放心地撐着手,坐起了身。
即便他已經睡熟,她還是輕手輕腳下了榻,按照和君懷的約定,走到牆壁那一側,微微曲起食指,在牆上輕叩了三下。
君懷在牆壁另一側回應了一下,便從隔壁房間走了出來,推門進了黎諄諄的寢室。
“他睡著了?”君懷看了一眼床榻的方向,見黎諄諄點頭,他走到床榻邊,手掌微抬,掌心裏慢慢網羅出一條條淺藍色發光的線圈。
他似是想起了什麼,壓低了嗓音:“若是張淮之睡得淺,織夢術可能會失敗……”
“我給他餵了安眠的葯丹。”黎諄諄背對着床榻,坐在桌前,看着桌上的酒碗,她抬手給自己倒了一碗酒,“你能看到夢境裏發生的事情是吧?”
“是。”
“等夢境中的張淮之甘願將元神送給我時,你便喚我一聲。”
張淮之是天道神識中的一縷魂魄,他的元神自然也與常人不同。便如同26一開始告訴黎諄諄的那樣——除非他心甘情願,不然沒人能搶走他的元神。
即便此時張淮之身處夢境中,只要他心甘情願,她便可以取出他的元神來。
君懷聞言,只是看了一眼黎諄諄,卻沒再說什麼勸阻她的話。
他掌心中織羅的夢境漸漸成型,就在他準備將織好的夢境投入張淮之的神識時,他動作忽然頓了頓。
可也不過是短短一瞬,君懷又若無其事般將掌心中的夢境握合住,垂下眸,在床榻邊定定站了片刻,喊了一聲正在抿酒的黎諄諄:“好了。”
“……這麼快?”她似是怔了一下,轉過頭看了一眼君懷,見他面不改色立在榻邊,遲疑地放下酒碗,朝着床榻邊走去。
張淮之仍闔着眼在熟睡。
黎諄諄站了一會兒,從儲物鐲里取出了硃砂,她執起張淮之垂在身側的手,放在齒間輕輕一咬,便破出了一個細小的血口子。
她蘸着他的血,以硃砂為引,在他眉心一筆一劃勾勒出結元印。她的動作沒有一絲遲疑,直至她畫下最後一筆,他眉心隱隱印出流動的金光。
“黎小姐……”身側的君懷低聲道,“縱使是孽緣……他如此真心待你,你卻也沒有半分不舍嗎?”
黎諄諄沒有說話,只是看着張淮之略顯蒼白的臉龐,手上的動作稍稍頓了一瞬。
她的心自然不是鐵砣做的。
她雖然只是一直在利用張淮之,但這一路相處下來,張淮之對於她而言,到底是與花危、藹風和蕭彌他們不同。
猶記得南宮導曾經問過她——現在你不在乎他的生死,不代表以後你仍不在乎,如果有朝一日你喜歡上他,還忍心取走他的元神嗎?
她是怎麼回答南宮導的來着?
“你玩過戀愛攻略的遊戲嗎?”
“你或許會喜歡上遊戲裏一個虛擬的人物,但你願意為了這個人,放棄自己的生命嗎?”
黎諄諄不願意。
這個修仙世界於她而言,不過是她漫漫人生中的一場夢。
黎諄諄已經努力了這麼久,在每一個弱肉強食、一無所有的穿書世界裏苦苦掙扎,如此拚命賣力的活下去。
她想醒過來。
她要醒過來。
黎諄諄將手掌覆在了他的額心上,掌心微微攏着,握住那團散發出溫暖的金光。
那是張淮之的元神。
當元神漸漸被剝離出他的神識之外,那道金光變得越來越滾燙,越來越灼人,由金色散發出海底的藍,燈火的黃,草木的綠,土地的褐,那些絢麗的顏色一道一道隱現,猶如簇簇燃向天穹的煙火。
黎諄諄幾乎有些承受不住元神的溫度,像是握住一塊燃燒的炭火那般,燙得她掌心的皮膚隱隱作痛。
但她依舊沒有鬆手,便如此咬牙堅持着,直至那元神散發出璀璨的色彩慢慢減退,慢慢淺淡,而後化作一縷秋風般的氣息,從她的指尖滲了進去。
氣息流淌在她的四肢百骸,那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她渾身輕盈如無物,她能捕捉到風流動的方向,能聽到來自天水閣外的花瓣墜地的聲音,即使是在漆黑的夜裏,她仍是雙目清明,如視白晝。
黎諄諄才知道,擁有大乘期的元神是這樣的感覺——便彷彿,心可容納百川萬物。
她將體內充沛的靈力運了一周,緩緩吐出一口氣,如獲新生般重新睜開了眼。
黎諄諄看向床榻上的張淮之,他的臉色慘白,額上滲出細密的汗水。她遲疑着,一手撐着榻,將兩指放在了他頸動脈上測了測。
在感受到他脈搏的跳動時,她起身從儲物鐲里取出了張淮之曾經交給她的那張一千極品靈石的靈票。
張淮之還活着,只是失去元神后,他往後再不能修仙了。
有這一千極品靈石在,張淮之回到萱草山上,可以與張曉曉度過不愁吃喝的安穩一生。
他的年齡會隨着時間的流逝而增添,在他的面容上留下一道道成長的痕迹,直至他像是人界萬千的凡人一般,生老病死。
這對於體會過大乘期修為的張淮之而言,或許有些殘忍,卻是黎諄諄能留給他最仁慈的結局了。
黎諄諄將靈票卷好,藏進了他微微合攏的掌心中。她轉身要離開,沒走出兩步卻倏而頓住腳步。
她感受到了夜空上的烏雲,聆聽到了忽而冷冽席捲黑夜的狂風,甚至於蒼穹之上結出道道青紫色隱現的雷電。
黎諄諄蹙起眉,問26:“張淮之的元神不是大乘期初期?”
它聽到這話,似乎也怔了怔。隨而匆忙檢測起來,在測出那融入她體內的元神並非大乘期初期,而是已經突破了大乘期後期,抵達渡劫期后,26急得破了音:“糟了,他現在正是渡劫期!”
按照原文中的劇情發展,張淮之參加過宗門大比,在與魏離生死一戰後,他的修為連破兩階,從元嬰期越過化神期、煉虛期,直接抵達了大乘期初期。
但劇情早在黎諄諄的破壞下走偏了原本的軌道,那原文中的張淮之並沒有在宗門大比開始前,去東衡山參加地下擂台的比拼。
而如今的張淮之,卻為了在成婚前賺些靈石,冒着生命危險,帶着箭傷去了東衡山的地下擂台。
他從東衡山回來時,修為便已是從元嬰期過渡到了化神期。再加上宗門大比出了亂子,魏離膽小跑路了,張淮之對上了可能被黎不辭魂魄附體的南宮導,兩人為了奪那劍修的魁首,使出了渾身解數。
如此一來,張淮之本應該在宗門大比結束后突破至大乘期初期的修為,便也因為多出來的變數,徑直越過大乘期初期,躍到了渡劫期來。
渡劫期便意味着,天劫的三道天雷隨時隨地會轟然落下。而黎諄諄若是能挨住三道天雷,便可以飛升成仙,若是挨不住三道天雷,便會如同師祖一般被劈得魂飛魄散。
她分明感受到屋頂上方的夜空中,結出的雷閃聲越來越大,轟隆隆的氣勢像是策馬奔騰的千軍萬馬,磅礴渾厚。
知道天雷將要落下,黎諄諄此時也顧不得太多了,她對着君懷道:“你看好了張淮之,便待在這屋子裏不要出去。”
說罷,她疾步匆匆向屋外跑去。
便幾乎是黎諄諄奔走到房門的那一剎,在蒼穹之上醞釀許久的雷電,猶如蜿蜒的蜈蚣般縱橫整個天際。
只聽見一聲轟鳴的巨響,她下意識蹲下身,用雙臂護住頭頂。伴隨着震碎耳膜的雷聲,她感覺身後一沉,好似被人緊緊擁住,將那震耳發聵的天雷隔絕在外。
一道雷聲,兩道雷聲,三道雷聲,絲毫不給人喘息的時間。黎諄諄渾身麻木僵硬,轟隆隆的雷聲震得心臟生疼,鼻息間隱隱傳來皮肉被燒焦的氣味。
天劫來得猝不及防,去時也如過眼雲煙。
黎諄諄以為自己要死了。
可她卻睜開了眼。
當視線重新聚焦的那一刻,她看到了被天雷劈得焦黑的張淮之……那是本應該躺在榻上陷入沉睡的張淮之。
她眸色恍惚了一瞬,像是剛剛從夢中驚醒,喉間發出破碎嘶啞的嗓音:“淮之……張淮之……”黎諄諄的手還未碰到他,他身上焦黑的皮膚便像是脫落的樹皮般,簌簌掉了下來。
他身上的柏青色外袍被天雷劈得破破爛爛,顯露出袍內裹着的喜服。
便是在此時,黎諄諄才恍然發覺,原來張淮之根本就沒有服下那安眠丹,更沒有沉睡過去。
張淮之聽到了她和君懷的對話。
像是他渡劫期的修為,即便不用靠近房門,只遠遠站在天水閣外,亦是可以將寢室內的聲音聽得一清二楚。
可是張淮之明明聽到了,卻沒有戳穿她,更沒有質問她。他只是默默逃離了天水閣,孤身一人在外面坐了許久許久,而後取出黎諄諄曾買給他的柏青色成衣,裹在了那用針線縫補好的喜服外。
他回來了,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像是從未撞破她的算計。
他吃了她親手煮的最後一碗面,喝了她親手倒的最後一碗酒,明知道她的一舉一止皆帶有目的,卻闔上眼任由她親吻。
直至張淮之忍不住,用着低啞的嗓音,鼓起勇氣,小心翼翼地問了她一句:“你愛我嗎?”
黎諄諄騙了他。
他也明知她是騙了他,卻還是心甘情願地配合著她的計劃,假裝睡了過去。
難怪君懷會在織羅好夢境后,看着床榻的方向頓了頓動作。難怪君懷會在她取出張淮之元神的那一刻,問出那句:“他如此真心待你,你卻也沒有半分不舍嗎?”
黎諄諄獃獃地看着他。
她唇瓣止不住顫抖着,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天劫最殘忍的地方是它平等而無情,它不在意修仙者到底花費了幾千年,還是幾萬年的時間日夜不停的修鍊,當它落下的那一刻,或是飛升成仙,或是灰飛湮滅。
生死便已有定數。
而它最仁慈的地方,卻是它總是會給魂魄盡散的人留下短暫的一口氣,便猶如迴光返照一般,將一生記憶走馬觀燈的閃過眼前。
令身死者可以在咽氣前,再睜眼看一眼不舍的人,再張口道一句最後的遺言。
張淮之生前的回憶,那些模糊不堪的畫面,那些刻骨銘心的畫面,彷彿一股腦湧進了視線里,最後緩緩定格在黎諄諄的面容上。
那是在出了君懷幻境,救出南風后,他陪着黎諄諄去了鹿鳴山掌門設下的洗塵宴。
中途他們二人離宴,在寶靈閣後院的池塘邊。她撞進他懷裏,手臂緊緊圈着他的腰,一遍遍道:“淮之哥哥,我也喜歡你,很喜歡很喜歡你。”
黎諄諄熱烈地,肆意地向他傾泄着愛意,滿心滿眼都是他,可她卻從未愛過他半分,向他說出的每一個字都是謊言欺騙。
縱使如此,他仍是不捨得離開她。
張淮之猶豫着,遲疑着,緩慢地舉起僵硬而焦黑的手臂,將透着血肉的手掌落在了她的腦後,掌心輕輕拂過她柔軟如綢的青絲。
“諄諄……”他問,“你能再騙我一次嗎?”
黎諄諄唇齒間的酒意全然變得苦澀,她好似有些喘不過氣,喉嚨被什麼刺得生疼。
“淮之哥哥……”再出聲時,嗓音竟是哽咽起來,她用力抿住唇,不敢看向他。
黎諄諄取他元神前,便想到了於張淮之而言最壞的結局——他會死,魂魄散去,神識歸位。
但她從未想過,張淮之心甘情願將元神拱手讓之,以凡人血肉之軀,為她擋下三道天雷。
原來他說生命樹,便是早已經預料到了此時。他知道他會失去什麼,卻仍是甘之若飴,受她矇騙,被她利用。
張淮之等不到她了,他輕輕吐出一口氣息,用着最後的餘聲,一字一字道:“諄諄……我也愛你。”
他說,也,我也愛你。
覆在她頭頂的手臂垂落下去,如此無力地耷拉在地面上。
夜晚的風吹過,張淮之焦黑的軀殼竟也被吹散了,他化作一道淺白色的光,一如他生前那般溫柔和煦,隨風而去。
黎諄諄欺騙了張淮之那麼久,她為了活着,為了回家,似乎可以不惜一切代價。
她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總是可以將謊言信口拈來,她騙他說自己不是黎殊,她騙他說她喜歡他,她騙他說南宮導是她表哥……
她還騙他,會陪着他一起去萱草山。
可末了,在張淮之生命盡頭之時,當他開口祈求她能不能再騙他一次時,她再也騙不出口了。
黎諄諄總以為這是一場夢,而他們所有人都是一個個紙片人,因此她從不會對他們付出多餘的感情……但為什麼,為什麼紙片人死了,她卻也會感受到痛苦和悲傷?
她怔怔地看着散落在地上的喜服。
那是張淮之留下最後的遺物。
被南宮導一劍劍劃破的喜服,又被張淮之一針針縫補起來,猶如世間珍寶一般,穿戴在身上。
黎諄諄便這樣呆坐着,不知過了多久,寢室內的君懷緩步走了過來。
君懷道:“張淮之是自願的。”頓了頓,他又忍不住問道:“黎小姐……再來一次,你還會這樣做嗎?”
他準備將織羅好的夢境投入張淮之的夢境時,卻發現夢境無法融進去神識內。
就在君懷以為其中出了什麼紕漏,微微怔愣之時,他看到躺在床榻上呼吸平緩的張淮之睜開了眼。
張淮之也只是平靜地看了君懷一眼,而後又闔上了眸。
便是在那一刻,君懷才意識到張淮之已經知道了他們之間謀划的一切。
縱使張淮之知道了真相,清楚黎諄諄對他只有利用和矇騙,可張淮之並不憤怒,並不怨恨,他願意將元神奉給她。
甚至不需要什麼夢境,不需要太多理由,只要黎諄諄想要,他便願意給她。
張淮之這一生,只欺騙了黎諄諄這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君懷成全了張淮之的心意,卻還是沒想到,張淮之會以這種近乎慘烈的方式死在她面前。
黎諄諄好似回過了神,她低下頭,將浸透血跡的喜服捧了起來。她沒有回應君懷的問話,頭也不回的朝着寢室外走去,那天雷的動靜實在太大,大到班十七和王徽音都趕了過來,大到驚動了整個天山內城的弟子。
雖然張淮之將她護住,她身上的嫁衣也被天雷劈得隱隱作黑。
班十七看着略顯狼狽的黎諄諄,他卻也沒有提及張淮之,只是低低道了一聲:“度過天劫后,需得在三個時辰內,趕到天界錄入仙籍,無仙籍者視為墮仙。”
墮仙會被天界問罪,不止是修為受損,還要承受天規懲戒。
“知道了。”
黎諄諄這樣說著,卻絲毫沒有要往天界去的意思。她從天水閣步行到內城的布坊,天還未亮,她便敲響了布坊的門。
方才那天劫鬧出的動靜震得地動山搖,她沒敲幾下,布坊掌柜便來開了門,似乎是不滿這麼早便來敲門,一邊開門,一邊還不忘在嘴裏嘟囔着:“敲什麼敲,大半夜還讓不讓人……”
當掌柜打開門,視線對上黎諄諄時,他的話音戛然而止,嘴唇蠕動了兩下:“黎,黎掌門……”
如今天山上上下下,無人不知曉她成了新一任的天山掌門,原因倒也簡單——黎諄諄吩咐弟子將斷氣之後的花悲,掛在了內城的城門口。
雖然花悲是死有餘辜,但他的死相實在是太過可怖,一時間內、外城中與花悲有過牽扯的弟子們,皆是人人自危。
掌柜看到黎諄諄不禁膽寒,她卻沒有計較他方才的失禮,將手中攥着的喜服遞給布坊掌柜:“用最好最貴的紅布料,按着這身喜服的尺寸,做一身喜服。”
掌柜連連點頭應下,一轉身便將燈挑起,從布坊里挑選出最華貴的紅綢布料:“黎掌門,您看看,這一匹布料如何?”
她輕輕頷首,似是想起什麼,指着那縫縫補補的舊喜服道:“腰身再窄一些,袖口放一放,衣袍的長度稍稍短上一寸。”
成婚前一日,張淮之去了東衡山的地下擂台。他身上穿的喜服,還是南宮導替他試穿的,因此尺寸並不完全合身。
黎諄諄先前答應給張淮之再做一身喜服,原本只是哄他開心,便隨口一提。
但此時她卻認真地回憶着,在腦海中一點一滴勾勒出少年清瘦的身形。
在她等待掌柜裁衣時,她不禁想起君懷方才問她的那句話——再來一次,你還會這樣做嗎?
黎諄諄知道,她會。
她不會為了張淮之放棄回家。
但她確實也有些後悔了——為她先前一次次對張淮之的欺騙。
或許離別應該體面一些,或許應該相信張淮之對她的感情,即便她不利用君懷織夢造境,她開口要了,他也會將元神給她。
只是現在說什麼都晚了。
張淮之死了。
布坊掌柜加急為黎諄諄裁剪了喜服,按照她的要求,將腰身收窄,將袖口放一放,將衣袍的長度短上一寸。
不過短短半個時辰,便將喜服交到了她的手上。
“黎掌門,您看看哪裏不滿意嗎?”他緊張地搓着手,膽怯到不敢抬頭看她。
“多少靈石?”
布坊掌柜怔了怔,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
內城便數他家布坊生意最好,但往日花悲來他布坊內裁剪衣裳,他向來是分文不取。
“不,不用了……”掌柜擺着手,還未磕磕巴巴將話說完,便見黎諄諄拿了喜服,往櫃枱上扔下了十顆極品靈石。
十顆極品靈石,換算成現代的錢,便要是十萬塊錢了。她出手實在闊綽,看得掌柜又呆了呆,直至黎諄諄出門走遠了,他才緩過神來,追出去道了一聲:“黎掌門,給多了,您給多了……”
黎諄諄卻沒有回頭,她揣着那一身破舊的喜服和剛剛做好的新喜服,走出內城后,兩指抵在唇間吹響鳥哨。
不多時,蠱雕龐大的身影落在了天山的內城外。靈寵與主人結契,本就是主人強,靈寵強,主人弱,靈寵也弱。
蠱雕憋屈了多日,今日終於精神奕奕,揮展開的翅膀在空中猛地扇了幾下,帶着背後的黎諄諄直衝雲霄。
呼嘯的冷風打在臉上,吹散了她額前的青絲,她微微闔着眼,感受到胸口的窒悶,不由深吸了兩口氣。
蠱雕的速度比往日更快了些,從天山至萱草山,只用了片刻功夫。
黎諄諄踩着它翅膀落地時,臉色蒼白,她胃裏不斷翻滾着,卻沒有過多停留,徑直走向了張淮之口中的生命林。
那是一片森綠的林子,林子裏種滿了一排排聳入雲霄的白楊樹,樹榦的盡頭隱沒在白茫茫的晨霧間。風吹過,白楊樹的葉子簌簌作響,清脆響亮的聲音,彷彿抖落了夜的漆黑。
黎諄諄走進林中,風像是指引着方向,她幾乎沒怎麼費力,便找到了第二十六排,左數第十顆白楊樹。
那是張淮之的生命樹。
它才生長了不到二十年的時間,比起周旁巍然高聳的白楊樹,他的生命樹顯得那樣渺小,卻依舊挺拔蒼勁。
黎諄諄找不到工具,便用手刨開了一個土坑,將那兩身喜服埋在了他的生命樹下。
她倚着他的生命樹坐了一會,沾染着泥土的手掌輕輕覆在樹榦上:“張淮之,你毀了黎殊一生,我負了你一世……”
“我以為我們扯平了。”黎諄諄埋頭,笑了一聲,卻顯得如此乾澀,“既是各不相欠,便也算是扯平了吧?”
張淮之再也回應不了她,只有樹林中簌簌的葉響,嘩啦啦喧嘩着,像是在訴說些什麼。
她孤身一人,靜默地在生命林中坐了許久,許久,直至26不忍地出聲提醒她:“諄諄,班十七說超過三個時辰不去天界報備仙籍,便要被視為墮仙了……”
黎諄諄總算慢慢起身,她又看了一眼張淮之的生命樹,沉默着,轉身離開了林子。
她循着張曉曉的氣息,找到了張淮之在萱草山買下的新院子。張曉曉雖然年齡小,但在外隨着張淮之漂泊多年,即便離開張淮之身邊,也可以照顧好自己的飲食起居。
張淮之怕張曉曉一個人留在萱草山不安全,便將駮獸旺財留在了張曉曉身邊。
黎諄諄在院子周圍貼下一道道符咒,以防有心人算計張曉曉,又從窗戶里往張曉曉屋子裏投了一張一千極品靈石的靈票。
做完這一切,她踩着蠱雕的翅膀上了它的後背,回頭遙遙望了一眼晨曦時分的萱草山。
果然便如張淮之所言,山坡上四季長春的綠草被風拂動,如海面的波紋般一浪接一浪,花草間的小精靈翻滾着,追逐着穿破雲層的一束束光。
那一片片橘紅色渲染着萬籟俱寂的人間,穿透雲霧的曦光倒映在她眼眸中,她揚起的長睫輕輕顫動着。
蠱雕揚起翅膀,直衝雲霄。
與此同時,那六界外凈地的神殿裏,沉睡千年的天道,緩緩睜開了如夜般漆黑的眼眸。:,,.